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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驱毒

樊夫人拂开他,执意道:“二位可是贵客,又救了常兴,是我们樊家的恩人,怠慢不得。”

樊夫人泪眼婆娑,连连道谢,叮嘱小厮和亲眷照看樊常兴,又亲自安排贞白与李怀信住进东院两间房,忙里忙外的,樊老三在旁看着干着急:“大娘,您还伤着呢,去歇着成吗,让我来,我来。”

“放心吧,我现在是樊家之主,我亲自安排,绝不怠慢,您快别折腾了。”

贞白道:“尸毒驱了,应当再无大碍,只是体虚阳衰,还需食三日糯米。再请个郎中,替他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樊夫人还欲再说,被樊老三打断了:“我知道,好酒好菜,一律备妥了,您快回屋安生歇着吧。”

贞白去开门,让樊家人进来。众人鱼贯而入,都惦记着樊常兴的安危,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樊夫人只得回屋,刚准备走,又不放心地转回身,喊:“樊深。”

约莫半炷香时间,樊常兴面上的灰败青色逐渐褪去,呈现毫无血气的苍白,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却不再是一副死人相。待樊常兴手肘处的伤口转为肉色,贞白才放下手,又把了下他的脉搏,脉象极其微弱。

“哎。”

“在那种地方,我只能依靠阴怨的尸气供养。”就好比人食五谷,她落在乱葬岗,要想不被邪煞之气侵蚀而成为一缕怨魂灰飞烟灭,就要同她一样,与其共存。若说是她的执念太深,其实也不然,她只想求个真相,把事情弄明白。而这些,对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不愿解释过多,只在手上加了道力,引渡着樊常兴体内的尸毒。

“让厨房多烧些水,方才那位公子说,要沐浴除尘……”

“你练的就是这种歪门邪道吗?活该被人钉在乱葬岗!”怪不得浑身阴气那么重。

“知道,知道。”

“嗯。”她说,“我只有这个办法。”

“还有杨枝,淡盐水,要净口……”

李怀信忽地一怔:“你要把尸气引渡到自己身上?”

“好好好。”

贞白不欲多言,随他去。她垂下头,手指掐着樊常兴手肘,凝了道真气,覆在腐肉处,须臾,一缕黑气升腾,淡淡的,仿佛一滴散在清水里的墨,慢慢流入贞白的指尖。

“熏香要上等的兰香……”

“我不回避。”他得盯着她。

“行了,您就甭操心了。”樊深没好气地打断她,心想:哪来的纨绔子弟,这么多讲究?还真没跟他们樊家客气!

贞白望向站在浴桶边纹丝不动的李怀信,说:“你……”

也不怪樊夫人不放心,毕竟樊家三少成日吃喝玩乐斗鸡遛狗,沉迷酒色,给人感觉极不靠谱。然而他却是个难得的孝子,为了让樊夫人安心歇息,他果真亲力亲为地跟下人交代妥当,没有上等的兰香就去铺子里买,有求必应,让李怀信狠狠舒心了一把。

樊老三正犹豫,被樊夫人拉了出去,带上了门。

李怀信在这边口嚼杨枝,沐浴焚香,贞白则在樊家大宅继续探寻。

贞白接过话:“醒了麻烦,为免出现差错,烦请诸位出去等候吧。”

因为樊二少爷极有可能是在家宅中染上的尸毒,这就比较危险了,虽然樊深觉得:“我二哥昏迷后,樊家上上下下都在操办父亲和大哥的丧事,没有再出过岔子,如果家中真有什么邪祟,还不早就鸡犬不宁了。”

一旁的樊老三愣住了:“你干什么?”

听完樊深的分析,贞白踏入一处侧院。院内摆放着各种盆栽,其中水仙和仙客来正值花季,在廊下开成一片,养得不错。贞白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异样,遂走到了花前,樊深道:“这些都是我二哥养的,日日照料,一年四季会开花的都挪到这院里了,你还真别说,经他这么一倒腾,是挺好看的。”

他不动声色,负手而立,见贞白执起樊常兴那条腐烂的手臂,因在米浆里浸过,此时手臂滴着奶白色水珠。贞白的指尖掐在腐肉处,樊常兴斜靠在木桶边沿的脑袋动了动,她猛地抬眸,李怀信已经手疾眼快地把人再次敲晕了。

樊深一边念叨一边跟贞白走出侧院:“道长,这里里外外差不多都看完了,没问题吧?”

李怀信不再理会,走到浴桶边,扒开樊常兴的衣襟,将毛笔饱蘸朱砂,凝神静气,在其胸膛画下符文,心无旁骛,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继而收势,搁笔,他直起身,竟觉得有些伤神,区区一道符文,不料竟这般费神费力,果然这次刮骨还是伤到了根基。

贞白微微仰首,盯着一树刚发嫩芽的蜡梅,浅声道:“没问题。”

小厮诚惶诚恐:“啊?”

樊深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家里是干净的。这么一来,二哥很有可能是在外面受的伤,也不知他去过哪个犄角旮旯,沾那一身晦气,差点没命。”

这么蠢的小厮怎么服侍人啊?!李怀信瞥他一眼,轻飘飘地说:“拿去抹脖子吧。”

樊深自顾自地说着,用指腹摩挲着下巴寻思,贞白问道:“这镇上近来可有什么风波?”

他慢吞吞接过毛笔和朱砂,正欲转身,被小厮拦住,递过那把菜刀:“还有……刀。”

闻言,樊深有些闹心:“除了我家,哪儿哪儿都太平着呢。”

李怀信震惊了,他说的刀是菜刀吗?看他那架势也不像是要切菜吧?正常人的思维不应该是匕首之类的吗?山下人都是什么脑回路?

确实,自贞白进小镇以来,耳里听的皆是樊家的流言。

小厮肩膀一抖,麻溜儿地去了,没多会儿工夫,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只见他右手托盘上放着毛笔和朱砂,左手却拎着一把菜刀。

“待二少爷醒来,再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吧。”

贞白刚要开口,那樊老三已经急了:“都拿都拿,还不快去!”

贞白回东院时,李怀信已经梳洗完毕,他披着皮裘坐在檐下,整个人呈现一种一尘不染的白。石桌上摊开着剑匣,他手里拿着一条栗黄色绸帕,正在轻轻擦拭剑身,贞白步入院内,他抬起眼皮问:“如何?”

懒得废话的李怀信直接想拔剑了!

“并无异样。”贞白回答,目光落在那只擦剑的手上,那手肤色瓷白,甲盖透亮,全无倒刺,像只精雕细琢的骨瓷。

小厮不明就里,为难地问了句:“到底……要什么?”

李怀信擦完手里的剑,又拎起另一柄:“所以问题可能不在樊家宅内?”

李怀信拿余光瞥他一眼,显然没耐心重复一遍:“刀也行。”他不介意在樊常兴胸口划一道血口。

“嗯,只能等樊常兴醒来。”贞白目光下垂,落在剑匣中,“七柄?”

旁边那名小厮一时反应不过来,显然对樊夫人突然带回来的两个人在屋里一番莫名其妙的行为有些蒙:“啊?”

李怀信勾了勾嘴角,指腹在七剑上一一抚过,正色道:“七魄剑,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是以七魄命名,有道法加持,斩妖魔,歼邪祟。”

李怀信挑了一下眉,面朝樊常兴,只道:“拿笔和朱砂来。”

贞白眼眸半垂,长睫轻颤,对上李怀信意味深长的眸子,那双眼似笑非笑,像这七把剑,锋芒毕现。是啊,她差点忘了,她于对方而言,是妖魔,是邪祟,是从那个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因为各取所需才相安无事地同行一程,他日,随时都可能针锋相对。

去到樊家,贞白不敢有片刻耽搁,先交代樊夫人备上浴桶,磨一缸糯米浆,又焚了道符,将符灰溶于水中,再命人将昏迷不醒的樊常兴放入浴桶内,又对一旁的李怀信道:“你先帮忙护住他心脉。”

但是,无所谓,这个人奈何不了她,更遑论斩妖魔,歼邪祟,亏他敢大言不惭。

嗬,你还客气上了!李怀信稀奇地瞥了对方一眼,这人是看不懂别人脸色,也听不懂别人话里的意味吗?什么“不必”,他那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谢你姥姥!

李怀信还在说,说到“正邪不两立”,贞白便了悟其中之意,不等他说完,便冷傲地接了话:“到那时,尽管,放马过来。”她说话时,眉眼之间一片波澜不惊的淡漠,毫无惧意。

贞白跨过那摊积水,神态恢复自若,淡淡地应道:“不必。”

挑衅啊!啪的一声,李怀信合上剑匣,匣身雕着一只丹顶鹤,栩栩如生,他的指尖触摸鹤冠。鹤冠是以艳如血色的玛瑙镶嵌而成的,那玛瑙乃外族献贡之物,有市无价,弥足珍贵。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怀信冷笑一声:“我还没谢谢你呢!”

李怀信将那条栗黄色绸帕一扔,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尘:“‘到那时’是何时?你这是憋着坏招准备祸害一方吗?怎么,觉得我奈何不了你?那太行道呢?我师父、师叔,奈不奈何得了你?你自个儿好生掂量着,不想再被镇压禁锢,就别祸害人。”

警觉到对方的不快,贞白突然想起那次刮骨,脚步蓦地一缓,踩到了旁边一摊积水,被溅湿了鞋面。

贞白微微错愕:“我以为……”

李怀信盯住她如墨般漆黑的瞳孔,眯缝了一下眼睛。

李怀信蹙起眉:“以为什么?”

“当初你中了附骨灵,我在你胸膛刻下符文护住心脉,其实能不能救,我也不知道。”贞白转头与其对视,“是想说这个吗?嗯,当时,我也是试试。”

以为只要五帝钱里的残魂聚成了形,占完卦,到那时他们的协议结束,对方就该翻脸不认人,除魔歼邪了。

“我都还没说,你‘嗯’什么?”

贞白摇摇头:“没什么。”

“嗯。”

李怀信瞥她一眼,不管如何嫌弃,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冠救过他一命,还修补了乱葬岗大阵,又养着冯天的魂,还帮樊常兴解了尸毒,桩桩件件,都是善事。然而她阴气太重,能耐又大,邪性重得像颗不定时炸弹,所以他不得不时时敲打警醒,结果这女冠居然敢说“放马过来”,敢说这种狠话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必定是心存恶念,邪祟就是邪祟!偏偏他还治不了她,只能窝窝囊囊地把太行道搬出来吓唬人,好在看样子她似乎是被唬住了,毕竟那些歪门邪道牛鬼蛇神听见太行道的威名,没有不忌惮的。

“你……”

李怀信思索之际,贞白忽然开口道:“你刚说的师叔……”欲言又止的样子。

“心脉既在,就还没死,能不能救,要试试才知道。”

“嗯?”

“嗯?”李怀信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他知道尸毒一旦侵入肺腑,连他师父都回天乏术,否则方才怎么会认定她在忽悠人。

“是哪个师叔?”

“心脉还在。”

“还能有哪个?不就那一个,冯天的师父,寒山君。”李怀信有点疑惑,怎么突然问起他师叔,“怎么?相识?”

李怀信提了提衣摆,迈过地面一摊积水:“都等同于死人了,难道你还能让他起死回生?”

“不就那一个”,听到这句话,贞白的神色变得极其不自然,她僵硬地摇了摇头,道:“只是有所耳闻。”

贞白不点头也不否认,目视走在前头的樊家人,中间还架着昏迷不醒的樊常兴,低声道:“试试。”

李怀信看在眼里,皱了一下眉,她那神情,可不像只是有所耳闻,倒像是有所交集,或者过节。

“喂,白大姐。”李怀信与贞白并肩而行,压低了声音,有些好奇地问,“他尸毒侵入肺腑,看样子,都成行尸了,你还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