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暖暖地晒在身上,驱走了深秋的寒冷。
李怀信闭着眼没吭声,片刻便听见有开门关门的响动,赵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贞白出了县衙,径直去了保和堂,将之前抵押在此的玉佩赎了回来,又抓了一剂温补的药。刚走出铺子没多远,就碰上了步履匆忙的赵九。县衙与保和堂坐落在同一条街巷,无须拐弯,只是相隔甚远。
闻言,赵九更心疼了。瞧着他苍白的脸色,下巴尖得能戳死个人,赵九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衙门打听一下什么情况。”
赵九远远地看见贞白,小跑着上前:“道长,我正要去衙门打听呢,他们没冤枉你吧?”
他说:“没丢,挺好的。”
贞白摇摇头:“没有。”
“啊?”
“那就好。”赵九略微放下心,道,“咱们这位县太爷虽然没什么作为,但也不是个贪官污吏,有梁捕头在,也算得上是明察秋毫了。”
李怀信仰靠在床头,闭着眼,声音极低:“挺好的。”
想起那个梁捕头,贞白应道:“嗯。”
“唉。”赵九叹了口气,突然有点心疼这个可怜巴巴的修士,相比之前他刚进城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模样实在太惨了,死了同伴不说,自己也落得半死不活的,让人不忍直视。
“见着大嫂子了吗?”
李怀信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赵九,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没丢……吗?”
贞白颔首:“她没受什么罪,就是被审了一宿,吓着了。”
赵九刚放下碗,就听见李怀信沙哑地说出这一句,顿时有些心虚,他转过身,欲言又止地开口:“其实吧,那什么,我估计是当时天太黑,那樵夫看走眼了也不一定,毕竟这么久以来,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赵九挠了挠腮,满脸忧虑:“那埋在院子里的尸骨,不会真的跟他们夫妻俩有关吧?”
冯天……他的心猛地一阵抽痛,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将胸腔内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下去,闭了闭眼,艰涩地说:“那个孩子……抱歉……”
“说不准。”贞白想起那根系在死者脚踝的锁阴绳,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但邪祟终归是邪祟,难保她不会突然大开杀戒,到时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李怀信在心底暗下决定,一定不能放任她在世间行走,以免酿下大祸。可他如今的处境,别说对付那女冠,就是眼前这个连剑都没握过的赵九,也能一个不高兴就把他给解决了。他想起当初自己信誓旦旦要入乱葬岗救人,结果人没救出来,还把冯天给搭了进去。
赵九一阵唏嘘,说道:“王六夫妇都是心善之人,我觉得他们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从乱葬岗出来以后,居然在这地方揽起了死人生意?李怀信有点难以置信,一个招天罚的邪祟,历经十几道雷劫,好不容易出来,非但没有为祸人间,还似乎有行善之举,实在是……他想到一半,又猛地意识到那个破损的大阵,当时若没有她修补,恐怕几十万怨灵已经破阵而出。所以,她可能不是个作恶之徒?
贞白沉吟道:“那个梁捕头,也说他们夫妇与人为善,可他并没有因此就相信王氏无罪。”
李怀信扫了眼寡淡的清粥,发自肺腑地认为这玩意儿喝多少都恢复不快,但谁也不可能喂病人大鱼大肉,吃不消。他在赵九的絮叨中慢慢喝掉一碗粥,感觉稍微恢复了一丝元气,同时也对那个女冠有了更多的疑惑。
“唉,道长,我明白你的意思,知人知面不知心是吧?但我们街坊邻居几十年,我真的相信他们的为人。还记得有一年我家房梁塌了,砸中了我的腿,是王六听见动静把我拖出来,还背我去保和堂救治,那段时间我腿脚不便,也是承蒙他们夫妻俩照顾,每日给我送饭送菜的,而且……”
“你才吃一口,多少再喝点儿,恢复快。”赵九举着汤勺的姿势维持了半天,“你都瘦成皮包骨了,怪吓人的。”
贞白没兴趣听他们邻里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和睦时光,打断他:“再去王六家看看吧。”
李怀信正头昏脑涨之际,赵九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这就不吃了吗?”
“嗯?现在?”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乱葬岗?那是何人布下的大阵?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切又有何联系……无数谜团在他脑海中乱麻似的缠在一起,让他理不出头绪……
贞白颔首,提着补药转了个方向,往巷子里走去,赵九赶紧跟上。一路来到王家,推开院门,只见原本平整的地面变得坑坑洼洼,才一夜工夫,院子里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坑,衙役几乎把院子整个儿地挖了一遍。
李怀信的脑海中浮现出乱葬岗里的那个人,白衣白发在浓浓的怨气和阴风中狂舞,与这个黑衣黑发、长冠高束的女冠模样重合。他不会认错,就是那张脸,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心多了一竖红痕。虽说她身上的阴气不比在乱葬岗里时那么令人战栗,但仍然极重,不是人能散发出来的,不管她如何掩盖,始终掩盖不住。
“这……唉……”见此情景,赵九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从赵九颠三倒四的絮叨中,他听出来是这个女冠救了自己,而且她现在还因为帮一个馄饨铺老板而惹上了官司。
他踩了踩堆成小山的软土,走到一个大坑前往下看了看,挺深的:“挖完了他们倒是把土给填回去啊。”
赵九说:“你出来的时候,把我们都吓坏了,得亏当时有道长在,否则,你的小命就不保了,也算是命大吧。”
贞白看向乱七八糟的灵堂,梁上挂着昨夜被烧了一半的白帐,边沿焦黑。棺椁前的灯盏倒在地上,里面的灯油已经漏干。
赵九把一勺粥递到他唇边,他犹豫着抿了一口,太淡了,什么味儿都没有,只能润润喉。
赵九避开坑洼,七拐八绕地走进灵堂,撸起袖子把灯盏放回矮凳上,又朝棺椁作了个揖,才叹气道:“这帮缺德鬼。”
“她……”李怀信想问点什么,一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跟个年久失修、抽不动的风箱一样。
贞白扫视一圈,之前那簇繁茂的青竹已经折断,倒在地上,被铲出来的泥土掩埋了小半段,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青竹上移动,视线来来回回,把每一个竹节都看得异常仔细,然后目光停在竹子的顶端。顺着竹尖倾倒的方向,她微微抬眼,看见了一间小屋。
赵九瞧他有所反应,顿时说得更起劲了,有种把死人说活了的成就感。
这间小屋坐落在院子的南边,独立而建,一进院子就能瞧见,却并不引人注目,有点像柴房或仓库之类的,所以一开始贞白也忽略了这间不打眼的屋子。
李怀信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迹象,他琉璃般的眼珠动了动,望向赵九。
贞白朝小屋的门扉靠近,微微蹙眉。
赵九坐到床沿,帮李怀信把被角掖到颈下,遮住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划痕,这才端起粥准备喂他,一边还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和贞白如何救下他的事。
这时赵九提着一把扫帚出来,说:“道长,我把灵堂打扫一下,烧纸钱的火盆被昨晚那两个官爷踢翻了,屋里到处都是灰。”
李怀信胸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伤口,让人看着有点害怕,好在他身上原本更可怕的青黑色筋脉已经消失,赵九心想,或许就像道长走之前所说的,这个人已经没事了吧。可眼下,这人就跟个活死人一样,任他如何摆布似乎都毫无知觉。
赵九正说着,见贞白立在小屋前,抬手抽掉了门闩。他心下好奇,也跟了过去。
祥云客栈内,赵九按吩咐把李怀信从浴桶中扶出来,把人扒光后擦干身体,又费力地把人挪到床上,他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能给这只长脚鸡替换的干爽衣裳,只能把从他身上扒下来的湿衣服晾到院子外,外面日头还算灿烂,估计天黑前能够晒干。接下来又去大堂端了碗备好的米粥进来,把不知昨夜经历了什么突然就变瘫了的李怀信扶起来,靠在床头上,此时的赵九已经折腾出一身汗。
随着屋门被推开,屋内的陈设映入眼帘。正对屋门的里头是一张红木床,垂着水红色纱帐,遮住了里头的景象。床的左边摆着一张梳妆台,右侧是立式衣橱,柜门雕着花团锦簇的纹样。
“是。”衙役应声而去。
赵九道:“这应该是他闺女的房间吧?!”
贞白健步如飞,眨眼工夫就已不见了人影,等梁捕头回过神追出去,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瞧见,只能咬牙切齿地吩咐手下:“这女冠肯定有问题,去祥云客栈把她给我盯紧了,发现任何异样都要来跟我汇报。”
确实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是女子的闺房。贞白抬步走进去,不大的房间,一目了然。光看此间用度,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木材,雕工精湛,色调搭配颇为讲究,一点也不比那些大户人家逊色,可想王六格外地疼惜这个女儿,可是……又感觉哪里不对……
梁捕头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有点蒙:“三……日?”谁跟你说三日了,老子是说三个月,三个月!可是三个月说出去好像也挺废物的。
贞白四下巡视,问:“王六夫妇,疼这个女儿吗?”
“那就三日。”贞白抢过话,“三日之后,贫道还要去寻人。现在就不在此打扰了,你抓紧时间。”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怎么不疼,小曲就是他俩的命根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她失踪而闹得家破人亡。”
这女冠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在骂他们是一群废物点心,梁捕头咬了咬牙,道:“三……”
贞白凝神道:“可是不对啊……”
“未查清之前?是多久?总得有个期限吧,恕贫道等不了一年半载。”
“怎么了?”赵九不明所以。
梁捕头道:“案子未查清之前,你不能擅自出城,须随时等候传讯。”
“这确定是他女儿的房间吗?”
衙役从后堂迎出来,正待应承,贞白疏离道:“无须劳烦,贫道自行回去就行。”
赵九放下扫帚:“是吧,刚刚我找灯油的时候,把那边的屋子转了一圈,里头只有一间卧房,榻上叠着王六的旧衣,应该是他们夫妇住的,然后就是厨房和仓房连着,剩下这间应该就是小曲的房间了。”
梁捕头眯缝了一下眼睛,审视贞白须臾,喊了声:“来人,送道长回客栈。”
说着赵九进了屋,拿起梳妆台上几支钗花,笃定道:“没错,就是,这支钗我还见小曲戴过。哦,对,我想起来了,小曲出生后,王六还特意请人来加建了一间屋子,当时还跟我打听过有没有认识的工匠,估计盖的就是这间,给他闺女的。道长,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贞白将布巾叠好,工整地搁回案板上,这才漫不经心地看向梁捕头:“无凭无据的,官府难道还要收押我不成?接下去你们最难办的,是如何说服那几家大户去刨他们家祖坟,看看哪个坟冢里是空棺,你跟我耗着没什么意义。”
贞白前后指了指,道:“宅基前宽后窄,向首位于基地宽阔的一边,而坐山位于狭窄的一边,开口扩张,形似棺材,他是在给自己的女儿打棺材吗?”
梁捕头提着刀立在一旁:“我可还没准你走。”
赵九闻言一蒙,后背发凉:“啥?!”
贞白在水盆里洗完手,拿过一旁的布巾拭干:“如果没其他问题,贫道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