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床都让出来了,难道还要把她赶出去?即便知道男女有别,她也得跟他同屋共处多两天,因为没有再开一间房的钱。而且,哪有客人给主人下逐客令的道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贞白这才听懂了对方的意思,道:“这是我的房间。”
李怀信愣了愣,猛地意识到确实是这个理儿,无奈自己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还不着寸缕,这处境太憋屈了,他咬牙问:“你到底想怎样?”
装什么大头蒜啊,李怀信咬了咬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要跟我待在一个房间吗?”
贞白皱了一下眉,居然认真地思考起他的问题。
“什么?”
李怀信也跟着皱起眉,他在心底打算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屈服。
李怀信搬出礼义廉耻来:“男女有别你不知道吗?!”
贞白想好了,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子:“我要这串五帝钱。”
贞白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他。
李怀信脸色骤变:“你休想!还给我!”
“出去。”
贞白轻轻捏了捏钱袋:“是遭了阴兵撞魂吧,已经碎了,若还给你的话,你身上阳气冲煞,里面的魂魄就会散。”
贞白的思路被突然打断,涣散的瞳孔聚焦在李怀信脸上,有些茫然:“嗯?”
李怀信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这女冠居然知道,所以她昨夜给他驱尸气时掏出了这只钱袋,是为免伤到里头的魂魄?
被人当作观赏物一样盯着非常窝火,无奈他现在如同刀俎上的鱼肉,李怀信强忍火气:“你看够了吗?!”
他恍然意识到,这女冠阴气极重,整个气场就像是移动的养尸地,用她来以阴养魂,再合适不过。
李怀信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这不要脸的落在他脸上那赤裸裸的眼神,肆无忌惮得让人愤怒。他堂堂大端王朝二殿下,太行道掌教千张机亲传弟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真是色胆包天,连他的主意都敢打!
“你——”
贞白将那句“以命换命,你活他就得死”翻来覆去地琢磨。难道不是王六?否则照李怀信所说,小曲三岁之时,王六就该丧命了。如此一来,这三个人都排除了,贞白不得不重新梳理,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李怀信耳侧,沉思之际瞳孔失了焦——
贞白知道他想问什么,坦言道:“我只是想问卦。”
李怀信心想,就凭她问的这个问题,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世间绝对是个祸害,非除不可!
问……卦?跟冯天?此刻的李怀信虽然很不愿意去说冯天无能,但是他也做不到昧着良心告诉这人冯天算卦精准,可若是他说出了实情,这人就不给冯天养魂了呢?
“哪有什么借十年二十年的,你想得倒美,你以为要借个八百年就拉十个人串起来杀啊?”李怀信道,“一生借一次,你活的那刻他就得死。别为了长生不死去害人,做这种逆天改命的事,就算苟且偷生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李怀信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算是默认了,可又不放心把冯天的魂魄放在这人身上,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变卦。
贞白不理会他的冷嘲,问:“如果只借二十年呢?”
李怀信内心有点复杂:“你要问什么卦?”
李怀信冷哼道:“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什么善类。”
贞白目光清冷,须臾才答:“我想问,是谁把我钉在乱葬岗的,我要找到那个人。”
“怎么说?”贞白试着去理解他的字面意思,“一生一死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道那人在何方,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天醒来,她就被困在了长平乱葬岗。
一碗汤药,一半灌进了嘴里,一半沿着下巴流进了脖子里,打湿了被角,好在润喉之后他勉强能发出点声音了:“借命数?说得好听,无非就是以命换命!”
李怀信心里一紧,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吗?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也忒冤了!
贞白松开手,把空碗搁在一旁:“你知道是怎么借的吗?”
他揣测:“是仇家吧?”
他想骂人,无奈被贞白捏着两颊,只能把骂人的话和着汤药吞下了。药虽苦涩,但入喉湿润,嗓子顿时好受了许多。
“仇家?”贞白低声呢喃,摇了摇头,笃定道,“无恩无怨,何来仇家?”
贞白起身走近,端起案前那碗药,捏着他两颊就灌了下去,李怀信猝不及防,差点被呛着。
这可说不准,有时候结下梁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比如他在太行山上养的那条小黑狗,跑到菜地里刨死了人家刚发芽的秧苗,种秧苗的小师弟直接把他恨上了,但恨归恨,除了私底下嚼舌根,又不能把他怎么着,而且打狗还得看主人,也不敢把他的黑狗怎么着,用冯天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仗势欺人,他的狗,就是狗仗人势!后来这小师弟没办法了,有时间就去守着庄稼,见黑狗来了就撵,有次惹急了捡起石头就砸,这狗跟李怀信一个德行,在太行称王称霸惯了,直接扑过去把人大腿咬掉一块肉。小师弟哭哭啼啼向掌教告状,要求把那只畜生送走,结果那黑狗因为有李怀信撑腰,加上掌教袒护,最后被关了三天静闭,就被放了出来。那小师弟哑巴吃黄连,没地儿说理去。这条狗私底下给他招了多少怨李怀信不知道,若不是小师弟告到掌教那儿去,他可能一直都不会知道。不过发生这事儿后他没再放养小黑,除了冯天偶尔带它出去训练规矩以外,其他时间都会拴在柱子上。
有点诧异贞白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李怀信张了张嘴,嗓子烧得说不出话。
李怀信没有道破,既然这女冠想找冯天问卦,就一定会好生养着五帝钱里的散魂,只是:“若把五帝钱放在你这儿,冯天被撞散的魂魄需要多久才可以聚形?”
贞白想起李怀信的来历,转过头问:“你知道借命数吗?”
“不知道。”
贞白一时想不明白,她以前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曾翻过些道术藏册,但不曾上心,因为其中有很多有违天道,或教人投机取巧走捷径的内容,若是心术不正,恐怕易惹祸端,所以她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只当消磨时间了,对此道的了解不多。
“什么?”李怀信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
小曲是王六夫妇的命根子,他为了女儿短寿二十年也不无可能,而且他如今死于非命,连魂魄都丢在了乱葬岗里。昨日她在王六灵前查探过,他的魂魄应该是闯入乱葬岗后,被里面的噬魂鸦啄散分噬了,所以只剩下躯体被李怀信带了出来。
“至少他不会灰飞烟灭。”
说完,贞白转身,坐到了方桌前,背对李怀信,盯着面前的油灯出神。她思绪纷乱,要将这两日发现的线索重新梳理一遍:小曲的失踪,王六之死,竹棺,还有那两具骸骨,为什么老者身上系着锁阴绳和小曲的生辰八字?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为什么锁阴绳未断,老者的魂魄却散尽了?诸多疑点都解释不通。还有,只有三年命数的小曲活到了现在,是借了谁的命数?不是老者的,也不是另一名死者的……贞白盯着火苗的目光蓦地一沉,难道是……王六?
李怀信蓦地一震,就为这句话,他决定赌一把。他好不容易才将冯天的散魂拘入五帝钱内,却发现它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殆尽。他很害怕,他怕冯天真的不在了,彻底从天地间消失,自己却连他一缕魂都留不住。他胃里反酸,眼睛发胀,只好不动声色闭上眼,强忍着心口那一阵抽痛。
贞白也不强求,把药碗搁在了床头的案前:“如果想早点恢复的话,就自己喝吧,调养身体的。”
一夜相安无事,贞白就像入定似的背对着李怀信坐在方桌前休息,到清晨醒来,油灯已经燃尽,她换了个以手支额的姿势。李怀信这才卸下内心防备,呼出一口气,勾了勾手指,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动了。他费力地抬了抬胳膊,一只手滑出了被子,绵软无力,他没泄气,又动了动腿,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止于房门前,有人敲门:“道长。”
喝个屁,他真想一抬手把碗给掀了,再把这个不要脸的给掀出去,不,打出去!
是赵九。贞白起身拉开门,赵九是送包子来了。包子用纸包裹着,还腾腾地冒着热气:“道长早啊,我知道客栈里有吃的,但还是想着给你们带点来,灌汤包,鲜肉馅儿的。”
她问:“不喝吗?”
贞白接过,道了声谢。赵九摆摆手,又指了指院外:“我昨天把那谁的衣服晒外边儿了,忘记跟你说了,今儿来看见没收才想起来。”
贞白有些茫然,她方才给他检查过身体,都说了没有伤到筋骨,也就是不会成为废人,只需好生静养就能恢复,真不懂这人究竟发的哪门子邪火。
贞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会儿还请你帮他穿上。”
他发不出声,只能咬牙切齿地用气音道:“拿开。”
“哎。”赵九应下,说,“其实我这么急着来是要告诉你,昨儿个晚上出事儿了。”
李怀信当然知道,她现在要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根本用不着下毒,可谁知道这个不要脸的打的什么不要脸的主意,这又是碗什么不要脸的药。
赵九跟着贞白进了屋,继续道:“昨天我回去,和完面实在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了,都没听见外面有啥动静。今天早上蒸好包子支摊儿的时候,才听到大家议论,说梁捕头带队去让那几家大户挖祖坟了,说是里头可能有一具是空棺。”
贞白道:“我没必要多此一举救完你又毒死你。”
贞白将包子搁在桌上:“开棺了吗?”
李怀信皱眉,什么玩意儿就想让他喝?
“开什么棺啊,这不讨打吗!人气急了,一棍子把梁捕头的脑袋给开了瓢,据说流了好多血,那家子也因为袭击官差,被捕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见县衙门口正闹得不可开交呢,估计折腾了一晚上。”赵九揉了揉鼻子,“好像是张员外打的,不过今早我看到谢家的轿子也停在衙门外头,有些纳闷。你说之前王六夫妻俩为女儿的事上谢宅大闹过一场,没有结果,如今官府怀疑这几家大户的祖坟中有一具空棺,尸体被埋在了王六家院子里,怎么又牵扯上谢家了,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啊?”
贞白道:“一口喝了吧。”
赵九一语中的,依稀串出了一条线索,贞白蓦地抬头,抓起沉木剑就往外走:“我去衙门看看。”
看着递到唇边的药碗,李怀信一脸提防。
“哎,道长,我也去。”
贞白端过药碗,把汤勺搁在案上,看着他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淡淡道:“放心吧,没有伤到筋骨。”
“等等。”李怀信脱口叫住一只脚已踏出门外的赵九,“你先把衣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