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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黎镇

这一入冬,挨家挨户就关紧了门窗捂住暖气,店里又闹腾,所以大家都没注意外头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樊家人身上都湿了大半。

樊夫人许是伤心过度,一夜愁白了鬓角,她红肿着眼睛扫视一圈,见桌桌的汤锅里都冒着热气,室内每个人的脸都如在云雾里,看不真切,她轻声开口:“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所以进来避一避。”

老板见状,赶紧招呼伙计:“去,搬几条长凳来,再泡两壶热茶。”

老板迎上前,客客气气地说:“樊夫人,这……小店已经客满了。”

樊夫人忙道:“不,不用麻烦,我们就站一会儿,雨停了便走。”

嘿!李怀信来了精神头,这不正是路口碰见的那列送葬的队伍吗?樊家人。怎么刚把逝者下葬,一大家子就来下馆子了?

伙计迅速搬来两条长凳,靠着墙壁安放,招呼樊家人落座。原本无比嘈杂的店内,一时间安静得只剩骨汤翻滚的咕嘟声。

众人纷纷注目,望见来者,都蓦地噤了声。

李怀信慢条斯理地吃着排骨,吐出一截骨头,整整齐齐码在桌边,码了一小堆,随口说道:“煮两块萝卜,解解腻。”

正说着,厚厚的棉门帘突然被掀开,店里进来一群人,个个儿披麻戴孝,挟着风雨入内。

他嗓音低沉,云淡风轻地打破了沉寂,引来两三个人侧目。

“肯定得弄死。”

贞白伸出竹筷,从拼盘里夹了几块萝卜下锅。

“沉塘呗!”

李怀信又道:“还有笋。”

忽然有人问了句:“那小妾怎么处置啊?”

贞白照做。

店内气氛热火朝天,炉子里的炭火正旺,排骨汤咕嘟咕嘟翻滚,大家吃得开怀,聊得更尽兴,有人喊老板再加两斤腊排骨,有人大声招呼要添酒,伙计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倒骨汤,一会儿送炭火,勤勤恳恳地伺候着。

片刻,也有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来来来,吃吃吃,排骨都要熬烂了。”

他觉得寻到了乐子,笑着端起碗,浓汤表层浮着几粒葱末儿,他抿了一口,满口醇香。

渐渐地,大家围着各自桌上的锅,七嘴八舌地,气氛活泛起来:

李怀信眉峰一舒,眼尾一弯,突然展颜笑了。多有趣啊这些人,一边看笑话一边冷嘲热讽,句句尖酸刻薄又义正词严的,他还挺喜欢看这些人落井下石的嘴脸,真实,接地气,比坐在大内皇宫里头听戏有意思多了。

“给我也下点萝卜,解腻嘛,要不都下锅煮了。”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却臊得慌,批判道:“伤风败俗!”

“喝什么汤啊,喝酒,满上满上。”筷子敲得杯沿叮当响。

“你懂什么,人寻的就是这种禁忌感。”

“哎,对嘛,痛快地,干了!”

有人接茬儿:“还以为那樊大少爷是个体面人,平日里看着斯文端正,对谁都彬彬有礼的,真没想到啊。他身边没有两个通房丫头吗,或者学学樊老三去欢场风流啊,他们家大业大的,找什么女人不行,非得在他老子的妾室身上找快活,寻刺激呢?”

“酒怎么这么凉,刚从地窖里挖出来吗,老板,架炉子,煮酒。”

“这些大户人家,看着人模狗样,没几个是体面的。”

“我还没吃几块肉呢,怎么炉子都冷了,多放几块炭不行吗,生意这么火,老板还抠抠搜搜的。”

本来谁家死了人,都是件令人同情的事,可这父子俩死得荒唐啊,又是私通又是乱伦的,这是多大的丑闻啊,怪不得众人要嘴碎议论,这可是现成的话本子,都不需要编排,人人都能说上几句当消遣。

老板心里叫屈,明明放了一整炉的炭火,是他们围着锅侃大山,光顾着议论人家樊家的长短,都忘了吃菜了,这不炭都烧成了一炉子灰。老板认命地让伙计替换炉子,到后院把炭灰掏空,又添上新炭。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李怀信听了个大概:三日前,樊家长房的院子起了火,他爹的小妾光着身子从樊大少的屋里跑了出来,樊大少却没能逃过一劫,被活活烧死在屋里。老爷子悲愤交加,怒火攻心,要把那赤条条不守妇道的小妾扔进火坑里。小妾大哭,歇斯底里地乱挣,求饶不行,索性扯开了嗓子骂他老不死,娶了一房纳二房,家里妻妾成群,身体早已被掏空,上了年纪就让她们守活寡,既然他老得不顶用了,就怪不得她放浪形骸找小的,一席豁出去不要脸的话把老爷子臊得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蹬了腿儿。

大伙儿虽在背地里戳樊家脊梁骨,却没敢当着人家面议论什么,还是有所顾忌的,毕竟樊家是当地大户。

那人还说:“这深宅大院的,秘闻丑事多着呢,就这一件,若不是那场大火烧得旺,给烧穿了,还不为人知呢。”

有人闲闲叹道:“唉,这雨啥时候能停啊?”

贞白皱了皱眉,给他递去帕子,李怀信向来被伺候惯了,又处在震惊之中,想也没想就接了锦帕,将唇上的汤汁揩净了。

另一个人顺着话问:“樊夫人哪,这雨下得,不会耽误你们家事儿吧?”

“噗!”李怀信一口汤刚含进嘴里,还来不及咽就喷了出来。他没听错吧?私通?儿子跟小娘,也就是亲爹的侍妾?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道?!

樊夫人没料到会突然有人搭讪,回了句:“不会。”

“可不嘛,你说他饱读圣贤书,读的哪门子圣贤书?那书里有教他乱伦,教他跟自己小娘私通?”

“唉,”那人道,“节哀啊。”

“你还别说,那樊大少爷啊,平常看着斯斯文文的,饱读圣贤书,做的事这么上不得台面,自己死了不算,还把亲爹一并气死。”

随后大家纷纷开始对樊夫人表示慰问,你别太难过,别太伤心,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云云。

有人说:“死者为大,说那些干啥,上不得台面。”

嗬,倒挺会惺惺作态。李怀信戳着锅里的萝卜,目光扫过众人虚情假意的嘴脸,忍不住笑了,他眉眼弯弯地夹了块竹笋,感觉胃口特别好,还能再吃几块腊排骨,好让自己早日壮实回来。

李怀信盯着一锅熏得酱红的腊排骨,取勺盛汤,耳朵却没闲着,听周围的议论。

吃着吃着,他忍不住吐露衷肠:“这里的民风可真‘淳朴’啊。”

伙计端了炉子过来,里头的炭火烧得通红,热气直往脸上扑,接着把一锅热气腾腾的腊排骨架在炉上,撒了切成细末的香葱,又拿了木勺和碗碟过来摆好,招呼道:“客官慢用。”

贞白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眼神似问非问:这是哪门子的淳朴?!

众人闻言,啼笑皆非,突然就跟开大会似的,东桌搭西桌的腔,南桌搭北桌的腔,你来我往,毫不生分,就着樊家那点事儿打趣取乐。

李怀信勾着嘴角,往贞白身边挪近些,压低了磁性的嗓子:“坏得淳朴啊。”

有人一听就笑了:“这樊老三是荒唐,可也荒唐不过樊家的长子不是?”

背地里坏,嘴上坏,说三道四的坏,坏得如此统一,是不是一种淳朴!

“轮得到樊老三?那可是个败家玩意儿,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赌。”

末了他还觉得不够,又加了句:“怎么这么坏。”那语气,仿佛在调情,接着又凑近贞白,像在跟她咬耳朵,“虚情假意的人可真多。”

“樊家父子今日出殡,我看见是樊老三摔的丧盆子,以后樊家就由他来当家做主了。”

贞白蓦地坐直,与他目光相对。

落座后,李怀信点了一锅腊排骨、一份素菜拼盘,等上菜的工夫,听着邻桌的食客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李怀信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你呢,打的什么坏主意?”

一进店,一股烟熏的腊肉香便扑面而来,里头高朋满座,只有靠角落的一桌虚席。

这个话题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贞白仍旧实话实说:“我说了,我要找到那个人。”

腊味铺的老板见有马车停在店前,立即迎出来:“二位,天儿冷,快里边儿请。”

“然后呢?找到那个人,然后……”

隆冬天干物燥,绵密的细雨正好润泽了土地。李怀信揭开竹帘下马车,扶住车厢外沿的手心沾湿了,刚想掏帕子,才想起之前给了那女冠。

不等李怀信问完,贞白回答得很干脆:“杀了。”

得了应承,车夫馋得咽了口唾沫,因为极少有人雇他的马车长途跋涉到此地,一年难遇一两回,他自己又不可能因惦记那口腊味而专程跑来,所以待送葬的队伍离开,他就急不可待地驾车入镇。

她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心思,也没必要掩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她打的主意。

李怀信起了兴致:“行啊。”

她这是要报仇?李怀信倒没觉得意外,他可没单纯到觉得这女冠找那人只为叙旧。他顺势问道:“你莫不是个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造了孽,才会被封印在长平乱葬岗?”

回答他的是车夫:“哎,快了,拐个弯沿着这条道下去就是黎镇,这镇上有家腊排骨非常不错,老板是个南方人,很会熏腊味,这大冷天儿的,二位要去喝口热汤吗?”

贞白迷惑道:“造了什么孽?”

他放下手,把竹帘掩上,车厢里降了温,他把手伸进锦被里取暖,一路上闷久了,难免发慌,遂闲话家常一样开口:“在这里遇上出殡,想必是快到镇上了。”

“问你呢!”

此处是个大路口,送殡的队伍停灵路祭,鼓乐一奏响,他不禁皱起了眉,太吵了。他微微偏头,瞥见抬棺的二十四杠和花花绿绿的纸扎,低喃了一句:“还挺讲排场。”

“什么是造孽?”

李怀信撩开竹帘,寒风伺机灌了进来,风中裹挟着绵密细雨,冷霜一样扑在脸上,让人感觉透心凉,他盯着烟雨中那列送葬的队伍步步靠近,开路的在前方抛撒纸钱,纷纷扬扬撒了满地,被寒风一卷,飘到了马车顶,又从窗边掠过,飘出他的视线。

“谋财害命、杀人放火都是造孽。”

按民间习俗,若家遇丧事,都会择单日出殡,双日意味着死了两个人。

贞白淡淡应道:“那便没有。”

车夫蓦地反应过来:“对哦,差点忘了,今儿个是初八。”

李怀信揣摩着她话里的真假,又听她道:“若论起来,在长平乱葬岗布下如此大阵,岂不更是造孽?”

贞白浅声答:“这是双日。”

正因如此,才让李怀信猜不准,这女冠被镇压在乱葬岗,到底是受害者还是自食其果。他无从判断,索性换了个话题:“你从哪里来?”

车夫盯着前头一列披麻戴孝的长队,由二十四人抬着一口棺材,女眷低垂着头,哭哭啼啼地抹泪,刚想答贞白的话,就见长队的后头还抬着一口棺材,不由得愣住了,他诧异地问:“您怎么知道?”这人神了。

“南边,禹山,不知观。”

闭目打坐的贞白睁开眼,不经意地开口:“难道死了两个人?”

李怀信皱眉,心下掂量: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破地方?世人都不知道,听都没听过,所以才叫“不知观”吗?

车夫回道:“前头有人出殡,咱给让个道。”

果不其然,贞白继续说道:“只是一座小山丘,一间不为人知的道观,隐于世,好清修。”

李怀信不情不愿地从软塌的锦被中坐了起来,脸色阴郁疲惫,哑声问:“何事?”

这话李怀信就不信了,若真这么与世隔绝与世无争,你后来又怎会被钉在乱葬岗?其中的因由,指不定多见不得光,所以不排除她是在胡诌想随便搪塞过去。看来这女冠也是个深不可测的!

只听车夫长吁一声,拉住缰绳,马嘶鸣着跺蹄,刹在了路边。

李怀信正暗自钻牛角尖呢,那边伙计已经沏好了茶,挨个儿给樊家人倒上。

车轱辘轧着地面颠颠地前进,李怀信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一阵呜咽啜泣声,嗡嗡地绕在耳边,苍蝇似的招人烦。

樊家人把杯子捧在手里,还没喝上一口,就听见外头有人惊叫:“救命啊,樊二少爷发疯啦,救命啊,要吃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