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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不知观(2)

李怀信扭头看去,怔了一下,早晨他迷迷糊糊没留心,这会儿却见贞白一袭白衣,头插一支翠绿的玉簪,正是他昨夜送给她的聘礼。

走到树荫下,他刚欲开口,却见老春诧异地盯着前头。

李怀信一颗心漏掉半拍,紧紧盯着那抹倩影看。

李怀信洗漱完,拉开抽屉找药,拔开瓷瓶的塞子,才发现已经空了,他皱了皱眉,转而开门出屋。

“我第一次见到小白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老春突然感慨道。

天气热,老春下山前,李怀信专门叮嘱他买的。还有熏香,南方山里的气候一热,就多蚊虫,得买了香回来熏。

当年,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在这片山头迷了路,被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追着屁股啄,结果失足栽进了坑里,一抬头却望见贞白,朝他伸出了手。

老春抬头望去,李怀信已经没在窗边了,他捏着一把折扇,朝里喊:“怀信,扇子我给你买回来了。”

老春还记得当时的情形,笑道:“我还以为见到了仙女。”

老春乐呵呵的,眼角笑出几道褶子,掏出几斤面粉,几斤牛肉,道:“一会儿咱把面和上,晚上包饺子吃,还有啊……”他继续往外掏,掏出好多东西,把其中一袋蜜枣塞给一早,“这个甜,拿去吃。”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她就是下凡的仙女,只是暂住在山里。因为这座山很高,高耸入云,从山脚下望上去,像要直达天际。

一早蹭到石桌前,去翻他的麻袋:“装什么了?”

李怀信从未听老春提起过这事,觉得既新奇,又羡慕不已,因为老春遇到贞白时,她还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而他却是在长平乱葬岗那样的地方遇见的贞白,还将她当作邪祟,日防夜防,随时打着要歼灭她的主意。

老春一口气灌下去半瓢,一抹嘴,用瓢喂给冯小天:“大热天儿的走山路,热啊。”

李怀信觉得很愧疚,这么好的贞白,他却没从一开始便好好珍惜,往后,他一定要爱她爱到骨头里去。

“哎,”一早提醒他,“你慢点儿……”

老春提着面粉和牛肉往厨房走去,上台阶时喊了声:“小白,晚上包饺子哇,我来擀面皮儿。”

老春想到这里,一早已经端着水瓢到了跟前,他汗流浃背地接过瓢,咕咚咕咚猛灌。

贞白转过身,手里拎着一篮子白白胖胖的萝卜,像是刚洗净,还滴着水,低声跟老春搭话。

后来一寻思,一琢磨,感情也是靠缘分,可能李怀信好巧不巧地,正好在贞白打破命运的时候出现,然后因果接踵而至,生出这么段姻缘来,也算是这小子行了大运吧。

李怀信没凑上去,而是斜瞥着捧着蜜枣的小鬼:“你是不是偷拿了我抽屉里的药?”

老春一听愣住了,差点让这鬼灵精给忽悠信了。等他回过神儿,一巴掌拍在一早脑门儿上:“别瞎说!没大没小的!”

一早忽地一顿,一颗蜜枣刚送进嘴里,牙齿咬住了指头。她眼珠子往下一溜,含糊不清地说:“嗯……”

一早觉得这老头儿挺执拗,没忍住,逗他,装出一脸严肃道:“其实吧,你也知道缘由的,贞白被雷劈过啊。”

瞧这心虚样儿,李怀信都不需要怀疑,除了她,这院里没谁会拿。

老春不懂,你说有情吧,也得列举个一二来,摆在台面上,要有理有据,才称得上一往而深,否则,他们家小白怎么可能看得上李怀信?

他就纳了闷儿了,又不是什么好吃的,她偷他药干什么?

贞白没法解释,感情的事,总是很难说得清的,不是有句话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早糊弄不过去,只能老实交代道:“卖了,换银子了。”

老春哑口无言了半天,还是想不通:“不是啊,小白,你是怎么……就偏偏看上他了?”

李怀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早却理直气壮起来:“咱日子过得本来就紧巴巴的,就那点儿家当,真不够开销的。自打回不知观,屋舍要修葺,还得给你置办这个置办那个,全部要挑最好的。贞白怕亏待你,还让我去集市卖过几幅字,这种小地方,总共也没几个读过书识过字儿的,能卖上一两银子就不错了,要不是咱自己种那一亩三分地,现在怕要揭不开锅了……我有什么办法,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想着村民总有生病的时候吧,我才把你那十全大补丸拈走几颗出去卖。”

结果贞白雷打不动,反倒来疏导他:“他脾气不好,年纪轻,你多担待。”

但是寻常百姓,谁敢从一个小孩儿手里买药啊,哪怕她喊着“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口号,也没一个人搭理她,最后还是拿去药铺卖给了掌柜。她自有一套说辞,说是一位隐世高人炼的丹,秘制的十全大补丸,还是御用贡品,某位皇子都在吃。那药铺掌柜是个识货的,虽然没信她说的什么御用贡品,皇子在吃,还是买了她两颗药丸子。

老春不泄气,再说李怀信的脾气,比天王老子还难伺候,接回不知观,够他们受的。

李怀信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儿,翻来覆去想着她那句:贞白怕亏待你。

奈何贞白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他低声道:“没银子怎么不早说?”

先说其面相,长得太招摇了,眼泛桃花,一看就是薄情相。

这事怎么跟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说,一早道:“说了有用?你又不会过日子!”

老春觉得,贞白肯定是被猪油蒙了心,在他眼里,这就是一段孽缘,他还极力阻止过。

“我怎么不会过日子?!”

当初他真真儿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家小白,一直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小白脸?还要把他带回不知观,一副要长相厮守的架势。那时候他跟李怀信很不对付,彼此看不顺眼,明里暗里,没少掐架,有时候急眼儿了,还当着贞白的面闹。这李怀信真是个活祖宗,一点儿都不知道尊老爱幼,吵架从来都不让着他,几次三番地,把他气惨了。

一早怼他:“要精打细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

老春踱到院前一棵大树下,将两个大麻袋卸到石桌上,松了松肩膀,扭了扭老腰。而后,他瞧了眼倚在窗前的李怀信,一股懒散劲儿,显然还没醒透,再反观自己和贞白,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们家小白真是,待这小白脸不薄,就跟养了只金丝雀在不知观似的。

李怀信特别不赞成这个观点:“光节省有用?得出去挣!”

一早应承着往厨房跑,老春还不忘叮嘱道:“一瓢啊,满当当的,我跟小天犬都渴。”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早反问道:“那你挣了吗?你倒是出去挣啊。”

老春抹一把汗,又牵起褂子的下摆呼呼扇风,远远瞧见站在窗格下的一早,喊道:“丫头,快快快,去给老人家舀一瓢水来,渴死我了。”

李怀信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别嚷!我会想办法的!”

一早转过身,李怀信抬眼,就见一胡子花白的老头儿颠颠儿地往不知观里走,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插着一根树枝,几缕银丝垂下来,穿着打了补丁的藏蓝色褂子,肩头驮着鼓鼓囊囊的两个大麻袋,腰间别着酒葫芦,走起路来晃啊晃的,身边还跟着一条狗。

既然要过一辈子,他断不会再让贞白和一只小鬼为生计发愁,李怀信将此事搁在心上,接下来就该做些养家糊口的打算了。

“哎?”

一早没说话了,因为老春端着一盘切成大块儿的白萝卜走过来了。

这时老远响起一个声音:“一早!”

老春不知道李怀信跟一早刚吵过架,笑呵呵地招呼他俩:“小白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又脆又甜,快尝尝。”

一早仰视他:“起床吧。”

然后三个人一条狗,围成一桌,各自举着一块萝卜啃。

日头很刺眼,李怀信抬起手挡光,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有几分憔悴。

一早问:“贞白忙什么呢?”

一看就是有起床气,一早后退了一步。

“哦。”老春说,“她切萝卜呢,切好了拿去太阳底下晒,做成萝卜干就不会腐坏,能吃到来年。”

窗户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一早仰着脖颈,对上李怀信那张睡眼惺忪的脸,即便懒散,也很桀骜,他声音喑哑道:“我怎么了?”

一早吃完,起身就走:“我去帮忙。”

一早还在外头念经:“贞白一大早出了门,这会儿都拔完萝卜回来了,你再看看你……”

李怀信瞥了眼侧边的冯天,也站起身,向老春示意道:“我有话跟你说。”

李怀信胳膊垂在床沿,醒了半天神,依然恍恍惚惚,打不起精神。

老春叼着半块萝卜,边走边吃,随着李怀信迈进了屋子,神神秘秘地问:“什么事啊?”

一早故意吵他,又砸了几下窗户,扰得他无法继续安眠。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不好让冯天听见,李怀信跟老春开门见山道,“就是那药吃完了。”

里头有了点动静,细微的,像翻身,里面的人很不耐烦地回了句:“别吵。”

老春双目一瞪:“这么快!”

一早不好贸然进屋,只能站在离床榻最近的窗格底下喊:“李怀信,你还不起啊,都日上三竿了。”

“啊。”

没任何反应。

“你把十全大补丸当糖豆子吃呢,里头好几味药材不容易找的。”老春觉得真该说说他了,“小白现在是至阴体质,你不能跟她太……频繁,损阳气的,而且这药治标不治本,是能给你找补一些,但也需要你花时间养气……”

突然哐哐两声响,一只小拳头重重捶打着窗棂,一早支棱着脑袋在外头喊:“李怀信。”

“我心里有数。”

晌午的阳光从菱花窗格透进来,斑驳的日影投在地上。

“你有数个屁,仗着自己年轻就可劲儿造,”怪不得睡到大中午都不下床,老春心知肚明,贞白顾及李怀信身体,不会太乱来,所以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是这小子主动的。老春恨不得抽他:“你别动不动就勾引小白!”

门扉轻掩,李怀信在榻上翻了个身,睡得很沉。

李怀信给他说乐了,并没打算反驳,但是……

贞白系紧腰带,躬身拈起枕边的玉簪,卷着青丝往外走。

“不怪他。”贞白迈进屋,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是我。”

贞白挪开他胳膊,下床,手刚触到玄袍,转而又拉开立柜,最下面叠着几件压箱底的旧衣,犹豫间,扯出来穿上。打从第一次从乱葬岗出来,阴邪满身,她就不喜欢这种纯净无尘的素白了,总觉得不适合自己,奈何某人喜欢。

不知道她何时进来的,老春瞠目,缓了好一会儿,气焰委顿下去,放柔声线,近乎苦口婆心地道:“你俩……都克制一点。”

“不想吃。”折腾了一宿,估摸着三更才睡,疲乏得很,他实在睁不开眼,“困。”

李怀信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问:“怎么克制?”

她一向起得早,掐着时辰起身,若是扰醒了枕边人,她就会顺便问一声:“想吃什么?”

老春一转向他,立刻换了张严厉的脸:“你修道这么多年,还用我教你怎么克制啊,实在不行,就分房睡。”

贞白一动,横在她腰上的胳膊随即紧了紧,李怀信迷迷糊糊地依偎过来,眼睛都没睁开,含糊地问道:“醒了?”

李怀信翘着嘴角,点头笑:“知道了知道了。”

晨光微亮,她在黑暗中缓了须臾,偏过头,看着李怀信的脸。人还在枕边,是她多虑了。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人,但起码得了应承,老春只好悻悻地离开了,拎起锄头打算去山窝窝里挖药材。

细数起来,这些年,她没怕过什么,除了这件事。即便过去了这么久,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仍心有余悸。

一早刚晒完萝卜,听说老春要去采药,也挎起个藤编的小篮子,要跟着去挖几根人参出去卖。十全大补丸的药材不好凑齐,有几味药材山里稀缺,供李怀信吃都不够,虽然价钱好,但还是尽量不拿去便宜别人了。

那句话像尖锥一样扎进她心里,成了梦魇,又不是梦魇,因为在西方的第四个大阵中,这个人便是说着负气的话,差点就离开了她。

老春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打了补丁的褂子又给树枝剐破了,他舍不得扔,对一早道:“丫头,回去给我缝缝啊,缝缝还能穿。”

贞白是被惊醒的,她猝然睁开眼,才发现是个梦,梦中人真真切切要跟她一刀两断,那句负气的话犹在耳畔:“说什么生生世世,都是屁话!”

不知怎的,一早觉得很心酸,老春这样子,让她突然想起了她爹青峰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