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证据确凿,我始终想不通,王六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生女儿?我总觉得另有隐情,只是我们还没查到,所以今天找你过来,想听听道长你的高见,毕竟你比较了解,这些歪门邪道的神棍会怎么作案害人。”
“这样的真相,我以为没有必要说出来。”
“不过是作案者自食其果罢了。”贞白直视他,浅声道,“当年王六刨开谢老太爷的坟墓,把尸体搬走,令其成为一具空棺,他为了救女,以魂养魂二十年,如今空棺招魂,谁造下的孽,自然要由谁亲自还回去。恐怕连王六自己都不知道,他已被招魂棺驱策,天命不可违,这叫种因报果。梁捕头信也罢,不信也罢。”
“为什么没说?”
信则尘埃落定,不信还可以继续寻找原因,这些贞白并不关心,反正查到这里,已知小曲遇害就是因为那口招魂棺。所以在谢远的墓地时,她便认为没必要说出后面的真相,谁料这梁捕头断案严明,非得揪着蛛丝马迹一查到底,查到王六杀女这一环,以为终于水落石出,总算给世人一个交代,但于王氏而言,却是致命一击,她一头撞上墙壁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早。”贞白坦言,“也是在今日开棺之时才有所预料。”
而对于谢家呢,衙门查出了真相就算是还给他们公道了吗?显然不是,这个真相直接在谢家人心中点燃了一把火,这把火来势汹汹,一路燎到了王六家的灵堂。
梁捕头又道:“其实你早就知道真相了,小曲是被王六杀害的?”
这天深夜,左邻右舍正在酣睡,有几个辗转难眠的,被窗外的天光灼了眼,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怎会突然亮如白昼?有人一探头,就被王六家烧起的熊熊烈火吓了一跳,连衣服都顾不上披,抄起铁盆就往外跑,边敲盆子边喊:“走水啦,走水啦……”
“我带她看过了小曲的尸体,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毕竟,丈夫杀女这样的事,换谁都接受不了。”梁捕头说话间,目光紧紧盯住贞白,不想漏掉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奈何对方一直面无表情。
听见动静的百姓鱼贯而出,拎着盆子木桶就赶去救火,谁知一冲到王六家门口,就被一位立于大火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吓住了。
“所以现在,王氏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大半夜的,王六家的院子里居然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太婆,众人见鬼似的纷纷刹住脚步。
梁捕头打量贞白须臾,回道:“可不是吗。”
有胆大的问:“谁?”
贞白听完,沉吟道:“……过去了二十年,王氏居然还这么清楚地记得道人手上的一枚指环?”
老人拄着拐杖,面向大火,背对院门,岿然不动。
“这个我问了,王氏说那人道服破烂,看着挺落魄的,他们就去成衣店里给他置了一身布衣。”
“这老太婆是人是鬼?”
“确实蹊跷,可那具尸骨身上,并未穿着道家衣物。”
“在王六家干什么?”
“对。”梁捕头道,“按理说,那个道人救了王六的女儿,王六没有理由毒死自己的恩人吧?!”
“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走?”
贞白听到此,只觉满心疑惑:“结果那个道人却并未离开,尸骨还被埋在了王六家的院子里?”
“王六的尸首还在灵堂呢。”
王六夫妇闻言,也不敢耽误恩公要事,便不做强留。王氏对道人满心感激,想在他离开之前给他备一份厚礼,便独自出了门,结果回到家,王六就说那道人已经辞行离去,当时王氏还纳闷,怎会走得这般突然,却并未生疑。
“救火吧。”
当年王六老家发大水,王六的父母及膝下一双儿女都被淹死了。夫妻俩悲痛欲绝,逃难到此地,已是一把年纪,想再要个孩子却始终不得,日子过得心灰意冷的。坐胎药喝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小曲,以为是苍天垂怜,谁知女儿一生下来,就多病多灾。就在女儿病入膏肓,夫妻俩走投无路之际,王六带回了那位道士,道士声称能救他们女儿一命。果不其然,那道士来了之后,小曲的病情日益好转,夫妻俩看到了希望,欲留道人长住,道人却说自己身有要事必须离开,并保证就算他离开了,小曲也会平安顺遂地长大成人。
“报官啊。”
王氏被蒙在鼓里,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全力提供线索,希望能找到女儿的下落。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刚迈开腿,踩进院内,就被老人一嗓子吓退了。
这些话都是梁捕头今日细细盘问出来的,他事先没有告知王氏已经找到小曲的尸体。
“烧吧,烧吧。”老人一蹾拐杖,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语气是恶狠狠的,“烧吧,你王六,死不足惜,遭此报应,是罪有应得,下了地狱,也要受尽苦果!”
王氏还说,小曲失踪的前夜,王六半夜出去过,她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以为丈夫只是起夜,她翻了个身,就睡到了凌晨开店。因为每日要起大早,他们都是静悄悄出去的,就怕惊动女儿,所以并不知道女儿是何时不在房中的。后来两人收工回家,没见女儿,等到后半夜,还不见回来,遂出门去寻,却一直无果。
有人反应过来:“是她放的火啊。”
“嗯?”梁捕头道,“我的人在山上找到了那根腰带,就在谢老太爷的墓地附近发现的。仵作验过,腰带上带有皮屑组织,形状也与小曲脖子上的勒痕吻合。还发现了一把铁铲,给王氏辨认过,是她家的。那铁铲以前有松动,她塞了一块木头上去固定,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王氏估计真不知情,不然这些罪证她不敢一五一十地招认,给自家揽个这么大的罪名。”
“什么仇什么冤啊?”
此时梁捕头走到她近前,正欲开口,就被贞白抢了先:“案子结了?”
赵九拎着一桶水,扒拉开人群,侧着肩膀往里钻,奈何院子里坑坑洼洼,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坑里,他来不及绕弯路,提着水桶从老人身边走过,又冲身后的街坊喊:“快救……”“火”字还未说出口,就被老人的拐杖狠狠一捅,赵九腰侧一痛,踉跄了几步,手里的水桶晃荡,终究没维持住平衡,摔进了坑中,被浇了满身水。
贞白久久地盯着老人的背影,直到被跟上去的谢家儿孙们挡住了视线。
他一抹脸,仰着脖子想要开骂,却看清了老人的脸,脏话堵在嗓子眼儿,生生咽下了,他惊诧道:“谢老夫人?!”
谢老太太冷哼一声,没再说话,拄着拐杖蹒跚离去。
谢老夫人冷哼一声,转头对围在院门的群众道:“火是我老婆子放的,他王六刨了我老头子的坟,我就来焚了他的灵堂,你们只管看着,谁也休想来插手闲事。”
贞白与其目光相对,半晌,才道:“天命不可违,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而且是惨痛的代价!
赵九急道:“老夫人,您这是为何啊?”
谢老太太经过她身侧时,忽地停下脚步,佝偻着身子抬起头,目光浑浊地看着她,说:“老婆子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稀奇的事情没见过。道长你说,他王六一家子,是不是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为何?我也想问,我谢家与他王六无冤无仇,为何要遭受这无妄之灾?他为了救自己女儿,就要让我老头子身死魂消?凭什么!”
事态突然变成这样,贞白还没来得及厘清是什么情况,只能先侧身让到一边,让谢家众人过去。
赵九踩着水桶往上爬,想好言相劝:“即便这样,王六如今……”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谢老太太一句话都没讲,拄着拐杖颤巍巍起身,招了招手,竟带着众儿孙走了。
谢老夫人疾言厉色地打断他:“如今他家破人亡,就算遭了报应吗?不是的,他那女儿早就该死,他早就该家破人亡,可是他作孽啊,害人又害己。他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抹平的,更不是他自己遭了报应就能抵消的,这报应不爽,仍难解我心头之恨!”
贞白缓步走近,目光一扫众人,掠过谢老夫人,最终落在倒地不起的王氏身上。王氏之前就在谢家撞过一次墙,额头本身还缠着纱布,如今又一头撞在墙上,原先的伤口再度受到重创,雪上加霜。
此时突然传来轰隆巨响,大火烧断了房梁,屋顶猛地砸下来,被火海吞没,天光骤亮,热浪一波一波地涌开,灼烤着老人佝偻的身躯。
那声凄厉的哭号之后,又传来砰的一声,好几名衙役围了上去。梁捕头猛地起身,吩咐下属去请大夫,扭过头,往贞白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九从坑里爬上来,拽住谢老夫人,不料手被旁边的火舌舔了一下,但他并未松手,半扶半强迫地把老人带到了院外安全的范围。
一踏入后堂,就听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号,贞白脚下一顿,似乎不太想靠近这种哭声,反倒是那衙役健步如飞,冲进了人堆。
接下来,他大声冲围观的街坊邻里喊:“都愣着干啥,赶紧救火啊,天干物燥的,别让火烧到后头竹林里去了,这竹林一着火,沿着竹林而建的房屋铺面都得烧起来,能烧完整条街道。”
“我先进去看看。”
闻言,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开始救火。孩子们拿着柴棍铁盆一路敲一路喊,嚷嚷出半个城的居民来帮忙,官府也赶到了,兵荒马乱地忙活了一整晚,才将大火扑灭。
守卫道:“嗬,倔着哪。”
众人灰头土脸地站在街道上,手里捧着锅碗瓢盆,茫然地盯着眼前这片焦土。
衙役“啧”了一声:“真硬朗啊,还没受够刺激呢,一天抢救两回了,她那些儿孙就不怕老太婆再昏厥过去?”
而纵火犯谢老太太,在被带回衙门的当天就撒手人寰了,谢家人来衙门领尸的时候大哭大闹过一场,怀疑是官府威逼恐吓把老人给折腾没的。梁捕头被气得咬牙切齿,那老太太本身已是一把年纪,他们还没来得及盘问一句,她就大仇得报似的咽了气,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老太婆,还有一群儿孙。”
梁捕头当了这么多年差,办案无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让人窝火的。就说王六吧,没事信什么歪门邪道,虽说没杀人害命,但跑去刨了人家祖坟,二十年后东窗事发,自己把自己作死了,还落了个家破人亡。谢家要来讨公道,他们官府还能去治一具尸体的罪不成?怎么治,鞭尸吗?显然谢老夫人心中有数,所以她跑去一把火报了私仇,然后撒手人寰。老太婆死了,又治谁的罪去?
“谢家谁来了?”
这案子办得乌烟瘴气的,偏偏还存在诸多疑点,比如二十年前那个道士为什么被毒死了埋在地下?会是王六干的吗?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恩怨?到现在时过境迁,一切都被知情者带入了地下,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王氏。她自从知道真相,看见女儿的尸体后,便想自寻短见,结果没死成,醒来人就变得恍恍惚惚,嘴里反反复复只嘀咕一句:“我有什么罪?”
守卫道:“可不是吗,说要来讨一个公道,盯着咱办案呢,这闹得。”
大火焚尽的屋舍成为一片废墟,石墙也被烧成了黑色,上面一层墨灰。昨夜大家泼水救火,这会儿地上的灰烬还未干,湿漉漉的一片,贞白轻轻落下脚,鞋底沾了灰,深秋天气寒冷,此处却是热烘烘的,大火焚烧之后的高温还未降下。
到了县衙,见门外停着一顶轿子,衙役一眼就认出守在轿旁的几名家丁,问了门口的守卫:“谢家人来了?”
赵九蹲在废墟中,拎着根棍子挖开焦炭,要把王六的骨灰从中分离出来。
贞白不做犹豫,拿起沉木剑就去往县衙。
贞白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开口:“你要帮他收殓尸骨吗?”
衙役点点头:“头儿说,八九不离十,你现在就跟我过去吧。”
赵九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小心翼翼地将碎骨捡进瓷瓶中:“不然怎么办?就这么放着不管吗?大嫂子都那样了。”
“所以你们推断,埋在王六家的另一名死者,是那个道人?”
小曲的死和最后的真相已将王氏彻底压垮,她从保和堂醒来就成了个失智的痴人,估计不会想到替丈夫收尸。所以就算赵九不管,衙门那边处理完谢家的事,也会带人来善后。
“我们去提审王氏,开始什么也没说,直接让她先认物件,那件靛青色布衣是她亲手给王六做的,已经确定,而那个指环,她认出是二十年前请来给她女儿驱邪的那位道人的。”
贞白道:“之前给王六选了处坟地,一会儿就把他埋在那里吧。”
贞白皱了一下眉:“什么?”
“哎。”赵九应着,动作尤为仔细,他灰头土脸地蹲在那儿,手肘和肩头的衣服被火烧出两个洞,皮肤也被烫起了水泡。
衙役也不隐瞒,想必是经过了梁捕头许可,直言不讳道:“刚刚从那小丫头手里拿回去的指环,让王氏认了,她说,是那个道人的。”
贞白的视线轻轻掠过赵九,她之所以会来,是因为之前收过王氏一袋银钱,允诺要替王六办完后事。跟赵九的热心肠不同,她没有那么多情,只是觉得应该言出必行。
“何事?”
赵九装好了骨灰,捧着瓷瓶站起身:“还有小曲,我想一块儿安葬了。”
贞白拉开门,见是暗地里跟踪她的那个衙役,他放下刚想继续敲门的拳头,说:“道长,那个……头儿让我叫你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