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白觉得他莫名其妙,蹙眉道:“之前不是你说,太行山有些阵法是先贤布下的,损毁了可惜吗?”
李怀信觉得不可思议:“既然能破阵你闯瀑布干什么?”
而此处深潭里的诛邪阵,一看就非等闲之辈所设,所以她……
这话的意思是,她原本可以破掉深潭里的诛邪阵,却并未这么做,反而选择铤而走险,不惜自损神魂,硬闯瀑布。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何况贞白又不蠢。
李怀信真的没想到,他随口说的一番话,她会不惜代价地照做。感动吗?当然感动!所以呢?要怎么回应她?他突然觉得有点压力,因为她这份情感委实太重,他没想过承担,也怕辜负她。
李怀信蓦地怔住了:“你……”
或者给她回报些什么?他愤愤地想,自己连身子都给了,还能给什么,早就回报够了,她若还想要,就是贪得无厌了……
“就算你不是灵体,可身上阴气那么重……”李怀信站在瀑布下,被浇成了落汤鸡,却压根儿没任何影响,而贞白却浑身结满冰碴子,明显是伤魂的。这也罢了,让人恼火的是,他在一旁瞎操心,差点就要冲进瀑布了,她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道:“为免损坏此处潭阵,也只能从瀑布下硬闯。”
李怀信心思千转百回,一番内心博弈之后,对贞白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来:“伤着了没?”
“我不是灵体。”
贞白没吭声,明显是伤着了。
她的声音细如蚊蚋,瞬间便被瀑布的巨响淹没,但李怀信盯着她的口型,那三个字似乎在他耳中异常清晰,他莫名恼火,吼道:“知道还上赶着找死?!”
李怀信盯着她一头染霜的青丝,想起乱葬岗初见之时,她也是一头华发,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点怜惜:“伤得重不重?”
贞白身后,巨型银幕般的瀑布倒悬于天际,她说:“我知道。”
“无碍。”只是在瀑布里被符水洗了几遍,化过几层霜,就像活活被剐了几层皮,疼是疼,但还能忍。
李怀信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刚落回胸腔,却仍旧狂跳不止:“这是‘冰消雪融’,太行道的灭灵瀑。”
李怀信知道她向来如此,“无碍”不过是口头禅,明明她身上那股阴煞气都被削弱了。他道:“先离开这里,找地方休息吧。”
飞珠落玉,衣衫尽湿,贞白裸露的皮肤以及眉睫、青丝,全都凝着薄薄一层白霜,正与他相望。
夜里,峡谷极冷,李怀信生了火,贞白一直在旁边打坐。
雷鸣般的瀑布声震耳欲聋,他顾不了许多,正欲往里跳,却见贞白赫然现身,穿梭于飞瀑之间,转瞬已落在他踩着的这块岩石上。
贞白身上的白霜开始消融,从头发丝到下巴颏儿,一路淌下去,沿着脖颈流到衣领里。她浑身湿漉漉,玄衣紧贴着肌肤,完全把身段勾勒了出来。李怀信无意间一瞥,差点窒息,他蓦地站起身,往林子边走。其实并没什么可看的,衣服虽然湿了,却仍然遮蔽严实,只不过他生出了难以启齿的心魔,见不得她那副湿身的模样,上火。
李怀信跃到瀑布下方的岩石上,激流以万钧之势直冲而下,卷起千堆雪,打湿了他的衣袍和头发。
太行山埋伏重重,他怕贞白打坐疗伤时掉以轻心,不敢走得太远。百无聊赖,又饥肠辘辘,他想起了那只葬身寒潭的野鸡,倍感惋惜,索性去到河边,用长剑去插鱼。
李怀信已经来不及多想,只想把这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死都不怕的女冠揪出来。当水花溅在她身上、凝霜结冰的瞬间他便看出来了,这是太行道的“冰消雪融”,是用来腐蚀阴灵的符水。一般的阴灵躲都来不及,这不要命的竟敢冲上去。
待李怀信串着两条鱼回去,贞白浑身都烤干了,依然在原地闭目打坐,她眉心的红痕比平日更加艳丽,怕是调息间又冲撞了体内的封印。
瀑布的水流巨响如雷,砸在深潭中,将他的嘶喊声完全覆盖。
李怀信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捡了根树枝,从鱼嘴里面捅进去,正欲架在火上烤,贞白抬起眼帘,淡淡提醒道:“你没刮鱼鳞。”
李怀信目睹她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脸色陡变,声音嘶哑地大喊道:“贞白!”
“嗯?”
她决定放手一搏,迎着倾泻而下的瀑布直上。激流砸在她身上的瞬间,她全身倏地凝结成白霜。
“鱼鳃和鱼肚,都要清除。”
“原来是冰消雪融。”可把阴灵邪祟凝成冰霜,再消融化水,积在这深潭之中,好在她尚有一口活气,不是灵体。
李怀信举着两条鱼,有点为难,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伺候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厨房都没进过,第一次见人杀鸡拔毛还是今天,更何况是亲自杀鱼?他又不好意思劳烦伤者,遂问:“怎么弄?”
此间寒气上逼,云雾缥缈,水面上的情形逐渐看不清。贞白按照李怀信的话没走出几步,又被逼得连连后撤,足尖刚点在浪头上,那浪头却如蟠龙翻身,狂暴袭来。贞白腾跃间乱了阵脚,落脚在任何位置都会引发巨涛,水势如万马奔腾,紧追而至。等她回过神来,不觉间已临近瀑布下方,流水自悬崖上直泻而下,落入峡谷中,翻滚腾跃,那些一溅三尺的水花打过来,犹如坚冰利器,有几滴水花击中了她的手背,钝痛之后,水滴迅速覆在她的皮肤上结成白霜。
贞白注视他,心中疑惑,太行道弟子下山游历,怎会连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都不会?
机会只在瞬息,水流湍急,眨眼,八卦阵法又乱了。
李怀信伸手摸了摸那鱼,鱼身又滑又黏,再放到鼻下一嗅,腥死个人,他没辙了,直接往火堆上一架:“算了,就这么着吧。”
李怀信在岸上干着急,眼看半截小腿已被卷进去的贞白使尽全力倏地跃起,整个水面仿佛静止了一瞬,他看准时机,喊道:“往左,艮位,斜方有凶门,不能落脚,走右前方……”
贞白:“……”
贞白根本无法脱身,一个浪涛掀过来,她往右躲开,只听李怀信大声道:“别踩!”她根本来不及,一脚陷进了漩涡里,像是有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她的脚踝往下拖,水面本就没有支撑,一时间她打着旋儿被卷了进去。
他掏出帕子,一根一根手指地擦着,下意识地问:“你好些了吗?”
李怀信也看出门道来了:“这个阵法随风而动,顺水而动,没有规律,且千变万化。”
贞白忍着体内那股灼烧感,低低“嗯”了一声。
贞白踏浪而行,然而她足尖踩在水面上,则是踩在浮动着的太极八卦阵中,刚要飞身上岸,八卦阵的方位忽地逆变,又将其死死困在其中。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李怀信朝她喊:“快上岸!”
贞白没明白:“怎样?”
贞白的沉木剑当空劈下,在深潭中炸起一片水花。
“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阵法,能破就破。”李怀信怕她再为自己做傻事,到时候情债变成命债,他可担不起。他又说:“随便毁,不要紧,关键是保全你自己。”
“是诛邪阵!”李怀信脸都白了,平常掌教师叔们谁都没提起,弟子们上下山也根本不会触动此阵法,因为诛邪阵是针对邪祟而设。之前那些阵法都只是小打小闹,给太行弟子练习用或预防几只怨灵罢了,而此处已深入太行腹地,能闯入这里的邪祟自然非等闲之辈,而这些年还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自寻死路,所以自然而然地,大家就把这个诛邪降魔的阵法给忽略了。
贞白听懂了,这是关心,她颔首道:“明白了。”
贞白倏地拔地而起,幽碧的潭水如怪兽般,吞噬了她方才踩的那块岩石,瞬息间,潭水开始搅动,在中央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将那只开膛破肚的野鸡卷入其中,吞进了水底。贞白一跃数丈高,垂头向下望,只见水面浮现一个太极八卦阵,由波涛汹涌的水啸形成,那八卦阵越来越大,渐渐笼罩住整个深潭,风卷残云,寒气上逼,吸纳吞噬着所有阴邪之气,也将贞白往漩涡中心卷。
“明日到了太行,你跟着我就行。”李怀信垂眸,将手帕对折叠好,塞进袖中,“我不会让人为难你。”
此刻突生异变,李怀信神色一凛,刚到嘴边的话猛地拐了个弯:“注意深潭,快上来!”
“多谢。”
李怀信心里还没迈过这道坎儿,他不知道贞白怎么想的,反正他单方面觉得他俩真没好到彼此喂食的地步。不,确切地说,他俩压根儿就没好过,所以,他提醒她道:“你注意……”
李怀信不习惯她这么客气,但有些事必须得提前说明:“你要找寒山君占卦没问题,但绝对不许怀有其他目的,在太行挑起祸端。”
贞白却已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踩着深潭边一块高低不齐的岩石,给野鸡清洗血水。
贞白承诺道:“不会。”
李怀信愣住了:“……”
她向来一诺千金,李怀信是信的。他又道:“对我师父千张机,还有太行的其他长辈,不可冒犯。”
贞白站起身,提着刚杀好的鸡,满手是血,盯着他递来的橘瓣,不方便接,遂身子前倾,就着他的手,用嘴咬住了。
其他长辈,他自己都做不到不冒犯,却要求别人尊敬,贞白仍是答应下来:“不会。”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橘子,好像是在温家的法坛上顺的,一直忘了吃。他扒开橘子皮,掰开橘瓣,考虑了一下,最终决定与贞白分享:“给。”
无论他说什么,贞白都答应,恍惚给人一种百依百顺的错觉,尤其最近,李怀信从她身上几乎挑不出毛病。
李怀信站在旁边看,没料到她还真的会。只见她动作娴熟地给野鸡开膛破肚,一样样地把鸡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画面实在太血腥,李怀信看得有点不忍,无奈肚子却诚实地响了一声。
烤鱼的香味散发出来,让人垂涎欲滴。
前头有活水深潭,百丈瀑布自绝壁倾泻而下,涛声如雷。贞白行至潭边,杀鸡拔毛。
贞白观察着火候,见对方蠢蠢欲动,道:“没熟。”
贞白接过,环视周围林立的奇峰,听见远处有水声,抬脚便往峡谷中走去。
李怀信只得缩回手,耐着性子等。他看出贞白脸颊微红,一副隐忍之态,想必是封印作祟,阳火烧阴了:“要不你再调养一下?”
见她颔首,李怀信喜上眉梢,把野鸡递过去:“烤了吧,注意火候,别烤焦了。”
体内的封印委实麻烦,但解开封印更麻烦,贞白闭目入定,只能硬生生地挨过去。
贞白独居深山,自给自足,自然是会的。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气氛相当诡异。
李怀信上前,在草丛中拎起那只被砸晕的野鸡,心情甚好。这一路吸了一肚子的冷气,终于能吃口热乎的了,只是……他左右打量着手里的野鸡,无从下手似的,轻轻拔下一根鸡毛,抬头问贞白:“会烤吗?”
李怀信的眼睛不由自主瞟过去,收回来,又瞟过去,借着火光,出了神地看着贞白。不得不说,贞白这长相,挺符合他审美的,甚至越看越赏心悦目,像冰川雪莲,像高岭之花……不,他立刻在心底否决,花太娇柔了,易摧易折,配不上她……
两人紧赶慢赶大半日,李怀信又饿又乏,突然看见前面有草木颤动,他立即止步,示意贞白别动。他弯下腰,随意捡了颗石子,盯住草丛中一撮隐约可见的棕毛,打过去,精准击中。
李怀信一时入了迷,连鱼在火上烤焦了,也没有发觉。贞白嗅到焦煳味,睁开眼,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期间碰到两三处阵法,乃太行弟子所布,李怀信知道其中关窍,便领着贞白毫发无损地绕过去了。
他一怔,却并未慌张,只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心脏陡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把,很不可思议。
因为太行沿途布着大大小小的拘灵除祟的阵法,冯天身为阴灵,也只能老老实实在五帝钱里待着,以免飞来横祸。
他还没来得及细品这感觉,便见贞白瞥了一眼火堆上的鱼,开口道:“煳了。”
李怀信继续道:“我知道有几个拘灵除祟的法阵,咱们能绕开就尽量绕开,实在避不开的,只能请你下手轻点儿。”经过几次山崩地裂的破阵,他算是见识过贞白的能耐,真怕她没轻没重,把太行山也震垮了,惊动了紫霄宫里的人,到时候非得把她关押起来不可。
“啊?”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股焦煳味猛地钻进他鼻腔。他立刻跳起来,去挽救那两条鱼,可惜为时晚矣,刚才烤的时候没翻面儿,他也不知道要翻面儿,导致那鱼一边焦煳一边没熟。串鱼的树枝被火烤得滚烫,他刚拿起来,又被烫得蓦地撒手,两条鱼直接掉进了灰堆里,飞溅出无数火星,他立刻往后撤,手忙脚乱的样子,看得贞白甚是无奈,原来他是真不会。
否则,他师父千张机可能要心疼得三天三夜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还算轻的,李怀信主要是担心,贞白是自己领进山的,到时候师父怪罪下来,他身为太行道弟子,带个邪祟回来糟蹋自己家,着实过分了点儿。那么多师兄弟眼巴巴地等他犯大忌呢,最好是能让掌教将他逐出师门的大忌,再不然让掌教狠狠罚他一顿,也能解气。奈何多年来,千张机处处护着他,从来不舍得罚,因此,他也是体恤自己师父的,虽然窝里横,但一直尊师重道。
李怀信无能为力地看着眼前的残局,气得双手叉腰:“我只是想吃口热的,吃口肉!”怎么就这么难!他太难了!
贞白听他娓娓道来,以为他接下来会介绍其中的凶险,顺便传授几个破阵之法,结果这厮话锋突转,居然说:“这些先贤早已作古,布下的法阵于太行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有些法阵里还残留着先贤的元神守护,破掉太可惜,所以,你尽量不要下手太狠,以免损毁。”
“我来吧。”贞白看不下去了,站起身往河边走。
说得轻巧,李怀信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她:“太行道平常弟子布下的阵法,也就能捕两只小鱼小虾,对你倒是不值一提。但数百年间,太行道也是出过几任大能的,还有几代掌教或长老在执掌太行期间,以守山为己任,闲来无事就爱钻研一些抵御外侵的阵法。”
李怀信连忙拦住她:“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伤着呢……”
贞白倒觉得无关紧要,道:“破了便是。”
“无妨。”
“还有一些阵法,”李怀信有些为难地说,“是专门驱煞的,但凡有邪祟入境,会自动启阵。你身上有阴煞气,肯定无法规避,到时候……”
“怎么无……”他拽她胳膊,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她滚烫的温度,他猛地缩手,像是被烫着了,也确实被烫着了,他整个人立在原地,看着她没入夜色的背影,咽了口唾沫。
山路本已险峻崎岖,又有重重阵法埋伏,外来者若不事先送拜帖,而想擅闯,怕都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是饿狠了吧?他心烦意乱地想,怎么突然有点儿口渴呢?可惜身边没酒了。
李怀信指了指上面,贞白仰头望,只见百丈悬崖上有无数支冰锥倒挂,堪比千万支弓箭,一旦触发,必将把人扎成刺猬。
直到贞白拎着两条清理干净的鱼回来,串在火上烤,他还在寻思,要是有酒就好了。
“什么伏阵?”
鱼烤熟了,香气扑鼻。李怀信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都不及这一条鱼抓人味蕾,他张口咬下去,烫了舌头烫了嘴。
“你跟紧我。”李怀信叮嘱道,“这里有太行伏阵,不能大意。”
也可能是这餐吃得太波折,所以才觉得特别香,并不是贞白手艺有多好。李怀信吐掉刺儿,吮着指头琢磨,这幕天席地的,加上冬夜苦寒,肯定睡不好,况且身边还有个……怎么说呢,算是居心不良的女人吧,再想起那件荒唐事儿,谁还睡得着?他决定今夜还是打坐吧。
李怀信和贞白穿过两山之间的夹缝,像行在被刀斧劈开的豁口间,抬头只能瞧见一线天光。
两个人双双打坐到天亮,谁也没去妨碍谁,早晨用积雪扑灭了火堆,又继续赶路。
太行山高水长,流曲深澈,毗连峡谷,一路瀑布湍流,要抵山门登绝顶到太行道紫霄宫,需徒步穿越崇山峻岭,深涧幽谷,加之冬日降雪,山路结冰打滑,更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