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人鬼殊途,但现在养尸养鬼的人很多。”一早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突然出声打断他们,因为不忍心看顾长安难过,遂想给他指条明路。
顾长安根本顾不得后果:“我不管……”
养尸养鬼也不一定会害死人的,比如她那丧心病狂的爹,为了一帮狼心狗肺的村民杀妻弃女,最后还将亲生骨肉炼作尸童,养在身边近二十年。摊上这么个爹,她也很无奈,可她不愿意跟别人诉说自己的遭遇,说出去怪吓人的,索性道:“李怀信就养了一只,是他的同门。”
“人鬼殊途,你懂不懂?”唐季年没法同意,这样会害死他的。
一早童音稚嫩,但语气老到,听得唐季年和顾长安一怔。
顾长安听不得这种话,心都要碎了,若说唐季年拿他没办法,他更是拿唐季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说道:“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我看他对那个同门宝贝的程度,估计也是打算养在身边一辈子的。”虽说修道之人更能抵御阴邪侵害,但也不能全凭自身,还得借助符箓,一早建议道,“你们想一直相伴,不妨去找李怀信,讨几道符,贴身收藏,不至于损了阳气就行。”
“你求我什么,我已经死了,你求一个死人……不觉得荒谬吗?”
顾长安仿佛得到了救赎,拔腿就要往外跑,一早拦住他:“哥哥,不急。”
“没有。”顾长安矢口否认,又低声下气地辩解道,“我是在求你,我求你了,唐季年。”
顾长安怎么可能不急,只听一早又说:“在塔里厮杀了一夜,李怀信刚睡下,他本来就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使性子,现在最好先别去打扰他,等他醒了,你再可怜巴巴地……”说到这儿,一早顿住,话锋一转,“这人好像也没什么同情心,对他卖惨不一定好使。”
“你是在逼我。”
顾长安听得有点呆了,没想到李怀信的脾性这么差。
顾长安泪汪汪地眨了眨眼,无辜极了:“我不是在拿你。”
一早眼珠滴溜溜一转,有了主意:“他现在手头很紧,都说无利不起早嘛,要不你给他送点儿银子吧……银子你有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顾长安戚戚然等着,终于等到他说:“我怎么接受?你要死要活,左右都是把我拿住的。”
顾长安愣了一下:“……有。”
“我错了。”顾长安说,“你接受吗?”
一早点点头:“银子肯定管用。”
顾长安实在是招人恨,但更招人疼,好像生来就是折磨他的,唐季年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怀信一觉醒来,就得了笔意外之财。听完顾长安的请求,他有点儿发蒙,也不是不肯帮他一把,就是觉得人鬼相伴,好像有点问题,便道:“不太好吧?”
唐季年心里恨啊,恨其不争。他咬了咬牙,忍着没开口骂顾长安:“你顾长安要是一直这么觉得,觉得咱俩搅和在一起是糟蹋了我,那你一开始回应……”唐季年一肚子气,懒得再提,多说无益。
顾长安红着一双眼睛,差点给他跪下了,只想求一个成全。
唐季年愣住了,他没料到顾长安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知道顾长安心里有顾虑,但没想到是这种顾虑。
换了任何一位正义之士,都不可能放任一只鬼和一个人搞在一起。主要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阴阳不能乱,秩序还是需要维持的。不过,李怀信算不得什么正义之士,他做事一向肆意妄为,随心而定,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便从中赚取一笔昧心钱的。想到这里,他索性画了三道固阳符,并叮嘱顾长安务必守口如瓶,毕竟此事传出去有损他的声誉。他身为太行道掌教亲传的二弟子,不除魔歼邪或超度阴灵也就罢了,还做这种事,就算他无所谓,他师父也丢不起这个人。
顾长安揩掉眼泪,深呼吸一口,说出了以前一直没勇气说出口的话:“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何德何能,可以遇到这么好的你,唐家大少爷……那么……灼灼生辉的一个人,”他哽咽着,最后泣不成声,“跟我搅和在一起,太糟蹋了。”
“不对。”李怀信把固阳符递过去,突然又把手缩回来,“谁告诉你能这么干的?”
唐季年看着他,没说话。
顾长安迟疑道:“一……一早。”
顾长安抬起头,瞪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能接受吗?”
这小鬼可真能管闲事,李怀信皱了皱眉,道:“她怎么跟你说的?”
唐季年终究心软了,安慰他:“都过去了。”
顾长安吞吞吐吐地讲完,李怀信的脸色蓦地沉下去。人鬼殊途,怎么可能一直相伴,一早这小鬼不是在误导人家吗?
从相见的那一刻起,顾长安的眼眶就没干过,他红肿着一双眼,连给香客包扎的时候都在哭,哭得那几个人莫名其妙,也哭得唐季年揪心,他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李怀信不忍说,又不得不说,“唐季年是地缚灵,他跟普通的鬼情况不一样。”
说不上谁害谁,唐季年心想,他又何尝不是自找的呢?离了彼此,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到如今,他死在了广陵,那些爱恨痴缠全都成了前尘往事,又何必再跟顾长安较劲呢。纵然顾长安当初选择了离开,终归还是回来了,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成一个男人,高了,俊了,成熟了,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吃点苦也没什么,起码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顾长安茫然地抬头,问:“怎么不一样?”
太苦了,但比起唐季年,他所遭受的根本不值一提,顾长安摇摇头:“是我自找的。”他自责道,“倒是害了你。”
“他死后没有化为厉鬼,而是做了个还有良心的好鬼,是因为依附了历代高僧的墓葬塔群固魂。那地方本就要度人鬼向善的,但同时,他又是依靠普同塔而存在的,地宫成了鬼冢,他只是没被锁在冲相阵,没被寄生,却也与此息息相关,好比形成连锁反应。”
罢了,舍不舍得,当初顾长安都已做了抉择,追根究底实在没意思,他索性不追究了,闲话家常一样问道:“你一个人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吧?”
李怀信斟酌着用语,想尽量用顾长安能听懂的话表达:“因为他的尸骨和那些僧徒是埋在一起的,都被用来做了芥子世界的法器,但寄生亡灵,加上波摩罗本体,刚好一千名,其中只需要九百九十九个和尚的灵魂,所以唐季年最后才被排除在外,也算是福祸相倚了。因此,他也是受这些阴阵照拂的,比如,这座阴庙的香火。”
这些年,唐季年没有试图去找顾长安,因为当初顾长安走的时候,他追着马车苦苦哀求,那样求都留不住,他便知道顾长安是铁了心,必定会走得远远的,远到他穷极一生也找不到。他只是想不明白,顾长安怎么舍得?
顾长安听得瞪大了眼睛,惊惶又无措。
顾长安感觉喉咙被堵住了,捂着脸的手心已满是泪水,他不想哭,却忍不住。
李怀信道:“待一切恢复原样,波摩罗魂散,佛前的人阳灯尽数熄灭,人们重新供奉起西天神佛,阴庙回归阳庙,和尚们又一复一日地念经,过不了多长时间,唐季年就会被超度。”李怀信看着顾长安一点点变惨白的脸,狠心说,“他是地缚灵,没办法离开,只能被超度,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了。我给你三张固阳符,不过是让你们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能够好好相处。”
“走那么远……”唐季年呢喃道,顿了顿,才继续问道,“是怕我去找你吗?”
顾长安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似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慢慢地,绝望地喃喃道:“我……我才和他……重逢……就又要永别吗?”
其实也不必问,这十三年,顾长安无论身在何处,于唐季年来说,都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远的地方。举目可见日,唯不见长安。
老天爷为什么如此苛待他们?
顾长安没有回答,只是捂住脸点点头。
李怀信见他那样子,无奈道:“你若是非要强求,也不是不行……”
远,走得太远了。
顾长安猛地抬起头。
这一句话,刀一样插进顾长安心里,疼得他死去活来。
“找一个载体,或者将其魂体炼在法器里,就可以把地缚灵带走。”李怀信道,“但是这样做,他会永远被锁在法器里出不来,也算能陪你度完余生吧。当然,如果这只承载了他魂体的法器被毁坏了,他也会跟着魂飞魄散。”
唐季年看着他,轻轻问道:“走得很远吗?”
顾长安呼吸一滞。
他深吸一口气,说:“去过很多地方……像流浪一样。”
李怀信道:“你以为,养尸养鬼都是在做好事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要让阴灵落个永不超生的下场都是不道德的。”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得多缺德才会这么做?李怀信心想,一早那丫头懂什么,她自己就是个永不超生的东西,还敢给别人出馊主意,这不是胡闹嘛。
顾长安狠狠揉了一把眼睛,揩掉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鼻音浓重地应道:“嗯?”
顾长安双肩颤抖着,陷入了沉默,像是在须臾间经历了一场生死,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人有来世吗?”
沉思之中,他听见唐季年问:“你呢?”
李怀信愣住了,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种问题,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明白了顾长安的选择。他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他们信奉生死轮回,但来世为人还是为畜,谁说得准?
唐季年讲述的时候,顾长安一直在发抖,抑制不住地战栗,他沉默着,像置身于冰窟,浑身冰凉。都是男儿,那些伤情的话不必拿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况且唐季年也不爱听。他爱听什么,顾长安却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了,好像曾经,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是爱听的。十三年的分离,让他们变得有点生疏,而比这更可怕的,却是两人已是阴阳相隔,顾长安想抱抱他,哪怕轻轻碰一下,可是他又害怕,怕抱到的只是一把阴冷的空气。
顾长安问这个问题,也不是真要得到一个答案,只是想给唐季年,也给自己一个来世的承诺——既然今生求不得,那么来世呢?
顾长安处理完香客的伤,洗净手上的血,便跟着唐季年去他旧居的僧寮叙旧,听他讲这十三年来发生的所有不幸,包括他的死因。
把深情寄托到来世的痴男怨女比比皆是,李怀信虽然体会不了顾长安和唐季年的那份锥心蚀骨,但也倍感遗憾,好在他们还剩一点时光,可以好好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