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这梁捕头的脑子很灵光,但是,贞白说:“寿终正寝,就是自己活够了那么长的命数,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其他非正常死亡的,都不算寿终正寝。”
“啊。”梁捕头一拍脑袋,又大胆假设,“会不会,他们找的是个青年人,本来这人还剩几十年光阴,却把命数借给了王六的女儿,于是他自己就算活到头了,将将寿终正寝。”
梁捕头这回听懂了,他没有再继续做假设,目送贞白走出县衙的大门。
贞白道:“都不是,老人是寿终正寝的,没有命数可续。”
赵九一直在衙门外徘徊,下午将樵夫抓回县衙时,就把赵九这个与案情无关的闲杂人拦在了外头。看见贞白出来,他立即迎上前询问。贞白向他简单道明情况,说其中还存着诸多疑点,需要回去慢慢梳理。
梁捕头恍然大悟:“你是说,他女儿借的是那个老人的命数?”
赵九叹了口气,经过这两日的所见所闻,现在什么千奇百怪的事他都见怪不怪了。
贞白驻足,正视对方:“若是这样,那他女儿的生辰八字就不应该挂在那名寿终正寝的死者身上。”
他把那包补药递还给贞白:“道长,你这奔波了一天一宿,先回客栈歇着吧。”
“不用。”梁捕头一口否认了,他堂堂名捕,声名远扬,需要找一个女冠帮忙吗,他只是想问,“你说的那什么借命数,反正我是不信的。但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啊,假如是借命数,会不会是王六听信了那个妖道的谗言,为了救自己女儿,谋害了那个青年人,把他的命数借给了自己女儿?”
贞白接过药,问:“你呢?”
贞白脚下不停,只微微侧首,余光瞥着欲言又止的梁捕头:“想让我帮忙?”
“我得回去和面啊,明儿还得开张不是,然后再睡个把时辰,实在有些扛不住了。”他也跟贞白一样,从昨晚一直熬到现在,有些精力不济。
梁捕头快步跟上:“那什么……”
二人就此分别。
贞白没说话,径直往外走。
到了祥云客栈,贞白把药交给掌柜的,托厨房去煎,又多续了两日房钱才上楼,她看了看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又要面临弹尽粮绝的窘境了。
“啊,”梁捕头挺直了脊背,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正色道,“这个嘛,今儿在衙门里忙活了一天,正打算去查。”
夜色四合,屋内一片漆黑,贞白走到案前,摸出火折子点灯。
梁捕头跟上她的脚步,斟酌着如何开口,不料贞白忽然回过头,神色冷淡地问:“查到哪户人家的祖坟里是空棺了吗?”
扑哧一声,火苗燃起,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黑暗中的那双眼睛。
贞白走出审讯室,一路缄默,而梁捕头再看她时,眼里的讥讽之色已经少了许多,虽然他对那些神棍还是不屑一顾,但这女冠确实有些能耐,不说装神弄鬼的那一套,起码查到了一些眉目。
李怀信静躺了一天,脑中一直不停在琢磨,终于等到这人回来解惑,他问:“你究竟是谁?”
樵夫立即噤声,在未找到王六女儿之前,他也成了疑犯被扣在了县衙,有口难辩。
一开口,嗓音仍旧低哑,估计没个三五天的恢复不了。
梁捕头瞪他一眼:“闭嘴!”
“贞白。”她将沉木剑搁在桌上,转过身淡淡地答。
王六女儿即便是住在他盖的阳棺里,也只是失了踪,死没死还另说呢,他怎么就成杀人凶手了?
“我没问你名字。”李怀信追问道,“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樵夫的脸色变得惨白,高喊道:“梁捕头,我冤枉啊!不对,我杀谁啦?”
贞白对上他的目光,语气毫无波澜:“不知道。”
不容樵夫狡辩,梁捕头疾言厉色道:“请你?知道什么叫买凶杀人吗,买凶杀自己也叫杀人,你就是那个‘凶’,脱不了干系。”
“什么?”
“讲道理,是王六自己高价请我盖的。”
“我说不知道。”
梁捕头瞪眼:“怎么不关你的事?房子可是你盖的。”
“失忆吗?什么都不记得了?”
樵夫如释重负:“就说不关我的事嘛。”
“不是。”贞白神色淡漠,“当时晕过去了,醒来后,就被困在了那个地方。”
他们再问王氏,王氏却一无所知,只道那房子盖好让女儿住进去后,女儿的病就渐渐好转了。
这人犯的什么迷糊?李怀信有些吃惊:“为什么会晕倒?”
是啊,借谁的命数?贞白陷入了沉思,不会是那名寿终正寝的死者,因为他的命数已经到头了,难道是另一名死者的吗?他是当年被人谋害然后埋在院子里的。
贞白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开口:“被雷劈的。”
众人听着有些匪夷所思,梁捕头忍不住骂了句:“借什么命数?借谁的命数?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真是害人不浅!”
李怀信更吃惊了,这人究竟是怎样的招雷体质?
贞白喃喃自语:“本应三岁早夭,却活到了现在,是那个道人帮她借了命数吗?”
他问:“十年前?”
樵夫没有撒谎,王氏确实也不完全知情。那张草图应该是那个道人所画,而王六为了救女,听信了道人的话。
“嗯。”
无须多言,众人也听出了这房子的构建是怎么回事儿了。
“你是什么?”
王氏愣愣地点头:“对。”
贞白皱了一下眉:“什么?”
贞白似乎有了一丝头绪:“所以,给你女儿盖那间屋子,是那个道人提出的?”
“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王氏忽地一怔,没错,她女儿病入膏肓之际正是两岁半,当年那个道士也是这么说的,活不过三岁。
贞白又一阵沉默,缓缓开口:“不知道。”
贞白接过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你女儿的寿数只有三年,十几年前就应该夭折了。”
李怀信无语了,这女冠缺心眼儿吧,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起码还知道自己是个人。
梁捕头抖开了那张黄纸,递给贞白:“这是她女儿的生辰八字,系在那位寿终正寝的骸骨脖子上的。”
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无可奉告,李怀信无法判断,他反复打量着她,得出一个结论:阴气太重!比死人身上的阴气还要重!所以,就算她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是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听着王氏断断续续的陈述,梁捕头眉头一皱,他在腰间摸了摸,掏出一张叠成三角的黄纸。这是挂在那具寿终正寝的骸骨脖子上的,昨夜审讯的时候,他把黄纸给王氏看过,王氏说这是她女儿的生辰八字。他还纳闷,王氏女儿的生辰八字怎么会挂在这具骸骨身上?那这名死者跟王六夫妇肯定有关系。
贞白靠向床沿,问:“动不了吗?”
“他说,他说,我女儿是,先天……先天不足,八字纯阴,容易生病,而且阳气受损。”
“嗯。”他跟全瘫了似的,一整天都保持同一个姿势,半边身子都麻了。
“那道人怎么说?”
一想起昨晚遭的罪,李怀信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噌噌直冒,几欲爆发,偏偏这女冠是个往火堆上添柴的主儿。此刻只听她说了一句“我看看你的筋骨”,就一把掀开了被子,李怀信只来得及说一个“等”字,就觉得浑身一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王氏抹了抹眼泪:“我女儿病了,寻遍了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说没办法,后来连药都灌不下去了,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恰好遇到一位道长,就请他来帮我们看看我女儿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他自发育开始,在太行山修身养性,也算是个洁身自好的出家人,从不近女色,也不准女色近他,更别说不着寸缕、赤条条地在异性眼前展示,还是在一个大姐面前,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幅摊开了的活春宫图!心中五味杂陈,他若是能动,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上。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伙子,就这么给人“玷污”了。
“为何而请?”
然后那白看了他肉体的人,顿了一下,把被子搭回他身上,居然说:“你怎么……不穿衣服?”
王氏脸色煞白,愣怔地看着贞白:“请过一位道长。”
谁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啊,他要是能动能自己穿衣服,会让人扒光了丢在床上等她回来观赏吗,观赏完了他还不能跳起来把这人眼珠子给挖了,真是,无处泄愤!
贞白问:“家中以前是否请过什么道人、僧人之类的?”
结果这不要脸的还敢问:“你衣服呢?”
王氏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怀信胸口好像压着一座火山,滚滚岩浆一路从心口烧到了耳根,他不想跟这个不要脸的说话。
贞白又问王氏:“王六懂些堪舆吗?”
大姐,你的羞耻心呢,还戳在这儿干吗,没看够啊!他刚在心里咆哮完,她一只手就伸进了被子,她指尖冰凉,触到他手肘滚烫的皮肤时,感觉像被烧红的铁块烙了一下。李怀信全身一颤,倏地睁开眼,又惊又怒,哑声低吼:“你别碰我!”这是个女色鬼吗?光看还不够,居然还上手了!是想干吗?!
樵夫听完,欲回嘴,但想到方才对方那股悍妇劲儿,强行忍住了。
贞白的指尖在他手肘按下的瞬间,李怀信再也忍不住骂道:“龌龊!”
王氏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但仍然一脸悲痛欲绝,她抽泣着答道:“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他在胡编乱造。”
贞白愣了一下,对上他暴怒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同时手指又往上移到他的臂膀处,另一只手也伸进被子,找到了他的手腕,把着脉搏一本正经地诊断:“你这是,急火攻心了?”
贞白又转向王氏:“你见过那张图纸吗?”
闻言,李怀信差点真的急火攻心晕过去。他现在无法反抗,但是这个不要脸的若再敢对他有进一步的行为,他就咬舌自尽,决不屈服!可转念一想,这不要脸的本来就不是人啊,万一贪图他的美色,连他的尸体也不放过呢?
“嗯?”樵夫想了想,“不知道啊,我也没问,但那张图画得挺仔细的,房子盖完之后,他就拿回去了。”
太耻辱了,李怀信此刻万念俱灰,正当他在活着和死后被凌辱这两者之间艰难抉择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被子里那双图谋不轨的魔爪终于抽了出去。伙计推门进来的时候,李怀信仿佛看到他身上带着一缕曙光,然而这曙光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伙计放下汤药跟女冠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李怀信想叫住他,可一开口,嗓子就疼得厉害,肯定是方才急火攻心,把原本就破了的嗓子直接给烧哑了。
许是折腾累了,王氏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终于不再大吵大闹了,一直沉默的贞白这才开口发问:“老苏,你说当年王六是拿着草图来找你的,那草图是他自己画的吗?”
眼睁睁地看着门被再次关上,李怀信一阵心灰意冷,他不能咬舌自尽,成为一个笑柄,但也绝不能活着受辱,毁了他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