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气受损。”
李怀信盯着他们走远,问贞白:“如何?”
李怀信讽刺一笑:“抄经书能抄得阳气受损,得是什么样的经?”
那几个人便跟着僧人去了。
冯天也看出来了:“这些人怎么回事,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话未说完,突然前头来了个僧人,向他们双手合十并打断了对话:“诸位施主,斋饭已经备好,请随小僧前往吧。”
李怀信环视四周:“那老秃驴还好意思说我与邪祟为伍,他这座庙里都不干不净的。”
中间一人无精打采地站出来:“哦,我们在经楼里抄经呢,熬了一宿,实在困顿……”
“而且损人阳气,算是作孽了。”冯天道,“他是不管还是纵容?”
“诸位这是打哪儿来?”李怀信直问道,“为何看着如此疲倦?”
贞白接了一句:“不管便是纵容。”
那几个人回头,却个个面带倦色,毫无精气神的样子。
冯天问:“那现在怎么办?”
琢磨间,他们已经赶到了方才那几个俗家人身后。李怀信喊了声:“诸位。”
李怀信:“等着看呗。”
绫罗绸缎?他看了眼身旁一身黑衣的她,朴素就不说了,关键是她身上本来就没人味儿,还穿得死气沉沉的,更不吉利了。他似乎忘了报恩这件事,忍不住又开始嫌弃她。
一早这丫头最拎得清,刚才远远地躲在后面观察状况,这会儿才拉着顾长安慢悠悠地上前。
金银珠宝?他知道她拮据,一度穷得只剩几个铜板,还在镇上帮人择坟地赚钱。
冯天刚想问李怀信等着看什么,瞥见顾长安,出口的话就变成了:“哎,你刚才跟他套什么近乎?”
救命之恩啊,他突然觉得有点亏欠她,心情很复杂,毕竟有欠就得有还。可还什么呢?
“我若不是跟他一起来找人的,现在可能已经被老秃驴请出寺庙了。”李怀信指了指眼前的道儿,让大家跟着往回走。
李怀信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好像真有这个毛病,眼高手低,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总以为自己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事实上屡屡被推到鬼门关,最后死里逃生,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只是走了狗屎运。如今细想来,也不是他走了狗屎运,而是每一次他被推到鬼门关,都有贞白把他拉回来。
冯天不明白:“为什么?”
“不知这里深浅,总该谨慎些。”贞白道,“你无所畏忌,容易掉以轻心。”
“我带着你们仨,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寺里藏掖了这么多阴暗的东西,还不得赶紧打发我走啊,难道让我留下来坏事?”况且,他们刚进寺庙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若不是一早瞎溜达他不得不去找,估计他们这会儿已经毫无察觉地离开了。而且佛寺里有个和尚居然是只地缚灵,出于某种原因或情分没被驱逐收服,他是能够理解的,就好比他跟冯天。只要那只地缚灵没有为非作歹,李怀信也不会干涉佛门闲事,毕竟都是修行人,他的手没理由伸到别人地盘上。没想到贞白心细如发,发现了佛堂乃人阳灯供奉的事,此事性质就相当恶劣了,他断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群秃驴祸害一方。
“你……”李怀信瞅她一眼,顿觉无语,心里又觉得好笑,想起刚才她找到僧寮来,一时口无遮拦道,“就这么不放心我?”
此时经过一个供奉的香炉,冯天提醒道:“怀信,香。”
贞白左右都不放心,她喊了声一早,用眼神示意。一早立刻心领神会,拉着顾长安退回来,和冯天一起跟在了李怀信和贞白身后。
李怀信闻言,顺手从香炉里抓了一把没燃尽的香,扫了一袖子的灰,他心想:这佛寺里也不缺这玩意儿,每个犄角旮旯都烧着几炷香,于是又随手一扔。
贞白要跟上去,却被李怀信挥手拦下:“你护着他们。”
这一幕被顾长安看见了,严肃道:“李公子,你这是作甚,对佛祖不敬。”
李怀信毫不迟疑道:“我过去看看。”
李怀信拍掉袍袖上的灰,压根儿没当回事儿。
而此时大清早的,晨钟刚响过不久,怎会莫名其妙拥出来这么些人?
顾长安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好过于苛责,他自己跨上前,恭恭敬敬地将那把香扶起来插好,并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口念“阿弥陀佛”,十分虔诚。
可看这群人走的方向,并不像是刚从寺门处进来,倒更像是从最里面出来的,贞白心中生疑:“哪里来的香客?昨晚我们进寺投宿,供香客休息的寮房只住了我们几个,其他房间都是空的,并无他人。”
李怀信瞥他一眼:“你朋友为什么出家当和尚?”
“什么人?”李怀信问,“香客吗?”
顾长安作揖的手还未放下,当场僵住了。
“总归没有伤你分毫。”贞白抬起头,目光远眺,只见几个蓄着发、俗家打扮的男子从回廊尽头走过,转而又被白墙挡住了。
他没吭声,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
李怀信失笑道:“听起来倒像是好心,你怎么看?”
“为情?”李怀信开始瞎猜,不料却猜对了,直戳中顾长安的伤心处。见他蓦地瞪大了眼,李怀信自以为明白了:“你抢了他的心上人?”
“离开?”
也不至于吧?天下女人那么多,非得死吊着那一个?他理解不了。
“哪儿哪儿都奇怪。”李怀信突然想起来,“那只地缚灵,似乎说了一句,让我一早速速离开。”
顾长安终于有所回应,却只是摇了摇头。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算了。”李怀信觉得太费劲,耐心告罄,干脆不过问了,掉头就走。这些个恩怨破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只想等晚上逮住那只地缚灵,严刑拷打一番,非得问出这些秃驴盘踞佛寺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李怀信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接话道:“我被困的那座院子想必也是僧寮,但已经老旧失修,空置了有些年头了,就我留宿那一间房纤尘不染,被一只地缚灵占着。”
冯天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又担心他之前身体伤了根基,要是遇到厉害的对手,难以匹敌,于是问:“你这身体恢复全了没?”
李怀信琢磨着,走在最后。贞白也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低声开口道:“我大概在寺庙绕了一圈,僧人休息都在西南位的僧寮里。”
李怀信掂量道:“差不多了。”
往回走的路上,李怀信满肚子狐疑。那人的确叫空舟,但已是一只地缚灵,老和尚不仅不如实说,还撒了个谎,说什么下山买香烛去了。要知道,地缚灵根本连这座寺庙都出不去。
冯天忍不住训他:“什么差不多差得多的,得好全了才行,就你这无法无天的嚣张气性,别到时候娄子捅大了搂不住。”
顾长安连连弯腰作揖:“多谢,多谢住持。”
“怕什么?!”李怀信难得一次没跟他抬杠,下巴点了点旁边的贞白,“不是有她在吗?”
住持沉声道:“施主可先到寮房歇息,待空舟回寺,老衲便让他过去。”
冯天:“……”
顾长安忙道:“我,我等他。”
对,她搂得住!
“对,今日一早,老衲便派他下山买香烛去了,估计得到夜晚才能回来。”
贞白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能耐,莫名给了他们俩这种错觉,她感觉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也不一定能对付。”
顾长安一愣:“空舟?”
在冯天眼里,李怀信即便再猖狂,也捅不出天大的娄子,所以他肯定地说:“你能!”
住持仿佛无奈,松口道:“施主这一说,倒让老衲想起来了,你要见的应是空舟吧。”
贞白:“……”
李怀信和贞白同时捕捉到了住持的神色,却都不动声色。
冯天又说:“我看好你!”
住持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刀刃一样,格外凌厉,却转瞬即逝。
盯着一脸无语的贞白,李怀信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莫名觉得她此刻看起来不那么死板了,还挺逗。
顾长安一心牵挂唐季年,压根儿没把这段不寻常的对话听进去,他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极力想继续打听唐季年的消息,索性把早上在僧寮的所见也说了出来。
冯天这小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在逗一个让他胆战心惊的人,还在那儿放心大胆地说:“你这么牛你自己不知道吗?不用谦虚!”
都是半路收服的?!你咋那么能耐呢!
聊着聊着他居然出奇地放松了下来,打开了话匣子,有种我今天要好好跟你唠唠嗑的架势:“我就挺好奇,你生前吧,啊……不是,你还没死呢……我的意思是,你被人钉在长平乱葬岗之前,也这么牛吗?”他赞叹道,“那么大一个阵法,不可能随便拎个小姑娘就能压阵的,绝对是这人牛大发了,得有能镇住乱葬岗几十万军魂的气场。”
贞白:“……”
贞白与李怀信闻言同时驻足。
冯天:“……”
冯天问:“……所以,你是什么来头?”
一早:“……”
贞白自问没什么来头,却忍不住思忖冯天这番话。她说,她来自禹山,一间小小的不知观,小到几乎无人听闻。
“住持有所不知,这些……”李怀信一指对面那仨,不经意指到贞白,立刻收回手揽住一早,掩饰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半路收服的。”
李怀信是知道的,但也不排除这女冠蒙人,他就没太相信。
“阿弥陀佛,过往恩怨皆云烟,有念无念皆虚妄,施主无须执迷。”住持心似佛陀,不为所动,他扫视众人一眼,话锋一转,“与邪祟为伍,终归毁坏心性,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我佛寺……”
冯天此时却突然来了句:“你是不是就是那种隐世的高人啊?”
李怀信忍不住眉峰一挑,看向顾长安,这人就差给老和尚跪下了,双眼通红道:“是我当年对不起他,才逼得他抛家弃业,剃度为僧。如今,我就想见他一面。当面,当面……”当面如何,却半天都说不出来。
贞白:“……”
“住持。”顾长安心急如焚,脱口道,“当年,他是因为我,才走上这条路的,求您,让我见见他吧。”
“那咱先抛开来头不说,”冯天道,“你以前修的是正道吧?”
住持平静的脸上浮出一丝波澜,他似乎想了一下,而后缓慢地摇了摇头:“既皈依我佛,便已断却羁绊,与俗世再无牵连,施主何必执着于一面,还是请回吧。”
贞白颔首。
顾长安先是一怔,继而想起僧寮里那块沉香木,刚要说话,李怀信反应奇快:“他的俗家名字叫唐季年,后来在华藏寺出家,住持给了他新的法号,毕竟十几年过去,想必记不太清了。”
“那你是以前厉害,还是现在厉害?”他想了解一下贞白之前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才会被居心叵测的人钉在乱葬岗以祭亡灵。
住持宣一声佛号,却回答:“本寺并无此人。”
贞白轻描淡写地答道:“应该差不多。”
顾长安没精力注意这些细节,他迎上刚走出来的住持,着急地作揖行礼,说明来意。李怀信在旁边见缝插针地配合着,仿佛他也是来找这个出家为僧的唐季年的。
冯天瞠目,咽了口唾沫,与李怀信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的表情也挺震惊的。
他说的是“咱”,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
这差不多得是什么概念啊!冯天内心翻涌,就贞白这翻天覆地的能耐,居然会被人钉在乱葬岗,那对方得有多凶猛啊,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有点恐惧,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说说你过去的……呃……那些事?”
李怀信心知肚明,这里没有顾长安要找的人,但他故意不说,拍拍顾长安的肩,道:“咱问问住持吧。”
贞白蹙了下眉,像是不愿意提,又像是没必要提,她想了想,答道:“没什么可说的。”
等早课结束,那些僧人井然有序地从佛堂出来,顾长安站在门口一张脸一张脸地认,然而眼前闪过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没有唐季年。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冯天不吱声了,人凭什么跟他说呢,彼此又不熟,只是半路结个伴儿,谁都不相信谁。就像他和李怀信,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答应带她去太行,背后却打着要把她关起来的坏主意。
李怀信安抚他:“不着急,再等等。”
李怀信在旁边一直没说话,此刻嘲弄地笑了一下,怼贞白道:“也没指望你会说,谁还不会多留个心眼儿呢。”
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后脑勺,个个都穿着一样的僧衣,顾长安挨个儿认了一遍,实在没认出来,沮丧地摇摇头。
贞白抬眼看他,顿了顿,薄唇轻轻抿了一下。
顾长安被他突然的亲近搞得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何时已和对方好到了称兄道弟的份儿上。只听李怀信问道:“找到了没?”
冯天一看,有戏!果然,她经不住李怀信哪怕一句戳,这说明什么,冯天心下了然了。
冯天闻声一惊,古怪地看向李怀信,这小子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只见贞白张了张嘴,说:“我没什么过去。我的过去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不知观里,观日落月升,不知今夕何夕。”
李怀信心下疑惑,眼角的余光瞥到顾长安,继而侧头望过去,眼底闪过一抹狡黠,他故作熟稔地往前凑,喊了声:“顾兄。”
这话听起来太寂寥了,她说得很真诚,半点儿不虚伪。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李怀信,冯天突然感到自己很多余,纠结是不是应该离场,就又听她说:“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人经过。”
李怀信沉默地打量佛堂以及僧众,完全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图,因为除了长明灯之外,这帮和尚没什么可疑。他扭头看向贞白,目光似在询问,只见贞白摇摇头,她也没瞧出什么异样。
冯天决定先不离场了:“所以,道观只有你一个人吗?”这日子可真够无聊的。
一早一眼就认出了众僧之首,那个老秃驴,他正面朝殿门,闭目诵经。仿佛感应到什么,他突然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他们,刻意在贞白、冯天及一早身上稍作停留,随即继续诵念《大悲咒》。
贞白颔首:“后来,我有了个朋友。姑且算朋友吧,一年半载,能来两三回。”
待到佛堂大殿,远远就看见顾长安徘徊在殿外,身子往里探,又不敢贸然进去,怕扰了和尚念经。
李怀信指了指她系在腰间的墨玉,问:“送你玉佩那个人?”
这人什么鸟脾气,一早真替他发愁,太不招人待见了,白瞎了那张脸。
贞白愣了一下,低头瞥玉佩,目光有瞬间恍惚,突然就想起那人讲:“你若得闲,来太行寻我,可好?”
“呵,我又不是你爹,还想怎么样?”李怀信拿眼角瞥她,“没埋了你就该感恩戴德了,还不知足!”
她说:“我得先去找他。”
李怀信嗤笑一声,越过她径直往外走。一早跟上:“其实我也没胡说,你对我确实不咋地。”
“先去找他?”鬼使神差地,李怀信追问道,“不去太行了?”
“那个……我就是随便说说。”
“去。”贞白定睛看着他,“去太行。”
一早面色讪讪的,她以为李怀信刚才只顾着跟贞白说话,不会留意他们这边呢,谁知这人耳听八方。
这答案太模棱两可,李怀信不太确定她的意思:“先去太行?”继而他强硬道,“我可不会陪你天南海北地去找人,等送完冯天的骨灰我就立刻回太行,你要么跟着我去,要么……”
李怀信冷笑道:“他关心你几句,他就对你好,我们对你不好?”继而又讽刺道,“让你寄人篱下?”
“嗯。”贞白及时应他,“跟着你去。”
果然是个小屁孩,经不住人哄。
不得不说,相处久了,其实贞白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冷若冰霜,她有时候甚至是顺从的,只是不苟言笑,看起来显得不近人情,但这不苟言笑中,又透出几分忍让。
一早如实道:“他关心我。”
李怀信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归咎为她对自己有所图,所以她给他挖草药,吃他不吃的豆子,献了一路的殷勤。
李怀信悠悠踱几步:“你倒挺担心那个顾长安。”
一行人回到了寮房,李怀信左思右想,打算独自去探探情况,贞白却也跟了出来。
一早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又陡然想起自己被那老秃驴撵得到处窜的情景,猛地刹住了脚步,回头催李怀信:“你们不管吗?”
李怀信转过身,觉得她有些黏人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这儿护着他们。”
李怀信很焦虑:“又是地缚灵,又是人阳灯,这地方恐怕已经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佛寺了。”
“我去吧。”贞白道,“你留下比较妥当。”
她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寺庙里的僧人晨起都要做早课的,顾长安想到这一点,转身就往佛堂方向跑。
虽然是出于关心,但莫名让李怀信有种被看扁的感觉,好像他多无能似的。他盯了她片刻,又窝火又无奈:“白大姐……”
一早捂着脑门儿,瞪他:“动不动就上手,什么毛病?!”
贞白道:“寺里明明有诸多不寻常,你我却都看不出问题,这才是最危险的,不然我不会盯你这么紧。”
李怀信一巴掌扇她脑门儿上:“就你话多!”
之前在乱葬岗,在枣林村,他们都能够瞬间捕捉到其中的阴煞之气,危险性也是他们掌握之中的,所以应付起来心里有底。但在这里,地缚灵、人阳灯,以及那几个阳气受损的人,全都隐在寺庙之中,让人一时找不出这怪异的源头。这说明此地要么是没问题,要么便是有问题但他们俩都看不出来,若是后者,那就相当棘手了。当然,也不排除是这里的僧人在打掩护,或者就是他们自己作的孽,所以才捂得如此严实。
李怀信想说:我怎么知道!可他忍着没搭腔,一早却自作聪明地插了句:“念经吧,和尚不是早晚都要聚集念经的吗?”
李怀信不想坐以待毙,也不可能带着一群人搞侦查,那样太张扬了,容易打草惊蛇。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从里面走出来的一早,觉得她特别像只拖油瓶。
顾长安:“他去了哪里?”
拖油瓶察言观色,方才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个大概,此刻瞅着李怀信的脸色,深深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贞白听了半晌,差不多也猜到了,刚才李怀信说的那个地缚灵,应该就是顾长安要找的人。
贞白扯下一根头发,卷在一张朱砂画的黄符里,将沉木剑和符箓交给一早,嘱咐道:“我们得去寺庙探探情况,在我们回来之前,你们若是遇到不能应付的危险,把这道符箓焚烧于剑上,能护住一时。”
顾长安像是等不及他回答,笃定道:“沉香木搁在这儿,一定是唐季年。”
青天白日的,一早不觉得会遇到什么危险,但还是接过来,点点头应下了。
这回换李怀信噎住了。
为保险起见,李怀信将冯天纳入五帝钱,装模作样地拜托顾长安帮忙照看一下孩子,理由都懒得编,随便搪塞了句“有事要办”,就和贞白离开了。
方才见李怀信从这间僧寮里出来,又对他一通细问,顾长安似乎有所觉察:“你是不是见过他?”
顾长安都没来得及应承,他们俩的背影已经远去了。这是有多不负责任的两个人!
李怀信看着他一圈圈红起来的眼眶,真怕把人惹哭了,毕竟一个大男人当面哭起来,怪让人手足无措的。
贞白昨晚已把寺里逛了一大半,如今准备把剩下的小范围探完。
“我……”顾长安张了张嘴,喉咙像堵住了一般,他该怎么说呢?
寺庙西侧,羊肠小道尽处是一座座砖石塔。塔身高低错落,高者数丈,低者数尺;布局规整,塔形不一,有石经幢式塔、方形单层浮屠塔、密檐式砖塔和藏式覆钵形石塔;或叠檐五重,或六角七级,或八边十三层檐,造型各有千秋,形成一个巍峨壮观的塔群。
要不要说呢?李怀信若有所思,顺口问道:“隔了这么久,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这个朋友?”
李怀信二人刚要走近,就被两名看守在此的武僧拦住了:“施主请留步。”
那便没错了,十三年前,那和尚正好二十二三,英年早逝。
武僧面色严峻,堪比金刚罗汉,铜墙铁壁似的伫立在小路中央,稳如泰山。
顾长安抿了抿唇:“十三年前。”
“怎么?这里不让进?”
李怀信不由得皱了皱眉,昨晚那和尚看着委实年轻,顶多二十二三。他问顾长安:“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武僧双手合十道:“此乃华藏寺历代高僧安息之地,生人勿进。”
末了,顾长安又补了一句:“年纪应该三十有五了,他长我三岁。”
李怀信曾对此有所耳闻,立刻反应过来:“抱歉,走错路了。”
听完,李怀信已有八九分肯定,那和尚就是他要找的人。
武僧双手合十,并未多言,只硬邦邦道:“请回吧。”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胸腔里的酸楚,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描述唐季年的身高、体形、五官。
李怀信朝里望一眼,便不做停留,转身往回走。
“你那朋友,”李怀信问,“长什么模样?有没有什么特征?”
贞白有片刻迟疑,跟住他:“这些是?”
“嗯?”
李怀信轻声说:“墓葬塔。”
“长什么模样?”
他见贞白一脸疑惑,又解释道:“按照佛门规矩,有道高僧圆寂后,会竖碑建塔,刻字铭文。”
“嗯。”顾长安点头,闷声应道,鼻音有点重。
李怀信一指身后:“看这塔群的规模,不下百八十座,华藏寺少说也该延续了几百年。”
李怀信多好的眼力啊,看见这一幕,他心下疑惑,什么样的朋友,光看块木头就伤心成这样?若知道那人已经死了呢?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毕竟还不确定,为谨慎起见,他决定还是先问一问:“你要找的,是个出家人?”
待回头看不见两名武僧,李怀信方冲贞白偏头示意,两人往右一拐,绕着墓葬塔群的外围走。
“朋友”二字一出口,眼泪就滴在了沉香木上,他连忙背过身,用袖子擦。
“要进去吗?”贞白多此一问,对方的目的太明显了。
“啊。”顾长安不敢道出他和唐季年的关系,只好撒谎道,“……朋友。”
“来都来了,”李怀信左右提防着,借着一棵棵披雪的侧柏掩护,一路横穿,打算越墙,“总该探探世代高僧的长栖之地。”
李怀信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专门跑来华藏寺要找的人难道是那个和尚?可那和尚明明已经……李怀信斟酌须臾,问:“他是谁?你朋友?”
两人双双攀上围墙,撑住石沿。李怀信刚要往里跳,蓦地被贞白攥住了,随即一股无形的力量裹着劲风,利刃一般从里头翻卷而出,二人猛地跃下墙外,堪堪避过,但贞白的衣角还是被割了道口子。
顾长安僵硬地点一下头:“是我送给他的。是他……他住这里吗?”
她抬头望,上空隐现一个“卍”字法印,淡金色,覆盖住整个墓葬塔群,形成保护罩,那法印稍纵即逝。
李怀信瞥了一眼他手指触摸的刻痕,明白了:“你刻的字?”
贞白道:“这里布了法阵。”
顾长安脸色苍白,艰涩地开口:“这是,是,我的……”
李怀信盯着那道消散的“卍”字法印,眯了眯眼:“不是刻意布下的。”
李怀信觉察出异样,挑了挑眉,大步跨进门,试探着问:“怎么了?这块沉香木,有什么问题吗?”
“嗯?”
顾长安摸着那道刻痕,手都在抖。
“这里葬的都是华藏寺历代高僧,他们坐化后仅剩一瓦罐骨殖,大家称什么来着?哦,对,舍利,一生功德修为尽在此,葬入塔群,便自动形成法阵,阴邪难侵。”他指了指空中那抹“卍”字法印消散处,说,“那都是功德,百余名高僧累积起来的功德。”
一早喊他:“哥哥,走吧。”
这功德太厚重了,就算不同流派,也应该心怀尊敬,而不该像他方才那样冒犯,所以他转身道:“走吧。”
此刻,顾长安盯着这块沉香木,双眼湿润了。
李怀信难得反省自己:华藏寺墓葬塔群的功德如此厚重,这里的僧人又循规蹈矩,每天起早贪黑地念经,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正思索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抹鲜红,李怀信的目光立刻移了过去,他刚才没注意贞白的袖管上被割了道口子,割破了皮肉,此刻鲜血顺着手背流下来,滴在洁白的雪地上,血迹从小路尽头延伸至脚下,长长的一串,格外刺目。
他便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唐季年怔过之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高兴得像个傻子。
李怀信忍不住“嘶”了一声:“你没感觉到疼吗?”
唐季年呼吸一滞,心里似有惊雷滚过,以为自己听错了:“顾长安,你说什么?!”
当事人还浑然不觉,一低头,才发现手背上有血,她镇静自若地挽起袖管,腻白的手臂上有一道细如蛛丝的伤口,太细了,像是被薄如蝉翼的利刃所伤,血管被割破了。
顾长安抿着唇,矜持道:“祖祖辈辈传下来,要留给香铺以后的当家人的……所以,唐季年,你看得上吗?”
“倒没觉得疼。”贞白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伸手抓了把侧柏上的雪,没轻没重地摁在手臂上,从伤处一捋直下,擦掉了那层血,很快又有鲜血冒出来,她随手又抓了一把雪擦掉。
唐季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所以呢?”
李怀信没见过这么处理伤口的,对自己一点都不心疼。
顾长安点点头,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开口道:“你是唐家大少爷,泰和堂的少东家,以及广陵的巨贾,而我一穷二白,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块沉香木。”
“你别弄了。”他实在看不过眼了,掏出帕子压住她的伤口,给她做简易的包扎,“那个法阵实在锋利,刚才我们若是硬闯进去,指不定已经被切碎了。”
唐季年当时挺稀罕:“传家宝啊。”
贞白垂着眼皮,思量了一下:“刚才有一瞬间,我似乎在塔群里看到一抹白影。”
顾长安充耳不闻,直挺挺地立在那块沉香木前。沉香木的底部有个“聘”字,那是他亲手刻上去的,转赠给了唐季年。这是一块从顾家祖辈传下来的、顶好的沉香木,一直被他锁在柜子里,宝贝得很,没给任何人瞧过,除了唐季年。记得当年他小心翼翼地把沉香木搬出来,向唐季年介绍它的珍贵。
那道白影如浮光一样快速掠过,她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这时,李怀信催一句:“走了。”
李怀信手上正打结,蓦地抬头:“什么白影?”
寒风阵阵,空气中似乎混合着一股熟悉的香味,从僧寮里散发出来,淡得几不可闻,顾长安不经意地扭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案上一块硕大的沉香木,整个人就仿佛魔怔了似的,朝室内走去。
贞白轻轻摇头道:“可能看错了。”
他对一早很是喜欢,觉得她伶俐懂事,甚至有一瞬间生出过领养她的念头,反正自己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这辈子除了唐季年,再无他人,也不会娶妻生子,倒不如把这个可怜的孩子领在身边,悉心照顾,总好过让她跟着李怀信挨打受气,或跟着贞白备受冷落。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不会贸然说出口,毕竟孩子的父母是托孤给李怀信,他没有资格和立场去争取什么,只是心生怜惜罢了。
天色暗淡,两人走出羊肠小路,贞白刚好用积雪擦干净指尖,素白的双手潮湿着,却没感到冰冷。再往前一段路,见有和尚拿着扫帚在扫雪,李怀信便挑了旁边已清扫干净的道路走。两人看起来若无其事,就像在逛院子,不料刚登上石阶没两步,便被叫住了。
一句“寄人篱下”,让顾长安心里有了数,这孩子肯定没少受委屈。
“施主请留步。”那和尚扶着扫帚,道,“佛塔不对外开放,二位若要礼佛,可到大雄宝殿或天王殿。”
一早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迅速瞥一眼李怀信和贞白,憋不住想笑,她用力压住上扬的嘴角:“还行吧,寄人篱下嘛,都这样。”
贞白远眺山顶的佛塔,呈八角形,阁楼式,叠涩七层出檐,翼角反翘,檐角挂有风铃,自下而上,逐层收分,塔基为仰莲瓣砖雕须弥座,塔刹为八角攒尖式,冠以尖葫芦宝珠,屹立佛山之巅,挺拔巍峨。
顾长安压低声线:“你父母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李公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不对外开放吗?”李怀信面带遗憾,边说边走下台阶,“本想四处看看呢。”
“啊?”一早有些茫然。
和尚双手合十道:“华藏寺戒律森严,二位施主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顾长安想起昨晚贞白对她冷漠的态度,以及李怀信刚刚的凶神恶煞,特别不是滋味,他瞅一眼背后,悄声问一早:“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
李怀信嘴角含笑,心口不一地应下了,他向来我行我素,浑身反骨,哪儿去得去不得,别人做不了他的主,但此刻他也掂量着分寸,不会在佛寺里撒野。
一早弯着月牙眼摇摇头,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两人迂回地在寺庙里晃荡几圈,途中李怀信肚子饿,又不愿吃斋饭,青菜萝卜炒一锅,委实寡淡,便择了间佛堂,在供桌上请了俩果子,分给贞白一个,先垫垫肚子。供桌中间有一盘素饼,李怀信拿了一个,心想给菩萨吃的应该不差,结果咬一口,又干又硬,石头一样,差点硌掉他门牙。
离了几步远的顾长安没听见,背对着他们轻轻帮一早揉脸,低声问:“疼吗?”
李怀信捂着嘴,五官皱成一团。
贞白颔首。冯天也站出来:“我也看过,的确是人阳灯。”
“怎么?”贞白问。
“什么?”李怀信神色一凛,立刻想到了昨晚那个和尚,“你确定?”
李怀信:“……牙疼。”
贞白告诉他:“佛前的长明灯是取生人的阳火供奉的。”
他随手将素饼搁在功德箱上,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心里苦啊。这一路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行侠仗义,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想不开,放着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非跑到俗世来受罪?
突然感觉一阵阴风扑面,李怀信条件反射地避开:“干什么你?!”
哦,想起来了,因为他那假正经的大师兄秦暮隔三岔五便下山历练,四处行侠仗义,然后威风凛凛地回来,风头无两,屁股后面跟着一帮小迷弟。那群人又爱背地里嚼舌根,总是捧一个踩一个,活活把李怀信踩成个养尊处优的废物。
贞白眉头蹙得更深,广袖一拂,撒了把阴气,见李怀信三把阳火仍在,才稍稍安心。
那帮兔崽子一个比一个废物,还敢说他是废物,被废物骂得多窝火啊!是可忍孰不可忍,更让他忍不了的是秦暮那个假正经的总是压他一头。原本他也有个仗剑天涯的宏愿,只是从没提上过日程,脑子里过过英雄梦就得了,毕竟那假正经每次下山历练回来都风尘仆仆的,要么黑了点儿要么瘦了点儿,他实在不想也搞成那副德行。后来他无意间听见有人背后嚼舌根,把他拿来跟那假正经对比,还说他是个废物点心,他只差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当即决定把下山历练之事提上日程。
李怀信勾了勾嘴角:“一个和尚,倒也没做什么,就是留了我一宿。”
现在想想,历练个屁啊,跟那帮兔崽子置什么气,他们原本就巴不得把他挤对走。
贞白蹙眉:“这寺里,还有地缚灵?”
李怀信一想到那群师弟背后吐槽他的事就气不顺,却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用冯天的话说:他在太行,就是一个反派。因为太行上上下下都很和睦,人人恭谦有礼,循规蹈矩,唯独他李怀信,高高在上,又傲又横,还仗势欺人,试问,他不招人恨谁招人恨?
“哦。”李怀信倒是坦然,“遇到一只地缚灵。”
冯天也试图跟他好好沟通,让他稍稍收敛一下,不然众弟子也不服气,结果这祖宗气焰忒高地来了句:“他们有什么可不服气的?仅仅是我身世比他们好这一点,他们就该服气!”
对方没什么表情,只问:“什么人把你困在了这里?”
冯天:“……”这混账东西是铁了心要拉仇恨。
李怀信看向不远处的贞白,移驾过去:“找我?”
末了他还嘀咕道:“一个个的,心里没点儿数吗?!”
“我来华藏寺找个人,夜里碰见一早和这位……”顾长安看贞白一眼,不知该如何称呼,说,“她出来找你。”
冯天:“……”
李怀信这才罢手,暂时放过这只小鬼。他瞥顾长安一眼,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还跟贞白他们凑到了一块儿。
要比身世,那就没法聊了!谁敢跟他拼爹?这天生的优越感,娘胎里带来的骄横,不服不行啊!
顾长安见状,紧忙上前维护她:“李公子,你轻点儿……”
李怀信回过神,就见贞白站在屋檐外,微微仰起头,盯着被积雪覆盖的屋顶发呆,他走过去问:“看什么?”
一早吃痛,去掰他的手:“放开我。”
刚才一撮雪从屋顶滑落,恰巧落在贞白脚边,屋檐的顶角露出一片圆筒形瓦当,雕刻着兽纹图样,她抬头望见,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却被李怀信打断了。
这小鬼不说话还好,一说就让李怀信想起来,要不是为了找她,他能在这儿?她还好意思抱怨。李怀信三步跨上前,掐她脸蛋儿,一点儿没留情,掐得她脸蛋儿都变了形:“长能耐了你!”
她指向那瓦当:“这瓦当……”
一早跟着抱怨:“害我们好找!”
“嗯?”李怀信抬头望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异样,“瓦当有什么好看的?”
“怀信。”冯天第一个飘上去,从头到脚地打量,看他毫发无损的样子,才稍微放下心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它上面雕刻的图案是……朱雀?”
李怀信恍然大悟:“怪不得。”
李怀信看清了:“嗯,朱雀,没见过吗?”
院子里东南西北角分别摆着一些石头和树枝,被贞白以剑挑乱:“你被困在阵法里了。”
一瞧她那副惊奇的样子就知道她没见过世面,李怀信忍不住多解释一句:“这种是四神纹瓦当,上面会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佛寺里很常见,有驱邪除恶、镇宅吉祥的含义。”
李怀信撑着桌子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去,正好见到走入院子的四个人:贞白、冯天、一早、顾长安。
贞白孤陋寡闻,可他见得多,没兴趣在这儿研究一片破瓦,刚要催她走,就听见某处隐约传来一阵低语,因为相隔甚远,那人的声音又压得极低,李怀信只断断续续听见了“住持、进塔、诵经”等几个模糊不清的词语。他往旁边挪了几步,没有了建筑物的遮挡,他一眼便看见斜对面,早上那几个阳气受损的俗家人被一位僧人领着,正穿过甬道,时而低头交耳,时而垂眸前行。
此时屋外传来动静,伴随着三三两两的、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无须多言,他和贞白默契十足地跟了上去。
第一声晨钟敲响的瞬间,李怀信猛地惊醒,他愣了一瞬,发现自己身处僧寮,昨夜那和尚却已不知所终。金莲铜炉里的沉香燃尽了,他揭开盖,里头是一个梵印状的灰烬。端到鼻尖闻了闻,沉香确实没有问题,他盘了一晚上的腿,关节麻了,干脆坐着思忖片刻。这一夜平安无事,什么都没发生,那和尚似乎真的只是纯粹让他留宿一晚。李怀信合上被压出褶子的经书,揉太阳穴,听钟声紧敲慢敲,延绵不绝,倒是提神醒脑。
两人一路尾随,停在石阶下,眼睁睁地看着那僧人将几名男子引上了山顶的佛塔。李怀信有点难以接受,扭头看向贞白:“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噌吰!
说好的佛塔不对外开放呢?难道这几个没剃秃瓢的不是外人?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