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邪了。”
等等!樊老三摒去心中杂念,此刻养眼和神仙眷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说什么?”
闻言,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接着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大家都感觉不可思议。
樊老三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黑白配啊!从哪儿来的这么养眼的一对神仙眷侣?!
樊老三顿了一下,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打量。那男子白衣银冠,负剑匣,天之骄子般,而那女冠则黑袍长冠,持沉木剑,冷若冰霜,两位皆气度非凡,不像是江湖神棍。
接茬儿的是一个低沉的嗓音,漫不经心地在人群外围响起。这声音跟方才那句“给蠢得,拍晕啊”一模一样,樊老三扭过头,就看见一男一女,衣着一白一黑,并肩而立。
樊老三内心觉得此事确实蹊跷,却也不相信中邪一说:“胡说八道,好好的,怎么可能是中邪?”
“中邪了。”
都这样了还能叫好好的?李怀信不与其强辩,只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当疯病治着吧,最好捆起来,别再让他到处咬人,会传染的。还有楼上更衣的那位夫人也一并捆了,以免她疯的时候大家没个防备。”
樊老三不耐烦道:“是什么?”
这话说得欠揍,樊老三立即垮了脸:“你骂谁呢?!”
“常兴以前不这样啊,挺规矩一孩子,怎么突然性情大变,是不是……是不是……”
李怀信感觉莫名其妙,他向来口无遮拦,却也没觉得自己是在骂人:“我骂谁了?”
樊老三肝火正旺,没好气道:“谁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病了好几天,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大娘一边衣不解带地守着他,一边还要操持丧事。父亲起灵的时候他还没醒呢,结果醒来就犯浑。”
樊老三不干了:“你说你骂谁了,你骂谁疯!又骂谁会疯!”
有长辈问:“常兴这是怎么了?”
李怀信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樊老三,此人面色虽苍白憔悴,但口沸目赤,怒形于色,一副阳气充沛的模样,因此,他得出结论:“你没中邪啊,怎么也疯疯癫癫的?”
待樊夫人上了楼,大家才想起来那罪魁祸首樊常兴还被扔在地上,身子歪斜着靠在柜台上,面色乌青,脏污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樊老三气绝,指着对方语无伦次地咆哮:“你才没中邪!”
樊老三小心翼翼扶起樊夫人:“都围着干什么,回去吃你们的饭。玉清,扶大娘上楼换衣服,当心着手,别碰了。”
嘿,李怀信心下一乐,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我没中邪。”
周遭围满了人,老板的声音从人墙后面传来:“有,让樊夫人跟我上楼换吧。”
“不是,你才疯疯癫癫的!谁啊你,想惹事儿是吧?”
他握住那只手,大声问:“掌柜,有没有干爽的衣裳,借一身给我大娘。”
惹你算什么事儿,跟逗猫逗狗无甚差别。李怀信下巴一收,斜眼看着他:“你家宅不宁,又刚死了父兄,戴孝之人,还不知道安生,跟我叫什么板?”
樊老三垂着头,把樊夫人的手腕缠了一圈又一圈,鲜血迅速浸透了好几层素布,最后他扎实地打了个活结,抬手把流至眼皮的雨水一揩:“这么冷的天,还淋了雨,哪里受得住。”
这不成心气死人吗,贞白没料到李怀信这么能惹是生非,眼看就要引发战火,趁樊老三还没动手之前,她出声斡旋:“恕贫道直言,这位樊二少爷面色灰白,双目赤红,不分黑白地攻击亲故,俨然已经失去理智,且他印堂发黑,双唇青紫,乃死气夺生之象。”
旁边的人照做,还把炭火挑得更旺,挪到樊夫人近前。
许是贞白态度诚恳,一本正经,神态又极其冷肃,莫名令人信服。相较李怀信出口就是“中邪”“疯了”之类的讨打言论,贞白的这番话起码不那么刺耳,也不至于惹人发飙。
樊老三扶着樊夫人在最靠近店门的一桌坐了下来,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无奈雨水不停地从他的湿发里往下滴,滑过他饱满的额头,悬在眉骨上。樊老三打量了一下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压根儿找不到一块干爽的衣料,干脆摘了旁边一名樊家女眷的素巾,去给樊夫人包扎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吩咐着:“把锅端走,炉子挪过来些。”
樊老三内心虽仍然抵触,面色却稍微缓和了些,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事儿。”樊夫人强忍痛楚,声线却在发颤。
意思当然就是中邪啦!李怀信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都说得那么直白了,这人怎么还在犯蠢?脖子上长的怕是颗萝卜吧!
樊老三立即上前,把樊夫人的手从樊常兴的嘴里抢救出来,看着老夫人腕上那两排深如血洞的牙印,他脸都青了,赶紧搀住她往腊味店里走:“大娘,您忍着点儿啊。”
贞白从人群中穿出来,在樊常兴跟前驻足,她蹲下身,抬手撩起樊常兴的眼皮,只见他黑瞳蒙尘,眼白浑浊泛红,再探其脉搏……若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完全可以断定:“他中了尸毒。”
那人得令,不再有任何顾虑,这回下手稳狠准,一记闷响后,人直接晕了过去。
樊老三倏地一惊:“尸……尸毒?什么尸毒?怎么会……”
樊老三气得翻白眼:“你没吃饭啊,给我狠狠地劈,劈死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劈死了算我的。”
“他许是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接触过尸体,或者其他晦气的东西。”
架着樊常兴的人闻言,立即一记手刀劈在其后颈,奈何他唯恐把人劈出个三长两短,吃罪不起,下手太轻。
这就难说了,毕竟樊常兴一个大活人,行动自由,去哪里、做什么不需要事无巨细地跟家里人报备。
樊老三如同醍醐灌顶,顾不得对方言语里的倨傲无礼,赶紧道:“对,把他给我拍晕了。”
樊老三道:“不是,他除了偶尔去铺子遛个弯,整天就爱在院子里莳花弄草,晚上都不敢走夜路,胆儿比姑娘还小,能去什么鬼地方中这个尸毒?”
“樊常兴,你撒不撒嘴!”樊老三急得没了法子,正束手无策之际,不知哪位看好戏的懒洋洋地说了句:“给蠢得,拍晕啊。”
再怕走夜路,也有走夜路的时候,就像忌口的人,总会不经意间误食,难以避免,所以贞白道:“方才听你说他不省人事好几天?是什么病?受过伤吗?”
钳子捅破了樊老二的嘴角,却撬不进那紧咬的齿缝,糊了他满嘴的炭灰。
樊老三顿了一下:“什么病?许是伤寒呗,哎,之前就见他咳嗽喝药来着,郎中也说不清,然后前几天摔了一跤,磕晕了,至于伤……应该没有吧。”
瞧着那一嘴的血,樊老三气得两眼冒火:“他都快要把您手给咬断了,我还顾及他牙,要不是怕伤着您手,我非将这钳子烧红了来撬。”
贞白疑虑:“应该没有?”
樊夫人忍着剧痛想阻拦:“樊深,你别伤着他牙……”
自己亲哥病成这样,做弟弟的竟一问三不知?
樊老三气结,狠狠踹了樊常兴一脚:“你跟谁过不去啊!不撒嘴是吧,耍狠是吧,老子今儿就不信了。”他怒气冲冲奔进店,四下一扫,手疾眼快地拎起一把刨炉子的火钳,又气势汹汹地折回,边走边骂道:“等撬开你的嘴,看我不打碎你的牙!咱爹刚下葬,你就来犯浑,敢咬大娘了,合着不是她生的你,你就狠得下心?!老子平时再不着调,也没你这么大逆不道!”说着,钳子就往人嘴里捅。
樊老三不耐烦地一挥袖:“那天家里起大火,父亲和大哥惨遭不幸,我哪顾得上。”
樊常兴赤红着眼,在众人的钳制下,如一头困兽,非但没撒嘴,还咬得越发狠了。有人去捏他两颊,掰他的嘴,使了半天劲,却是徒劳,忍不住道:“这牙口可真好。”
“有。”樊夫人换好衣裳,被搀扶着匆匆下楼,“有伤,常兴的左手臂上,有四道划痕,请郎中瞧过,说像是被人抓的,都破皮了。”
樊老三猛地跳起来,大骂道:“樊常兴,你发的哪门子狂犬病,敢咬老母亲,赶紧撒嘴!”
贞白拉过樊常兴左臂,撩开袍袖,手肘上果然缠着纱布。樊夫人继续道:“我给他包的,涂了药,怕感染。当时家里太乱,大家顾着救火,都乱了阵脚,我想着可能是在混乱中你推我搡,被人不小心抓伤了。”
樊夫人痛吟出声,整张脸毫无血色。
贞白拆了纱布,众人呼吸一滞,这溃烂发黑的手肘哪里是抓伤破皮这么简单。
“樊常兴这不孝子……”看客们骂骂咧咧地跑出去管闲事,想把发了疯的樊常兴从樊老三身上架起来,没想到这人力气大得很,兽性大发似的,众人好一顿折腾,才七手八脚地将其制住,然而他还死死咬着樊夫人的手腕不松嘴,满口白牙如同锯齿,嵌进樊夫人的皮肉,鲜血混着雨水将樊夫人的袍袖染红了一大片。
樊夫人惊得捂住嘴,盯着那团乌黑的烂肉,两眼圆瞪:“这……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分明……”
看客们不淡定了:“快别看了,赶紧拉架去,别伤着樊夫人。”
贞白沉声道:“这是被尸毒腐蚀的。”
众人扒着窗户观战,各有各的见地,突然有人提心吊胆地喊了声:“哎哟,樊夫人……”只见樊夫人扑进雨中,想亲自去拉开儿子,谁料这樊二少真就六亲不认,一口咬在樊夫人手腕上,而且发了狠似的,咬进了皮肉里,顿时见了血,瞬间又被大雨冲洗干净了。
樊夫人满脸惊恐,快哭了:“那怎么办,我们家……老爷、大郎刚没了……现在……常兴也,他不能出事啊……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我……”
“也不奇怪啊,为了争家业,兄弟相残、父子成仇的事还少吗,别说他们这样的大宅门,就是在皇亲贵族里,这种事儿也海了去了,不稀奇。”
樊老三扶住樊夫人:“大娘,大娘,你先别慌,别慌。”
“哎哟,还真是……这做儿子的,连自己亲爹出殡都没去送?”
“怎么能不慌啊,我们樊家,这一桩接一桩的,出的都是人命啊。”樊夫人蓦地哭出了声,“这位道长,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常兴啊。”
“这樊老二怎么丧服都没穿啊?”
贞白不绕弯子:“时过三日,尸毒侵入肺腑,死气夺生……”
“瞧见没,都急红眼了。”
樊夫人闻言肩膀一抖,樊老三搀紧她,出言打断:“你别吓唬人,就说能不能救吧。”
“对对对,老大死了,老二又没死,轮也轮不到樊老三摔丧盆子继承家业,不打起来才怪呢。”
贞白拉下樊常兴袖管,把那骇人的胳膊遮住,她站起身,面不改色道:“试试吧。”
店里的顾客纷纷扒开窗,瞅着外头俩少爷在泥泞里掐得死去活来,拉都拉不开,又开始评头论足:“肯定是争夺家产来着,樊二少爷不甘心啊。”
见对方风轻云淡,仿佛并不为难的模样,也就是可能有救了,樊老三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就听贞白又道:“夫人手腕的伤,也得尽快处理。”
樊家人见状,大惊失色,几名男丁冲进雨里,试图将失心疯的樊二少爷架开。
樊老三闻言色变:“你是说我大娘也……”
樊老三低骂一声,手肘抵住对方的脖颈,两人开始拉锯。
“她的问题不大,把糯米磨成浆,伸手进去泡半个时辰,能驱尸毒。”
对方充耳不闻,一个猛扑,泰山般压在了樊老三身上,龇着牙就要往他脖子上咬。
樊家人哪敢怠慢,等不及雨停回家,立即问老板要来糯米,火急火燎地去后厨磨浆。一个个还没缓过劲儿,又听贞白开口了:“方才听夫人说,二少爷可能是在家里被人抓伤的?”
樊老三被那一下撞得头晕目眩,手肘撑着地面擦破了皮,疼得直龇牙,吼道:“失心疯啊你!”
这意思,难道说那东西就在家里?樊家众人细思极恐,樊夫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直哆嗦。
樊老三想去拦自己二哥,谁料对方向他直冲而来,狠狠一撞,那身板,像铁板似的,直接把他撞倒在旁边的浅水坑里。
樊老三感觉全身一股寒意:“听你说话简直要神经衰弱,怎么那么能吓唬人。”
被追的人闻声,扭头望见店门口站着一众樊家人,急忙掉了个头,朝这边狂奔而来:“我的娘哎,三少,快救救我啊,樊二少这是发的什么病,见人就咬啊。”
李怀信在旁静观半天,心想:瞧这一本正经忽悠人的功夫,这女冠以前是不是驱邪化煞专业户啊?
“二哥。”头上戴着孝布的樊老三,一眼就认出了雨中追着人跑的男子,他大喊一声,也冲进了雨幕。
果不其然,不过三言两语,樊夫人就开始急着给她送银子了:“道长,烦请二位到我家看看,救救我儿常兴,事后必定重酬。”
有人揭开了棉门帘,只见外头大雨滂沱,有两个人正像落水狗一样在大街上狂奔,一追一赶。
李怀信心下便更加笃定了:瞧瞧!
在场的樊家人都怔住了,樊夫人手一抖,茶杯滚到了地上,她被热茶泼了一身,却浑然不顾,脚步急促地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