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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认物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迟疑,还是张员外这个暴脾气的大孝子先一步靠到了案前。他仔细观察,觉得这寿衣的料子与他给老父准备的那件有些相似,但又不能确定,只得俯身凑近,伸手捏起衣料。

梁捕头补充道:“这件寿衣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根本穿不起,也就在座的各位,家业丰厚,家中长者去世,自然是要厚葬的。而儿女要尽孝道,后事必得精心准备,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想必长者的陪葬衣物应是认得的,所以,还请各位上前瞧仔细了。”

有人牵头,大家也都忍着恐惧,三三两两凑上前辨认。张员外直起身,将正准备凑过去看的亲弟弟拽开,又掏出帕子不停地擦手:“不是。”

闻言,有人后退了几步,嫌死人的东西晦气。

他弟弟不悦道:“搞的什么鬼。”

梁捕头扫视众人一圈:“这是从王六家院子里挖出来的那具尸骨身上扒下来的寿衣,请各位上前好生瞧瞧,看有没有觉得眼熟的?”

张员外压低了声音:“应该跟咱们没关系,只要这些官差不找麻烦,咱就别做那只出头鸟了。”毕竟民不与官斗。

衙役很快将寿衣取了来,放在案前摊开,只见那雪白的缎面上沾着泥垢,埋了二十年左右,已经陈旧。

那弟弟看了自家老哥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这出头鸟不都已经做了吗,把人官差头子的脑袋都给开了瓢,人家现在是还没空来找你算账,这时候你又想夹着尾巴做人了?晚啦!”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梁捕头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嘶,我那不是气昏头……”张员外正要跟弟弟争论一番,就对上了官差头子犀利的眼神,两兄弟立刻昂首挺胸,停止了窃窃私语,装出一副无愧于心的模样。

“已经命人去取了,各位一会儿看了便知道。”

梁捕头自是听见了张员外那句压低了声音的“不是”,即便隔得较远,看口型也是能确定的。

老太太:“什么东西?”

梁捕头收回目光,现在案前围着的是沈家的儿女及亲眷,他们总共来了七八个人,壮声势似的齐齐拥进衙门,把官府折腾得够呛,但相比谢家那群人,沈家还算是小打小闹了,此刻他们退到一边,说:“这不是家父的。”

待众人安静下来,梁捕头说:“我这儿有一样东西,想让各位认一认。”

“哦。”梁捕头把目光落到谢老太太脸上,抬了抬下巴:“谢老夫人,也劳驾您过来认认吧。”

梁捕头一愣,他英明一世居然在这件事儿上犯了糊涂,闹得这乌烟瘴气的,差点骑虎难下,他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蠢货,低声吩咐手下人去验尸房把东西取来,又狠狠拿刀鞘敲了敲桌子:“肃静!肃静!都别吵了!”

谢老太太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但还是拄着拐杖蹒跚移步,长子长女左右护法,其余的孙儿们谨小慎微地跟在其身后。

贞白朝梁捕头靠近,低声说:“怎会闹成这样,你没有把死者的寿衣和那根锁阴绳拿给他们看过吗?若是自家亲人,那寿衣应该认得吧。”

要说谢家能有今日的地位和风光,谢老太太功不可没。当年谢老爷子上当受骗,进过一批次货,砸了招牌不说,还几乎赔光了家当。谢老爷子为此一蹶不振,以酒度日,那个时期,是谢老夫人站出来,独自扛起了整个家,她每天起早贪黑,四处辗转,与不同阶层的人士周旋,生意才逐渐有了起色。后来谢老爷子看到妻子的辛苦付出,许是良心发现吧,遂扔了酒壶,重整旗鼓,与夫人一起振兴谢家。所以,即便谢老夫人如今已不再干涉家族生意,却仍是一家子的主心骨,余威尚在,受后代敬爱,只要她一发话,谢宅上下无一不从。

见有人起了头,其他人也纷纷跳出来助攻,梁捕头被他们喊得头痛欲裂,揉了揉额角,感觉伤口又要裂开了。

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摸到那件寿衣时,还是没能扛得住,她颤着枯槁的手,只说了句“这是我的针脚”就倒在了儿子的怀中。

“对!”一旁的张员外也应和道,“你要查空棺,先刨开自家的祖坟查查吧。”

怎么可能!谢家上下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当年老爷子溘然辞世,走得安详,老太太虽然伤心,却也明白世人垂老,终有这一天,便在灯下亲自缝制了老伴儿的寿衣,同时也给自己缝制了一套,备在箱底。老太太方才既然说那是她的针脚,自己的针脚断不会认错,可是当年老爷子下葬,所有人都是亲眼看见的,这寿衣明明穿在谢老爷子身上,怎么可能从王六家的院子里挖出来?谢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围住老太太,生怕出现任何闪失。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以牙还牙道:“是吗?那你自家祖先的尸骨还在不在坟里,你去掘开看过吗?”

寿衣有人认领,梁捕头反倒不急了。待他们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端茶倒水地把老太太伺候顺气儿了,已经耗去了大半个时辰,中途梁捕头命人去把保和堂的孙大夫请来,诊完脉又扎了几针疏通气血,老太太总算缓过劲儿来。

梁捕头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指尖压得发白,他眯缝了一下眼睛:“合葬啊?你老头子在不在那棺里还另说呢。”

陈、沈两家面带同情地过来问候了几句,实则等不及看戏,有人还装模作样地上前表示:“这个出殡之后啊,按照规矩,上山到墓地都会开棺见逝者最后一面,谢老爷子下葬的时候,那么多子孙都去送了,亲眼看着他入土为安,怎么……”那人适时住了嘴,把话题抛出来,引得大家纷纷好奇。

老太太收回拐杖,又往地上重重一蹾,威严道:“有本事,你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开棺把我与老头子合葬!”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儿灵光一闪:“不会是,有人知道谢老爷是城中巨贾,儿女定会厚葬,所以起了贪念,想去偷陪葬品……”

梁捕头治过无数地痞无赖,最头疼的就是遇到这种冥顽不灵又牙尖嘴利的老人家,她占着理儿,又豁得出去,拿命维护着自己的底线,即便皇帝老儿来了她都能死磕到底。

有人立即捂住了那男孩儿的嘴。

不过那谢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满头华发,是个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下的人了,还怕你个小小捕头?她佝偻着身子走上前,拿拐杖戳了戳梁捕头的肩胛,一脸的趾高气扬:“你倒试试看,我等奉公守法,犯了什么罪,岂是你们说抓就抓的?!你们一句‘衙门办案’,就想掘我老头子的坟,扰得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简直岂有此理!”

谢家长媳怒斥一声:“胡说八道。”

众人闻言回过头,一时没了动静。

梁捕头没有理会他们,此时他像是一个旁观者,走到了贞白身侧,手里捏着那根从骸骨腿上剪下来的红绳,琢磨着啥时候拿出来问问这是不是谢老夫妇的结发绳,又怕刺激得老人家当场气绝了。他正在为难着,就听贞白低声问:“谢家老爷子,可是单名一个‘远’字?”

梁捕头把刀鞘猛地拍在门板上,怒叱道:“都给我闭嘴!吵个屁啊,今天谁敢动手通通给我下狱!”

“嗯?”梁捕头有些没听清。

一听里头闹得不可开交,梁捕头一个箭步冲进屋,就见两拨人吼得面红脖子粗,一副要撸起袖子开打的架势。

贞白想起前日她上山替王六择吉地,路过一块墓地,碑上刻着“谢远之墓”,又问了一次:“谢老爷子,可是叫谢远?”

县太爷向来是把软骨头,总想着息事宁人,以和为贵,况且这三家都是本地大户,多少都有一些官道上的人脉,若因为这事儿闹大了,他们到上头告他一状,那他头上这顶乌纱帽就别想戴了。因此县太爷狠狠斥责了梁捕头一顿,让他自己看着办,就脚底抹油躲了起来,把这个烂摊子撂给了他,现在根本没法消停。梁捕头想想就火大,再说他手下那帮愣头青,一个个炮仗脾气,没有领头的压制,面对着一帮刁民,吵不赢就要采取武力镇压。

梁捕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从昨晚开始,那三户人家纷纷找上县太爷,一个个指着梁捕头的鼻子骂,压都压不住,特别是那谢家老太太,仗着自己年事已高,胡搅蛮缠,说她两句,手都没碰着她就往地上倒,她的儿孙见状,非说当差的殴打老人,冲过来就要跟他们衙役干仗,把整个后堂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是两边脸上都挂了彩。

“之前曾路过他的坟地。”

梁捕头一脸烦躁:“是,谢家老太太,年过七旬了,一听我们要开她老伴儿的棺,天不见亮就赶过来以死相逼了。”

梁捕头盯着她,半晌才道:“真巧。”

贞白驻足:“谢家人?”

贞白补充道:“给王六择坟地的时候,正巧经过。”

离得近了,贞白听见后堂似有拐杖突然一蹾,继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欺人太甚,我们谢家决不同意,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撞死在衙门。”

“哦,所以你今儿过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行过百米甬道,见梁捕头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脑袋被包扎了起来,额前的纱布被鲜血渗透,阴沉的脸上写着烦躁。

贞白看向梁捕头:“还记得之前,王六夫妇为什么非说女儿在谢宅吗?”

贞白在县衙外没站多久,就有人出来领她进去。是那名一直在暗处盯梢的衙役,见贞白站在衙门外面,就立即进去通报了。

梁捕头神色一肃,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说是女儿托梦……等等,你什么意思?”

张员外的夫人被拦在门外,喋喋不休地斥责官府欺压良民,贞白听了一耳朵,大致了解了昨晚的情况。梁捕头带人前后去了三家大户,协商开棺一事,毫无悬念都遭到了激烈反对,这不是让死者不得安宁吗!局面僵持不下,官府下了最后通牒,命令他们必须马上协助办案。没想到张员外是个暴脾气的大孝子,他把官帖一撕,二话不说就抄起手边的棍子打在了梁捕头头上。梁捕头完全没有防备,他万万没想到张员外居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揍人之前都不带预警的,哪怕手起棍落之时喊一嗓子,让他有个应急反应,也不至于脑瓜开瓢。

贞白言简意赅:“我觉得谢家有问题。”

贞白到县衙的时候,张员外的家眷正在门外吵嚷着,看热闹的百姓听了来龙去脉也跟着帮腔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