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强歪着头,脸色惨白,浑身是血,令人触目惊心,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恍惚,神志不清地张了张嘴,那口型,似乎在说:“报应!”
众人见此场景,瞠目结舌,猛地刹住脚步,心惊胆战地不敢冒进,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强子。”
老蔡看清那口型,脸色倏地变了。
方强惨叫连连,镰刀脱手,女人猛地扑向他,仿佛猛兽一般,双手屈指成爪,尖锐的指甲如利刃般插进方强的肩胛。
就在女人即将咬断方强咽喉时,李怀信目光扫过地上的一颗石子儿,脚步轻巧一踢,石子儿飞射出去,正好打在女人的门牙上,她脑袋后仰,拽着方强连退数步。贞白趁机袍袖一扬,并拢的指尖夹出张符箓,朝女人的面门掷出,符纸裹着劲风,贴在了突然抬头挡住女人的方强后脑勺上。方强整个人如同失去重力,被那蓬头垢面的女人拉扯着,踉踉跄跄地摔进一个石洞中。
李怀信与贞白紧跟其后,远远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到现场一看,方强正捂住左耳,侧脸血肉模糊,鲜血不断顺着他的脖子流进领子里,把胸前的一大片布衣都浸红了。他右手握着一把镰刀,正朝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疯狂挥舞,最后一下砍在了女人的肩头,女人身形微微晃了晃,扭过头,张大嘴,露出两排血红的牙齿,狠狠咬住方强的手臂,脖子往后一仰,生生撕咬下一块肉。
贞白和李怀信毫不犹豫,紧追而入。
老蔡怒骂:“这个白痴!”然后带着人风风火火往前冲。
事情发生得太快,老蔡蓦地反应过来,大喊:“快,把石门盖住,锁死!”
那人气喘吁吁:“结果门一打开,那东西就蹿了出来,逮着方强就咬,把耳朵都吃了,流了好多血,快,去救他……”
惊魂未定的众人闻言,蓦地回过神来,极个别村民犹豫道:“可是……强子被拖进去了。”
“什么?!”老蔡脸色大变。
老蔡疾言厉色:“都那样了,被拖下去,肯定是活不成了,难道要让全村的人都跟着遭殃吗,正好那两个道士也一起跳了进去,不必我们再费力气,快点,赶紧封起来!”
“方强这小子疯了,要闯地窖,给他妻儿报仇,我根本拦不住,被他抢了钥匙去。”
众人立即蜂拥上前,推上石门,缠紧铁链落锁。老蔡仍不放心,指挥道:“再搬几块大石过来,把出口堵死了,不能让他们活着上来。”
呼救的人慌不择路,脚背钩到一根枯藤,直接朝飞奔而来的众人跪了下去,双膝恰巧磕在石子儿上,疼得龇牙咧嘴,老蔡连忙搀住他:“怎么回事?”
待做完这一切,老蔡那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松懈下来,他摸了摸额角的冷汗,想起方强最后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叹息一声,怅然道:“为了整个村子的太平,只能牺牲强子了。”
一群人蜂拥地往回赶,也顾不得身后的大火和李怀信二人了。
地道冗长漆黑,一路往下倾斜,因为洞顶低矮,李怀信和贞白二人必须躬身前行。
所有人都回过头,老蔡一拍大腿,急匆匆就往外跑:“不好,出事了,赶快回去。”
空气中混着血腥气,贞白化了盏青灯照明,脚下和周遭都是潮润的泥土,地面凹凸不平,应是人工开凿的。
闻言,老蔡的脸色阴晴不定,嘴唇翕动,还未吐出一个字,就听见远处有人呼救:“救命啊,来人哪,救命啊。”
前方一段有凿开的狭口,里头隐隐传来奄奄一息的低喘痛吟,两人伏低身子钻进去,便看见地上长长一串被拖拽出来的血痕,石壁上留有血手印,仿佛有人想要拽住什么,却终究徒劳地被拖往最深处。
“还演呢,眼看在村口整不死我们,就改变策略,把我们诓进村来,想半夜三更一把火把我们解决了。怪不得把我们安顿到这个破地方,烧的是你大姨父家的房子,烧光了也不会心疼。可是为什么呀?就非得弄死我们吗?”李怀信说道,“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你们冲什么呀?”
走过这段窄缝,地道逐渐开阔,起码以李怀信的个头,能够勉强直立了。他们脚步加快,听得深处传来一声大叫,伴随着某种咔嚓声,还有不似人类能发出来的咕噜声。因为相距甚远,光照不见,贞白只能听声辨位,掷出一张符箓,许是击中了目标,那东西发出咯咯怪叫,在漆黑中逃窜了。
老蔡慌道:“不是……”
待二人赶到时,方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只手臂向后折成扭曲的姿势,骨头被掰断了,浑身好几处地方被撕咬下肉来,血流不止,那血从他身下一直蜿蜒成细流,流到贞白脚下。贞白蹲下身,用手去捂方强脖子上那处被撕咬的伤口,血管爆开了,鲜血涌出来,浸过贞白的指缝。
“射不死,烧不死,一点都不好杀。”
方强抽搐着,浑身痉挛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好似喉咙里溢满了血水,堵到了嗓子眼儿。
“啊?”老蔡一脸蒙。
李怀信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方室,室内分别开出三条通道,从地上的脚印判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从右边最近这条地道逃遁的。
李怀信抱臂看戏,漫不经心地对老蔡道:“我们特别不好对付吧?”
李怀信回过头,扫了眼方强以及贞白那只按在其脖颈上的手,理性地下结论:“他没救了。”
那笑容真好看,却瘆出了老蔡一身冷汗,他忙使唤一群纵火犯去救火。一堆人冲到井边,井口只放着一只木桶,大家手忙脚乱地用这个木桶打上来一桶水,再由两三个人协作抬起来,浇进火海中,跟闹着玩儿似的,敷衍极了。
方强喉咙咕噜着,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被洪水淹没了口鼻,瞪大血红的双眼,垂死挣扎。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住贞白一角袍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来,一阵剧烈的抽搐过后,他头一歪,直接断气了。
李怀信弯起嘴角,和颜悦色地笑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救啊。”
李怀信从他最后的口型中分辨出,他似乎说了两个字:“报应。”
一帮人忙活了大半夜,在房子周围又是架柴又是洒酒,事实摆在眼前,居然还敢睁着眼说瞎话,简直把他俩当傻子。
李怀信蹙起眉,突然想起什么,开口:“白日里你说这个村子有古怪,是哪里古怪?”
迷烟难道没起作用?众人吓得往后退,老蔡第一个反应过来,白着脸,强辩道:“走……走水了,我……我们是来救火的,对,救火。”
贞白盯着自己一手的血,拈起死者身上难得一块干净的衣料,轻轻擦拭道:“他们每个人身上,阴气都很重。”
外面的人吃了一惊,就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并肩踩在木门上,从容地迈过烈焰。
闻言,李怀信心道:果然。
随即木门从里面被一脚踢开,本就老朽的门板直接倒塌,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板压住熊熊燃烧的火堆,为屋内的人铺出一条生路。
贞白擦着指缝,波澜不惊地补充道:“就像……每天跟死人同吃同住一样。”
这笑在火光中,差点闪瞎老蔡的狗眼,他惊悚地打了个战,就跟活见鬼似的。
李怀信被这个设想搞得一阵恶寒,这话颇有含义,他也算是顶聪明之人,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村子里的人有可能养尸?”
那人在奔跑中猛点头,一甩手把火把扔了出去。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砸开了虚掩的窗户,恰巧照亮了窗边一个人的脸,那人正勾着嘴角,嘲讽地笑。
贞白点点头,她说:“整个枣林村阴气极重,确实是块养尸之地。”
老蔡鬼鬼祟祟地站在院外,一个劲儿地挥动袖子指挥,做贼似的用气音低喊:“快,快点,别磨蹭了,都出来,那个谁,你还举着火把干什么,扔进去!”
李怀信道:“那就怪不得要封村排外了。”
李怀信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随即,蹿起大火,瞬间将室内照得仿如白昼……竟然想烧死他们!
而且,方才在村口,当村民发现他们道士的身份时,脸色各异,惊恐者有之,憎恶者有之,最后都在老蔡的假客套中掩盖过去了,老蔡甚至还刻意问起师承,李怀信难辨对方的态度是敌是友,遂没有回答。因为他当时就已经发现,不是一两个人有问题,出来伏攻他们的所有人都满身荫尸气,再进到村里,妇女小孩皆如此,甚至个个儿都惧怕他们,让人不往这方面想都不行。
贞白颔首,李怀信便重新躺了回去,手抚上剑匣,指尖无所事事地摩挲着那鹤冠上的红宝石,静听屋外的动静。外面的声响几不可闻,依稀传来细微的搬动声、洒水声,似乎有人要将整个屋舍围困起来。
若真如此,那老蔡所说的村子里闹鬼,就透着一股自导自演的味道了。
李怀信凑近贞白,道:“有人做贼。”他声音很轻,贴在贞白耳郭处,呵出的阵阵热气,轻扑在贞白脸上,“先别轻举妄动,看看他们想要干什么?”
“只是,整个村子都养尸的话,这也太瘆人了。”
一截细小的竹管捅破纸窗插进来,吹进一股迷烟后,又自以为神鬼不觉地抽了出去。
贞白已经擦干净手,站起身时,被李怀信嫌弃了一句:“你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要上手碰一下。”
二人都心领神会,扭过头,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暗影以及被风吹得浮动的桑树枝的影子。
她并不介意,只道:“咬死他的那具女尸,似乎是被关在地下的。”
贞白“嘘”了一声,苍白的手摁在他肩头。
李怀信蓦地想起来:“刚才听呼救那人所言,这个方强,抢了钥匙闯地窖,是为给妻儿报仇,难不成,他妻子被活生生剖腹取子,是这具女尸所为?而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遂把这具不受控制的女尸关在地窖?我们追去看看。”
“你……”
两人循着血迹走入地道,没走几步,那些印迹就淡到无迹可循了,前路却仿佛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差不多两里之外,遇上一个分岔口,他们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拐入了左道,然后就像进了迷宫一样,随处都是岔路,地底四通八达,弯弯绕绕,绕得李怀信差点怀疑人生,忘了来时路不说,连方向感都迷失了。
李怀信和衣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这时突然有一个黑影闪进房中,悄无声息地朝床榻边靠拢,然后像根木桩似的立在那儿。须臾,一只苍白的手伸向他,他倏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发着光。那人近在咫尺。
他站在一个三岔口,已经疲于选择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困在这种地方:“什么情况?这些人在村子底下挖迷宫吗?你分不分得清楚,这走的究竟是什么路线?”
夜里起了风,拍打在窗棂上,嘎吱作响。
贞白道:“路形杂乱无章,似乎没有任何规律。”
李怀信侧过身去,盯着老蔡拧干抹布上的水,去擦桌上那层厚厚的灰。
李怀信气笑了:“也就是这些村民成天闲着没事,随便挖的呗。”
老蔡拎着半桶水进屋,路过他身边时说:“没什么可问的,去城里过好日子了,不会再回来的。”他迈进门槛,扯下梁上一块抹布,重复道,“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若是阵法还容易破,可遇上这种毫无规律、纯属胡搞的,真能把人为难死,因为什么专业技能和聪明才智在此都发挥不了作用,好在这些村民没有设下机关暗器。
李怀信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随便问问。”
就在此时,右前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毫不犹豫,循声追去。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女尸,此时也正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地道里乱窜,正好与赶来的他们打个照面。贞白掷出一道镇尸符,远远地贴在其额头,女尸则保持着原地踏步的姿势,被锁在了原地。
老蔡犹豫了一下,伏在井口抬起头:“你打听这个干啥,他们都二十年没回来了。”
李怀信刚上前两步,又蓦地驻足,那女尸身上的腐臭隔着两米都能闻见,头发脏兮兮的结成柳条状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前襟全是一团团晕开的黑血,满身泥垢,仿佛刚从地里爬出来一样。
“哪个城?”
贞白走近,将女尸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停在其松松垮垮的衣服上。这衣服过于宽大,与女尸纤细的身形极为不搭,若不是穿了别人的衣服,就是……
老蔡把绳子绑在木桶上,打了个活结,闻言,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才把木桶扔进井里,拽着绳子答:“搬城里去了呗。”
贞白暗忖,以剑挑开女尸衣衫的下摆,只见她肚皮上赫然有一道丑陋无比的疤痕,缝合粗糙,与方强媳妇儿肚子上的那道如出一辙。
李怀信站在屋外不肯进,随口问道:“搬哪儿去了?”
李怀信一愣:“竟然……也是身怀六甲被开膛破肚了。”
“哎。”老蔡应道,从桌子底下拎出木桶,边说边往院外的井边走,“这是我大姨父家,他们都搬走了。”
贞白皱紧眉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贞白扫了眼挂着蛛网的房梁,潮湿的青瓦长满了青苔,问:“这屋子常年没有人住吗?”
“有果必有因,童尸、送子观音、剖腹取子,再到这具女尸,不可能只是巧合。”李怀信想起方强临死前说的那句“报应”,估摸道,“养尸本就有损阴德,再搞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来,确实要遭报应的。”
老蔡尬笑道:“二位见谅,我们村就这条件,只能凑合着住了,一会儿我给你们打扫打扫。”
藏着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怪不得这村里的人千方百计要置他们于死地。
屋舍破败简陋,一股尘土腐朽的气味,李怀信一时没忍住,挑剔道:“这是人住的地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