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信一愣,没想到质问最后变成了道别,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心中十分不舒服,语气自然就带了刺:“答不上来就想走,心虚吗?”
“罢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像在辩解,贞白觉得没意义,便道,“冯天的魂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贞白懒得跟他计较:“你想多了。”
“只不过什么?”
她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更让李怀信不快:“你想就此别过,然后独闯太行?真当自己本事滔天,能上天入地了?”他直视她,目露锋芒,“你以为,我会轻易放你走?”
“心怀叵测的人是你。”是谁打着把她引入太行关起来的主意?贞白直视他道:“你可以不信,但我的确无所图,只不过……”
贞白蹙眉,没想到他会为难人:“你不是我的对手。”
李怀信审视着她:“我不会让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混进太行的。”
瞧不起谁?李怀信莫名恼怒,却压在心底,面上不显:“你可以试试!”
“没有。”贞白答道。她哪有什么所图,只是有些事情联系起来,可大可小,其中关乎着什么,她尚未弄清,所以不便多言。
贞白摇摇头,她不想跟他打:“没这个必要。”
他了然道:“是有所图?图什么?”果然他们俩是彼此彼此,谁都没安好心。当他自作聪明地以为是自己在算计别人时,却忘了这世上还有一招将计就计。一声不吭的女人最可怕,尤其像贞白这种不光有脑子,还具有压倒性实力的,真斗起来,指不定谁坑谁呢。
那什么有必要?她早不走晚不走,刚把他睡完就要走,什么意思?敢情她耐着性子到现在,跟他玩儿的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啊。他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半句话都不给,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门儿都没有。
贞白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没回答。
李怀信长身玉立,卸了剑匣,单手扶着戳在雪地里,与她僵持着,相对而立。
李怀信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怕,哪怕面对的是整个太行,也毫无惧意。他突然有种感觉,贞白要去太行,并不仅仅是为了让寒山君算个卦那么简单,他心直口快地问了:“你还有别的目的吧?”
贞白见他不依不饶,只当他在使性子,找碴儿,她并不打算接招:“我不想跟你动手。”
贞白摇头,凉薄得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解释,打断道:“我此去太行有自己的打算,不会因为你和冯天的一句话就望而却步。”前路水深火热又如何?设有陷阱又如何?踟蹰不前不是她的风格。
李怀信气焰忒高:“那咱就耗着吧,你也别想走。”
“刚才一早说的……”
贞白感觉他是无理取闹外加胡搅蛮缠了,不太理解地问:“为什么不让走?”
相较而言,贞白反倒从容自如:“有话说?”
哈,还能为什么?李怀信气笑了:“我不盯着你,难道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只剩下李怀信和贞白,那种无形的尴尬又开始蔓延,李怀信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跟她独处,总会无端生出一种瓜田李下的感觉。
这话就显得牵强了,她若真想为非作歹,他盯不盯着都不会起到丝毫约束作用。
只是,为什么要堆雪人儿?一早蹲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掬起一捧雪想:玩儿?
贞白直接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确认道:“真不让走?”
既然他主动放过,一早当然没理由硬挺,当即溜之大吉。
李怀信嚣张道:“你走不了。”
一早:“……”
贞白没法子了:“那就去东桃村,我再送你们回太行。”
李怀信觉得她在旁边碍事儿,指了指远处的空地,道:“去那边玩儿,堆个雪人儿。”
李怀信一怔:什么情况?这就妥协了?未免也太好欺负了吧!
一早:“……”她已经完全不懂这人什么路数了。
贞白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又皱又黄,递给李怀信。
他懒得跟这小东西计较,大手一挥,挥苍蝇似的说:“你,一边儿去。”
李怀信接过,问:“什么东西?”
他本以为一早这个小鬼会胡编乱造诬陷他,如此听来,确实没有冤枉他,连句添油加醋的都没有,实诚成这样,也只能是个翻不起浪的小东西。
“我午时去了趟普同塔,在地宫里找到的。”
“人若害我,我必奉还,谁的生死都不论”,这句话实在深得他心,若说贞白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李怀信更不是个好东西,起码在以牙还牙以暴制暴这种事上,他比谁都得心应手。
李怀信翻开,粗略地扫了一眼,目光立即沉下去。这简直就是一本得道成佛修炼手册,上面详细地介绍了僧徒应该如何历经千世劫难,修成正果:无须一次次转入轮回,只要找足一千名和尚,纳为一体,担了他们一生的因果,就算圆满担了千世劫难……活脱脱一本打着“修炼成佛”的幌子,实际却是教人如何修炼成寄生魂的邪门秘籍。
看他俩此时有那么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一早后退半步,随时做好逃离现场的准备。这是她挑起的事端,依照李怀信的小肚鸡肠,必定清算源头,所以她早晚要遭殃。她正掂量着贞白会不会给她撑腰的时候,忽然听到李怀信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妖孽笑了起来,笑得那个销魂,把她瘆得后背发毛。
李怀信诧异道:“这是波摩罗的?”
李怀信一愣,被这句话的气势威慑到,那是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冷血与无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怀信几乎忽略了,贞白绝非纯良之辈,只是因为大家和平共处,所以她看起来是安全的,倘若立场相对呢?她绝对会成为最大的威胁!
贞白颔首,很显然,波摩罗就是用了上头的法子,把自己变成了寄生魂,却还自以为修成了千身佛陀。
“我会。”贞白冷肃道,“人若害我,我必奉还,谁的生死都不论。”
“谁给他的这玩意儿?”李怀信合上最后一页,“怕不是给人坑惨了。”
既然被听到了,李怀信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反倒坦荡起来:“是,我是说过,但前提是你对这个世间造成威胁,可你不会害人……”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贞白道,“波摩罗灭掉法华寺,一直按照册子在修炼,而他刚被亡灵寄生,就被冲相阵镇压了,而那个镇压他的人,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否则,那人出现的时机也太凑巧了。
贞白微微蹙了下眉,没露出多余情绪,转头问他:“是吗?”
李怀信整颗心提了起来,照贞白所言,可能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而波摩罗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索性把事儿挑明了,对贞白道:“他们想把你引到太行,然后关起来。”说完,又补充道,“他和冯天合计的时候,我亲耳听见的。”
“还有,”贞白没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紧跟着道,“一早方才跟我说起另一件事。”
一早悔啊,千不该万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这不,被当场抓包了吧?该!不过……既然被抓包了,那就明人不说暗话,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豁出去了。她打心眼儿里不想贞白上太行,如今既然四方大阵有了线索,她俩完全可以直接往西去。
李怀信眉头紧蹙,等着她往下说。
一早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扭头就见李怀信似笑非笑地倚在廊柱下,那双弯起的眼睛像两把磨得锃亮的刀,正架在她脖子上,等待动刑呢。
“二十年前,唐季年曾随他父亲辗转往长平做过一桩买卖,途中遇到滂沱大雨,山体滑坡,唐季年乘坐的那辆马车坠崖,被于阿吉冒险救了下来……”
李怀信挑起眉,还挺好奇这丫头能怎么编排自己,忍不住开口问:“我怎么没安好心了?”他一直觉得一早鬼精得很,没想到挑拨离间也玩得挺溜。
“等等,”李怀信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于阿吉是谁?”
一早说:“李怀信其实也没安好心。”那天她听见了李怀信和冯天私下里合谋,要把贞白带回太行,关起来。她从此对李怀信留了个心眼儿,只是一直没机会跟贞白说。对于她们而言,太行道就等于是龙潭虎穴,若真去了,不成了自投罗网?她没有明知李怀信的诡计,还眼看着贞白往里跳的道理,不带这么坑队友的。于一早而言,贞白才是她能够真正信任依靠的队友,而李怀信,顶多是个可以暂时利用的坑货。
这人聪明归聪明,记性却不太好,贞白道:“青峰道人的徒弟,那个唯一被送出七绝阵的人。”
无须一早提醒,贞白也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把她当异类也好,邪祟也罢,相比她去太行道的目的,这些都无关紧要。
李怀信立刻想了起来:“唐季年竟然遇到过他?”
一早仰脸问她:“你有什么打算,真的要去太行吗?其实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眼中,你跟我一样,都是异类。”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贞白道:“对,唐季年昨夜无意间看见一早挂在脖子上的那枚指环,问起于阿吉是她什么人。”
贞白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一枚指环,怎么就印象这么深刻?”
一早道:“就这些吧,其实他早就中毒了。”
“当时他坠崖的时候,于阿吉出手相救,结果不小心被他捋掉了那枚指环。因为那指环是青峰道人给于阿吉上太行求救的信物,对于阿吉格外重要,所以大家帮忙找了两天才找到的,自然记得清楚。”贞白道,“一早刻意追问过时间。据唐季年说,他们碰见于阿吉时,他正要去长平。也就是说,还没进入长平地界,于阿吉就已经中毒了,而且中毒很深,已入肺腑,唐老爷因此给过他一瓶能暂时缓解毒性的药丸。”
行过长廊,在曲径处他远远地看见了贞白和一早,两人于嶙峋的假山石旁相对而立。
“也就是说,于阿吉并不是被王六毒害的?他可能只是突然毒发身亡,死在了王六家里?”
李怀信不大关心这件事的后续,他睡了一天,粒米未进,决定出去找点儿东西吃。
贞白颔首:“很有这个可能。”
“那倒是。”
而王六见家里突然死了人,怕说不清,因为他之前听了于阿吉的意见,把谢老爷的尸体挖出来偷埋在自家院中,为女儿养魂,若是再闹出人命,就算不是他杀的,官府过来盘查,而梁捕头又是个极其敏锐的捕快,很可能会因此发现谢老爷的尸骨,到时候麻烦更大。王六思来想去,为了女儿,索性就将于阿吉的尸体埋在了自家院中。
“不需要说清,贞白也不可能跟他们多费口舌,讲实情就成。”冯天道,“这么大的事儿,不日就将传得沸沸扬扬了。再说,好几个跑出来的香客亲眼见到了,那几个吓得从楼上跳下来断手断脚的还在寮房躺着呢,也由不得谁不信。”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可是,李怀信仍有疑问:“于阿吉是怎么中毒的?为什么会中毒?”
“怎么给说法,她说得清吗?就算说了,那些和尚会信吗?”
这也是贞白疑惑的,无奈唐季年当年还年少,也没有深入追问恩人中毒的原因。贞白猜测道:“不排除有人想要阻止于阿吉上太行,如果这一切的背后有个巨大的阴谋,枣林村的七绝阵事发之后,自然会有人盯着,就像可能也有人在暗中盯着波摩罗一样。”
冯天没听出他的别扭,答道:“收拾烂摊子呗,好好一座普同塔给糟蹋成那样,住持也没了,总得给寺里的和尚一个说法,免得他们想要重修,把你们用来镇住亡灵的塔刹撬开了。”
李怀信思绪一转:“那会不会……也有人在盯着你?”
“那谁……”李怀信犹豫着问道,“去哪儿了?”
贞白摇头,自出了长平乱葬岗,她并未觉察有人窥视自己:“已经过去了十年,就算有人盯,也不会持续这么久。”
“随便吧。”反正糟蹋的又不是他的心意,而且这祖宗气色还行,应该没多大毛病,冯天懒得伺候他,“爱喝不喝。”
李怀信表示赞同:“我们一路过来,已经大张旗鼓地拆了三个大阵,若还有人暗中盯着,应该早就坐不住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不能。”
这说明什么?说明要么没人盯着,要么就是这帮孙子眀知打不过,了。
“一口就闷了。”冯天特烦他这股劲儿,“咱能别这么娇生惯养的吗?”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表面按兵不动,实则已经在背后酝酿起更大的坏招儿,蓄势待发。
得把积雪扒开了,细细辨认,再一株一株去挖,那双手肯定是要冻僵的。李怀信心里知道,他着了艳鬼的道儿,残留在体内的“余毒”伤身,这碗汤药是针对性帮他调理的,但架不住它苦啊,他摇头道:“太苦了,没法喝。”
什么可能都会有,李怀信深知事态严峻,此事关乎的已不仅仅是某个村或某座城的生死存亡,而是个涵盖四方的罗天大阵,用的全是最残酷的手段,以无数人命献祭而成:长平乱葬岗几十万军魂,枣林村全村的百姓,以及法华寺全寺的僧徒。还有个设在西方的大阵又是什么呢?到底要牺牲多少生命?那人不惜一切代价布下此阵,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李怀信想不明白,也清楚这已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必须尽快回太行禀报。
“不喝吗?”冯天见他搁下碗,劝道,“喝点儿吧,喝了没坏处。我见她专门去后山采的药,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把植被都盖住了,这草药可不好找。”
思忖间,贞白突然插了句:“给你的药喝了吗?”
李怀信挑起眉,舌尖还是苦的。抵住齿龈,他盯着眼前这碗汤药,似乎有种对他示好的意味。他放下碗,挑剔地想,这么苦,让人怎么领情?
李怀信猝不及防,立刻想歪了:“……”
“还能是谁?”当然是冯天最怕的那位,“贞白。”但现在他稍微克服了一点恐惧,因为知道对方不是个坏人。
能不能谈正事儿!
李怀信皱着苦瓜脸,问:“谁?”
许是白天睡了一天,到夜里就辗转难眠,李怀信只要一闭上眼,便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的“春宫图”,让他恨不得把自己敲昏过去。
“是那谁……”冯天白他一眼,“说你身体不适,就给你熬了这壶草药,下午端过来的,让我等你醒了叫你喝。”
像是中毒了,或者真的是余毒未清,所以才这么心绪不宁,李怀信瞧见案上的茶壶,心一横,硬逼着自己灌下了两碗又浓又苦的汤药。然而,这药好像除了苦之外,根本没什么药性,他压制自己片刻之后,该乱想还是乱想,甚至有点儿收不住了。
李怀信拎起茶壶为自己斟满一碗,刚入口,突然“噗”一声全喷了出来,一张脸皱成一团,忙拿袖子擦嘴:“什么玩意儿,这么苦。”
这是邪淫吧?李怀信有点惶恐,干脆盘起腿在榻上打坐,并念起了清心咒,闭目入定,希望能驱除邪念。然而,那一幕幕要命的画面又在他脑海里闪过,腻白的肌肤,屈起的双腿,还有绞在他手里的青丝,以及她腰背上拓下来的半幅雕花图……那画面仿佛成了他身体里的烙印,不管他口念多少遍清心咒,都驱除不了,像是一夜之间就生出了心魔,难以攻克,果然男女之事是要坏人修行的。
“可不是嘛……”冯天答道,心里还在纠结顾长安的事,又说,“感觉他俩挺不容易的。”
李怀信心烦意乱,感觉这寮房闷得慌,他披上皮裘,推门出去,想吸一口室外的冷空气以压住体内那股燥热。无意间,他看见不远处的雪地上矗立着一个雪人,他缓步走过去,隐约想起来是自己白天随口让一早堆着玩儿的,没想到这丫头还真堆了个跟她一般高的雪人,用两颗石子做的眼睛,树杈做的鼻子。李怀信拔掉用来做雪人嘴巴的胡萝卜,握在手里看,思绪却变得紊乱。倒不是光想着床上那点荒唐事,而是有关于这三个阵法的,此间发生的种种,无不让他唏嘘,这其中还有重重疑点,重重迷雾……还有贞白,这女冠必定隐瞒着一些事。单说她的身份,就绝对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但她为人又并不复杂。李怀信不是缺心眼儿,他看得出来,贞白这女人个性直率,简直是一根肠子,没有任何心计和城府,偷奸耍滑的能耐比一早都不如,说她单纯都不为过。
“我睡了一天?”
李怀信相信她没有撒谎,只是有些事,她宁可不说,也不愿随便拿一套说辞来蒙人。比如,她上太行的另一个目的,她完全可以骗他说没有别的目的,或者随便糊弄他一下,但她只是选择了沉默,所以李怀信私心里还是相信她的。
冯天道:“酉时。”
当“相信”这两个字眼出现在意识中,李怀信感到格外诧异,难道是这一路上和她一起出生入死,历尽艰险,有了那么点患难与共的意思,所以不知不觉被她的殷勤打动了?李怀信自认为这个理由有点扯淡。要不就是上了一次床的缘故?这就更扯淡了,他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李怀信揉着太阳穴,感觉很伤神,问什么时辰了。
一转念,李怀信又没底气地想:可能还真是!反正他的人格并没有多高尚,只是端着个人模狗样罢了。毕竟失贞此等大事,于他而言,不是随便说翻篇儿就能翻篇儿的,但那女冠事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究竟几个意思?想白睡?李怀信愤愤不平,将手里的胡萝卜塞进嘴里,狠狠嚼了起来。
冯天一直隐在旁侧,待顾长安离开,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夜深人静,整个佛寺似乎只有他一个烦心失眠的人,嘴里散开的甜涩味让他蓦地蹙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把生萝卜给吃了,他“呸呸”地吐掉,逼自己回屋睡觉,管它睡不睡得着,大不了把自己拍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