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隐隐传来一阵弦乐之音,在耳边缓缓流淌,清澈空灵,如清泉涤荡心灵,尘埃尽去……
李怀信站起身,环视塔室,室内被烛火照得通明,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可他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怪。
余音绕梁,引着二人踏上阶梯。入目不是整层空旷的塔室,而是切割成数间,梁柱上铸着无数飞天乐伎造型的斗拱。乐伎手持供物或各种乐器,线条流畅飘逸,栩栩如生。
放眼这一塔室的地涌金莲,都不知道掘了多少人的坟才挖来这些土。
弦音婉转,刮过耳轮,仿佛就在一墙之隔……李怀信忍不住推开最近一间房间的门,正好一阵清风吹来,吹起室内的纱帐,莲瓣一样的水红色从他眼前飘过,迷蒙了视线,里头的一切若隐若现。
闻言,李怀信很意外,他也蹲下来掬了一抔土查看,又纷纷查看其他的花盆,无一例外,他还没见过有谁挖坟头土回来栽花种草的:“这些秃驴究竟搞什么名堂?”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几案上快要燃尽的三炷香的香气,散在空无一人的方室里。
贞白蹲下身,抓了把花盆里的土,细看之后,神色陡变凝重:“这是坟头土。”
李怀信盯着那点烟火,走了进去,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有人在,但他感受不到半点儿人气。他望向窗外,浓郁的夜色笼罩着苍白的积雪,窗内却是香烟袅袅,烛光摇曳,轻纱缥缈。
他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这群和尚把佛塔当后院儿了,因为地涌金莲不抗冻,得养在四季如春的地方。
此时弦乐之中突然响起了歌声,那翠鸟一样的声线,低低吟唱,和着乐曲,尾音拖长,无比缱绻。
“估计吧……上去看看。”李怀信盯着满堂的经幢和花盆,寻找空隙下脚,“这些和尚难道不讲究布局的吗,搞得这么混乱,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往里搁,花花草草往外头栽啊,这里又不是后院儿……种的都是什么……哎,地涌金莲?”
好的乐曲会令人变得感性,李怀信感觉心驰神往,他偏头看向贞白,隔在两人之间的水红色纱帐正好被风撩起,露出贞白那张高眉深目的脸,如霜雪之色被映照在昏黄的烛火中,有种冷厉的漂亮。
“他来此找人,难道那只地缚灵也在塔里?”
贞白仰头四顾,那歌声中偶尔夹杂着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又甜又腻,她听得皱起眉,很不适应。反观李怀信,琉璃般的眼珠里像是掬了一把光,如同洒在湖面上的月色,晶莹透亮。
李怀信从罅隙里走出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佛塔里简直乌烟瘴气。”
贞白听了片刻:“似乎在隔间。”
僧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关上塔门,像是封闭了一条出去的路。
二人转出去,推开隔间的门,里头的陈设与方才那间大同小异,依然是空无一人。
明知道前方有人在等着自己,顾长安却不急了,或许是近情情怯,他的心脏此刻像擂鼓似的,又涩又胀。
然后第三间、第四间……欢歌笑语仍在耳际,却寻不到声源,跟他们捉迷藏似的,让人抓心挠肝。
良久,顾长安才往楼道口走,跛着脚,步履缓慢,像是在负重前行。差点被地上的花盆绊倒,他扶了把经幢站稳,确认自己没踢坏那盆栽,才缓慢地往楼上走。
慢慢地,那笑声变得又娇又媚。李怀信开始心神不宁,因为他终于觉出不对劲了,那软糯的嗓子,带着靡靡之喘息,勾人欲念。
僧人道:“在二层,施主上去便能见到。”
贞白寻不到源头,索性立于墙脚,仔细聆听,生怕漏掉一丝动静。
顾长安一进塔便四下张望:“人呢?”
那弦音里夹杂了男子低沉的嗓音,合奏一般,似乎正在兴头上。
塔里的香火气越来越重,四扇门又只开了一扇,室内没有窗,烟雾缭绕散不出去,人待在里面,感觉像被闷在炉子里熏,修道之人的五感又比一般人灵敏,李怀信这会儿被熏得很难受,鼻腔里发痒,直想打喷嚏。
李怀信:“……”他觉得很尴尬,也不知道这女冠是脑子少根筋,还是真正的豁达,她难道没听出什么异常吗,居然还神色如常地问:“是刚才那几个上来的人吗?”
贞白摇摇头,若是出了事,一早定会启用剑符,从而反噬到贞白身上,但她并未有所感应,说明一早现在安然无恙,只不过不知道什么缘由,让她与顾长安分开了。
李怀信:“……谁知道呢。”
李怀信略一沉思,道:“难道出事了?”
贞白凝神,耳朵几乎贴在墙上,李怀信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走了,出去。”
“不在。”
贞白没动:“好像在……”
李怀信疑惑道:“一早那个小鬼呢?”
李怀信不想听她后面的话,他没那么厚脸皮,遂没好气道:“你非要站在这里听墙根吗,我都替你臊得慌。”
“被一名僧人领进来的。”
他是真的臊,脸都红透了。
李怀信有些意外,侧脸凑到贞白耳边,悄声道:“他不是在寮房里待着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贞白看过来,淡漠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嗯?”
“顾长安。”声音轻如呢喃。
李怀信严重怀疑这女冠是故意的,她说:“在隔壁……”
李怀信背向经幢而立,见她蹙眉,不好贸然探头,便用口型问道:“谁?”
隔壁个屁啊,都找了多少间隔壁了,再找下去,他就要听上头了。再说,若真在隔壁,他们还要闯进去观摩不成?
从贞白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来者,她轻轻皱了皱眉头。
李怀信没好气道:“你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声儿吗?!”
外头的脚步声近了,有人入了塔。
贞白微微一愣,突然被点醒似的。
贞白对佛教文化几乎一无所知,李怀信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凑合着能给她简略地“科普”几句,滤掉被冯天过度渲染的神奇色彩,听起来不至于太玄乎,反正就那么个意思,真假未有定论。
李怀信信她才傻:“别装蒜了。”
所谓竖法幢,有弘扬正法、消弭灾祸,而崇敬高标经文,兴发善信向道诚敬之心。虽少见经幢入佛塔,但倒也没什么稀奇或不妥的。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那几个人,个个阳气受损?”贞白的脑回路跟李怀信的显然不一样。
挨太近了,贞白说话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在李怀信脸上,他觉得脖子有点痒,强忍着,道:“倒也没什么不正常,但经幢一般安置在寺院的比较多。”
“哎。”李怀信有点心慌,这事儿他真不好意思联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这鬼地方究竟造的什么温柔乡。那谁,顾长安也被带到里头胡来吗?”
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喷在脸上,贞白微不可察地转了一下头,差点碰到对方下巴。她见那经幢上刻着密密匝匝的经文,不远处还竖立着几根,便问:“有什么不正常吗?”
寻常男人本身就容易见色起意,没多大定力,诱惑当前,没几个能把持得住的,像顾长安那种温吞吞的性子,估计也就顺水推舟了吧。
李怀信眼珠子在黑暗中转一圈,留意到挡在他们前面的圆形石柱,低声道:“经幢怎么建在了佛塔里?”
且说顾长安上了塔楼,误入方室,只见烛火被红纸灯笼罩住,层层纱幔后,有美人卧榻,一颦一笑皆娇俏。那美人徐徐起身,款步摇摆,身着薄纱,婀娜曼妙。
本来就一动没动的贞白:“……”
他稀里糊涂地,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引到座上,忘了此行的初衷,沉浸于这一方静室里,听音,闻香。那香是庙里供佛的檀香,加了松木粉,再用榆粉黏合,以竹签作芯,插在香炉中焚烧。顾长安是懂香之人,却闻不出里头还掺杂着其他香味,越嗅意识越混沌。
李怀信意识到这点,唯恐对方不安分,立刻用气音发话:“你别动。”
他抬眼看美人,只见她竖抱琵琶,玉指拨弦,弦音切切如私语,绕在耳边,挠在心上,那指尖曼妙,轻捻慢拢,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实乃妙技入神,专攻心防。过往的浮光掠影,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像一幕幕逝去的画卷,令他悲愁难诉。他近乎痴迷地盯着那拨弦的指尖,双眼迷乱,渐渐分不清虚实……
那墙角极其狭窄,正好被前面一根经幢遮挡,烛火照不到,形成黑黢黢的夹角。两人挤在里头,面贴着面,分毫之距,只要稍稍一动,就能不负责任地耍个流氓。
那双手伸了过来,顾长安凝眸细看,细腻纤细的手腕却和记忆中那人的劲瘦不一样,攀住他的时候,也不应如此绵软,而是刚劲有力的,还有那身上的味道也不同,太甜腻了。顾长安鼻子灵,他制过无数种香,却只钟爱那人身上独有的清苦药香,是从小在泰和堂泡出来的味道,令他一生难忘。
此时那几个人已经绕开,上了内设的楼梯,李怀信本想等他们上二层塔后跟上去,奈何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窸窸窣窣,眼见就要将他们堵个前后无路,他眼疾手快,拽了贞白闪入旁边的墙角。
他在混沌的意识中沉浮,固执地想分清虚实,他喊唐季年的名字,魂牵梦萦的三个字,却又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扎得他生疼。
若不是看到李怀信盯着转轮藏那戏谑的眼神,贞白差点就要当真了,他们都是道家弟子,怎么可能信奉佛门,来转这个轮藏。李怀信只是顺嘴一说,想打趣一下冯天,奈何身边只有个正儿八经的贞白。
对方应了一句,那声音像一张网,将他紧紧缚住。不,不是他记忆中那道低沉醇厚的嗓音,那声音太久远了,他已经十三年未曾听到。
既然提起了冯天,他突然想捉弄人:“既然恰巧遇上了,不如把冯天从铜钱里头放出来,也让他过去转转,以后投个好胎,免得轮回入了畜生饿鬼道。”
顾长安徒劳地挣扎着,恍恍惚惚被人搀起来,往里间的红木榻上带。他一瘸一拐,在跌跌撞撞中想扣住香几,却打翻了香炉,撒了一地的灰烬。
这小子成天就爱看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还时不时给同门们讲讲,美其名曰“扫盲”。很多师弟都爱听他侃大山,讲传奇,更有甚者居然抱着小本本做起了笔记,唯恐错过什么知识点。李怀信当时还嘲笑这帮不务正业的小子比听掌门传道还专心。
耳边那声音蛊惑地称他公子,关怀备至,又问及他腿上旧疾,循循善诱地勾起他的心事。
李怀信顿了一下:“冯天。”
顾长安眉头一皱,心脏像被人猛地剜了一刀,瞬间神志清明过来。
这说法就有点玄乎了,贞白忍不住问:“你听谁说的?”
他感觉难以启齿,这条腿伤得并不光彩,其中的缘由,亦不便与外人道。
李怀信看那几个人围着转轮藏转圈,感觉挺有意思:“我也不太知道,据说香客们来转几下这转轮藏,就能生生投胎为人而不落畜生饿鬼道,还能积攒功德,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那是当年他被唐季年的朋友教训,不当心踩了兽夹所致。
贞白点头,又疑惑道:“他们在做什么?”
顾长安眼神迷离地盯着那如水波荡漾的层层纱帐,一张娇俏的脸欺了上来,让他有点恍惚,自己现在置身何处?凭着仅剩的一丝清醒,他躲开压过来的美人,从卧榻上起身,却踉跄着连路都走不稳,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问:“这是哪儿?”
“也就是藏经橱,”李怀信道,“寺庙里用来收藏佛像与佛经的,只不过我们比较常见的是壁藏。”
那双手缠到他臂上,美人贴着他的耳根讲:“极乐之境。”
这玩意儿太行也有,只不过没这么花里胡哨,以中间一根巨柱作为转轴,柱基为须弥山,刻蟠龙盘绕,上至三层,择不同方位,凿佛、金刚、菩萨造像,顶饰天宫楼阁,浅雕祥云龙纹等。
顾长安躲开纠缠,东倒西歪地想往外走,他扶住桌椅,掀开层层纱帐,穿过门帘,却又是另一番天地。有美人抚琴,设香宴,镜花水月一般。他突然觉得很惶恐,跛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扑倒在地。有美人上前搀扶,温情似水,他惊慌地躲开,无意间抵上一扇门,他急忙拉开,扑了出去,下一秒,顿觉寒霜扑面,他猛地打了个寒战。
“转轮藏。”
他站在塔楼的高处,往下望,蓦地心跳加速——
“这是什么?”贞白轻声问。
他看见一名白衣僧人,脊背挺直,徐徐而行。
李怀信与贞白从门外往里探头,就见那几名男子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围绕着中央一座巨大的八角形、宛如重檐楼阁的建筑转圈。
那僧人踏过长阶,身后铺满积雪的台阶却并未留下任何足迹。似乎感受到被人注视,他微微抬起烫过戒疤的头颅。恍惚间,他手一抖,一抔泥土从他指缝间漏尽,他毫无所觉,怔怔地盯着高塔之上的人,嘴唇翕张,嗫嚅道:“长安……”
登完一段青石台阶,上到月台。月台以条砖铺设,正对塔门。塔身基层有八面,每面设壁龛,上有金刚像浮雕,塔身东西南北皆有拱门,呈十字形贯穿。
顾长安撑住雕栏,思绪纷乱,眼前浮现出无数道重影,他努力眨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哪里还有什么白衣僧人,他只觉得脚下虚浮,站也站不住,再回头,便被一双纱袖蒙了眼,卷进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