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发生的一幕令空舟措手不及,他本能地点点头回应贞白。就在他看向楼道的一瞬,突然有个人跛着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台阶上,头破血流,一副狼狈样。
她敛了绿瞳,转瞬恢复常态,指向楼梯处,问空舟:“那里,可是地宫入口?”
四目相对,空舟蓦地睁大了眼,瞳孔紧缩。
贞白环顾四周,语气笃定,给冯天喂了一颗定心丸:“不是,仍在现实中的佛塔里。”只不过……她左眼隐隐泛出绿光,似一只蛇目的形态,幽幽盯向楼梯处,那里有一缕阴气正自缝隙飘入地底。
顾长安扶着栏杆,已经虚脱得快要站不稳了,他在那极乐之境的软玉温香里晕头转向,终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然后挣扎着起身,一扇门一扇门地乱闯,满世界地找寻那个人。他浑身酸软无力,对缠上身的美人儿视如蛇蝎,惊慌地躲避,磕磕碰碰,头破血流,终于在推开某一扇门后,他闯出了塔楼,狼狈地站在扶梯上。
“障眼法吗?”冯天隐隐有些发怵,“或者是,我们也被卷在一个空间里而不自知?”
他一抬眼,就看见站在地涌金莲中的白衣僧人,刀刻般的眉眼,恍如初见。他唤那人的名字,那三个字,像刀刮在他的嗓子眼儿,鲜血淋漓:“唐季年……”嘶哑的嗓音,哽在喉间。他们历尽千辛,终于破镜重圆,却足足迟了十三年。
但事实就是他们谁也没看出来。
空舟定定望向顾长安,须臾,仿佛耗尽了一世光阴,又仿佛一眼万年。他张了张嘴,万语千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不可能。”李怀信难以置信,“若是阴魂,你我怎么可能看不出?!”
顾长安的眼眶早已湿润,他朝唐季年走了过去,恍惚中却一脚踏空。摔下去的瞬间,他透过蒙眬的泪眼看见唐季年朝自己奔了过来,张开双臂,像是想要接住他,动作如此迅疾,十几个台阶的距离,缩地成寸般,眨眼就到了跟前。他伸出手,想搭唐季年一把,更想抱住他,却在相拥的瞬间穿魂而过,一缕阴寒至极的冷气猝不及防地渗透他的身体,冷得他一哆嗦……
众人皆惊,贞白轻声道:“只是一缕阴魂。”
顾长安猛地摔下了台阶,被旁边的李怀信敏捷地撑住了。他顾不及站稳,抬头盯住了唐季年。
倏忽间波摩罗就在贞白手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件瘪下去的僧袍。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对,却不是破镜重圆,而是阴阳相隔,是参商永离。
而此刻李怀信的长剑直刺过来,对着波摩罗的胸腔扎进去,却扎了个空。
唐季年死了十三年,已经有一定资历,加之他执念颇深,不刻意避人或者隐身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撞见,就好比现在,顾长安一眼就看见了他。
贞白心想,不对,这老和尚太弱了,与空舟口述中的番僧简直大相径庭。她猛地拽了他一把,发现手上的人分量轻得不同寻常。
来之前,顾长安从未想过他和唐季年会是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在这座塔室内,阴差阳错地相见。积攒了十三年的相思突然决堤,千言万语,像刀一样刮得他肠穿肚烂。他们彼此相望,仿佛望尽了一世的悲欢离散,曾经相识相知的美好时光,都已被绝望渗透。
他自不量力地想拿贞白做人肉盾牌,却惊骇地发现情况不对,此人就像焊在地上的千斤柱,纹丝不动,下一秒,反手将他擒住了。
顾长安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耳鸣,眩晕,眼前发花,胸闷得喘不上气来,他浑身上下没一丝气力,几乎支撑不住,像个濒死的人,虚弱地说道:“我回来了……”
俗话说,柿子要挑软的捏。他们几个人里,一早和冯天都是软柿子,波摩罗却挑了其中最硬的那个,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我回来了”,这四个字冲击过来,掀起了唐季年对顾长安所有的恨和怨。他想起十三年前,在广陵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里,他追着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声嘶力竭地喊道:“顾长安,你回来。”
波摩罗被逼得一退再退,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贞白,去挡那挥斩而下的剑。
一切恍若发生在昨日,如果此间没有相隔十三年,如果顾长安没有走……
贞白静立一旁,却隐隐看出不对劲。李怀信穷追猛打,占尽上风,可一招一式尽显急躁,或者说,他太急躁了,不似平常的状态,哪怕之前在乱葬岗和七绝阵,再危急的关头,也不见他如此急躁过。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顾长安的离开,几乎抽掉他半条性命。不管顾长安有什么理由,哪怕是身不由己,他也无法接受。曾经的盟誓,变成了一场笑话,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当时他甚至想过去死,但终归没寻死,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或许是还没到那份儿上?然而那段时间他心如刀绞,生不如死,夜夜失眠,几乎把自己熬枯了。
波摩罗诧异地回头,蓦地闪身,李怀信一剑挑过去,搅在那锡杖的双环中。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李怀信的剑尖擦着波摩罗的咽喉扫过,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因为顾长安的离开,他曾迁怒过自己的父亲,恨透了那些逼他们分开的人,尤其是那个想要嫁过来的都护千金。他去都护府退婚,狠狠闹过一场,闹得满城风雨,让整个广陵都知道他唐季年忤逆疯癫。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番僧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不过寥寥数招,便落了下风,开始东躲西藏。李怀信打得不过瘾,下手越发狠厉,剑锋凛凛扫过,劈断了矗立在旁的一根经幢。
痛苦之中的他,根本顾不上想太多,等后来冷静下来,他才觉得自己疯过了头,这样胡闹一番,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到后来,他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然而,如果连这份留恋都舍弃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索性全都弃了吧,了却红尘,遁入空门,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恪守清规,心无牵绊……
李怀信早就心气不顺,想找个宣泄的途径,如今正好拿这个番僧开刀,痛快淋漓地打一场。
然而这些年,他真的了却红尘,心无牵绊了吗?
波摩罗手中的锡杖一旋,显然已动了杀念:“不知死活!”
唐季年盯着面前这个人,时隔多年他以一副追悔莫及、伤心欲绝的模样出现,是想演一出浪子回头吗?唐季年感觉自己恨毒了他,到头来,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舍不得这个人。他舍不得啊,因为顾长安自十六岁开始就与他相随……
冯天捂脸,这祖宗就会逞口舌之能,口气永远都比能耐大,最擅长以横治横,以暴制暴,大言不惭惯了,连自己都信了。用寒山君的话来说就是:这小兔崽子太傲!傲得他自己心里都没数了!不过,他胜在底气十足,气势逼人,整个人英姿飒飒的,往往真能慑住全场。好比现在,波摩罗就闻言色变,当然,也可能是给李怀信激的,他苦心经营十余载,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筑成的芥子世界,岂容他人随便跑进来捣乱。
他从来不是个别扭的性子,此刻他盯着顾长安,想狠狠地泄恨,想谴责他,终究还是舍不得。以前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顾长安说过,此刻也只能嗔怪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李怀信心高气傲,简直要被他逗笑了:“我说你,吓唬谁哪?自己没本事,只能依靠歪门邪道造出个芥子世界,还有脸在这儿耀武扬威?信不信我给你一锅端了!”
只一句话,顾长安就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像走失了多年,千辛万苦,终于回了家,回到他牵挂的人身边,他号啕大哭道:“我错了,唐季年,对不起。”
波摩罗料定其来头不小,不敢轻敌,他将佛珠一拢,攥在手里,威慑道:“既知是芥子世界,尔等还敢造次。”
放在以前,唐季年肯定会说,“没事,知错咱就改”,可是现在,改不改都没意义了,回不回来也没意义了,人鬼殊途的道理,他懂。
波摩罗闻言,眉头一皱,目光陡变凌厉,狠瞪向空舟。就知道这只地缚灵是个祸害,早晚得给他整出点儿麻烦来,奈何见其还有大用处,便一直留着,没想到却留成了心腹之患。他对法华寺所做的种种,本应该神不知鬼不觉,毫无痕迹地抹去,奈何这空舟却成了他无法销毁的铁证。也正因如此,他才慎之又慎,从未泄露半分自己的目的,那空舟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竟一语道破玄机,认出极乐之境是以千名僧徒炼作法器,造出来的芥子世界。没点见地和造诣,根本不可能一眼看透,何况对方还不是佛门中人,却涉猎颇深。
此情此景,连一旁围观的四个人都看得很不是滋味。
李怀信最恨别人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这邪僧作恶在前,残害法华寺千名僧徒,构建芥子世界,损人阳气,却反咬我们生事,好不要脸!”
片刻,唐季年飘下梯阶,虚弱的魂体裹在白僧袍里,低声唤道:“顾长安……”他说,“我已经死了。”
波摩罗冷哼道:“胆敢在华藏寺乱生事端,就休怪老衲手下不留情。”
如此直白,摧心剖肝,扑灭了顾长安所有的期许。
多省心哪,免得他再劳神费力地去找,正好将这番僧与极乐之境一并灭了。
他说:“这辈子,你算是彻底把我辜负了。”
紧接着,又有接二连三的叮当响,一把佛珠暗器似的射过来,李怀信和贞白旋身避开,以剑格挡。只见那名住持,也就是番僧波摩罗,不知何时已入得塔室,手捻佛珠,弹指射出。那佛珠裹挟着一股暗劲儿,击打在剑上。剑身嗡嗡震颤,震得手臂发麻,李怀信挥剑将佛珠劈成两半,不屑地冷笑道:“我们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又说:“顾长安,我恨你,怨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你。”
“你们要……”空舟话未说完,蓦地瞠目。只见一颗乌木佛珠直逼他面门而来,他来不及躲避,被冯天猛地撞开,佛珠擦过他的眼睫击在身后的经幢上,叮一声弹落在地。
他把心里的苦一点不剩全都倒出来,血淋淋地去剜顾长安的心,既痛快又肝肠寸断。他盯着顾长安,曾经捂在胸腔里那颗滚烫的心,如今早已比冰雪还寒冷,今日既重逢,不如来个痛快了断。
李怀信偏头,问空舟:“地宫的入口在哪里?”
顾长安掩面痛哭,他哽咽道:“我那时候……我没有办法了,唐季年……我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唐季年……”
为防孤魂野鬼误闯,佛寺墓葬塔的地宫一般都会加封印护持,不然随便来个野鬼就能在地宫里头溜达,还让不让逝者安息了?
后悔有用吗?他在这里熬了十三年,早就受够了,不需要这份时过境迁的悔过。他曾经也有过痴心妄想,却早就断在了普同塔的地宫内,他没有再继续等,更没再期盼这人能回来。
然而不知为何,灵体也无法穿到地下,冯天试了几次,都被阻隔在外,他说:“有封印。”
唐季年撵人走,可顾长安哪里肯走,他泪雨滂沱,可怜兮兮又百般凄楚地追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责得泣不可仰。
李怀信下巴一抬,冲冯天道:“下去看看。”
“何苦呢?”唐季年劝他,更是劝自己,“咱俩早就断了。”
贞白的掌心抚在地涌金莲上,蓄了股阴气,令缠绕在颅骨上的根茎倏地生长,直扎地底,延伸探寻。片刻后,她微微侧首,蹙眉道:“不太对。”
顾长安蓦地抬起头,心脏仿佛骤停,一句“早就断了”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猛地想起来,自己当年对唐季年有多狠心,那时候的他,可是不止一次地提过这句话:“断了吧,咱俩,断了吧。”
李怀信道:“法华寺数百年历史,安葬在地宫下的僧徒不计其数,难怪阴气大盛。”
多伤人的一句话啊,那是将对方的心活活剖开的剧痛,轮到自己身上时,他才明白那痛苦有多难承受。他怕了,摇摇欲坠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千言万语堵在他心间,不知从何说起。他语无伦次道:“没断……不能断,你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就算我化成鬼……”
空舟被她冷肃的气场一镇,吓得茫然无措:“我不知道。”继而又立刻反应过来,他说,“是地宫。历代法华寺普通僧人的骨殖都安葬在普同塔的地宫里。”
唐季年被吓到了,他知道顾长安有多傻,说得出这番话,就真能不管不顾。
这太不寻常了,贞白蹙起眉,若不是李怀信此刻提及,她可能真就忽略了,好像所有的阴气都蓄在地底,丝毫没漏出表面。她转向空舟,沉声问道:“下面有什么?”
“顾长安,你早干吗去了!”唐季年仍然怪他,字字诛心,“当初,他们可没拿着刀要逼死咱俩,只不过是为难了你几句,你就撇下我走了,现在又跑来唱生死相随的戏码,谁稀罕啊?”
李怀信神色凝重起来,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涌金莲下面埋着一千具尸骨,我们进塔之初,却没感觉到一丝阴气。”
这话说得太重,太伤人了,但比起顾长安的命,伤心又算什么?他们的心,早就伤透了。
这女冠自己就是极阴之体,从乱葬岗那种地方出来,一路上虽碰到不少事,但也只听她说过“有阴气”或“阴气重”之类的,还是第一次听她说“阴气大盛”。
“我知道你恨,你怨,你怪我。”顾长安狠狠抹掉眼泪,决绝而坚定,“我的确撇下你走了,如今无论怎么解释,都太苍白无力。可是不管你怨也好,恨也罢,我既然回来了,就没想过再独自走或独自活着。”
“不是。”贞白耐着性子道,“地涌金莲的根茎直插地底,下面阴气大盛,有东西。”
“顾长安……”
瞧不起谁?真当他窝囊废毫无用武之地啊!
“十三年了,”顾长安几乎是在恳求他,“生离死别我们都经历过了,而这辈子最难逾越的,无非就是生离死别,我不怕的。”他说,“但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百年以后,或抑郁而终,再一起走。”
“我说……”贞白没料到两人竟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吵起来,刚想开口,李怀信的矛头就转了方向,朝她撒气:“好,你说,你拦着我干什么,非让我带他们躲出去吗?”
旁观的冯天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不禁瞠目结舌,他压低声音跟李怀信说:“他俩……他俩那什么?”
“不是,李老二,你怎么不检讨一下自己鲁莽轻率,独断刚愎呢?”
李怀信回他一句:“别少见多怪。”
李怀信突遭拦截,心中不快:“你闭嘴,身为太行道弟子,居然被几个色鬼吓住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丢不丢人!”
“不是,他俩……”冯天词不达意,只好比比画画。
未等她开口,冯天嗖地蹿过来:“我说你干什么!祖宗,不是都跟你说了……”
李怀信尤其豁达,刚想教育冯天两句,便瞥到旁边一脸惊愕的贞白和神色古怪的一早。
贞白架着他的剑,因为太过突然,一条胳膊都震麻了,沉木剑险些脱手。
得!仨土老帽儿!显然是没见过多少世面,所以对眼前这场撕心裂肺的相逢也难有共鸣。冯天更是震惊到仿佛三观遭到重创,连声嘀咕道:“我的天啊……”
李怀信错愕道:“干什么?”
李怀信“嘘”了一声,道:“你能别这么大惊小怪地来回念叨吗,烦人!”
众人始料未及,便见李怀信一剑劈下,气势如虹,却被一柄沉木剑当空架住了。
“那种哎……”冯天艰难地措辞,“这种匪夷所思的关系,简直……闻所未闻,还不许我大惊小怪吗?哎,你怎么这么淡定?好像你见过似的。”
贞白的手刚抚上身边一株地涌金莲,陡然感觉有道剑光一闪。
李怀信“嗯”了一声。
“行吧。”李怀信飒然一笑,“我也觉得问题不大。”
“哪儿见的?”冯天瞠目道,“这种事你都……你也太见多识广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突然让李怀信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连个女人都不如。他有提剑上阵大杀四方的魄力,生死不惧,哪怕身在乱葬岗和七绝阵,也没有半分怯意,唯独对女色避之若浼,总觉得女色会乱人心志,坏人修行。只要不让他进极乐之境,从一开始就放弃抵抗,给那些东西以可乘之机,怎样都行。比如,把这芥子世界捅个窟窿,把那些东西放出来,硬碰硬,他还能怕了那群色鬼不成?!
李怀信正欲回答,忽闻一阵鬼哭狼嚎,那声音在密闭的塔室里回荡,让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阵地动,只是轻微的震颤,就像整座佛塔打了个哆嗦。
贞白当然知道。她点点头:“问题不大。”
众人神色陡变,贞白往楼梯处一指,道:“地宫有异动。”
李怀信神色复杂:“里头不是什么伎乐天女,放出来的色鬼压根儿就男女不忌。”
“这里恐怕不安全。”李怀信扭头吩咐道,“一早,你带顾长安出塔。”转头又对唐季年说,“和尚,你带我们下地宫。”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想毁掉千佛莲台构造的芥子世界,放出里面那些东西来,然后独自应对。
顾长安恍恍惚惚地摇头,他刚和唐季年重逢,哪里肯就此分开。李怀信见状脸色冷下来:“别磨蹭!一早,带他出去,离远些,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李怀信猛地回过神来,刚才那只手仿佛是攥在他心上,结结实实攥紧了,让他满腔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
一早点头,跑过去拉顾长安的手:“哥哥,咱们先出去。”
就他刚才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有种逼良为娼的罪恶感,贞白到底还是不想勉强他,松开手道:“不愿意就算了……你带着他们到塔外,这里我来解决。”
“发生什么事了?”顾长安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睛死死地盯住唐季年,怎么都不肯走。
李怀信愣神道:“嗯?”
一早拽住他胳膊,往外扯:“你就听李怀信的吧,你在这里会给他们添乱的。”
李怀信满腔怒火,正愤愤不平,突然被人拽住了。他沉着脸回头,贞白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胳膊,说:“你不愿意就算了。”
唐季年连忙嘱咐道:“你们出去往西,那里有一处墓葬塔群,但是别进去,就在外面待着。”说完,看着固执的顾长安,他语气软下去,安抚似的,“长安,你出去等我。”
说完,他不顾冯天的劝阻,径直上了塔楼。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气那女冠若无其事地把他往火坑里推,当他是什么人,是随便就能亵渎的?明明之前还一个劲儿地打他主意,如今转头就把他往淫窟里送。
顾长安揪着心,问他:“有危险吗?”
这女冠出的什么馊主意!李怀信咬牙切齿,却只能恨恨道:“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法子。”
唐季年也不骗他:“可能有危险,所以你得出去。”
翻来覆去折腾一大圈,到头来还得他进去,李怀信目光如刃,上下把贞白刮了一遍,有种要将其剥皮抽筋的狠劲儿。
听见有危险,他更不能走了:“我们好不容易……”
此言一出,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那三个鬼是进不去的,再排除贞白一个女子,就只有李怀信能被色欲熏心了。
李怀信感觉顾长安实在婆婆妈妈,好不干脆,便不耐烦道:“你手无缚鸡之力,还跛着脚,行动都不方便,跟着我们是想拖后腿吗?到时候他做什么都得顾及你的安危,反倒连累大家,更危险。”
贞白轻声道:“那便进去杀掉。”
李怀信这番话尖酸刻薄又言之有理,顾长安不情不愿地被拉走了。
冯天叹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总之不能将那群色鬼放出来。”
贞白不禁抬眼看向李怀信,看出他不同寻常的急躁,一般情况下,他其实还算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甚至有些散漫,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越来越没有耐性。她思索着他从何时开始发生了变化,似乎是与那番僧打斗之时。
李怀信扫了眼空舟忽虚忽实的魂体,有点儿不忍心,遂打断冯天的话:“你有没有法子?”
李怀信踱到楼梯处,刚才贞白所指的位置,敲了敲地砖:“是空心。”他问唐季年,“怎么打开?”
冯天这缺心眼儿的估计还没反应过来空舟之前那句“不近女色”意味着什么,一句话又把他的魂体伤得更透明了些。
唐季年摇了摇头,他进佛寺两月有余就遭了难,没真正参与过僧人灭度后举行的下火佛事,当年是波摩罗亲自收殓了所有僧徒的尸骸,他只知道塔底有地宫,却从未找过入口。地宫就等于坟墓,试问谁会有事儿没事儿跑去挖个坟,探个墓,在墓穴里头瞎溜达一圈?
“你和那邪僧同流合污整出个芥子世界害人,还问我怎么办?”冯天没好气道,“反正就是损点阳气,让里面的人逍遥快活去呗……”
李怀信内心生出一种无力感,这和尚其实也没多大用处!他简单粗暴地一剑插进地砖缝里,狠狠一转,又利索地拔出剑,准备再插第二下。手起剑落的同时,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贞白幽深的眼睛,发现对方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他莫名其妙地犹豫了一下,才一脚将那块松动的地砖蹬塌了。
空舟脸色惨白,想起极乐之境里的顾长安,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地砖咚的一声掉了下去,一股陈年腐朽潮湿的霉味从黑洞中散发出来。
冯天道:“狗屁的伎乐天女,其实就是一群色鬼!淫邪得很!比长平乱葬岗里的附骨灵更为凶残,招惹不得。一旦沾上身,非被那东西吸干精元不可,就像法华寺这群和尚的下场!我估计啊,那些东西是因为被困在芥子世界里有所管制,所以这十三年来才只是损人阳气。你若乱来一气,把千佛莲台毁了,将那些吸人精元的色鬼放了出来,没了压制,岂不是直接要人命?别一个不当心,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
此时一早和顾长安却突然返回了,一早说:“塔门被封住了。”
李怀信眸光一凛,蓦地意识到重点,这是一千个和尚死后,以头颅为法器种植的地涌金莲,写上经文及用功德加持,才形成的芥子世界。那么最初在塔刹里勾起僧众欲念,杀害一千名僧人的,还并不是什么极乐之境。
唐季年一怔:“怎么会?”
“那也不能乱来。”冯天道,“你怕是忽略了,这个极乐之境是用一千个和尚炼出来的。”
随后,一阵低缓的诵经之声在塔室里响起,仿佛有无数个和尚同时念经,却是各念各的经,参差不齐,像是从房梁上压下来,又像是从地涌金莲的花心里透出来,乱糟糟一片,萦绕在耳边,而且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
李怀信道:“顾长安和那一帮人还被困在里头,总得毁了极乐之境,把人救出来。”
唐季年听在耳里,整个人如遭重击,他惨白着一张脸,惊惶四顾,感觉天旋地转。太熟悉了,这沸沸扬扬的诵经声,是法华寺终结那日,住持及无数僧徒为了抵御心魔欲念,诵念到死的佛经,是刻进他骨子里的恐惧。如今,这诵经声一声又一声,杂乱无章地在他耳边回荡,仿佛悲剧重演。当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声音,因为他便是在这铺天盖地的诵经声里死去的……
一早不服气:“不让捅又不让拔,那能怎么解决?”
听完唐季年的讲述,冯天惊愕地回过头,盯着满室盛放的地涌金莲道:“你是说,是这些已逝的僧人在念经?”
说完,他扭过头,对还在一个劲儿地拔萝卜,哦,不,拔骷髅头的一早吼道:“小鬼,快住手!别闯祸!”
“怎么可能呢?”李怀信难以置信,“这些尸骸只是法器。”
“哎,祖宗!”冯天连忙阻止,生怕李怀信鲁莽行事,“这不是捅刀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你先别一上来就用武力。”
“不对。”贞白侧耳,凝神判断道,“诵经的声音应该是从地宫传上来的。”
“既然知道这千佛莲台就是构造极乐之境的法器,”李怀信一只手摁住剑匣的机栝,开匣取剑,“那就好办了。”
“先下去。”李怀信毫不迟疑地劈开地砖,道,“一早,你和顾长安待在上面,看着他,别乱跑。”
空舟何其冤枉,他根本没想到一抔坟土会帮那邪僧造这么大的孽。他才出家两月有余,几乎连一本经书都还没背熟就做了鬼,在做鬼之前他都不信这世上竟真有阴魂不散这种事,更遑论生死之外这些怪诞诡奇。
一早点头,又迎上唐季年托付的目光,打包票似的应承道:“放心吧,我肯定保护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