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犹豫了一下:“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布下阵法,说不定地下镇着什么东西,万一把妖孽刨出来就不好了。”他潜意识觉得这地方不对劲,可能布着阵法,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学的东西很庞杂,师父言传身教,就算他不开窍,学无所成,但好歹也算见识过,对阵法的敏感度还是有的。所以李怀信并没有怀疑他的直觉,而是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有。”李怀信答道,他俯下身去,目及之处并没有土壤松动的迹象,他伸出手,还未触到地面又缩了回去,转头道,“冯天,把地刨开看看。”
冯天摇了摇头,狂风大作,仿佛有一双手在将他往前推,他被动地迈了几步后,仍旧能感觉到脚下几乎微不可察的动静。李怀信则直接抽剑插入土里,剑尖一挑,拨开的泥土被狂风卷走,两人看着那个小坑微微一愣。
“是地动吗?”冯天脚下不稳,挪了两步,“有没有感觉到?”
冯天蹲下身,摸了摸坑里的东西,确定地抬起头说:“是树根。”
李怀信仰起脸,望着月下黑云翻墨,越压越低,几欲笼罩整个大地。
李怀信皱眉,有些不解:“树根在动?”
“怀信,不太对劲啊。”
“不是。”冯天说,“好像在长。”
突然起了风,草木沙沙作响的声音伴随着地底的声音灌入耳中,扰乱视听。寒风割面,冯天打了个冷战,又被风吹起的尘土眯了眼,他抬手揉了揉,看见李怀信的墨发长袍在寒风中猎猎飞扬,再往上看,只见明月不知何时已露出了轮廓。
他们四下张望,周围只有几棵枯败的小树,有棵粗壮的槐树在二里之外,离得甚远,按理说,那棵树的根茎不可能生长到他们脚下来。况且这树根在地底穿土的动静不小,好似一条虫子蠕动在被褥底下,五感敏锐的修士定能感觉到这种微末的异样。
“这儿埋了几十万大军呢,谁知道呢。”
“嘶。”冯天抽回手,“不对,这树根聚阴极了,咱去前面看看。”
“不会又是那玩意儿吧?!”
两人被飓风推着往前,寒气灌了满身,几乎侵皮入骨。一段距离后,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目光,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李怀信道:“在地下。”
只见前方道路逐渐往下倾斜,凹出一片幽谷,透着茫茫的深寒。夜幕之下,空谷之中,有一棵参天古树,巍然苍劲,扎根于谷底,以目力丈量,似千丈之高。
冯天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土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脚下。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四下巡视,却什么都看不见。
两人走到幽谷边沿,放眼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见幽谷中央,巨大的古树盘根错节,密密麻麻直入地心,在土里蜿蜒纵横,延绵不绝。
李怀信一挑眉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冯天:“乱葬岗里全是尸体,你一具一具翻去!有气儿的还能喊一嗓子,找起来相对容易,咱就先指望那孩子命大吧。”
冯天咽了一下口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古槐,得有千万年了吧?太壮观了!”
冯天倒吸一口冷气,即便他也这般认为,却仍是有些扼腕:“那尸体呢?我们也没看见啊。”
上空乱云飞渡,与那荫翳蔽日的参天古树相得益彰,此情此景,同样让李怀信震颤不已。
“按理来说,若真是进来了,现在应该不会再活着了。”
此处四面环山,斜坡陡峭,狂风在耳边呼啸,风入幽谷而不泄,可谓藏风聚气。
“行行行。”冯天摆摆手,扭过头盯着远处的松林,“咱俩都差点被困死在里面,那熊孩子呢?一路过来,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冯天张了张嘴:“这地方……”
“这还没有肚量?换个人我早捅破他喉咙了,别蹬鼻子上脸啊。”
“怎么了?”
“老二啊,你们皇家,向来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你……”“不是嫡也不是长,永居第二”的话还未说出口,迎面就挨了一记飞毛腿,冯天敏捷地躲开了,奈何对手阴险狡诈,玩了一套声东击西,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他嗷叫一声:“你有点肚量行不行,老二怎么了,过不去这道坎儿了吗,一提就上手。”
“风雨所会,阴阳所合,万物得以生机,古槐屹立,乃天地中心之柱。”冯天抬手往前一指,“啧”了一声,“没想到乱葬岗里还有这么一处风水绝佳的宝地。”
“你怎么知道我当不了皇帝?”
绝到什么程度?冯天道:“能修皇陵了。”
冯天就笑了:“得亏你不是太子,否则你要是当了皇帝,绝对是滥杀无辜的暴君。”
李怀信又想抽人了:“谁会把皇陵建在乱葬岗里?”
李怀信道:“冯天,你父母还健在吧,说这种话是要诛九族的,我告诉你。”
冯天道:“真龙穴啊。”
冯天道:“你这种人怎么没被烧死在里头。”
李怀信嗤之以鼻:“多好啊,不如把你家祖坟迁到这儿来吧。”
李怀信挑了挑眉:“怎么?你还要进去救火?会呼风唤雨还是怎的?”
冯天怒目圆瞪:“我说你咋这么损呢,我说能修皇陵,就是打个比方。”
眼下冯天担心的是:“里头着火了,会烧起来吗?”
“你有九条命?敢拿天家打比方。”李怀信说,“还当着我的面儿。”
李怀信的脸色更显凝重,向来自视甚高的他心底掠过隐隐的不安,仅仅一个松林阵,就差点将他们困死,若不是闪电雷劫,将镜像界劈出一道裂痕,他们恐怕已经葬身其中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老天爷帮了大忙。
“你又不介意……”
冯天四下一扫,脑子猛地清明了:“这乱葬岗是被人封印起来的,我们根本没有出去,而是闯过了松林阵那道禁制,到了最里头。”
“介意。”
“布下镜像阵法的人。”
冯天嘴角一抽,斜了他一眼,心想:行,我让着你。
冯天有些蒙:“哪个人?”
二人顺着斜坡而下,狂风呼啸中夹杂着呜咽声,传到耳边,令他们脚步一顿,本以为是错觉,细听之下,两人忍不住对视,李怀信紧皱眉头:“百鬼……”他不确定似的顿了顿,冯天便接过了话:“哭丧。”
李怀信蹙眉:“所以那个人不仅是为了防止我们这样的人进去,更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出来?!”
百鬼哭丧!哭什么丧,给他俩吗?!
冯天观察须臾,说:“好像是,烟雾也散不出来。”
听着催命似的哭丧,冯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刚要开口,就见李怀信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他正想拉李怀信一把,不料自己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两人双双滚下斜坡,砸进一个大坑里。
李怀信的神情有几分复杂:“那些东西出不来吗?”
李怀信的后背重重撞在一处凹凸不平的硬物上,整个人仿佛散了架,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他深吸一口气,手撑住地面想要爬起来,不料手心摸到了一截纤细的长条物,触感不似树枝也不似石头,他轻轻一抽拿到眼前,竟是一截骨头。他顾不得后背的剧痛,猛地弹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身陷骨堆之中,骨头没过了膝盖,他脚底踩着一块疑似头骨的东西才没有踏空摔倒。站定后,他望了眼自己身处之境,头皮猛地发麻了。
冯天闻言一噎:“废的什么话!”
冯天呻吟几声,挣扎着从骨堆里坐起来,当他发觉这是个巨大的尸骨坑时,也倏地怔住了。
“跑出来的。”
方才他们站在斜坡上,目光都被远处那棵千丈古槐吸引了,没想到斜坡底下还有这么巨大的一个深坑。
见李怀信点头,他又问:“怎么出来的?”
“作孽啊。”冯天回过神,汗毛直竖,“一场大战死了多少人。”
冯天有些茫然:“我们出来了?”
闻言,李怀信转头望着他,脸色发白。他能感受到这片尸山骸骨里的怨气无比深重,几乎侵入骨髓。
冯天还在神游天外,突然被人一把拽住,他一时没刹住脚,反弹了回去,撞在了李怀信肩上:“干什……”话未问完他就愣住了,只见四下一片寂静,密集的松林变成了旷地,只有几棵枝叶稀疏的松树,天色仍旧是鬼气森森的黑。他猛地回头,方才飘散的烟雾不见了,但远处那片松树林还能看见。
尸骨坑里堆满了兵刃、铠甲、马骨……那些烈士的尸骸有些被腰斩,有些被斩下头颅,还有无数断臂残肢,将十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呈现在眼前:一名名战士在战场上嘶吼着,奋战着,浴血杀敌,最后倒在血泊中,壮烈牺牲,客死他乡,连尸身都无人收殓。
要让冯天算命的话,保准人人都是短命相,五年前的一天晚上,他还胆大包天地算过掌教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结果掌教不仅安然无恙地见了五年第二天的太阳,还在继续见。在算卦这条道上,冯天一直是在打击中成长,早就穿了套护心的铠甲,面对任何人的嗤笑,他都是无坚不摧的,甚至没了受辱受嘲的概念,习以为常,麻木了。冯天自己心里也有数,十六岁之前他也倔过,自暴自弃的时候拿着五帝钱去买阳春面,但朝代更迭,时下用的已是大端王朝的货币,那五帝钱花不出去,他又乖乖地揣回了太行。那次他刚算出大师兄秦暮要在深冬暴毙而亡时,大师兄就突破了两重修为出关了,再次失算的冯天心情沉到了谷底,李怀信终于站出来说了句人话:“你很想那个假正经死吗?你能比我还烦他?我都没想他去死呢,你这算不准也是好事,不然整个太行山都成坟场了!积点德吧,以后别算了,跟我修剑去。”冯天就这么被李怀信拐跑了,从此李怀信也跟三师叔结下了抢徒弟的梁子,在太行山闹得鸡飞狗跳。
李怀信依稀记得父皇曾经感叹过,一个朝代的兴盛是多么不易。
李怀信真想抡他一巴掌:“你算没算准都是大凶,从没有过吉卦。”
能有多么不易?年少无知的他怎会懂得。他自小身处红墙碧瓦,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见皆是花团锦簇之景,所闻无非是后宫妃子的钩心斗角,圣宠得失。他无法理解父皇的忧思,每日起早贪黑,下朝后在御书房里对着堆成小山的奏折殚精竭虑,更不知父皇熬至深夜所批下的每一个奏折,每一个抉择,都可能造成天下的动荡。
这种节骨眼儿上,他突然想起来乱葬岗之前算的那一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凶,我这次是不是算准了?”
走神之际,他感觉全身一阵乏力,依稀听见冯天在喊:“怀信,怀信,李怀信!”
身后的浓烟犹如毒瘴一样弥漫开来,紧随着二人的脚步往外扩散,冯天一回头,眼见就要被黑烟吞噬,赶紧加速,两条腿跑出了风火轮的架势。
寒风裹缠在他身上,从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中侵入,眼前黑影重重,乱麻似的闪过,鼻息间弥漫着血腥味,全是令人窒息的杀戮之气,耳边充斥着兵刃相接的铮鸣,还有歇斯底里却似乎无比遥远的呐喊:“李怀信!老二!老二!”
“呃……”冯天感觉如同五雷轰顶,“我可能会错了意,跑啊。”
真是让人上火啊!他正要发怒,想割了此人的舌头,耳边的声音却忽地一变,有人喊他:“二殿下。”那嗓音十分低沉而略带苍劲,“二殿下,走过去,站上去。”
李怀信两眼一抓瞎,怼冯天道:“老天爷帮了大忙了?嗯?”眼下这情形别说帮忙了,简直是要赶尽杀绝。
李怀信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依旧是天旋地转的重影,什么也看不清,他想问是谁在说话,你是谁?张了张嘴,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大火烧尽白骨,附骨灵则藏在浓烟里四处飘散,仿佛毒液溶入水中,防不胜防。
好疼啊,有什么东西正往他身体里钻,仿佛想侵占他的灵魂。
盯着滚滚浓烟,李怀信心下一凛,转头去看冯天,只见冯天已经脸色煞白,猛地拽住他,落地撤退,同时低喊了句:“不好。”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浮在半空,脚下踩不到实地,每一下挣扎,都踏着虚空。
焦土之中有一道深深的裂缝,五棵被闪电劈中的青松倒在裂缝处,叶子、树干都被点燃了,此时正火光冲天,焚烧着那些从地底爬出来的“白骨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