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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人阳灯

直到最近,严无忌订了批香丸,其中要用的琼花得到广陵买,这好像给了他一个回来的理由。他一遍遍地劝自己,回去吧,回广陵去,那里有他朝思暮想的人,可他又不得不告诫自己,只能偷偷地、远远地看他一眼,绝对不能打扰他,只看一眼就好。来的路上,他甚至想,也许唐季年已放下过去,娶了那位都护千金,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说不定早已儿女绕膝……

为什么要相遇呢?顾长安不止一次地想过。因为那场相遇,原本各自为安的两个人,稀里糊涂地就开始了一段天理不容的孽缘。这十三年的每一天,他都是靠着那段回忆过活,他想唐季年啊,日日想,夜夜思,几乎肝肠寸断。

他想了各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唐季年是个死心眼儿的。

在偌大的佛寺里走走停停,香烛的气味混合着寒气,吸入肺腑,沁人心脾。拐角有一间窄小的佛堂,他不晓得里面供奉的是哪尊菩萨,铜铸的香炉立在院内,漆黑中只能辨出轮廓。顾长安难以想象,唐季年那样肆意洒脱的一个人,竟能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香炉和佛龛。他是广陵最为拔尖儿的才俊,泰和堂的少东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明明可以看尽世间繁华,可惜却遇见了他顾长安……

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把顾长安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身,小心翼翼朝声源处靠近,只见拐角处,一个娇小的人影从雪地里爬起来,方才似乎摔了一跤。

他抬手拉开门,走入寂静的夜色中,他想去看看唐季年如今生活的地方。

顾长安很意外,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个小姑娘出现在寺院里:“谁?”

顾长安想象着与唐季年见面后各种可能的情景,忐忑,害怕,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一早拍拍身上的雪,闻声抬起头,就见顾长安跛着脚走近,不由得惊讶道:“哥哥?”

供香客居住的寮房里点了烛火,顾长安木讷地呆坐了许久,才从榻上爬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此刻他脑子里空白一片。就这么脑子一热就来了,他来干什么?隔了十三年,来干什么?他没有想过,甚至都不敢想。只为了见唐季年一面,然后呢?他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唐季年?!当初选择一走了之的明明是他,现在回来又算什么呢?

顾长安也认出了她:“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此刻她抬头,只能看见远处一座高耸的佛塔,那是华藏寺最高的建筑,矗立在北方。一早努力辨认佛塔坐落的方位,大致估了个位置,便踩着松软的积雪朝前走。

“我们路过此地,见天晚了,就在寺里借住一宿。”一早抖了抖短靴上的雪,“真是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一早还挺庆幸遇到李怀信的,当初她尾随他们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冯天泄露了李怀信二殿下的身份,所以她一路都在盘算着如何跟李怀信搞好关系,连这混账东西把她推到马蹄下滚了一身泥,她都咬牙切齿地忍了。他身份在那儿摆着,从小被惯出一身毛病是难免的,但总归还没作上天,一早权衡利弊,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识时务者。

“我……”顾长安欲言又止,低声含糊道,“我来找人。”

一早气鼓鼓的,一边找出路一边骂着“老秃驴”,她又没干什么缺德事儿,只是安分守己地在寺庙里逛逛,却被追得东躲西藏。被逼到这份儿上,她突然有种自寻死路的悲催,得赶紧去找李怀信这座靠山,他再怎么也是太行道掌教的亲传弟子,虽说道佛不同宗,但太行乃大端的国教,在各门各派中地位崇高,到哪儿都应该吃得开,否则李怀信也不会嘚瑟到带俩邪祟来佛寺投宿,外加贞白那只比邪祟还邪的。

他蹲下身,将一早全身上下细细检查一遍:“有没有摔伤?有哪里觉得痛吗?”

老头儿曾经千叮万嘱,让她遇到修行之人务必要绕道,给她灌了满脑子的防范意识,所以当背后突如其来地传来这么一喝,她立刻条件反射地到处逃窜。老和尚在后面穷追不舍,她干脆一头扎进了这片松林,麻烦倒是甩掉了,却把自己绕了个晕头转向。

两次见她都是在摔跤,这丫头真够不当心的。

一早兔子似的在林子里钻,刚才她正在寺院里闲逛,突然杀出一个老和尚,手执双轮十二环锡杖,轻轻一摇,浑厚的嗓音威严地喝道:“孽障。”

一早摆手道:“皮实着呢,摔不坏。”

苍松入云,古碑如林。

顾长安觉得这丫头人小鬼大:“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一个人在外面瞎跑?”

她心里门儿清,知道李怀信将这只阴灵看得有多重,他就算把她推出去挡刀,也不会让冯天的魂体受半点损伤。

“就……”一早打马虎眼儿,“睡不着,想出来逛逛,结果迷路了,害我绕好大一圈儿。”

且不论这座寺庙里暗藏什么玄机,现在连个阳气旺盛点儿的寻常人都可能伤到冯天,更别说遇到高僧了。若是分头行动出了差错,回头让那位脾气不好的主儿知晓了,铁定是不能让她安生的。为避免麻烦,她必须尽可能保证冯天的魂体毫发不伤。

“别乱跑了,这寺庙挺大的。”顾长安伸出手,要牵她,“我领你回去。”

“不行,”贞白冷声道,口气不容置喙,“你不能单独行动。”

一早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眨了眨眼,瞬间的犹豫过后,便握住了。这只手看着细长漂亮,掌心却长满厚茧,想必制香也不是什么轻巧活儿。

冯天无比忐忑道:“咱……分……分头找吧。”

“手这么凉?”顾长安包住她的小手,搓了搓,拉着她往寮房走,“天这么冷,你可别生病了才好。”

关心则乱,若非如此,他方才真不敢冲贞白喊,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其实顾长安自己也不暖和,指尖凉得像冰块儿,但掌心还是带着温度的,属于活人的体热,像她的老头儿。一早忍不住心酸起来,可能是顾长安太温柔体贴了,关心人的时候,眼睛里装满了真心实意。

冯天虽然心里知道,李怀信这么大个人了,往夸张了说,腿长一米八,放出来就像只脱缰的野马,不怨人家看不住他,再说,贞白也没义务看着他啊。他之所以反应激烈,是因为担心李怀信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身处寺庙便是绝对安全的,人在自认为安全的环境里往往容易卸下防备,他怕李怀信因此遭到暗算。

她不太愿意想起老头儿,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只好转移注意力,问:“你来找人?找谁啊?”

佛门净地不疑有他,贞白也没太设防,反倒认为自己应当避讳,可谁承想会发现这种事情。

顾长安不太自然地顿了顿:“……啊……找……一个朋友。”

冯天狠狠打了个寒战,暴躁道:“什么叫你也在找他?!这么危险的地方,万一……”他指着贞白,似乎在酝酿着气吞山河的一顿怒吼,但一对上那张冰霜一样的脸,他立即吼不出来了。他压住怒气,低声下气道:“我……我是说,你们一起进的寺庙,怎么会走散了?”

“这寺庙里住的都是秃……都是和尚,你朋友是和尚吗?”

贞白道:“我也在找他。”

这话一针见血,顾长安蓦地驻足,浑身僵硬地愣在那儿。

冯天被吓住了,突然想起来问:“怀信呢?”

一早也跟着停下来,不明就里:“哥哥……哥哥?”

两人心下一凛,遂穿梭于一间间殿堂查看,那佛前供奉的确实皆是人阳灯。

她叫了好几声,又晃了晃顾长安的胳膊,对方才仿佛神魂归位,压着嗓音,迟疑道:“嗯?嗯!是……是吧?”末了又语无伦次地补充道,“他以前,不是。”

贞白没说话,冯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望向外面一座座殿宇:“这么大的寺庙,这么多间殿堂,里面燃的若都是人阳灯,那得生取多少个活人的寿命,岂不是要大开杀戒?”

一早笑了:“哪有人生下来就是和尚的,都是半路出家嘛,可你朋友为什么要出家呢?”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

顾长安感觉如鲠在喉。

“等同于窃了人的寿命,人的寿数有多久,灯就燃多久,五十年,八十年,抑或一百年,根本无须添加灯油,这是实打实的长明灯。”冯天惊骇道,“佛家讲究积德行善,慈悲为怀,守着戒律清规,怎可能取人阳灯供奉佛祖?”

一早又道:“我听李怀信说,好多人都是因为想不开才出家当和尚的,可他自己还不是出家当了道士。我就纳了闷了,一样是修行,凭什么人家当和尚就是想不开,他当道士就是想得开?什么歪理邪说!”

贞白道:“有人窃了人阳灯供养神灵。”

这种话她是不敢跟李怀信辩论的,那大爷她可惹不起,只能背地里吐槽几句。

三把阳火燃在人的头顶和双肩,形同寿数。常言道,人死如灯灭,那灯,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人阳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长安满腔的酸楚一直堵到了嗓子眼儿,他太难受了,哪怕是一个小孩无心的几句话,也能扎得他鲜血淋漓。

一般情况下,阳火旺的人,能抵御那些柔弱阴灵的入侵,比如冯天这种,若胆敢乱来,势必被阳火灼伤,自取灭亡。除非他阴气大盛或厉中带煞,或者死了很多年头,有了一定资历,那又另当别论。

一早毫无察觉,又补了一刀:“你朋友是不是像李怀信说的那样,有什么想不开的?”

冯天瞠目,更加难以置信:“这里可是神殿,寺庙的佛前怎么可能用人的阳火来点灯?!”他伸出手去触那长明灯,想要确认一下,结果阳火灼阴,他连忙把手缩了回来,指腹被灼黑了。

顾长安异常艰难地答道:“也……也许吧……”

闻言,贞白蹙起眉,仿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是阴灵,自然比肉眼更能分辨。人的头顶双肩共有三把阳火,这里烧的,就是人阳灯。”

一早仰头看他,黑暗中,那张脸白得不像话:“你不舒服吧?”

冯天一怔,飘近了细看,那明火微微晃了晃,他躲开了些,脸色蓦地一变:“娘哎!”他难以确定,“这是……点的阳火吗?”

“嗯?”

贞白当然知道这是长明灯,她问的是:“这些长明灯没有灯芯和灯油,是用什么燃的火?”

“脸色那么白,嗓子都哑了。”一早赶紧拉他往前走,“可能受寒了,回去让贞白给你看看,她懂点儿医理。”

冯天眨了眨眼,天真地回答:“长明灯啊。”

顾长安缓过来:“我没事,没生病。”

贞白颔首,不与他啰唆,指着供台上的灯盏问:“这是什么?”

“可我看你好像挺难受的。”一早很聪明,“如果没有生病,就是心里难受吧?”

环视诸佛神像,他打了个激灵:“咱这是在神殿里啊?!”

顾长安愣住了。

就不知道轻点儿吗?冯天恼怒地想,但见是贞白,他也只得忍气吞声。

一早脑筋一转,瞪着眼大喊一声:“哥哥!”

冯天踉跄着现身,被五帝钱的嗡鸣震得头晕。

此时四下静谧,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喊把顾长安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贞白眸光一凛,掏出五帝钱,指尖一弹。

一早严肃起来:“你不会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想不开,所以来华藏寺剃度出家吧?!”

带着这个疑问,她转到偏殿,在同样的长明灯前挥袖,灯火依然没有熄灭。贞白神色凝重,掌中阴气大盛,往灯盏上一压,噗,灯灭了。

顾长安被她的奇思异想整蒙了:“啊?”

贞白有些意外:“这佛前究竟点的什么灯?”

一早觉得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便劝道:“你看着也不老,应该不过而立吧,还自己做生意,也算年轻有为,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跑来出家当和尚,老婆孩子不管啦?”

她斟酌须臾,抬起手,指尖聚阴,小小的一股,拂过长明灯,只见火势一跳,比方才更盛,将那团阴气烧退了。

“不是。”顾长安被她一席话说得手足无措,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成亲!”

就在她准备退出大殿的时候,隐隐觉出不对劲,她扭过头,看着供台上燃着的长明灯,火光笔直,哪怕是寒风入侵,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曳。贞白靠近,长袖一挥,裹起劲风,却没有将那盏长明灯扑灭。她蹙起眉,抬头盯住佛像,那佛像明明面容沉静,神态安逸,却看得人后背发寒。她一进这寺庙,就被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笼罩,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她一直以为是自身煞气太重,对神佛有所忌惮才会如此,直到发现这盏不会熄灭的长明灯,才让她产生疑虑。她细瞧之下,发现那灯里头没有灯芯和灯油。

一早虽是个小鬼,却也是晓得一些世俗观念的,比如男人要先成家后立业,一般二十出头家里就会忙着说亲。顾长安看起来也老大不小了,却还是光棍儿一个,心结八成就在这上头,比如跟意中人因为某些外在因素无法在一起,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啊,父母棒打鸳鸯啊。一早自认为找到了症结,劝解道:“哥哥,就算你现在还没成亲,也不代表以后娶不上,你人这么好,长得又出挑,有的是好姑娘青睐,咱眼光得放长远咯……”

供台上燃着长明灯,佛前张挂着许多经幡。经幡从梁上垂悬而下,有些不经意扫到了贞白的长冠,她谨慎地避开,快速扫视一圈,并无他人。

顾长安觉得这丫头真是鬼精鬼精的,说话像个小大人,忍不住笑了:“说什么哪,谁教你这些的啊?”

贞白沿着大道走,殿前两棵古松,粗可双人合抱,枝丫横出,树冠兜雪,像矗立两端的白塔。大院正中摆着一个大宝鼎,刻着“华藏寺”几个字。贞白走到殿门前,抬手推开,大殿正中一尊主佛,为镀金像,盘腿坐双层束腰莲花座,足心向上,为结跏趺坐。佛像头饰螺发,顶有高肉髻,左手结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身着通肩式袈裟,边沿錾刻精美的纹饰,给人雄浑庄严之感。贞白觉得压抑,踟蹰须臾,才迈步进去。

还用人教吗,她活了二十年,困在枣林村里无聊透顶,就靠老头儿讲外面大千世界的趣事解解闷儿。刚开始他只讲正经八百的江湖事,就挑那么几件,反复唠叨,后来讲和她娘的相识相知,慢慢拓展到红尘里的大小事儿。

前面是大雄宝殿,乃华藏寺供奉佛像的正殿,也是僧众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此殿坐北朝南,七开间,重檐歇顶,龙吻正脊,中置宝镜,四面回廊,气势恢宏。

一早知道顾长安拿自己当小孩儿,哼了一声:“不用谁教,你就听我的吧,做和尚不好玩儿,我们来的时候他们全在法堂里念劳什子经,起早贪黑的……”

贞白也不知道为何,是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唤醒那些记忆,那些她未曾忘记,却也从未刻意想起的记忆,她怔怔地立在梵钟前,回忆旧事,恍如隔世。但她很快便从回忆里走了出来,径直下了钟楼。

顾长安叹息道:“我没有要出家。”

他说到做到,翌日就带了包豆子过来,外加两斗米和一只嘎嘎乱叫的肥鹅……

一早不太信:“难道你真是来找朋友的?”

男子没想到有人这么不客气,为了把豆子,还催他不要误了时辰,感觉挺有意思,心中大悦,承诺道:“明日!明日我就给你送过来!”

顾长安郑重地点点头:“是!”

贞白独居惯了,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假客套,何况这人又跟老春称兄道弟,应当也是个性情中人,她便直接道:“播种的季节快过了,你别误了时辰。”

一早放下心来:“好吧。”

“第一次跟老哥哥登门,就给主人家添了麻烦,下次我一定自备酒菜。”男子拎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嘴角含笑地看向贞白,“再赔偿你两把豆子。”

他们拐过转角,见回廊的另一头走出一道黑影,颀长纤细。

“哎哟。”老春愧疚不已,“我是真不知道,厨房里啥也没有,好不容易从灶台底下翻到一把豆子,就给煮了。我这第一次带朋友过来,总得弄个下酒菜嘛,哪里知道你这儿都没米下锅了。”

顾长安不由得绷紧了后背,这三更半夜的,寺庙里怎么哪哪儿都有人影在晃悠。

“扑哧”,男子笑出声,近瞧贞白,那眉眼间波澜不惊的淡漠和老春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

一早一眼就认出了来者,那身形和长冠,旁边还跟着一缕幽魂,她喊了声:“贞白。”

贞白走过去,随手把镰刀插进石缝里,瞥了眼那盘黄豆,淡漠道:“老春,你们把我的种子给吃了。”

顾长安松了口气,想必是半夜发现这丫头不见了,所以出来找吧。

老头儿大手一挥,笑着冲她喊:“小白,我今天带了个朋友过来。”

谁知对方迅速走过来,面色淡漠,压根儿没有半分因为孩子不见了而出来寻找的焦急,张口居然是:“李怀信呢?”

贞白站在落日余晖中,白衣无瑕,长发及膝,手里拎一把镰刀,提着两棵卷心菜,挡住了橙黄的残阳。

顾长安:“……”居然是找另一个人!

男子牵起嘴角,眼睛往落日余晖的方向一瞥,笑得丰神俊朗,他说:“主人回来了。”

一早:“我怎么知道?!”

“杨兄弟。”一个老头儿从不知观跑出来,斑驳的头发用树枝随意固定着,手里端了个盘子,挨着修士坐下,“我在厨房里翻到一把黄豆,我给焖熟了,咱俩凑合着下酒。”

贞白:“他去找你了。”

这些旧事中时常出现一个人,他是一位修士,却不爱穿袍子,头发高束,用一根靛青色发带系着,一丝不苟,宽肩窄袖,束着精瘦的腰,一身精干利落的打扮,端二两酒,靠坐在不知观的屋檐下,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悬着,仰头喝酒,恣意得没规没矩。

一早无辜道:“他找我干吗?”

贞白手里的青灯蓦地掉到地上,化为一撮灰烬,经文后面的四句像她脑海里一翻而过的书页,迅疾闪过,却赫然在目,似乎就在不久前,她亲眼所见,熟悉得令人心惊。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自从出枣林村之后,一点点在她体内复苏,让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波澜不惊的陈年旧事。

冯天没好气:“你说呢,还不是怕你招麻烦。”

站在钟台,举灯近照,梵钟上雕刻着清晰的经文:“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我能招什么麻烦。”她刚辩解完,就想起刚才把她撵得四处乱窜的老秃驴,顿时心虚,不敢嘴硬了。

在漆黑的寺院里兜兜转转,无意间拐进了钟楼。钟楼与经楼相对,与鼓楼分居伽蓝之两翼,贞白抬头盯着悬吊在楼顶的梵钟,莫名心慌,她走上前,握住铜锁重重一拧,徒手将那把大锁拧开了。她推开门,踏入漆黑的楼道,点一盏青灯,拾级而上。

顾长安插话道:“那个,刚刚这孩子摔了一跤,你带她进屋看看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了。”

贞白从暗影里走出来,择了另一条路。

贞白寡淡地瞥了一早一眼,回他:“无事。”

转角的红墙根下有一排假山石,很好隐蔽,贞白立在暗影里,悄无声息,也没有刻意躲藏,盯着二人从面前走过。她认出了来者,是那个跟他们一同乘马车的制香师,走路有些跛,在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顾长安不免惊讶,见她对这孩子实在过于冷漠,只好强调道:“她刚刚摔了,又迷了路,在雪地里冻了半宿……”

僧人双手合十回礼,插上门闩,引他入寺。

这其中的隐情顾长安不知道,但一早是个识相的,忙拽他的手说:“我没事,没事。”

对方双手合十,深鞠一躬:“那就,打扰小师父了。”

顾长安突然有些心疼,觉得这孩子太懂事,隐忍着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那僧人道:“小僧三月前才皈依佛门,并不知晓施主所说何人。或许,您可以在此休息一晚,待明日一早,与住持问上一问。”

贞白刚转身要走,听他一说,又折回来,目光将顾长安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们俩也跟着吧。”

几番交流,见那僧人摇头,那人开始焦急,语无伦次地说:“他姓唐……叫唐季年……家住广陵……十三年前来到华藏寺……剃度出家……”

“啊?”顾长安没反应过来。

接着传来说话声,断断续续的。门外人说话间带着些颤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这么晚来敲门,却不是投宿,而是专门来寺庙寻人。

贞白不多废话,只道:“跟着我,别自己待着。”说完转身就走。

这里是华藏寺的大门处,夜半三更,想必是有人经过此地,想入寺投宿。

一早也不明就里,盯着贞白背影问:“为什么?”

甬道的三岔口,一位僧人穿过去,小跑着过去开门。

冯天:“反正安全起见,你让这人跟着她。”

贞白循着声音走过去,砰砰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一早也不拖拉,立刻拉着顾长安跟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她穿过院落,左拐右拐,在四四方方的庙宇内逡巡,乱走一气,忽闻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响。

冯天道:“佛前点的长明灯,全都是取人身上那三把阳火点的。”

整个寺庙有种诡异的寂静,只有佛堂里的莲花灯在燃着,微弱的一点光晕,从镂空的窗门中透出来,照不亮夜色。

一早吃了一惊。顾长安看不见冯天,自然也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莫名其妙被拉着往反方向走,心中有疑:“怎么回事?”

贞白想起法堂里那名老僧,隐隐有些担忧,便执了沉木剑去寻。

一早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好说:“李怀信丢了,哥哥陪我们去找找吧。”

满寺的灯火都熄了,贞白却迟迟未等到一早回来。她去隔间敲李怀信的门,不见回应,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