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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负荆请罪

见师父明明刚压下去的火,又给翻腾起来,冯天这回不敢吭声了。

“而且,大端皇子又如何?”寒山君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管他膝盖有多矜贵,他就是跪死在这儿,我也不带心软的。”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良久,冯天才自内殿穿门而出,飘到李怀信跟前:“起来吧,人已经被我气走了。”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寒山君气得够呛,敢情是白养了这么个不孝徒弟,他怒道:“他自己心甘情愿跪在这儿,倒成了我让他屈膝了?”

李怀信左右瞥一眼,没看见寒山君出来。

冯天也是蠢到家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想帮李怀信说话,结果又没有技巧,扯到李怀信大端皇子的身份,说他对掌教都没屈过膝,怎么能让他跪在寒时殿外面?

“从侧门走的,实在不想看见你。”冯天道,“他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通,总得找个人撒气。你先回去吧,跪这儿反倒刺激他。”

寒山君没搭腔。

李怀信来低头认错,倒不是非要取得寒山君的原谅,算下来他跪了大概有四五个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没打算真把自己跪死在这儿。

“怀信怎会跪在寒时殿外头?”

膝盖疼得厉害,加上天寒地冻,浑身僵硬,他起身的时候颇有些费劲。

殿内一阵长久的沉默,许是彼此情绪都平复了些,再响起话音的时候,冯天已经发现他跪在殿外。

冯天也没办法扶他一把,见他一声不吭,知道他心里难受,道:“你自己回去行吧?”

李怀信跪在殿外,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听着里头师徒俩的对话,心如刀割。无论以前怎样,这一次,因为冯天的死,寒山君是真正恨上他了。

李怀信抻了抻腿,道:“行。”

“我还能怎么罚你?”

李怀信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烛火。屋檐下有两个人相对而立,话语间还夹杂着呜咽声。李怀信走了过去,不禁蹙眉。哭的是小圆子,而贞白正默不作声地盯着对方。

冯天蓦地跪地叩首,泪水滴滴滚落,久久伏地不起:“弟子不孝,愿受师父责罚。”

感觉到有人靠近,贞白抬起眼,没出声。

“本以为,等为师百年之后,你还能给我送终,没想到……”寒山君泪盈于睫,仿佛泄尽了力气,倦极了,“临到头,还得为师来给你超度。”

李怀信开口道:“圆子。”

“师父……”

小圆子正在抹泪,闻言,忙转身过来,低垂着头,鼻音浓重地应道:“殿下。”

寒山君感觉整颗心都碎掉了:“养你这么大,说没就没了,我图什么啊?”

冯天的死,怕是整个太行已尽人皆知,小圆子向来喜欢跟在冯天屁股后面跑,知晓后难免伤心,李怀信没责难他,只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屋子收拾好了吗?”

冯天:“……”不带这么蛮不讲理的。

“收拾好了。”小圆子不敢抬头,低声说道,“殿下饿了吧,我去上菜。”

虽然了解了当时的情势危急,寒山君听完仍是怒不可遏,斥责道:“也就是说,你自己活腻了是吧?!”

李怀信扫一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与贞白对视,不知怎的,沉默中,彼此之间仿佛突然生出芥蒂来。

冯天早有预料,师父绝对会将自己的死归咎到怀信身上,一点儿道理都不讲。即便如此,他还是得跟老头子掰扯清楚,他仔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最后总结道:“……所以,怎么能怪怀信呢,我自己能躲。”

或许是因为贞白一直都隐瞒他,她身上那块玉佩竟是他二师叔所赠,单论这块玉佩的重要性,她和二师叔的交情有多深,不言而喻;而贞白也是今日才从小圆子口中得知,他那一口一个“殿下”喊的竟是李怀信。这一点,李怀信倒没有刻意隐瞒,只是贞白从来也没有问过。

寒山君猛地站起身,怒叱道:“你以为你还有下次!我说过多少次,你从来都把为师的话当耳旁风,非跟那混账东西混在一块儿,现在好了,人家毫发无损地回来,你自己却把命丢了!”

其实,无论李怀信是什么身份,大端皇子也好,太行弟子也罢,于贞白而言并无区别。所以更计较的人是李怀信,他从寒时殿回来,本该第一时间去紫霄宫见千张机,可他对今日之事耿耿于怀。

冯天抬头,对上寒山君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心脏猛地揪紧了,这老头子怕是哭过了。他难过得要命,像往常犯了错一样,说:“徒儿,下次不敢了。”

“你有我二师叔的玉佩在身,连太行的结界都能打开,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寒山君双手握紧椅子的把手,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逆徒!”

亏他之前还对她说什么,你不跟着我,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闯不上这太行山,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人家关系都攀到他二师叔头上了,那可是承天师命之人。她拿着他二师叔的信物,一出现,钟声鸣,结界开,千鹤相迎,多大的排面儿啊,哪用得着他这个晚辈引见?想到这儿,李怀信一肚子邪火,他生生憋着,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没想到啊,真是让人好生意外。”

看到寒山君的第一眼,冯天当即吓得腿软,惯性地下跪认错。

贞白站在檐下,身旁是燃起的琉璃灯,她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快,答道:“我也没想到。”

香炉里的香烛燃尽了,他起身,取了一根新的点燃,再端起架子往高椅上一坐,指尖一弹那铜钱,一缕薄透的阴灵旋即现身。

什么叫你也没想到?李怀信觉得这人完全是来给他添堵的,但还是必须问清楚了:“这么重要的玉佩我二师叔都给你了。”李怀信倒不会像千张机那样揣度贞白,认为她居心叵测或巧取豪夺,她不是这种人,所以他相信玉佩真是对方馈赠的。然而这份馈赠的背后,必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情谊,所以他真正要问的是:“你们什么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心绪,想和平常一样,换上那副刁钻刻薄的老顽固模样,反复试了几次,却都不成样子。

千张机也拐弯抹角地问过同样的问题。贞白从没想过她和杨辟尘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不知观曾给他提供过一个畅饮的地方。贞白挑了个尚且合理的回答:“算是……朋友吧。”

暮色渐沉,寒山君盯着面前那串五帝钱,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失了神魂。直到双眼干涩发疼,他才伸出手触摸那根串着五帝钱的红绳。

什么叫,算是,朋友吧?李怀信蹙起眉,觉得这女冠可能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老实,正欲再问,小圆子端着热菜过来了:“殿下,天儿这么冷,你们怎么还在外头,快进屋吧,该用膳了。”

伤心归伤心,他还记着殿下交代的差事,当下,他攥着黄符,边哭边往紫霄宫方向走。

天确实冷,他跪了一下午,感觉整个人都快凝霜了。两人先后进了屋。

小圆子吸了吸鼻子,对他们鞠躬道:“谢谢师兄。”

屋里的炭火烧得格外旺,想必是因为他回来,特意多加了新炉,炭火全都烧红了,炉子被贴心地安置在饭桌旁。

那两人胸襟开阔,倒没因为他是李怀信的小狗腿就嫌弃他。

李怀信和贞白相对而坐,小圆子给他们布菜。李怀信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骨头汤驱寒,而贞白连筷子都没动,端坐着,像是在等人盘问。也是,他们刚才的话还没谈完,就被打断了。

那两位师兄帮忙捡起黄符,塞给他:“你……”抬头见他湿漉漉的脸蛋,愣住了,“你哭什么?这不都给你捡起来了吗,一张没少,快拿好。”

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喊:“二师兄,二师兄……”

他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画面:冯师兄背着他们殿下,带着他一起下河,捉了一木桶的小鱼小虾,然后他们一起驾着一只巨大的丹顶鹤,他抱住木桶,冯师兄则在身后扶着他,以防他摔下去。他们飞去相邻的东郡山,在上空中,投一把鱼虾出去,无数只丹顶鹤振翅飞来,张着灰绿色的长嘴接受投食……如今,忽然听见冯师兄殒命的消息,他实在难以接受。

那声音愈来愈近,听脚步声,人已经入了院门。李怀信眉毛一挑,目光杀向小圆子:“狗呢?”

身旁的师兄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慌忙蹲下身去拾,只是泪眼蒙眬,眼前一片模糊。他们殿下打小就跟冯天好,自然地,他和冯师兄也格外亲,他揉了把眼睛,抹了又抹,始终抹不完眼泪。

小圆子握着竹筷,被这记眼刀杀得一抖,慌了:“不是……刚刚……我带白姐姐回来的时候,小黑一直狂吠不止,怎么训都不老实,我担心它吵到白姐姐,所以……我……我就把它拴到后山去了。”

小圆子一打听,才知道冯天死了,他们殿下差点被寒山君一剑给砍了。怔愣间,他双手一松,黄符掉了下去,被风卷得满地翻飞。

李怀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圆子口中这白姐姐指的是贞白,她身上阴煞气重,难免招来狗吠。

那两名弟子当然认识他,李老二院子里最细皮嫩肉的小太监,专门伺候李老二饮食起居的。这小圆子虽不是太行弟子,却也一直称呼大家为师兄,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对谁都恭恭敬敬的。

小圆子怕他发脾气,忙往外跑,欲补救:“我这就去把小黑牵回来。”

紫霄宫乃掌教千张机内殿,与寒山君的寒时殿分坐于太行道东西两处,隔了好长一段距离。一路上弟子们议论纷纷,小圆子顺耳听了个大概,不由得顿住脚步,瞪大了眼,犹如五雷轰顶。难以置信的他,小心翼翼地凑到两名弟子跟前,想打听仔细。

“不用了。”李怀信叫住他,想站起来,不料膝盖一疼,他“嘶”的一声又坐了回去。

小圆子最怕惹他不耐烦,慌忙起身,揣着一身的黄符又往紫霄宫跑。

此刻房门被推开,那丫头已经闯进来了,确切地说,是哭着进来的。

李怀信不耐烦道:“别废话,赶紧去。”

李怀信一个头两个大,大家都在为冯天伤心,小圆子眼睛还肿着,这小师妹又跑来哭。

小圆子还在犹豫:“可是您……”

这丫头前两天跟师弟几个下山赶集了,今晚刚回来就听见消息,第一时间去了寒时殿,结果寒山君闭门不见,把她直接关在了外头,所以她一路哭到了李怀信的住处。

“去吧。”

李怀信本就烦闷,方才没能站起来,干脆坐着,任由她在跟前掉眼泪。

小圆子向来言听计从,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师妹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掉:“二师兄……”

“我带回来一个人。”李怀信嘱咐道,“她叫贞白,玄衣长冠,很好辨认,你去紫霄宫外等着,见到人后,领回我的住处,再收拾一间屋子给她。”

她这次不是来纠缠他的,也不是因为冯天的死来跟他问罪的,她就是听到了消息,纯粹来哭的。

可是主子都跪在这儿了,哪有他独自回去的道理?

太行在收徒时筛选相对严苛,纳进来的弟子大多心性端正,就算私下嚼舌根,也是有一说一,不会歪曲事实,这种品行很难得,当然,也要归功于长辈们教导有方。

既然没受人欺负,李怀信便没工夫搭理他了,只让他赶紧回去。

这小师妹乃五长老之女,原本李怀信觉得她挺天真率直的,可后来对他动了歪心思,他就觉得这丫头坏了,自己不学好,还想着来干扰他,要不得。所以一直以来,李怀信避她如洪水猛兽,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靠近自己三尺之内。

“没有。”小圆子连忙摇头,声音细如蚊蚋,“只是殿下这一走,好几个月,着实让人担心。”

只是有一点,李怀信特别受不了。他无奈道:“你能别哭一声就叫一声二师兄吗,你又不是在给我哭丧。”

李怀信意识到什么,脸色沉了下去:“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

闻言,小师妹哭得更伤心委屈了,她抽噎不停,眼见就要哀号开了,李怀信不胜其烦道:“师妹……”

小圆子不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集着水汽,委屈得要哭似的。

她立即收住抽噎,眼泪汪汪地盯着他。

李怀信盯着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没解释,只道:“你回去。”

李怀信尽量克制着脾气,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逐客:“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我听说殿下回来了……”听闻李怀信回来,他欣喜不已,扔了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跑,结果被一拨拨来送符的弟子耽搁,待他跑到山门前,弟子们却说李怀信去了寒时殿,他遂急匆匆地追到了这里,却看见了眼前的一幕。除了在宫里面圣,殿下何时跟人屈过膝,怎么一回来,就跪在寒时殿外?小圆子忍不住有点忧心,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小圆子连忙介入:“小师姐,要不您先回去吧,殿下这会儿刚从寒时殿回来,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他刻意说了寒时殿,背着李怀信冲那小师妹使眼色。小师妹当然一听就懂,大家都在传李怀信今日在寒时殿跪了好几个时辰,寒山君面儿都没露,最后他自讨没趣,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现在他肯定很闹心……想到这儿,小师妹也怕再给他添堵,遂半推半就地被小圆子送出了门。

李怀信瞥其一眼,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旁边一声不吭的贞白。等到了院外,她抹掉眼泪,抽噎着问小圆子:“旁边那个人,就是被二师兄抓回来的邪道?”

小圆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到李怀信右侧,面朝他,谨小慎微地跪下了。

小圆子愣了一下:“啊?邪……邪道?”

李怀信没有回头。

“我听说,有人窃了二师叔的玉佩,被二师兄抓回太行了,下午还受了掌教盘问的。”

因跑得太急,冷风把那张嫩白的小脸吹得通红,当看见李怀信直挺挺地跪在寒时殿外时,他蓦地在高门立柱前刹住步子,笑脸僵了僵,收了起来,像是怕冒犯了谁,小声冲那背影唤道:“殿下。”

“是这么说的吗?”小圆子也没弄明白,他只听殿下吩咐,把贞白从紫霄宫接回来,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他现在也有点儿蒙。

少年气喘吁吁,却带着难掩的欣喜,人未到声先至:“殿下。”

白姐姐居然是邪道?看着不像啊,若她是殿下抓回来的,怎会接到自己的住处来,还同桌而食?

一个肤白粉面的少年在冗长的甬道上疾奔,手里还捧着一沓沓黄符,那都是来时的路上被太行的弟子们拦路硬塞过来的。

小圆子心思细,自然往细节上琢磨。而小师妹神经大条,完全没想到这些,因为认定正邪不两立,就信了大家有理有据的猜测跟议论,她叮嘱小圆子好生伺候李怀信,就抽噎着走了。

鹤群飞散,如乌云散开,寒时殿再次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