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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风寒之症

李怀信扭过头,就见一早半截身子迈进屋,突然又把原本已经迈过门槛的小短腿收了回去。为防他暴怒动手,她撇清关系道:“是贞白选在此地落脚的。这两日你一直高烧,到早上才退,正好咱们赶到了太行山脚下,有这么一处可以落脚的义庄。”

李怀信感觉头皮都发麻了,这时其中一具行尸抖了抖手中的抹布,他被灰尘呛得连打两个喷嚏,然后忽闻人声:“咦,你醒啦?”

到太行山脚下了?李怀信有点恍惚,问:“义庄?”

他之前浑身难受,虽然意识混沌,但迷迷糊糊中,仍能感觉到马车颠簸,再醒来,怎么就是此番光景了?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居然把他塞进棺材里,和这群……好像还会打扫自己棺床的行尸同寝?

一早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横七竖八地放着这么多棺材的地方,肯定是义庄啊。”

李怀信:“……”

见李怀信面部紧绷,几欲爆发,她晃了晃手腕上的凶铃,讨好道:“我也是怕你嫌这地方不卫生,不整洁,所以专门驱它们起来打扫打扫。”

须臾,这些行尸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擦棺材上的灰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早心虚啊,因为在此之前,马车行至半途时,她曾找到一座还算宽敞阴暗的古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入了墓,撬掉七根棺材钉,把里头的尸骨搬了出去,打算让李怀信住,但贞白觉得不妥,哪有活人跑阴宅里去抢死人床睡的道理?遂又连夜赶了半宿的路,辗转到了义庄,挨个儿掀开棺盖,寻到一两副空棺,才将就着把昏睡不醒的李怀信安顿下来。

行尸们:“……”

这些经过一早肯定不敢说,只不过在她催动凶铃,召唤死人起来打扫的时候,一时忘了有外人在。眼见那些尸体扭着嘎嘣脆的脖子从棺材里面爬出来,车夫吓得惨叫连连,直接蹦上马车,跑了。

李怀信:“……”

许是病体未愈,又许是太气了,李怀信感觉浑身疲软无力,他用胳膊撑着棺材沿,一时居然没能站起来。他冲一早勾勾手,示意对方过来。

此时,这些行尸扭过头,与李怀信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一早不敢。

李怀信坐起身,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口棺材里。他一眼望去,这屋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十几口棺材。旁边有两三具行尸,手里拿着脏兮兮的破布,像是从它们自己身上撕下来的,正在抹棺材板上的灰尘。

“过来。”李怀信感觉脑壳疼,而且浑身酸痛,好像昏睡期间被人揍了七八十遍,他想出口恶气,但有心无力,便道,“不揍你。”

眼前,是一张死气沉沉、惨白的脸,当阴冷无比的尸气灌入鼻孔的瞬间,李怀信骇然瞪大眼,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可这分明不是梦,他倏地抬手,一张镇尸符直接拍在那惨白的行尸额头上,拍得它猛地后退,定住了。

一早这才犹犹豫豫地跨进门。

李怀信一直在做梦。梦境中,他不断地跟妖魔鬼怪缠斗,昼夜不分,精疲力竭。忽而身在乱葬岗,目睹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忽而辗转枣林村,见那些死而不僵的村民全都变成了行尸,向他蜂拥而至……因为敌人数量庞大,李怀信早已力有不逮,后来他被围困在行尸之中,无数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和腿,似乎要将他生生撕裂,他奋力挣扎,猛然惊醒……

李怀信伸手搭住她肩膀,问:“贞白呢?”

途中颠簸难耐,李怀信将醒未醒,意识一直混沌不清。每到休整的时候,贞白便会去附近采药,用石头捣碎了,将绿色的药汁挤进他嘴里。

一早缩了缩脖子:“去追马车了。”

车夫一寻思,觉得言之有理,便将李怀信背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李怀信借力起身,闻言皱起眉:“什么?追马车?”

一早一路做小伏低,被李怀信欺负,现在巴不得折腾他一番,便道:“天寒地冻的,这山洞也不适合养病,待久了只会越烧越糊涂。”

“车夫驾着马车跑了。”一早支撑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进来,“被吓跑的。”

贞白将手从李怀信的脉搏上收回来,道:“无碍。”

“被什么吓跑的?”

车夫有些犹豫,道:“他这副样子,怕是不适宜再继续奔波。”

一早老老实实答:“就突然……诈尸。”

但于铁打般的贞白而言,伤寒之症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病,简单扎几针,丝毫不影响赶路,即便这人已经烧得神志不清。

还突然诈尸,李怀信一听就知道是她干的好事儿,只是他还是不明白:“跑就跑了,她追什么?”

其实李怀信的底子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刮骨之伤没养几天就开始跋山涉水,连日挨饿受冻,每天水里来火里去的,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垮了,他却坚挺地扛到现在,实属不易。

一早龇牙强笑,心更虚了:“你的剑匣还在车上……”

翌日,一早过来喊李怀信,才发觉他受了寒,浑身滚烫,已经烧糊涂了。

李怀信双脚刚下地,闻言,一张脸阴沉极了。

想着想着,李怀信靠着石壁睡着了。夜里风大,风从洞口灌进来,把火吹灭了,车夫半夜被冻醒,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架干柴点火。那干柴经不住烧,每过一个时辰就得添柴,否则又得熄火……这一整夜,车夫反复起来生火,而李怀信却一直睡得很沉,完全没有被生火的动静惊扰。

“真的纯属意外。”一早连忙找补,“贞白觉得你可能会不高兴,我也觉得你肯定会生气。她已经去追了,一定能……”

李怀信反而觉得,他母妃能在宫里过上太平日子,就是因为没得指望,无从争斗。想当初,他为了打消母妃那点争权的野心,可谓煞费苦心。况且他那心术权术都玩得贼溜的父皇,一眼就能洞穿枕边人的心思,何必呢?重点是,他母妃的演技别提多拙劣了,就是个头脑简单的花瓶,别说争权了,没被自己作死就算好的。也得亏她生得美,年轻时被称为大端王朝第一美人,深得父皇的宠爱。李怀信的长相随了母妃,因为长相极好,在所有公主皇子里最为出挑,所以从小娇生惯养,连皇太后都打心眼儿里疼他。只是太后和父皇一直面和心不和,李怀信自小便不敢跟老人家太亲近,怕失了圣宠,但又不敢不亲近,怕得罪了老太太,因此经常左右为难,所幸后来他便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那七魄剑乃流云天师亲赐,从李怀信入太行伊始,跟随了他十年,从未离身,此刻他眼神阴郁,道:“若是七魄剑追不回来,我就……”

母妃痛心疾首地看着他,心想这儿子算是彻底废了,再也指望不上了,奈何她肚子不争气,就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

他狠话还未说出口,一早已经欣喜地指着外头喊:“我就说吧!追回来了!”

“行吧,都长毛,都是鸟,您说了算。”李怀信开始数,“还有鸡鸭鱼,牛羊鹅……”

李怀信扭头望去,只见贞白身负剑匣,从漫漫风雪中走来,一袭玄色道袍在苍茫天地间迎风飞扬,像路人,又像归客,她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他母妃觉得这儿子是没救了,气急败坏道:“丹顶鹤不也是只浑身长毛的鸟吗!”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李怀信看着她,感受到一种百年孤独的味道,他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似乎想驱散这种寂寥。

李怀信曾纠正过他的母妃,那地方不仅有鸟拉屎,还有丹顶鹤拉屎。

贞白走向他,卸了背上的剑匣,拎在手中,淡漠又从容。她半句也没提自己去帮他追七魄剑的事,更不会说她费了多少功夫,才追上那辆绝尘远去的马车,只说重点:“我们已经到了太行山下的义庄,再往前,曲径不通车马,只能走路。”真是,一句闲话也不多说。

今年天现异象,再联想到方才车夫的一番话,他估计,他那皇帝老爹又要辗转难眠了。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当的,要心系天下,忧国忧民,今天战事刚过,明天内乱又起,比一千个老妈子加起来还操心。而李怀信喜欢懒懒散散的日子,所以父皇当年要把他送往太行,他是欣然接受的。只是他的母妃却像个弃妇一般,弄得整个寝宫上下都是怨气。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被舍弃的皇子,少时就被逐出宫门,不封王爵,更不能继承大统,这也就罢了,还出家当了个道士,在太行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既然剑匣寻回来了,她不提,他也不好再找碴儿。只是他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一觉醒来,他们就到了太行山脚边。他瞥见贞白肩头上的雪花,感觉她的肩膀又窄又薄,身上似乎只裹着一层薄布,这才意识到她衣衫单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被风刮走的纸片,然而她行得稳,站得直,有种顶天立地的气场,令人难以企及;她英姿飒飒,又阴冷寡言,像个冰雕的人儿,没有温度。

李怀信挑了离火堆近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李怀信忍不住问她:“你冷吗?”

车夫找了个山洞,生起火,让大家凑合一宿。

他从前未曾想到要问这个问题,此刻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听得贞白一愣。

没想到这驱车的马夫居然心如明镜,李怀信忍不住赞叹,车夫却腼腆一笑,摆手道:“我连大字都不识得两个,怎么可能了解这些?都是给那些贵人公子驱车时,听他们说道的。”

问都问了,李怀信索性问到底:“要不要添件衣裳?”

顿了顿,车夫又说:“一朝一代,天子只有一个,太子即便位列东宫,也还是臣下。”

多新鲜哪,一早在一旁看着,差点以为李怀信这讨人嫌的病了两天,把脑子给烧坏了。关键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添衣服去,从死人身上扒吗?不对,这气场太诡异了,临到太行山下,他怕是又没安好心,一早打了个寒噤。

“太子不也还没继位嘛……”再无知的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宫中钩心斗角,朝堂暗潮汹涌,谁知道往后有没有什么变数?所以即便太子代祭,也作不得数,车夫嘴上不敢明说,意思却很明白,“还是象征不了天子的。”

只听贞白沉声道:“不必。”

李怀信神色一敛,道:“据我所知,去年祭天,天子虽未亲自前往,但东宫太子,大端未来的储君却是去了的,怎么传到民间,就变成宰相代为祭天了?”

李怀信刚要怨这女冠不识好歹,忽地想起来,她这一身阴煞气,能赛过几个冰川的寒气,她的体质不能跟寻常人比,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无论酷暑严寒,但凡发生饥荒鼠疫等天灾人祸,百姓都会将之归咎为天子失德、失职或怠政。而如今,天现异象,江南等地连续降雪,导致河水结冰,庄稼无收,既然有一个人这么想,就可能有成千上万人这么想。

贞白说:“一早不随我们上太行,她暂且留在义庄。”

“所以……说不定是老天爷怪罪了,才会天降大雪。据说河北一带近两月连降暴雪呢,那积雪厚得,都埋到人腰上了。”车夫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很有这个可能。”

李怀信挑眉看过去:“这小鬼不去?”

车夫前面的话,李怀信只当闲话在听,听到这里,不禁一愣。的确,祭天为大祀之首,按祖制,一般为皇帝亲祭,但去年因为父皇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前往,遂命宰相及朝中重臣和太子一同前往。不承想,此事传到民间,竟成了天子怠政,宰相代之。

一早忙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犯忌讳。”

车夫一边东拉西扯,一边把双手也裹得密不透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我听说,咱皇上去年有些怠政,最后还是让当朝宰相代为祭天的。”

李怀信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忌讳,忌讳道门,忌讳修道士。

“可不是嘛。”车夫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今年天寒啊,连降大雪,把运河都给冻住了,这在江南一带,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车夫放下缰绳,跳下马车,继续念叨道,“实在太奇怪了,地里的庄稼全被冻死了,老百姓没多少收成,米粮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昨儿个咱们路上碰到的老汉就是趁此去广陵倒一手粮食的,他跟我说啊,今年粮食的价格比往年贵了三成,这天寒地冻的,恐怕要闹饥荒,得早做准备。他本来走的是运河,结果途经桃花村一带时,河道全部冻上了,他才转了陆路。”

“行吧。”李怀信瞅了眼屋里那几具任劳任怨地擦着棺材板的尸体,心里把一早归类了过去,道,“正好它们跟你做个伴儿,你也不会闲着太无聊。”

“怎么会连续降雪?”李怀信挑开帘子,风雪呼地灌了进来。

一早:“……”

“哎哟,这天气,又开始降雪了,咱不能继续赶夜路,太危险了。”车夫大声道,“在马车上睡,大家身体肯定扛不住。我到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可以挡风挡雪的山洞,在里面生个火,起码还能凑合一宿。”

“唯有一点……”李怀信对她的不满视若无睹,“不许作恶,也不许驭尸作乱,吓到路人。”

可是大雪寒天的,总不能在半道上过夜吧?睡马车里?李怀信看了眼一早,又看了眼贞白,别提多糟心了。

一早回想起被吓跑的车夫,着实给贞白添了麻烦,遂点头应承道:“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太行山脚下作祟啊。”

这一路荒无人烟,连个农户都没见过,加上大雪过后,道路两侧阴沟里的野草被积雪一铺,结了层冰,看上去就像给道路加宽了半尺,实则却是个虚架起来的陷阱,在夜间难以识别,马车差点翻下去,还好车夫及时勒住了缰绳,才有惊无险。

这倒也是,李怀信姑且信了她,谅她也没这个熊心豹子胆。

李怀信睡过头了,但是谁也不敢催他,都知道他气性大,招惹不得。反正多让他睡几个时辰,也耽误不了什么工夫,只是吧,半日的车程,紧赶慢赶也到不了下一个城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