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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芥子世界

“我的天……”冯天忍不住惊呼出声,转头问,“你怎么发现的?”

大家凑过去,发现那是颗扎在地上的骷髅,颅骨内积了土,地涌金莲的根茎从黑洞洞的眼眶和鼻孔扎出来,紧紧箍住那颅骨,又纠缠着扎进土里。也不知道是在这些人生前种进去的,还是死后种进去的,无论哪种,拿人的脑袋当肥料养花都令人感到恶寒。

一早的小尖下巴朝着转轮藏的底层佛龛一点,说:“我就是好奇,想看看格子里的佛像到底是不是金身打造的,结果真沉啊,没拎住,不小心砸下去了。”

“你……”空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丫头身上没有生气,她不是人,也不是鬼。

也算是凑巧,毕竟刚才连贞白都没发现,当时她和李怀信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泥土上,却没进一步刨开看看,只当寺庙里的和尚挖坟头土来种花,其实是更丧心病狂地拿尸体种花。

一早停下动作,道:“死人骨头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冯天瞪大眼瞅着面前一大片地涌金莲:“那这些呢?”

空舟盯着她这举动,瞠目结舌:“你,你不害怕吗?”

一早会意,立刻抡起佛像又砸碎了一盆。

一早又试着用力往外拔,奈何地涌金莲的根茎已深深扎进那骷髅头骨里,拔不出来:“真费劲。”

“别……”空舟来不及阻拦,却听砰砰几下,花盆已四分五裂,又是一颗骷髅头暴露出来,还裹着潮湿的黄泥。

“快看我发现了什么。”一早弯下腰,抓住地涌金莲往上一拽,却没拽出来,倒是抖落了泥土,露出包裹在内的骷髅头骨。

李怀信的脸分外阴郁,一扬手,捻了一缕佛龛前的香火烟线,把欲飘向一早的空舟捆了,厉声问道:“还敢说没有害命,这些,是不是就是丧命在极乐之境里的人?”

一早站起来之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脚边,那只种着地涌金莲的陶制花盆被砸碎了,泥土泻下来一半,隐隐露出土里的东西,泛着白。

空舟本能地挣扎着,闻言,抬起头:“不是,这里原本就是安葬本寺弟子的普同塔。这些死者,也全都是本寺弟子,没有其他人。”

一早闻声转过头,站起身,手里还拎着那尊砸得伤痕累累的佛像,欣喜道:“哎,你们都在啊?”

李怀信眼尾一挑,指向地上那颗栽种地涌金莲的头颅,显然不信他的说法:“是我孤陋寡闻吗?佛门里还有这种葬法?”

贞白和李怀信异口同声道:“你在干什么?”

冯天博览群书,也没在哪本异闻录上看见过,他冷声道:“我也从未听说过。”

“小鬼!”

“没有。”空舟直言,“法华寺主张火葬,灭度后会直接举行下火佛事,拾骨入塔。”

“一早!”

可这里的头骨都是完整的,压根儿没有进行过火化。

四人迅速下了塔楼,就见一个小姑娘蹲在地上,手举一尊砖头大的金雕佛像,直接往栽着地涌金莲的花盆上抡。

一早虽小,却也不好糊弄,当即驳他:“你蒙谁呢,这些尸骨养得这么好,我看你们可没少费心。”

“当年法华寺所有高僧……”空舟话说到一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众人神色一肃,继而连续传来砰砰乱响,贞白当即找到声源:“在底下。”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里葬的全都是当年法华寺的弟子,包括住持长老,武僧禅僧……”空舟道,“我守在这里十三载,为他们填土埋骨,这样总好过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华藏寺?”冯天蹙起眉,隐约有点熟悉,“华藏……”

李怀信抓住重点,问道:“法华寺所有弟子?”

“他是来自西域的番僧。”空舟道,“这座寺庙原本叫法华寺,十三年前被波摩罗鸠占鹊巢,从而改名华藏寺。”

“对。”空舟面色惨白,一双漂亮的眼睛满是惊惧,似是穿透时光看见当年那可怖的场景,他猛地紧闭双目,再睁开,极力克制住情绪,“当时我皈依佛门还不足两月,某日,突然来了个番僧,便是波摩罗。他自西域而来,千里迢迢来到中土,说要与住持辩经。法华寺修习禅宗,讲究顿悟,与西域佛法存在很大的差异,住持不愿与其论战,却也以礼相待。”

冯天和李怀信对视一眼:“不是咱中原人的名字吧?打哪儿来的野和尚?”

空舟顿了顿,继续道:“住持心慈仁善,架不住波摩罗日日纠缠,便应承他与众弟子讲经论法。住持权当是参禅,并不是要跟波摩罗打擂台赛,我当时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那波摩罗却不依不饶,得寸进尺,非命我去召集寺里所有僧徒观战,地点不选在法堂,反而定在塔室,乃法华寺的七级浮屠。”

空舟:“波摩罗。”

李怀信脑筋转得快,一听就明白过来:“我看他辩经是假,想要鸠占鹊巢,将法华寺一网打尽是真。”

李怀信甚感意外,难道他看走眼了,那个老秃驴有这么厉害?不过……等等!他蹙起眉,没听清似的:“波什么罗?”

冯天提出疑问:“仅凭一个番僧,就把整个法华寺给灭了?”

空舟却道:“是如今的华藏寺住持,波摩罗。”

李怀信瞥他一眼:“别忘了,那是个能造出芥子世界的番僧。”

冯天一语点醒梦中人,若佛门有人登临如此境界,必是心存慈悲,普度众生,一世功德无量的,又岂会大材小用,在此造孽,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冯天:“你可真能长他人威风。”

冯天打岔道:“狗屁高僧,有这个能耐却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儿,邪僧还差不多。”

关键时刻李怀信懒得跟他抬杠,转向空舟,问:“所以,你们就是在那场辩经的过程中遇害的?”

李怀信已经不关心他话中的虚实,只用目光刺过去:“是哪位了不得的高僧,造了这个极乐之境?”

空舟艰难地点点头,逐字逐句地说:“论经讲戒律,佛说眼根贪色、耳根贪声、鼻根贪香、舌根贪味、身根贪细滑、意根贪乐境,皆为六根不净。”说到这里,空舟似有些犹豫,只好笼统道,“谁都不是六根清净之人,即便住持长老,也是肉体凡胎,修为再高,也有执念,无一例外。”

空舟道:“我知道的并不多,也没修过多久佛法,想不到它是个独辟出来的芥子世界。”

李怀信挑起眉,从那句“论经讲戒律”联想到极乐之境,似乎听懂了空舟言语里的隐晦之意。他扫视遍地的地涌金莲,有种瘆人的漂亮,他也不跟空舟拐弯抹角,道:“众僧破戒了?”

冯天腹诽道:你天真个鬼!

空舟抬眼,看人精似的看着他。

还说没害命,谁信?李怀信愤愤道:“我怎么那么天真,差点就听信了你的鬼话。”

这一眼让李怀信心领神会,怕是那番僧波摩罗借着辩经的由头,使了阴招,让法华寺一众持戒的和尚都着了道。

他果然还是小看了这里,此刻不免心有余悸,再看向空舟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好大的本事,你们佛寺究竟为什么搞出这个芥子空间?意欲何为?不可能只是损人阳气这般简单吧?”

据空舟估计,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僧徒破戒,其中多数是刚皈依佛门不久的弟子,还没撞过几天钟,也没念过几天经,红尘未断,心怀万千杂念,挺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闻言,李怀信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要独立创造出一个空间,无论是佛门的芥子还是道门的乾坤,都是非等闲能够办到的,几乎要到脱胎成神的境界。

至于那些心思单纯,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因自小长在寺里,只见过虔诚礼佛的女香客,他们端正恪礼,从不莽撞失仪。平日里住持讲经讲法,也跟他们讲过男女授受不亲,不能与女香客走得太近。小和尚们还没悟透其深意,就被一场伪辩论给坑了。

冯天道:“他们佛门里有个说法,称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也就是在这里形成一个独立的芥子空间,类似于我们道派的乾坤小世界。”

老和尚们毕竟吃了一辈子斋,供了一辈子佛,定力相当不错,可他们修的是慈悲,大慈大悲,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太慈悲了,遇到恶人恶鬼首先想到的是度化,更有些和尚傻得连以身饲鬼的自残行径都干过。对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李怀信不予置评,毕竟在道门,以除魔歼邪为己任,是要除和歼、杀与灭的。

李怀信:“什么芥子世界?”

这些个和尚,除了敲钟念经,度人鬼向善,普遍没什么了不得的本领,才会被人欺到头上。眼见一个个僧徒丢盔弃甲,大和尚们也只能盘腿打坐,闭目念经,拼定力。

李怀信简明扼要地把目前的状况解释了一下。冯天听完皱了皱眉,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空舟身上,眼神格外锐利,他说:“什么极乐之境?取的花名吧?这恐怕是个芥子世界。”

得亏当年李怀信不在场,他最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就算死到临头也要轰轰烈烈折腾一场,哪怕同归于尽呢,坐着念经算怎么回事,除非念经能把对方咒死了。于李怀信而言,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暴自弃,他能跳起来骂死这帮不争气、不作为的和尚。

冯天此时已经觉察出异样,问道:“怎么回事?”

但其实,于僧众而言,这又何尝不为一种严防死守呢?他们没有本事与番僧对抗,除了束手就擒,就只能严防死守!

李怀信嫌他丢人,没搭理他。

空舟娓娓道来,魂体忽虚忽实,极不稳定,他回忆起那个失控的场面……

又一声女子的娇吟响起,冯天听得满身起鸡皮疙瘩,捂住了耳朵,这时他才注意到身后的贞白。旁边的三个人正齐齐地盯着他,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冯天缓了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说了句下流话,脸一红,欲揭过这话题:“真的在佛寺啊?”

那番僧说要登一场极乐,那极乐像人间荒唐,醉生梦死。他闻见了香,越来越浓烈的香,想起某人身上的味道,魔怔了一样……那欲望被激发出来,在一方塔刹,与千百名僧人的欲念搅和在一起,慢慢蔓延,引燃香烛,越烧越旺……那是欲香!焚烧的是人的欲望!

李怀信脸都垮了,他疲于解释,警告冯天道:“你别找事儿啊。”

待住持长老们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把持不住的僧众一人一把欲火,自己把自己焚烧了。他们扎堆在塔室,熊熊烈火,很快祸及那些还在严防死守的僧人们,一个都逃不掉!

“你骗鬼呢,佛寺里哪来的女人?还叫得这么淫荡!”

太要命了!空舟亲眼看见那些僧人被欲火焚烧,精血亏空,变成一把干枯的骨头,是真正醉生梦死,含笑而终。他盯着那些僧人沉溺满足的死相,不寒而栗。

李怀信嘴角一抽:“逛你个头!这是在佛寺!”

这是一场突然降临在法华寺的浩劫,他甚至不知道缘由。待自身的欲念引火烧身的时候,严防死守的老僧们便正襟危坐,手捻佛珠,口念佛法,守住戒律清规,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壮举——自断六根。既然六根不净,便自断六根。

冯天好端端地待着,突然闯进来个不速之客,有点蒙,立即把空舟挤出来:“什么情况啊?你们抓鬼别往我这儿塞啊!”刚说完,他就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娇笑,群魔乱舞似的盘旋在耳边。冯天犹如被人当头抡了一棒子,愣过之后,瞬间炸了:“哟,李老二,你逛窑子呢!”

听到此,李怀信感到无比震惊。

李怀信皱了皱眉,突然看见两缕阴魂从五帝钱里飘了出来。

冯天瞪大眼:“自断六根!那岂不是……”

李怀信不动声色,在袍袖里搓了搓指尖,觉得刚才捻过香火细烟的指头在发烫,而且烫得不寻常,像是沾了一把欲火在手上,烧着了。因此他确定,这里的香烛也是有问题的。

这是集体自杀啊!什么叫宁死不屈?冯天算是见识到了,真壮烈啊!他忍不住心中激荡。

贞白拿他没辙,只能无奈地继续一寸寸查看,看有无其他机会。

“都死了。”空舟颤声道,那画面于他而言太过惨烈,“我还依稀记得当时波摩罗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好像还说了句‘以身供佛,以魂饲佛’。”当时他神志涣散,实在记不太清了。

他站在斗拱下,耳朵发麻,移开一点,还是麻,心里压不住的烦躁,只能催贞白道:“你快想想其他办法。”

“以身供佛,以魂饲佛?”说得好听,这和拿活人献祭有什么区别?李怀信神色一凛,首先想到那些吸人精血的飞天乐伎,她们又算哪门子佛?

李怀信瞪回去,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摸不得!

此时贞白突然说道:“阳火。”

贞白瞪眼:“……”你还摸不得了?!

李怀信蓦地反应过来:“那些供奉在佛前的人阳灯,难道是……”

“不行。”李怀信斩钉截铁道,“没有只是,摸我一下都不行。”

空舟颔首:“当时波摩罗取了住持长老们的三把阳火,点在佛前,以作供奉。”

贞白:“只是……”

冯天忍不住道:“有什么用?这人怕是个已经走火入魔的魔僧。”

李怀信道:“依和尚之言,这里是个释放欲念才能开启的门道,我首先就要放弃抵抗,岂不是要让她们得逞?”

李怀信却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那番僧千里迢迢来到法华寺,处心积虑地将众僧引到佛塔,然后大开杀戒,就为了把这群和尚献祭给佛祖?当然也可能是他为了鸠占鹊巢,随便编了个自认为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关键是,他鸠占鹊巢之后,将法华寺改名华藏寺,盘踞在此十三载,突然好像洗心革面,敛了魔爪,居然只是搜刮阳气,没再害命?说出来谁信?

贞白愣了一下。

冯天第一个表示怀疑:“怕是极乐之境吃人不吐骨头,进去那些人早就尸骨无存了。”他对空舟一直有所提防,此刻也毫不掩饰内心的猜忌,“你明知前因后果,却还助纣为虐,守在这里十三载,怕是早与那魔僧达成了某些交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怀信想的也是,毕竟除魔歼邪,是他们修道人的本分,虽说极乐之境不会伤及性命,但也损人阳气,是该出手的,但是……他迟疑道:“我不近女色。”

“我只是没办法。”空舟坦言,“一直被困在这座佛寺里,出不去。”

“既然来了,就顺手解决了吧。”

李怀信倒能证实空舟此言非虚:“他是地缚灵。”

耳边此起彼伏的娇喘,搞得他静不下心深思,他只好问贞白:“怎么办?”

经冯天方才一番揣度,贞白也有些生疑:“我看你之前魂体稳固,也是靠损人的阳气固魂吗?”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李怀信不明白,顾长安和空舟看起来有很深的渊源,可又不像是什么过节。

空舟脸色陡变,矢口否认:“不是!”

李怀信还有一大堆疑问未解,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散了。他还没开口,贞白就好像跟他心意相通似的,将空舟纳入五帝钱内,并往里灌注阴气固魂。

“当初我没有被吸干精血。”他说,“也没有自断六根。”

“和尚。”李怀信唏嘘道,好好的一只灵体怎么突然虚弱到要原地消散了,没理由啊。再看他的神态,李怀信见过不少伤心人,或独自垂泪,或号啕大哭,唯独没见过空舟这种,伤得像要魂飞魄散了。

闻言,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眼睫微颤,望着梁柱上伎乐天女的斗拱造像,魂体渐渐白到透明,这是魂体不稳的表现,阴灵越透明,意味着越孱弱,直至消散。

空舟左右为难,一副想豁出去又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被大家盯得如芒在背,鼓起好大的勇气才说:“我不近女色。”

那么近,那么远,好像来自另一个空间。

冯天:“……”

突然,他头顶响起一声低呼:“唐季年……”

一早:“……”

空舟紧攥着双拳,只想扑进去把人拉出来。

贞白:“……”

这些年,他被圈禁在这座佛寺,见过无数人入塔,被欲念驱使着无法抽离。他心怀悲悯,试图做点什么,但也只能像对李怀信那样,好意提醒他们离开。除此之外,他也无能为力,唯有置身事外。也谈不上冷眼旁观,既然这里头没害人性命,慢慢地他也就看淡了,甚至曾试图去理解他们,情与欲,都是人之常情。可现在顾长安被卷了进去,他再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根据顾长安和空舟的种种表现,李怀信几乎秒懂了。

空舟垂着眸,听见了,隐忍着,嘴角绷紧了。

不近女色导致空舟在这场浩劫中成了例外。他对那些娇艳欲滴的美人儿无动于衷,但欲念是有的,在臆想里,被千百名僧人蔓延出来的欲香推至鼎盛,药性太猛,根本无法纾解,也无法平息,后来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死因,可能是暴毙而亡吧。

琴音一拨一拨漫过来,潮水一样,卷着浪,掀到人身上。

李怀信听着有点唏嘘,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死得真尴尬。

一声声娇笑在四周回荡,李怀信听得头皮发麻。

空舟虽是个例外,却也没能逃过一劫,横竖仍是个死,和僧众可谓殊途同归。奇怪的是,死了这么多人,却只留得他一只孤魂,好似被禁锢于寺庙,怎么也飘不出去。

对于李怀信来说,那区别可就大了,他性子直,不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说辞,好比他每天睡觉醒来又睡觉,照这和尚的思维,岂不是相当于他从来都没有醒过?可拉倒吧!还供养伎乐天女?一帮伤天害理的玩意儿,合着把毒丸裹层糖衣它就不是毒药了?

空舟变成孤魂野鬼之后,糊涂了很长一段时间。许是临终前大受刺激,他的记忆变得颠三倒四,整天恍恍惚惚,连自己是谁都要闷头想半天。好不容易想起来转头可能又忘了,有时候记起自己名叫唐季年,又好像叫空舟,两重身份相互纠缠,特别伤神,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敢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完整。

空舟顿了顿:“人人都有欲望和魔障,一旦打开欲界之门,无一不沉湎其中,走出去了,往往还会回来,至死方休……如此,与出不来又有何区别?”

起初他格外虚弱,身体几乎跟水一样透明,手脚更是完全看不见,把自己都吓到了,心想见鬼了,这鬼还是他自己,多瘆人哪。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慢慢适应,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空舟解释道:“极乐之境纳的是欲念,只要不祸人性命,就有源源不断的供奉。他们心甘情愿地来,醉生梦死一场,从此流连忘返。”

他意识刚清醒时,身在塔林,所以他便一直在塔林里待着,因为他发现这地方有助于固魂。慢慢地,待手脚开始隐现,身体也不像水一样透明,他总算记起了那些生前的事,却比不记得时更伤神,还伤心伤肝,倒不如做个糊涂鬼,忘了干净。

合着他干着急了这么久,那些人只是进去寻个乐子?那这和尚一副要出人命的模样,是想吓唬谁呢。

听到此,李怀信问道:“塔林?可是安葬历代高僧的那处墓葬塔群?”

李怀信愣了两秒,音量陡然拔高:“那你一副性命攸关的样子,还说什么进去了就出不来。”

空舟颔首:“正是。”

“不会。”空舟垂眸,抿着唇,像是突然冷静下来,无能为力的样子,“不会伤及性命,只会损些阳气。”

“那地方有法印加持,阴邪难侵,连我……连常人都很难踏入半步,你一只阴灵……”

“你们这群和尚张口闭口戒律清规的,私底下干的却是什么勾当?”拉皮条吗,听听这声儿,骨头都给人叫酥了,李怀信有点来气,“是要把人榨干了不成……”

“法华寺惨遭大劫之后,历代高僧的安息之地就被罩上了一道法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空舟自己也想不明白,但他确确实实被墓葬塔护在了里头。他也曾琢磨过,许是历代高僧承认他是法华寺的弟子吧,还是仅剩的唯一一名弟子,于是他说道:“许是侥幸吧,也正因我能自由出入塔林,波摩罗才没有对我赶尽杀绝。”

空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有什么目的?”李怀信道,“难道他来此,就是打法华寺墓葬塔的主意?”

空舟正束手无策之际,却听李怀信道:“顾长安会在里头那什么……精尽人……咳……”

空舟摇头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个人很难琢磨,我当时只想去普同塔收殓尸骨,无奈我魂体太虚,根本拾不起来,后来是他葬了法华寺所有僧人,以这种方式,足足费时三月有余。他让我每隔七日便掬一捧塔林里的坟土填进来,说是为众僧净身洗骨,消除业障。”

想想也是,若砸烂斗拱就能破,那极乐之境未免也太脆弱了。

最该消除的业障就是那邪僧,冯天越听越恼怒:“这种骗鬼的话你也信?”

空舟道:“没用的,欲界真正供奉的又不是这些斗拱造像。”

“自是不信的,但真假并不重要。”

他知道,若能这么简单粗暴地解决,这和尚就不必如此发愁了,可人总有犯蠢的时候,万一呢?

李怀信蹙眉看他,空舟继续道:“那时我家中突然遭难,家父下了狱。”

“那顾长安不管了?还有几个人在里头呢!”李怀信道,“不进去,我们从外面进攻呢,比如砸了这些斗拱。”

这桩案子牵涉着万千纠葛,是他捅出的娄子,本是因他而起,却要唐家上下替他犯下的过错承受后果,他想出去亲自担责,却已是一缕孤魂,被困寺内。他知道自己错了,当一夜白头的母亲找来法华寺,泣不成声地在门外喊他的名字时,他就后悔了。

空舟第一反应仍是:“不能进去。”

他当初为了顾长安有多犯浑,后来的他就有多后悔!他怎么能连含辛茹苦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顾,一意孤行,无视双亲痛心疾首的劝解,甚至把父亲推上了断头台,那是将他千刀万剐都赎不清的罪。就为了顾长安,区区一个顾长安……究竟值不值得?他悔不当初啊!

“还有别的办法吗?”李怀信又问。

他听着门外的母亲悲痛欲绝的哭诉:“季年,跟娘回家吧。儿啊,娘求求你了,咱们去跟都护赔个罪,求他网开一面,救救你爹吧……”

空舟苦笑,或许吧,他不能因为顾长安把别人也搭进去,可是顾长安怎么办,顾长安……

可他已经回不了家,赔不了罪。

想到这和尚虽救人心切,却没怂恿他们以身犯险,他忍不住说道:“你倒是挺有良心。”

他母亲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丈夫下狱,儿子出家,唐家一夜之间变了天,她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泪干肠断,最后被逼得声嘶力竭地呐喊:“为了那个顾长安,你就这么怨我们,恨不得你爹去死啊!”

“出不来”这三个字,在经历过七绝阵之后,李怀信就不信了。什么极乐之境,一座塔而已,能比困死全村人的七绝阵还霸道?仗着身边有个能耐人,他觉得此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可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亲儿子终究没出来,如此铁石心肠,无动于衷,真的要弃双亲于不顾吗?

怎么不想,可他知道其中的凶险,艰难地摇了摇头:“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何故还要连累你们。”

不是不出来,而是出不来。母亲在大门外哭喊了多久,唐季年就在大门里跪了多久,直到波摩罗说:“我可以帮你。”

李怀信颇感意外:“为什么?我能进,你难道不想我进去救人?”

交易就是这么达成的。每隔七日,掬一抔塔林里的坟头土,换回他父亲一条命。不管波摩罗是如何办到的,他父亲终归安然无恙地出狱了。

“不行。”空舟断然道,“你们都不行,不能进去。离开这儿,趁现在还来得及。”

在外人和二老眼中,唐季年这个不孝子,自始至终不肯露面,不肯出来相见。

李怀信领悟道:“伎乐天女应该都是女的哈,这就难办了,其实我……”

没人知道他不是不露面,而是阴阳两隔,他明明就跪在二老面前,他们却看不见啊。

空舟:“……不……不行……”

死里逃生的唐老爷彻底寒了心,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二十几年,竟养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个男人出家为僧,六亲不认。绝望之下,他宣告此生与唐季年恩断义绝。

不等贞白回应,他又问空舟:“女人行吗?”

到头来,与父母恩断义绝,顾长安也杳无音信,这怨不得谁,都怪他唐季年无能。他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连死后都不得安生,最终以灵魂与魔鬼订契,从此在这座寺庙,助人下石,为虎作伥。

李怀信感到很为难,他可不想糟蹋自己,去供奉什么伎乐天女,遂扭过头去问贞白:“你有欲念吗?”

听完空舟的讲述,李怀信陷入了深思。对方讲了半天故事,凄凄惨惨的,却都像是隔靴搔痒,根本没切中重点。比如,波摩罗费尽心机搞出这么多事究竟想干什么?杀光法华寺所有僧人就为了供佛?造了个芥子世界就为了吸人精阳?取墓葬塔历代高僧的坟土就为了埋尸种花?这些空舟非但没说清楚,还凭空抛出了更多的疑点。他无法判断这空舟是真不知情,还是避重就轻。

那和尚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想让他进极乐之境救人,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一早在旁边听着,手脚也不闲着,她抖了抖旁边的地涌金莲。地涌金莲的根茎结结实实地捆扎着骷髅头骨,扯不开,只是又落下不少泥土。

真新鲜,原来他和贞白一直以为的“一墙之隔”,是因为自持力还比较好。

贞白定睛一瞧,眉头紧蹙,道:“有字。”

空舟顿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吧。”

“咦?”一早蹲下去,毫无忌讳,小手轻轻蹭掉那颅骨上的湿泥,脏兮兮的,上面果然有密密麻麻的炭黑色字迹。

李怀信似乎明白了:“所以这伎乐天女不吃香火,是以人的欲望供奉的?”

冯天凑近,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婆卢羯帝烁钵……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什么玩意儿?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

“活人才能供奉。”他说,“以欲念为引。那里头消耗的,就是人的欲望。”

实在太拗口,冯天念不下去了。

李怀信抬头,盯着那一排排飞天乐伎,手执各式乐器,姿容绝伦,栩栩如生。他脑子好使,一点就通,再听这阵阵欢歌笑语,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供养伎乐天女?说得好听,实则……他对此不予置评,他更关心的是:“你为什么进不去?那顾长安又是怎么进去的?”

“是经文,《大悲咒》。”空舟道,“波摩罗写上去的,他在每一具尸骨上都写满了经文。”

“佛塔之间有一道暗室。”空舟指向梁柱上雕刻成飞天乐伎样式的斗拱,说,“里面供养伎乐天女,为众生极乐,称极乐之境。”

李怀信想起空舟方才说波摩罗耗时三月安葬法华寺僧众,不由得惊奇道:“所以这邪僧杀完了人,又在这儿抄了三个月的经?”

“什么极乐之境?”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地方。

把经文抄在尸骨上,这是什么奇怪的操作?李怀信问:“这里葬了多少个和尚?”

“极乐之境。”空舟望着他,眼前蓦地一亮,方才急昏了头,现在终于反应过来。可是,他又有些犹豫……

空舟道:“这里有一千朵地涌金莲,皆为当年法华寺弟子颅骨所栽,包括住持长老,武僧禅僧,总共一千人。”

李怀信莫名其妙:“进哪儿?”

“也就是说,那邪僧抄了一千遍经,一条命抄一遍。”李怀信抬起手,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下巴,“他对法华寺赶尽杀绝,显然蓄谋已久,事后这么做,绝不可能是忏悔赎罪。”

空舟一副快要急出心脏病的样子,终于颓然跪地,无能为力地说道:“我进不去。”

“一千朵金莲,一千个和尚,一千遍经。”冯天也低声呢喃着,思路有点打结。

李怀信实在憋不住了:“你闹呢?”

这接连三个“一千”让空舟想起住持曾经讲过的佛法,他说道:“是大千世界吗?”

李怀信解了他身上的束缚,想看他接下来要怎么救人,没想到竟如此儿戏。只见这和尚在楼梯和廊道里跑啊跑,飘啊飘,神经质似的上蹿下跳,蹿得李怀信眼皮子也跟着跳。

冯天疑惑道:“嗯?”

“好啊。”这只地缚灵没什么本事,身上也没有戾气,李怀信不怕他耍花招,所以对先救人也没什么意见。

空舟道:“住持曾说,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覆一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覆一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覆一四禅天,为一‘大千世界’,故称三千大千世界。”

空舟回过神,脸色煞白,整个人焦灼起来:“你先放开我,先救人,先把人救出来。”

这左一个“一千”右一个“一千”绕得人头晕,但冯天突然灵光一现,拨云见日:“我知道了,是千佛莲台!”

李怀信笃定道:“嗯。”又极不耐烦地补充道,“找到这儿就不见了,是被勾了魂吗?这里搞得跟个淫窟似的,一群鬼叫,吵死了,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李怀信疑惑道:“什么东西?”

“找我?”空舟怔怔的,似乎有点难以置信,“他,来找我?”

冯天压抑住内心的翻涌,道:“佛像身下坐的不是莲花台座吗?这里就是以一千个和尚、一千朵地涌金莲做成的千佛莲台!那魔僧杀了法华寺一千僧众,竟是为了这个!”

李怀信一勾嘴角:“唐季年,是你吧?顾长安要找的人?”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冯天扫了一眼,见在场的除了空舟,其他几个都是门外汉,遂琢磨着怎么解释才更通俗易懂。他略微沉吟,道:“他残杀法华寺僧众,是要用一千个和尚的颅骨炼作法器,种植地涌金莲。而在此地,一地涌金莲为一莲瓣,一千瓣就是一千莲。佛门深信,死后将通西天极乐,而他们又称死为灭度,入灭、灭惑,度生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了、没了,而是非生非死,证得涅槃。那这一千个和尚证得涅槃,就意味着是一千佛陀,一千佛陀一千莲,组合起来就是……”

空舟猛地僵住了,瞪大眼睛望着他:“你……”

李怀信震惊不已:“一座千佛莲台?!”

“救谁?”李怀信挑起眉,不慌不忙地问,“救顾长安?”

冯天神色冷厉:“对。”

空舟急了,一边挣动一边喊:“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人,来不及了。”

贞白疑惑道:“可用它来做什么?”

李怀信道:“我又不傻,岂会随便听信鬼的话?”

空舟之前那番话,令冯天彻底想明白了,他答道:“用来造个小世界。”

空舟面露愠色:“不是让你离开吗,你却跑到这里来了。”

李怀信瞠目,一点就透:“你是说,这个芥子世界?”

“这不废话吗,要放你又何必绑你。”

“没错。”冯天冷笑一声,“佛门中若真有高僧能独辟出一个芥子空间,那必定是功德无量之辈,早去造福苍生了,哪会吃饱了撑的在此为非作歹?”

“你……”空舟始料未及,奋力挣动,“放开我!”

冯天这番话倒是跟李怀信之前想的落到一处去了,李怀信语带轻蔑地接话:“那邪僧压根儿到不了这个境界,就因为没那么大本事,所以只能走歪门邪道了。”

空舟用力挣扎,挣不开,只听那人冷声道:“太行道的缚灵香术,专绑你们这些游魂野鬼。”

冯天道:“千佛莲台就是架起来的一个法器,用来构建芥子世界。他在尸骨上抄写经文,乃佛骨经身,就好比将一盘散乱的佛珠用线串起来,这里则是以经文串联,空间就筑造成了。但光筑成还不行,一个芥子世界,那是要有无量高僧以无量功德作奠基的,所以必须得有功德加持,才能真正形成。而这些肉体凡胎的僧徒,大多只知道吃斋念佛,算不上得道高僧,只是那邪僧为了造出千佛莲台,不得已抓来滥竽充数的,他们身上的功德远远不够,甚至有人根本没有,那怎么办呢?”

李怀信沉着脸,手里执起第二炷香,覆住星火,指尖捻着袅袅烟线甩出去。那缕白色的烟气犹如绳索缠过去,将空舟绑住。

冯天看向空舟,目光如炬。

那白影一顿,回头看到李怀信,他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一缕烟线缠来,他倏地躲开,脸色骤变。

空舟浑身一僵,冯天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他每隔七日从墓葬塔群里挖去的坟土,不仅仅是坟土,而是功德,是法华寺历代高僧积攒下来的无量功德。

李怀信眼尖,抢到她前面,大喊一声:“和尚!”

冯天语气森冷,斥他:“助纣为虐。”

整个塔室充盈着欢歌笑语,仿佛就贴在耳畔,绕在身边,就是看不见人。那声音从墙壁里透出来,娇吟中带着喘息,令人浮想联翩,心浮气躁,连贞白都有点不淡定了,她推开门走出去,长长的廊道尽头,一道白影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