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白垂眸扫了一眼,心中了然,淡漠地答道:“故人相赠。”
对方一开口,千张机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他心绪翻涌,根本难以自持。他找了十年,也念了十年,杳无音信的那个人,如今突然有了线索,让他如何平静?他一丁点儿线索都不肯放过,虽然唐突,但不得不问:“敢问,阁下腰间的佩玉,是从何而来?”
“是何故人?姓甚名谁?又于何时何地相赠?”
“贞白。”既然李怀信称他师父,她便知其身份,遂自报姓名,微微颔首道,“见过太行道掌教。”
“姓杨,名辟尘,十二年前,在禹山不知观。”
千张机却对他视若无睹,直直走向贞白。擦身而过的瞬间,李怀信敏锐地注意到,师父神色不对。千张机眼波流转,像是触到情深处,却极力压制着,张了张嘴:“你……”
李怀信猛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向贞白。这块玉佩,居然是他二师叔的。二师叔,那个失踪了十年,一直被他师父和寒山君牵肠挂肚的人,他虽从未见过,但对其鼎鼎大名并不陌生,那是太行道数十年间,唯一一个根骨奇佳,资质远超千张机,承天师命的人。
“师父。”他上前一步见礼,有意将贞白挡在了身后,心里盘算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该如何解释。
千张机直视贞白,又问:“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李怀信一看这阵仗,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连师父和寒山君都出动了,心下感觉不妙。
贞白道:“太行道流云天师亲传弟子。”
长久的注视与缄默后,千张机抬脚,缓缓落在台阶上,似有千斤之重。他面朝贞白,长睫微颤,目光下移,似打量,最终定格在她悬挂在腰间的墨玉上。
底细她倒是摸得一清二楚的。他又问:“那你可知,这块玉佩,于整个太行而言,代表着什么?”
千张机也盯着她,深邃的目光中,风起云涌。
贞白答不上来了,一块玉佩而已,能代表什么?
寒山君盯着她,死死地,目不转睛。
“太行承天师命之人,会择一贴身之物,以其精血炼养,日后承位天师,乃天师的信物。”千张机字字郑重。这块墨玉便是杨辟尘的信物,直接牵涉整个太行山。钟声鸣,结界开,昭示他的归来。
连李怀信都诧异不已,方才群鹤俯冲而下时,他还以为这些鹤群要攻击贞白,他下意识地想护住她,却不料……他盯着被鹤群环绕的贞白,长冠黑袍,迎风猎猎,她一拂袖,千鹤振翅而起,只是仍盘旋于长空,久久不散。
贞白愣住了。
寒山君养在东郡山的丹顶鹤都有灵根,能识邪物,啄阴灵,而贞白明明满身阴煞气,却招来东郡山所有丹顶鹤相迎,这太奇怪了。
千张机留意到她的反应,话锋一转,语气轻缓,却拿捏着分寸:“所以,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又岂会随意赠人?”
有弟子忍不住低声开口:“那个人是谁?”
贞白皱眉,她万万没料到,这块玉佩竟是如此贵重之物。她记得当时杨辟尘随手一扔,丢给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话:“哪日你若来太行寻我,这块玉佩算是个通行令吧,你且收着。”
成百上千只丹顶鹤山呼海啸般汹涌而至,盘旋在上空,如彤云密布。它们在李怀信和贞白头顶振翅,喧闹着,仿如欢呼,绕着贞白雀跃飞旋,有三两只甚至落在她身前,讨好般凑近她。
贞白欲拒绝,杨辟尘已转身走远,背对着她,在余晖中挥了挥手,算是道别:“太行会欢迎你的,贞白。”他说,“后会有期。”
众人来到山门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赠玉的人如此随意,她便没觉得这是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只是一直随身携带着。如今到了太行,也果真如他所言,打开了结界,是块通行令。只不过,太行是否欢迎她,却是个未知。
而还有一部分人,在太行待了数十年,知晓太行的往事,目睹此场景,也震惊而匆忙地赶了过来。
因为千张机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厉:“辟尘下落不明,想必,也跟你有关?”
浩浩荡荡一群人,穿着清一色的太行道道服,白衣无尘,行色匆匆。他们本以为掌教是去接他的爱徒回山,可是寒山君也来了。寒山君跟李怀信向来不对盘,再看这钟响鹤鸣的,怕是有大事发生。众人大气不敢喘,个个换上了掌教与寒山君的凝重神色,倒像是要抵御一场外敌侵袭。
贞白不着急辩解,道:“我此来太行,其一,便是来寻他的下落。”
旋即他们跟在二人身后,齐齐往外奔去。
李怀信看着她,原来,这就是她来太行的另一个目的。
“寒山君。”
千张机心思流转:“其二呢?”
“掌教。”
贞白道:“其二,则想劳烦寒山君,替我占一卦。”
混乱的弟子们纷纷开道,站成两列,毕恭毕敬地对二人垂首行礼。
一旁的寒山君没料到这满身阴煞气的人,带着杨辟尘的玉佩上太行,居然还想找自己占卦。他站在台阶之上,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问:“你想占什么卦?”
两相无言的二人,心照不宣地往山门外赶。
总不能一直被众人堵在山门外聊。贞白不卑不亢道:“能否移步殿中说话?”
他听不见,也顾不得了,在东、西神道交会处,正好与匆匆赶来的千张机相会。
那一拨人又浩浩荡荡往紫霄宫行去,贞白被拥在其中,离千张机三尺之外。
他心里又酸又胀,胀得像要爆开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撞倒了身侧的香案,身后的弟子猛地接住那即将落地的香炉,对匆忙而去的背影喊道:“寒山君!”
李怀信则伴在千张机左侧,落后半步,斟酌道:“师父。”
十年了!十年来杳无音信,他在寒时殿把铜钱都摸得快看不清纹路了,那遍寻不着的人,终于回来了?
千张机目不斜视道:“你带回来的人?”
是你吗?也只有你啊!
“是。”
一位白发苍苍而容颜未老的男子怔怔仰望,手中的竹卷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他浑然不觉,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喃喃道:“铜钟响,结界开,丹顶鹤群起相迎。”
“从哪里结识的?满身阴邪,就敢往太行带。”
寒时殿上空,翱翔的群鹤如黑云笼罩,鹤声喧嚣,几近鼎沸。
李怀信如实回答:“长平,乱葬岗。”
钟声不绝,挟着绵绵余音,雄浑,肃穆,绵延百里。
千张机脚步一顿:“什么?”
吰!
寒山君冷哼一声:“胡闹。”方才因杨辟尘的事耽搁,一直没顾得上问,此刻他问道,“冯天呢?你把他拐下山,怎么现在就你自己回来了?”
“我刚才好像看见,掌教从太行殿上下来了。”
寒山君冷着脸,心想这小兔崽子估计是想家了,早该回去探探亲的,十年没在爹娘身边尽孝,多待一阵也是应该的。况且,他胆敢跟着李怀信偷跑下山,必定也知道以自己的暴脾气,回来以后非得剥他一层皮,所以现在,说不定躲起来了。
“去太行殿,找掌教!”
李怀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措手不及,面色瞬间苍白,他张了张口,仿佛突然失了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众人瞪大眼,面面相觑:“什么异象?”
寒山君瞥他一眼,心想,现在知道怕了?
“不对。”有弟子警觉道,“钟响鹤鸣,这是异象吧?”
因为有外人在,寒山君决定暂不追究了,但他绝不可能轻饶了这俩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于是他冷哼道:“以为躲起来就没事儿了?除非他能躲一辈子,否则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断了再接上,扔床上躺三个月,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难道要迁徙吗?”
“师叔……”
“是吧?”弟子叹为观止,“往这边飞过来了。”
这两个字从李怀信嘴里吐出来,寒山君反应了半天,才惊觉这祖宗竟然是在称呼自己。他一直是斜着眼瞥着李怀信,此刻忍不住正眼看过去,严重怀疑这小子是被鬼上身了:“你叫我什么?”
所有弟子仰起脖子,盯着那遮天蔽日的鹤群,大吃一惊:“那是寒山君养在东郡山的丹顶鹤吗?”
李怀信立马叫不出口了:“……”
又是一声钟响,与丹顶鹤的长鸣交相呼应!
“冯天他……”许是因为太愧疚,李怀信像是吞了把碎瓷片,声音被刮得破碎而沙哑,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一瞬是空白的,甚至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仿佛失了聪。然后,他看见寒山君愣在了那里,眼红,颤抖,然后暴怒到猛地拔出身旁弟子的佩剑,向他发难。
吰!
李怀信反应不及,盯着那刺向自己的剑,仿佛卷着滔天的愤恨,势如猛虎。
太行凌绝顶,山势峥嵘险峻,气势磅礴,太行掌教千张机,墨发银冠,长袍加身,步履沉稳地迈出太行殿,凭栏远眺,一脸沉肃。无数丹顶鹤群飞过苍穹,如乌云蔽日,铺天盖地地从他头顶翱翔而过,几乎将整个太行殿笼罩遮盖,振翅声如疾风骤雨,席卷往同一个方向。
危急关头,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怕了,第一次这么怕,不是怕死,而是怕如此暴怒悲愤的寒山君。
与钟声相接的,是一声声鹤鸣,震耳欲聋,响彻天际。
周围的弟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寒山君突然对李怀信拔剑相向,不留余地,下的是死手。纵然二人历来不和,也从未到兵刃相见的地步,以往寒山君不管如何气急,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对小辈动手。
又是一声钟响,恢宏绵长,回荡在山顶上空,传入所有人耳中。
千张机身为太行掌教,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当机立断地截下寒山君的剑,呼其本名:“陆知!”
吰!
寒山君怒不可遏,瞪着猩红的双眼吼道:“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得砍了他不可!”
“不知道啊。”
千张机摁着他的剑,压制道:“你冷静点儿!”
弟子们个个云里雾里,左顾右盼:“发生什么事了?”
“你要我怎么冷静!”他冲千张机喊道,“小天,没了啊!”话刚喊出口,眼泪就跟着滚了下来,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他老脸也不要了。外人在又怎么样?他顾不了了。无奈他拗不过千张机,打不过他。千张机铁了心要袒护这孽障,他奈何不得,他手里的长剑一扔,倏地断在了地上。
晨钟暮鼓,现在是晌午,早就过了敲钟的时辰,怎么突然撞响了铜钟?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寒山君摇摇晃晃地站稳,感觉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是痛的,一双眼睛淬了毒般狠狠瞪住李怀信,颤着手指向他:“你……”一张口,气血上涌,堵着心脉,他猛地呕出一口血。他就冯天这么一个入室弟子,养在身边近十年,废是废了点,却是他掏心挖肺的宝贝,如今出去一趟就没了,叫他如何受得了。
原本还在东奔西跑的弟子们蓦地驻足,皆是一脸不知所以。
众弟子大惊失色道:“寒山君!”
守山门的弟子皆是一愣,无缘无故的,也没有人强行攻破,太行山门前的禁制怎会突然打开?正茫然间,只听吰的一声,太行山的钟声响了起来。
“陆知!”千张机连忙搀住他,往寒时殿扶。
话说到这儿,忽然,一阵高亢、洪亮的鸣叫声,自远空传来。李怀信和贞白仰头望去,只见成百上千只丹顶鹤振翅高飞,迁徙般,齐齐向山门这边飞来。与此同时,太行山门外的两道禁制凭空开启……
他们师兄弟二人这些年没少因为小辈们吹胡子瞪眼,可吵归吵,彼此却是情深义重的。千张机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这师弟一直对冯天视如己出。偏偏李怀信这混账东西把人拐了出去,非但没护周全,还将人折在了外头,现在该如何交代?
李怀信确实已经走到山门外了,他边走边跟贞白说:“太行山门外设有两道禁制,别说是歪门邪道,就算外派弟子前来,不经允许,也根本进不去。你暂且在山门外等等,待我向师父讨到通行令,再……”
千张机满心郁结地守在寒山君榻侧,不禁自省,是不是他平日里太惯着这个徒弟了,才让他犯下这等无法弥补的大错?透过门缝,他看见李怀信笔挺挺地跪在寒时殿外,这混账东西心气儿比天高,如今捅破了天,才知道认错,还有什么意义?
那人捧着茶盅,正欲转身,忽闻此起彼伏的振翅声,抬起头,愣愣地望向上空……
可回头想想,两个小辈偷跑出去,难免会遇到危机,危机当前,也怪不上谁。千张机这次无意袒护徒弟,只是站在长辈的立场,他该说句公道话。然而他身为李怀信的师父,说什么都有偏袒的嫌疑。
那弟子早已跑远,遥遥地回道:“谁还顾得上!”
手里的五帝钱捏了又捏,是方才李怀信交给他的,千张机搁在榻边,道:“这是冯天的五帝钱,里面……装着他的魂魄。”
“哎……等等,你们禀报掌教了吗?”
寒山君垂眸,发红的双眼久久地凝视着那串五帝钱,语气愤怒而尖刻:“我活生生一个徒弟被他带走,他就给我还回来一缕阴魂?”
“估计快到山门外了,我着急去交上个月的符箓,对不住啊,你重新去沏一壶吧。”说完一溜烟跑了。
寒山君抬眼,尖刺一般扎向千张机:“千张机,这就是你们师徒俩给我的交代?”
“什么?!”
“事已至此……”
把人撞倒的弟子赶忙去扶,帮那人把茶盅捡起来,还好没碎,他说:“李老二回来啦。”哪还顾得上规矩!
“事已至此?说得多轻巧啊,难道冯天就活该去死?”
一个捧着茶走过的人被撞倒在地,怒道:“你们跑什么?慌慌张张的,还有没有规矩!”
“那你要如何?”
一时间太行山上兵荒马乱,弟子们东奔西窜,跟被土匪袭击似的。
“我要他以命抵命!”
“等等,还有我……”
这不可能,千张机沉默了,他知道寒山君现在正在气头上,痛到极处,说什么都不顶用。
“我也没交,我一起去。”
寒山君冷笑一声:“舍不得了?如果今天死在外头的是李怀信呢?千张机,你扪心自问……”
“啥?你赶紧现在去补上吧,交给他屋里那个小太监,应该还来得及。”
千张机决然道:“如果换作怀信,我绝不会迁怒到冯天头上。”
“哎哟,完了,我上个月的符箓没有交。”
寒山君看着他,仿佛从不认识面前这个师兄:“迁怒?你说我迁怒?”
“回来祸害咱们呗。”
“是不是迁怒,你自己很清楚!怀信和冯天打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冯天殒命,他不见得比你好受多少。现在怀信就跪在寒时殿外,就他那气性,连我这个师父都从来没跪过……”
“不是,这货怎么没死在外头,还回来干什么!”
寒山君再也捺不住脾气怒吼道:“千张机,你别忘了,这一跪是以我徒弟的性命为代价的!他若是能把冯天还给我,我给他三跪九叩地磕过去。”
“你做梦哪,都走了好几个月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明显不讲理了,千张机道:“陆知……”
“啊?这么快!他才走几天哪?”
寒山君扭过头,决绝地赶人:“带着那孽障,给我滚出寒时殿。”
半炷香的工夫不到,消息迅速传开了,弟子们纷纷奔走相告:“警惕警惕,李老二回来啦。”
千张机僵立片刻,终是无言地离开了。他跨出门槛,居高临下地盯着跪在殿外的徒弟,心里知道,他与寒山君在屋里的谈话,李怀信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哎!”那弟子忙点头,望了眼李怀信的背影,从旁边一条小径抄近路往太行殿上去了。
就让他跪着吧,千张机也不想多言了,瞧着李怀信,他内心也异常烦乱,太阳穴突突直跳。
俩弟子还有点儿怵,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其中一人醒悟过来:“快点儿,这儿有我守着,你赶紧去通知师兄弟们。”
此时突然鹤声高鸣,无数只丹顶鹤盘旋于寒时殿上空。千张机目光一转,与静立远处的贞白对视,眼下还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他对守在寒时殿外的弟子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李怀信显然已经习惯了他们这副老鼠见了猫似的畏缩样儿,不紧不慢地“嗯”了声,领着贞白往石阶上走。
那弟子下了台阶,朝贞白走近,目光打量着她,有些犹豫。他看得出此人浑身阴煞气,不似善类,定是长年修习邪道,片刻,他拱手作揖,道:“掌教吩咐,有请……”见对方那不似人又不似鬼的气息,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却又不能因对方像是邪门歪道而不知礼数地冒犯,除了像李怀信这样的异类,太行绝大多数弟子的素养操守都是相当高的。他顿了一下,斟酌道:“有请阁下,移步紫霄宫一叙。”
俩弟子仿佛见了活阎王,而他身旁那个真正散发阴邪气的贞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那弟子吞吞吐吐道:“你回……回来啦……”
贞白颔首,扫了一眼李怀信可怜兮兮的背影,便随这名弟子往紫霄宫去了。
逐渐靠近山门,已有弟子看守在途中,他们很快便感应到贞白身上的阴煞气,纷纷警觉,握紧了剑柄。等二人走近了,那太行弟子愣了愣,脸色瞬间就白了:“二……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