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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山中黑影

樊老爷好面儿,哪里受过这种耻辱,加之大儿子还身在火海,他气得要杀人,谁知这不知死活的小妾一通恶语冲撞,樊老爷直接就爆了血管,过去了。郎中来瞧过,说是颅内出血所致。

樊老爷原本便年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近两年又患上心疾,连生意都逐渐有些力不从心,因此把铺子一点点交由老大老二去打理,老三是个不争气的,成日游手好闲,除了吃喝玩乐没什么长进,心思也从不放在家业上,老爷子指望不上,也没想他能有多大出息,就琢磨着把田产和一部分租铺留给这浪荡子,再由两个兄长照拂,如无意外,那也够他恣意半生了。盘算好了,樊老爷便决定退居二线,养养病,也养养老,因为精力不济,实在折腾不动了,而那一院子的妾侍更加顾不上了。哪知他这把老骨头刚不中用,后院就起火了,他那寡廉鲜耻的小妾不知何时竟爬到了他大儿子的炕头上,屋舍走水时她为了自己逃命,竟赤条条地跑出来,扎了满院子前来救火的人的眼,也戳了老爷子的心,不仅丢尽了他的老脸,更污了樊家的名声。

樊深尽量平静地把事情描述完,临了,又不无嘲讽地添了一句:“即便这样,我还风风光光地把后事办了,真体面!”

樊深向来说话直接,闻言就嘀咕了句:“被气死了。追杀他那不孝子去了。”

樊常兴死死咬住后槽牙,面颊紧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人呢?”

字字句句,针一样扎进樊常兴的耳膜里,同时他也被这一拍桌震醒了神,所以大哥死在了火场里,那么父亲呢?

樊深:“谁?”

突然有长辈一拍桌子,愤然骂道:“简直污秽不堪。”

“那个荡妇。”

樊深的一席话,震得樊常兴脑子嗡嗡作响,半天都没缓过来。

“关在柴房里。”

这几日,大娘和家中女眷主内,二哥又昏迷不醒,他一时间成了樊家当家的,操持着父兄的丧事,日日在外奔波打点,还要听那不绝于耳的风言风语,已经埋了一肚子火药,现在被人无意一点,噼里啪啦就开始炸了。

“你们居然还留着那条贱命,不送她下去陪葬!”樊常兴瞪着眼,阴狠极了,那股戾气,竟让在座的众人不寒而栗。

樊深气急败坏道:“我再胡来,也是丢我自己的人,没辱了樊家门楣。知道外面人怎么说的吗,龟缩在屋里的各位都不知道吧,今儿我就给你们转述转述!他们说,多亏了那场大火,烧穿了那块遮羞布,也把那不孝子给烧死了,不然让那对奸夫淫妇再苟且下去,回头把肚子搞大了,可就好看了,到时候孩子生出来,算谁的?管咱父亲叫爹呢还是叫爷爷,管我叫三哥呢还是叫三叔……哎?捂什么耳朵?听不下去了是吧,还有更难听的呢。你,你,我,在座的各位长辈兄弟姊妹,一个都没落下,在外人嘴里,咱们樊家都成淫窝了。还有说什么他爹娶了那么多个,樊老三还逛什么窑子啊……我没去他家里逛一逛,打他一顿就算是客气的了。这些话,你们受得了吗,你们听了还不得去杀人啊。”

樊深道:“自是要她填命的,只是还没顾得上。”

家中长辈厉色道:“你在外面可别胡来,还嫌不够丢人吗?”

“弄死她,还要你顾得上顾不上的?换了我,早就把她处置了,一条白绫、一杯鸩酒,趁父亲还未下葬便把她弄死在棺椁前,让她到九泉之下谢罪去。”

樊深炮仗似的,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怼道:“还不如去偷去抢呢,怎么都比如今好!我是无所谓,反正我名声早就烂大街了,谁来戳脊梁骨我都受得住,听得不痛快了就把人狠狠揍一顿,出口恶气总比把自己憋死强。”

“一条人命,不该就这么草率地处置了。”

有女眷不服气:“我们没偷没抢的,凭什么……”

“怎么,你还重视起那条贱命了不成?”

“这就难听了?我还是拣了好听的讲,那外边儿说的,更不堪入耳,连我这种没羞没臊的人听了都觉得没脸,像你们这种面皮薄的,往后也别出门了,躲在自个儿屋里,关起门来苟且偷生吧,免得听了要去上吊跳河的,我还得收尸。还有大娘……”樊深的语气缓了缓,“你也别出去给人送温暖了,那帮嚼舌根的不会念你的好。”

两兄弟突然剑拔弩张,看得众人一阵惊悸。尤其樊常兴,那张脸阴狠得骇人。他一向性子冷清,喜怒不形于色,平日只喜欢莳花弄草的,对人虽冷淡,却很少跟人撂脸子,又因为怕黑怕走夜路,大家便觉得,这樊二少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如今也不知是中过尸毒被蚀了心智,还是父兄双双亡故对他的刺激太大,他一生的脾气似乎都攒在了此刻爆发,醒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殊不知,家中遭此变数,即便平时再懦弱的人,都有手刃罪魁祸首的冲动。而此刻的樊常兴,手里就握着那把刀,欲斩之而后快,让其血债血偿。

樊夫人泪盈于睫,感觉又羞耻又难堪,制止道:“樊深,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当然,樊深也是个举着屠刀的,只是先前没能亮出来,此刻,他亮出心中的屠刀:“怎能不重视,反正如今樊家这档子丑事,已是尽人皆知,我便要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看,我樊家怎么惩这个歪风。”

樊深心里憋着一把火:“他做什么了?他做了小娘的奸夫!那个禽兽不如的混账,竟敢在家里偷人,还是偷爹的人!真是丢人丢到家了,现在满城都在议论咱家,还有谁不知道,真真是扬名立万了他。”

闻言,樊常兴沉住了气:“你待如何?”

樊常兴的脸色白了:“他做什么了?”

“这脸面丢了也就丢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往后难道要蒙着脑袋过活?既堵不住悠悠众口,就把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辈都请过来,将这个败坏风气的女人当众沉塘,以正家风,也好让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知道,我们樊家,并不像他们想的那般腌臜!”

“没想瞒你,只是大哥做的丑事,我不想提。”

“倒是周全。”樊常兴绷着脸,满眼戾气,“好!那便沉塘。”

樊常兴悲愤难抑:“说啊,瞒着我干什么!”

这一私刑,正是专门用来惩治私通之罪的,用来处死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再合适不过。

樊深闭了嘴,其中因由,却是难以启齿的。

门外忽然传来“啧”的一声,众人侧首,樊常兴刺猬般奓起了刺:“谁在外头?”

“怎么会没了?啊?两个人,怎么会一块儿都没了?!”

李怀信啧完,正与贞白低语了句“要搞事情啊”,就被里头的人发现了。他俩也并不是要来听墙根的,只见那之前被李怀信嫌笨的小厮立即钻进屋解释:“我……我……和……那之前……夫人见二少爷醒了,特意让我去东院请两位道长过来。”结果刚到,就听见三少爷在里头发飙,小厮一哆嗦,吓得直接戳在了门外,也把李怀信和贞白堵在了外头,不得已听完这场大戏。

“父亲、大哥,都没了,昨天已经下了葬,怕耽误时辰,等不到你醒。”

那小厮本身就是在二少爷院里伺候的,了解其性子,颇为冷淡,有时候会显得不近人情,他看似与世无争,其实骨子里执拗得很;而三少爷游戏人间,玩物丧志,是个没正经的;相比之下,最好相与的,还属大少爷,他饱读诗书,一身才气,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是老爷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可偏偏就是这个最让人赏识的大少爷,捅了这天大的娄子,让樊家蒙羞。从出事到现在,小厮都不敢相信那个对下人都客客气气的樊大少爷会做出这种事。站在门外听见这些,他内心有点复杂,但也不敢说什么,怕气头上的二少爷责难。

樊常兴如遭雷击,没了?他听清了这两个字,却似乎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喃喃问道:“什么?”

贞白和李怀信迈入门槛,樊常兴见还有外人,阴戾地皱起眉:“道长?”

樊深忍了又忍,才艰难地开口:“没了。”

“对。”樊夫人连忙道,“是我让去请的,我正要跟你讲,这事说来话长……”然后将昨天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把那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听得愣在床上,脸色变幻莫测。

樊老爷的妻妾们蓦地红了眼,有的暗暗抹泪,有的哭出了声。

据樊常兴回忆,那几天他感染了风寒,吃了几帖药都不见好,便自己去找郎中诊脉,结果在郎中那儿遇上了刚采药回来的小药徒,那小药徒背了满满一箩筐的草药,手里还抓着一把绿萼梅,说是在马鞍山上折的,晒干了可以入药。樊常兴对奇花异草最感兴趣,听了这话药也没抓就兴冲冲地去了,想去找几株绿萼梅回家培植。

“父亲呢?大哥呢?他们在哪儿?”

不承想他到了山里,转悠半天也没找到,眼看天色渐暗,他怕走夜路,又不想白跑一趟,边纠结边沿着山路又寻了半刻,便准备放弃了翌日再来。此时突然闻到一股绿萼梅的幽香,樊常兴一阵兴奋,循着香气找过去时,天已经黑了,他环顾四周,是黑漆漆的山林,寒风吹过,草木摇动。他走出一身汗,却又觉得全身冷飕飕的,打了个寒战。此时,依稀见一个黑影闪过,他不确定,杵在原地不敢动,问了句“谁在那儿”,没有人回答。他刚想走,那黑影就动了,朝他一步一步靠近,那黑影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木头人一般,僵硬极了。樊常兴心里打鼓,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与之交谈。奈何那黑影一言不发,像个哑巴,半晌,却突然发难,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过来。樊常兴吓了一跳,黑影靠近时他嗅到一股难闻的腐臭味,那味道难以形容,他当时第一反应觉得这是个乞丐,是想打劫他,他伸手一挡,那黑影抓住了他胳膊,触感湿漉漉的。临危之际,樊常兴反应奇快,抬腿踢中其腹部,那黑影吃痛,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四道血痕,接着便掉下了斜坡,一路滚到谷底。

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噤了声,如丧考妣的样子。他想起当时起火的是大哥的院落,浑身一颤,他的眼神一一扫过众人的脸,连樊深这个成天在外鬼混的人都在,那么……

樊常兴惊恐万分,认为自己害了人,跨出一步想去救,差点也跟着栽下去,吓得两腿发软。他心想,索性回去找人来救吧,于是顺着来时路狂奔,到山下时已是深夜,镇上家家户户已经熄了烛火。他一路跑回樊家,气都没喘顺,却正碰上家里走水,他慌不择路地想去帮忙,结果没注意脚下的台阶,摔下去时一头磕在廊柱上,便不省人事了。

在樊夫人嘘寒问暖的关怀中,他看见大家都穿着素服,平常最爱打扮的女眷们连簪子都没插,个个儿卸了脂粉,容颜憔悴。他的脑子轰然一响,忽地想起那一场熊熊大火,兵荒马乱的樊家,他原本是要去救火的,却忽然踢到石阶,撞在了廊柱上,后来发生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了。再醒来,就是眼前这番光景。

再醒来,整个樊家,已是天翻地覆。

樊常兴是在翌日清晨醒来的,整个人虚弱极了,只喝了几口糯米粥。他环视一屋子人,好像断片儿了一样,茫然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