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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华藏寺

李怀信则道:“我只吃好吃的萝卜和青菜,这个不好吃。”

贞白盯着面前冒尖的斋饭,抬眼看他:“萝卜和青菜你不是都吃的吗?”她只记得他不吃青豆和豆腐。

贞白垂眸继续吃饭,不经意地问:“不是饿吗?”

李怀信吃了几口斋饭,实在寡淡得毫无胃口。贞白倒是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而佛家认为,饭食是十方施舍,不可浪费,李怀信入乡随俗,自己吃不下的,干脆都拨到贞白碗里。

“我待会儿去佛前请几只供果。”

毕竟这个时辰大家都在做晚课,那些个高僧都云集在法堂里念经,来招呼他们的僧人无非是看门跑腿的,修行有限,自然看不出一早是个小鬼。这丫头倒好,一点儿都不长心,竟敢在佛门圣地横行无忌。

贞白瞥他一眼,不搭腔了。

一早对清淡的斋饭不感兴趣,独自跑出去瞎溜达了。李怀信还没顾得上叮嘱这丫头别乱跑,转眼就不见了人影,道:“这小鬼胆儿太肥,寺庙里有的是高僧,遇上了,有她苦头吃!”

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一早还没回来,李怀信不放心,眼见那群和尚的晚课就要结束,也不知这小鬼晃到了哪处,万一惹上了麻烦……他准备去找,想到贞白也是个没人味儿的,不宜带着在寺院里招摇,遂将她打发回去休息,他独自去寻。

僧徒答“有”,领他们先到住处放下行李,随即辗转到了斋堂。

雪已经停了,青石板和红墙碧瓦上落满积雪,满院雪白。东南角有一棵菩提树,叶子全掉光了,树干粗壮,因不耐霜冻,根部被僧人们用麦秆围了起来。

李怀信正问引路的僧人:“这个时辰,寺里还有斋饭吗?”

李怀信从菩提树下穿过去,进了一道拱门,东西各有一座钟鼓楼,他绕了一圈,没见到一早人影。转身要走,突然感觉脑子像受了一记重锤,疼得他两眼一黑,差点没站住。他踉跄着撑住了身边的红柱,把额头重重地抵在上面,忍受着那股绞痛,用手狠狠地摁着太阳穴,心下很纳闷:“这犯的是什么头疾?!”

贞白闻言,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了上去。

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次疼得他两眼昏花,视线模糊,然而他一抬头,却把远远吊在钟楼顶上那口梵钟看得一清二楚。有多清楚呢?他清晰地看见了梵钟上刻着的那串文字:“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他的声音掺在周围的诵吟声里,低得如同叹息,但还是被贞白听见了。

然而头实在太疼了,他根本来不及细想,那么黑的天,等他再定睛去看,只瞧见一口梵钟悬顶的大致形状。

他们边走边往里看,正对着大殿的住持刚好睁开眼,平静无波地目送几人经过,最后低喃了一句:“竟有邪祟混进了本寺。”

待那阵剧痛过去,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李怀信甩了甩脑壳,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一抹白影掠过。他猛地追上前,一转身,那道白影已闪到了另一条甬道的尽头。他加快脚步,却见那白影在拱门后一闪即逝,他心下一凛:什么东西?!

引路的僧人回答:“《佛说阿弥陀经》。”

李怀信穷追不舍,在雕栏外,终于看清那是个身穿白袍,颈间戴着菩提佛珠的年轻和尚。只是这和尚看着有点奇怪,走路的步子很快,匆匆掠过去,如踏风疾行,又似乎漫不经心,在冰天雪地间游荡,只披一件单薄的白僧袍,是个不怕冷的和尚。

一早好奇道:“他们念的是什么?”

那和尚推开了僧舍的门。

途经法堂,里面传出诵经声,几十名僧人盘坐殿内,低声合诵,余音绕梁。

李怀信上前一些,立在廊柱下朝里望,与那和尚隔着一条道,不声不响地,怕惊动他。

大约半炷香之后,那名僧人请示完,过来将他们引去客堂,那是平常香客居士留宿的地方。

那和尚正对着窗扉侧立,颈部线条很漂亮,枪杆一样笔直的脊背,一张英气硬朗的侧脸,很俊。

贞白立在大殿中央,直视天王像,目光有些锐利。

因为太俊,所以不像个和尚,偏偏他又剃了度,穿了僧袍,戴着佛珠。

一早扁扁嘴,小屁股往蒲团上一蹾,坐实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怀信觉得有些惋惜,毕竟像这样的仪表相貌,应该在红尘中肆意洒脱才对,出什么家,当什么和尚,简直暴殄天物。

“触犯神灵,不想跪就老实待着。”

和尚垂眸,睫毛又长又密,鼻梁挺拔。他左手端着茶碟,右手指间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走到桌边,轻轻刮着桌上一块沉香木,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样,看得李怀信也跟着沉心静气起来,甚至连头疼都好了大半。

一早反抗道:“干吗?!”

和尚刮下一小撮沉香粉,侧过头,向窗外望去。

一早没见过佛堂,眼睛滴溜溜地转,面对一尊尊怒目横视的金刚像,她也不害怕,刚拍完功德箱,又去敲木鱼,弄出不少动静,格外讨人嫌。李怀信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拎到蒲团上:“跪着!”

四目相对间,李怀信挑了挑眉。

李怀信颔首:“有劳。”

“廊外寒重,施主还是进屋吧。”

僧人道:“请几位施主稍候片刻,本寺正值晚课时间,住持在法堂诵经,小僧这便去请示。”

李怀信便大大方方走进去,理直气壮道:“叨扰。”

僧人引他们进寺,穿过甬道,进了弥勒殿。此殿红墙绿瓦,斗拱彩绘,正中供奉弥勒像,左右供奉四大天王。三间重檐歇山顶殿堂,共有九条屋脊,脊上雕刻着各式吻兽、望兽、仙人兽等,高峻凝重,气派肃穆。

和尚请他坐下,端了只金莲铜炉过来。那铜炉上有镂空的立体浮雕,工艺精湛,不过巴掌大小,是香器。

李怀信回礼,道:“小师父,我们途经此地,天色已晚,可否在贵寺借住一宿?”

李怀信看他熟稔地铺压香炉中的底灰:“小师父何故引我至此?”

无相门从里打开了,入目就是一颗锃亮的光头。那僧人着青布僧衣,戴乌木佛珠,宣了一声佛号,便双手合十冲他们行礼。

和尚手上一顿,继而不着痕迹地搁下灰压,将篆模轻轻平放在铺好的炉灰上,取香匙舀茶碟中的沉香粉,一点点填在篆模中,铲平,才道:“贫僧法号空舟。”他眼也未抬,答非所问。

李怀信向左走,叩了无相门,毕竟道佛分两家,该有点儿避讳,他总觉得若从中间那道空门进去,便有点儿遁入空门的意思。世上那些个想不开的人出家为僧,不就是所谓的遁入空门吗。

李怀信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放松下来:“不会是引我来看你焚香的吧?”

覆盖着白雪的石阶之上,有三道门,是“三解脱门”,即通往解脱之道的三种法门:空、无相、无愿。中间那道门是空门,左边是无相门,右边是无愿门。

空舟提起香篆,手很稳,一点儿都没散,熟练到仿佛已重复了千万遍。

庙宇庄严肃穆,朱门红墙琉璃瓦,巍峨的门楼匾额上,龙翔凤舞地写着“华藏寺”三个赤金大字。

香灰在炉中成形,是个梵印。

冯天认命地化为青烟。

“施主方才在寺院里乱闯,差点误入禁地。”空舟道,“贫僧不过出面指引。”

他转向贞白,贞白面无表情,手一摊,上面一串五帝钱:“进来吧。”

李怀信随意翻开桌上一本《楞严经》,攀谈道:“空舟师父,一直守在此处吗?”

冯天:“……”借你个头!

空舟点香,一火如豆,忽明忽暗:“正是。”

李怀信说:“你实在怕的话,也可以不进去,在附近随便找个坟冢借住一宿也行。”

香篆乍燃,细烟高直。

一早打断他:“我不是孤魂野鬼,我不怕。”

李怀信问:“多久了?”

“这里是佛门圣地,我一只孤魂野鬼怎么敢进去?”冯天转头指了指一早,“还有这只……”

空舟有点疑惑,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如实作答:“十三载。”

李怀信:“绕什么道,天都黑了,总不能继续赶夜路,正好到这儿,今晚去佛寺投宿。”

李怀信蹙起眉,长指压住摊开的一页经文,目光却盯着案上的烟雾袅袅,气味馨香,助人静心。他本觉得这和尚有点奇怪,一直有所提防,此刻浑身却渐渐疲软。

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冯天已经吓得有些虚弱了:“咱绕道走吧。”

是因为这香吗?不,香没有问题!难道,是这个和尚?

一早揭开帘子看了看:“有佛寺。”

李怀信无力地趴在经书上,压卷了书页,他勉力地抬眼去看那和尚。

铁蹄踏过积雪,在呼啸的寒风中,发出嗒嗒的响声。因为积雪太厚,不能疾行。到暮色时分,忽然传来一阵噌吰的钟声,马车里的冯天和一早同时打了个激灵。接着梵钟再响,紧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又敲十八下……如此循环反复,钟声洪亮而深沉绵长。

空舟起身,道:“夜已深,寺内不宜乱走动,施主就在此歇息吧,还请明日一早,速速离开。”

马车驶出广陵,一路沿江而行,两岸残雪压枝,天寒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