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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真相大白

流云天师道:“为了令大端江山永固,延续龙脉气数,我筹谋一生,布下河洛图。而你……老夫没有算到你的命格,也就意味着你不在五行,不沾因果。若是此大阵以你为祭,那么整个江山的国运气脉,也将避开因果,不再有周而复始的兴亡循环……到那时,大端江山与天地同寿,万民永享太平。”

贞白怔住,她从未料到,竟是这个原因。

李怀信惊骇不已,这是说的什么疯话!

李怀信猝然睁大眼,传说开天辟地之前,世界就是一团混沌的元气,叫作鸿蒙,当时所化的肉身便是鸿蒙元体,既不入天道,也不入轮回。

流云天师纵览全局,一切本该尽在掌握之中,然而他还是失算了:“我自以为算无遗策,却没算到,你竟不惜自剜眼目,去护辟尘的三魂。”

“因为,”流云天师捂住伤口,轻喘了起来,说话也断断续续,“你是鸿蒙元体,不在五行,不沾因果。”

原来从那一刻起,杨辟尘就是一颗弃子了。

“为什么?”贞白也有自己的疑惑,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将我钉在河洛图的阵眼?”

流云天师缓缓吐纳,方道:“我当时并没意识到。直到十年后,长平乱葬岗天降玄雷,我才顿悟过来,你把眼睛和灵力都给了辟尘,自身便已灵体不全。”

以数十万军魂作基,谋取天运,如此逆天的行径,当然会被劈得灰飞烟灭。杨辟尘怎么敢,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令千张机最难以接受的是,竟是他们的师父,亲手将辟尘送上了这条死路。为什么?

因为灵体不全,破了命格,贞白于天道间被重新纳入五行,自此也沾染了因果。再将她钉入河洛图的阵眼,非但锁不住国运气脉,还会改变整个大阵的气运,而流云天师所做的这一切,也就变得徒劳无益,只落得一场空。

即便早已预料到杨辟尘凶多吉少,可亲耳听见他的死讯,千张机还是差点站不住,幸好被寒山君及时搀住。

整个河洛图受贞白牵连,被追击她的雷劫劈裂了第一座镇压阴兵的山峰,大阵破损,气运尽散,连周围的风水格局都开始发生逆转。最明显的体现就是谢家阴宅,本是一块风水宝地,却龙脉泄尽,聚怨聚阴,变成一处大凶之地,棺椁招魂。而王六家的院子里,因为一缕阴气,促使竹叶返青。

千张机听到此处,脸上已血色全无,他袍袖中的手一直在战栗,忍不住问道:“辟尘呢?”

贞白在城中待了月余,当时试着查探过,发现阴风能灭冥火,她便隐隐有些怀疑,但又无法确定,周遭的变化是否与乱葬岗的大阵破损有关……如今看来,竟是密切相关了。再说那枣林村的七绝阵,幸存下来的半村人,原本安然无恙二十年,却突然遭遇接二连三的起尸,这一切都是在乱葬岗大阵破损之后逐渐发生的;还有广陵华藏寺,坐落西方的那处,因为四灵阵本为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它既然包揽天下,也就搅乱了整个天下的气脉……不对,这天下的气脉早就乱了,早在十年前,在完成河洛图大阵之日。

“我一生谋局。”流云天师咳出一口血,缓缓道,“以四灵为象,纳二十八星宿,包揽周天运数,成就河洛图。”

导致这样的后果,谁来承担责任?

杨辟尘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天资聪颖,根骨奇佳,是太行亘古未有的天纵之才,只有他,有能耐使这场战役反败为胜,从而布下第四个大阵。

流云天师吗?

“是。”

并不,他只是搭了个框架,把所有的罪孽分拨到别人头上,让杨辟尘、青峰子、波摩罗等人去握住屠刀,替他作孽,然后恶有恶报,而他躲在幕后运筹帷幄,却撇得一干二净。哪怕最后将贞白钉在阵眼,完成河洛图,也是利用均正尺之能,由太行担了那大衍天劫。

“所以当年,说杨辟尘有难的那封信,是你捎去不知观的?”

要谋天运,就要与天斗,他拿什么与天斗?只有太行。

流云天师知道她与辟尘的交情,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不知,你也在我的计划当中。”

并且,流云天师密令弟子寒山君算出天劫将落之处,每一道雷劫劈落在太行山脉的哪个位置,他都要分毫不差地掌握,并以此推演布阵,重塑太行龙脉,与河洛图大阵接轨,造就新的命途。可推算天劫,本就倒行逆施,寒山君受师命卜算,泄露了天机,致使未老先衰,以至于接下来的很多年,他都无法再行占卜。

贞白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似乎难以置信,但又在情理之中。

待那大衍天罚降下,分毫不差,都和寒山君推算的一样。太行在天谴之下,地崩山摧,江河翻涌,整个山脉板块动荡,断裂,分崩离析,形成如今太行八陉(1)的格局。

“辟尘……”流云天师与她对视,如实答道,“并不知。”

寒山君没料到,这个天下大局里,他也曾稀里糊涂地掺了一脚。当年他奉师命,未敢多问,只当是均正尺失窃的缘故,才会招来雷劫。

关于杨辟尘,她在李怀信的识海里看到的记忆太零碎了,仅止于乱葬岗里的布阵,受天罚,然后呢?他到底牵涉多深?

“一切原本已成定数……”流云天师一口气说到此,已经虚弱至极。他看着乱葬岗被玄雷劈毁的几座山峰,对贞白道,“如果不是在你这个环节出现了差错,今日也不会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这是落在四方大阵的最后一个部署,也是流云天师走的最为重要的一步。就像七绝阵由青峰子推动,冲相阵由波摩罗推动,那么乱葬岗的推动者就是杨辟尘吗?这些人都在各自的位置充当着棋子的角色,是否也毫不知情?思及此,贞白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问道:“杨辟尘可知,你要做的根本不止于此?”

如此说来,错反而在贞白身上了?

贞白望向崩塌的山峦,无以计数的亡灵渐渐冲出封印,井然有序地组成队列,仿佛在下意识地进行作战部署,然后扫荡人间。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长平之战不能败。

贞白道:“你为了布阵,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贞白攥紧沉木剑,穿针引线地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从而推断出:“因此,这里的怨气才会重到压不住,而杨辟尘才不得不将数十万尸骨和阴灵,在还未真正积阴成怨之前,尽数镇在地底,否则……”

费了这一番周折,又有什么用呢?临到头,大端的江山社稷不一样要断送在这长平之战的遗址上,给那些奠定王朝基业的军魂陪葬!

“所以当年,杨辟尘不惜利用战死的士兵来做伏尸阵,坑杀数十万敌军于长平,最终反败为胜?”

流云天师道:“我必须守住大端王朝的百年基业。”

因为太行先贤早已占出,大端王朝将倾,江山随之覆灭。而流云子是应劫出世的人,由上一任天师领入太行,担起整个江山社稷的百年存亡,他从小便深知自己的使命——保大端江山基业,千秋万代,因此,他穷极一生,不敢有丝毫懈怠。

“大端基业算什么?”贞白一针见血道,“且不说你守不守得住,而这些怨魂,却是要荡平整个人间的。”

“不是胆大,”流云天师纠正道,“是职责。”

人间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大端王朝?

果然与贞白的猜测一致,她道:“天师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逆天而为。”

流云天师的眸子颤了颤,却极力压制着。作为天师,他一生自律严谨,任何时候都保持处变不惊,到了这一刻,才终于露出一丝怯态,一张脸毫无血色。他穷极一生,都在布此大阵,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这个天下。

李怀信更是不敢置信:“谋天运?!”

“你不是为了这个天下。”贞白鞭辟入里,“你为的,只是李家的天下。”

在场所有人,无不为之心惊。

流云天师不能苟同,只有大端山河稳固,四海一统,才能真正止戈,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否则群雄争霸,山河割裂,只会造成生灵涂炭的局面。

流云天师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寻常的虚弱老者。他斜倚在寒山君身侧,缓缓道:“长平之战不能败,太行身为国教,理当为大端王朝谋取天运。”

贞白垂眸看他,如此执迷不悟,再多说也无益。

贞白与他对视数息,并未犹豫,道:“好。”

流云天师终其一生都在强求,最后不惜以身挡劫雷,只为护住乱葬岗的阵法,却不过是螳臂当车。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俱是一愣。哪怕到死,流云天师也要走完这最后一步。

李怀信听明白了,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巨大谋局。但还有他想不明白的,贞白用以固住杨辟尘三魂的眼睛,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他的眉心?

流云天师提神凝气,握着最后的筹码谈判:“我要你,收拾这长平乱局。”这女子受大衍天劫而不灭,那道门百家与太行也将奈何她不得,现如今阴兵祸世,也只有她,尚有能力收拾残局。顿了顿,他继续道:“否则,我便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进土里。”

“因为……”流云天师说了太多话,本就伤重气虚,现在越发显得吃力,“我把辟尘的三魂,补给了你。”

贞白挑眉道:“讲。”

“补给?”李怀信如坠冰窟,因为他也是河洛图大阵的祭品,十年前被献祭了出去,原本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可他活下来了,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流云天师猛地抬眸,须臾后,终于决定不再沉默,他斟酌道:“我可以如实相告,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流云天师道:“人有天地人三魂,河洛图大阵以你的天地两魂献祭,独留下人魂与七魄,而辟尘的肉身与七魄在雷劫中已散尽,我便将他那三魂补给了你,以七魄剑穿插魂魄,才强行稳固住四魂七魄,不起排异。”

李怀信蓦地看向贞白,她眼眸低垂,看不出情绪,整个人阴冷极了,只听她沉声道:“因为当年长平之战,大端本该全军覆没,江山易主。”

其实李怀信早已隐隐猜到了,自己和杨辟尘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

贞白看着他的神色,笃定了:“这四灵阵,看似斩大端龙脉,却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四魂?我有四魂七魄?”

流云天师闻言,微微一愣。

一个人怎么可能四魂共存?保留自己一缕人魂和七魄,再加上杨辟尘的三魂,两者被强行组合,这是在捏泥人哪?随随便便就把两个人的魂魄串到一起了?不对,李怀信脑子里轰隆作响,像有一把巨锤狠狠砸下。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太阳穴突突直跳。

流云天师直视她,沉默不语。他们素未谋面,却在冥冥中结下十余载的仇怨,也算老相识了,贞白大概猜测出几分:“仅凭这四方大阵,就妄图逆转乾坤?”

四灵,七宿。

“天师流云子,”贞白异常冷静地站起身,手执沉木剑,看死人一样看着他,“我被你两次钉在乱葬岗,临死前,你总该给我个交代。”

四魂,七魄。

流云天师惊愕地看着重塑骨身的贞白,难以置信道:“你……”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的心便震荡不已,像崩塌的山,翻腾的浪……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待心中那场惊涛骇浪平息,他才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四个词,毫无逻辑,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李怀信被气得啊,又不能拿她怎么着,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屈得很,但听到她一句“无碍”,他的心多少安定了下来。

流云天师注视他,良久,才开口:“不错,一开始,我是这么打算的。”

贞白却不痛不痒地挡开他伸来的手,淡然答:“无碍。”

从谋划河洛图那天起,流云天师就在寻觅适合做阵眼的人,这个人不好找,他几乎寻遍了大江南北,然后看似机缘巧合,实则处心积虑地将杨辟尘收入门下,精心栽培,再将他的八字与几位皇子的八字一一相合,最终命定李怀信。两个人的八字天造地设,是最适合填进阵眼的四魂七魄,虽不能像贞白那样避开因果,保江山永固,但起码能暂时扭转乾坤,让大端王朝再挺个百八十年。

李怀信被她气得心尖儿发颤:“你不知道轻点儿啊!”她不爱惜自己,他爱惜!

流云天师做下两手准备,如果贞白不出现,就用李怀信和杨辟尘来填河洛图的阵眼。但是最后,贞白赶来了。

贞白蹙眉,压住伤口,注入阴煞气以凝血,兴许是太疼,兴许是被李怀信一嗓子吼得有点蒙,她迟钝道:“嗯?”

“那么我和杨辟尘,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何不直接弃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耗尽半生修为,来修补我的魂魄?”

他差点被她吓疯了,心惊肉跳地吼道:“贞白!”他刚才碰都不敢碰,这女冠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若说流云天师突然心慈手软了,李怀信打死也不会信,为达目的,他比谁都心狠手辣。

李怀信猝不及防,仿佛心窝子被戳了个窟窿,疼得几乎窒息。原本看见贞白恢复,他差点喜极而泣,可他还来不及欢喜,便见她二话不说握住他的手,抽出了插在心窝上的沉木剑,溅他一脸血。

这心狠手辣的人看着他,转而又做出一副舐犊情深的嘴脸,叹道:“你毕竟,叫我一声皇爷爷。”

浑身筋骨重塑,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阴煞气,衬着贞白那张惨白的脸,她满头华发,像是从地狱中苏醒。随即,她抬起胳膊,握住李怀信那只抓着沉木剑的手,狠狠一拔。

在李怀信听来,真是无比讽刺,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叫他一声皇爷爷。

血肉里的碎骨开始一点点重塑,贞白的指尖动了动,吸纳阴怨煞气,不断为自己修补。十年前,她便是靠着这些,撑住了最后一口活气。只不过那时候,她被人用均正尺钉在阵眼,谁知那根木头落地生根,以乱葬岗的阴怨煞气为养料,长成参天大树,根茎深入地底,纵横交错,蔓延开来,裹住数十万尸骨,吸纳所有阴怨之气,供养着她。因此,她也是靠着均正尺续命的,既夺她性命,也给她生机。均正尺牵动整个大阵,连同杨辟尘钉在七座山脊中的槐木,都开始生根。这意味着什么?到这一刻,贞白才隐隐有些明白。

垮塌的山嗡嗡震颤,数以万计的阴兵仿佛掀开了一层地皮,前赴后继地爬上人间,队伍越来越壮大,战马,骑兵,应有尽有,还在不断地从迸裂的山体中拥出,浩浩荡荡地填满乱葬岗的幽谷……

李怀信隐隐觉出不对劲,垂下头,只见沉木剑突然开始吸纳乱葬岗的煞气,丝丝缕缕渗入贞白体内,然后越来越多,那些冲破封印的泼天怨气,飓风一般朝贞白的四周席卷,灌入她的身体。

流云天师已油尽灯枯,他吊着最后一口气,颤巍巍地撑起身,盯着面前波澜壮阔的大军,不寒而栗。身边除了千张机和寒山君,其他的百家道派都在天雷劈下之前撤出了乱葬岗……乌合之众,一个也指望不上。倒是这两个弟子心系苍生,不会坐视不理,可光凭他俩,要敌对数万阴兵,也只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是指望不上的。

流云天师看着他,摇摇头,眸中闪过一抹悲悯之色。小孩儿终归是小孩儿,目光短浅,什么都看不透彻。相较辟尘,这孙儿实在是不如人意。他嘴唇翕张,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目光直直地盯着阵眼的变化。

他流云天师从来也没有指望过谁,他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实际上一直都在孤军奋战。现如今,他却不得不指望这个被他钉入阵眼的女子,真是该叹一声:世事无常。

李怀信心知肚明,别人都是手掌兵权,逼宫造反,而流云天师此举,不成功,便生灵涂炭,将人间变成炼狱。他根本不是在贪恋皇权,而是要倾覆天下。

“我师父,对此事是否知情?”李怀信觉得有必要确认清楚。

闻言,千张机忽地瞠目,难以置信地盯住李怀信。想起方才流云天师的所作所为,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这徒弟,并不是平白无故为了一个女人就欺师灭祖的。

千张机回头,看向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大的徒弟,目光颤了颤,心里早已百味杂陈。

“布大阵,斩龙脉,将贞白钉在阵眼,都是为什么?”李怀信盯住流云天师,咄咄逼问道,“不甘心皇权落入他人之手吗?”

流云天师的声音幽幽的,显得有些空茫,他没有正面回答,但也将千张机从整件事情中择了出去:“千张机……太刚正了,只有让他当这个掌教,太行的水,看起来才是清的。”

千张机怔住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把千张机摆在掌教的位置,是用来给他的恶行做遮掩的吗?!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李怀信双目猩红,满是怨愤,“为什么你们要害她至此?!”

李怀信说不出话来,这是真正的机关算尽啊,好在千张机执掌的太行道没有跟他同流合污。

“为什么?”千张机万万想不到李怀信会如此大逆不道,流云天师既是他的师祖,更是他的至亲,他竟为了个邪门歪道的女子,干出这么罪不可恕的事。

流云天师的目光越来越灰暗,他看向李怀信,这个从没被真正器重过的孙儿,除了能跟辟尘八字相合,实在难堪大用。他的心胸太小了,不关心天下,不在乎王朝,甚至连太行道都继承不了,是个只在意儿女情长的庸人。

李怀信满腔愤恨,却又束手无策,如果贞白挺不过去,他怎么办?仅仅一闪念,他就悲痛欲绝,以至于千张机的怒叱,他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千张机将剑抵在他的咽喉,他才算找回一丝清明,他师父这是要清理门户啊。也好,比起他想不开殉了情,担个欺师灭祖的罪名更加荡气回肠。

他们的立场不同,注定站在对立面,所以流云天师并不妄图得到他的理解。谁也理解不了,他的两只手,一手结善缘,一手举屠刀,只有二者兼具,才能托起一个盛世王朝。

李怀信在识海中见过不知观里的贞白,曾经的她,活得与世隔绝,孤冷,清冽,无半分阴邪,她之所以变成这样,遭天谴,度雷劫,全都是拜他人所赐!人作孽,天作孽,而贞白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祸世邪祟,遭受天惩,凭什么?凭什么就该她来担?

这于李怀信而言是荒谬的,要说撑起一个王朝的雷霆手段,不代表着滥杀无辜。比如,他可以理解杨辟尘的选择,面对敌国侵略,为保我国疆土和百姓,不惜一切去搏命,像战士一样,虽然用了点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但兵不厌诈,成王败寇,他杀的个个是敌人,而不是像枣林村及华藏寺里的无辜百姓。而这流云天师,不积德也就罢了,还作孽,大端王朝的江山难道要以草菅人命来延续?若是这样,那还不如早点亡了呢。

李怀信见状,又去割手腕,企图放出更多的血。如果能起作用,哪怕抽干他自己也不打紧。然而,根本无济于事,当初他误打误撞滴到她身上的那点纯阳血,不过是助她提前挣开均正尺的禁锢。

流云天师听不得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怒叱道:“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皇家的血脉。”

李怀信跪在贞白身侧,绝望又无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整个人方寸大乱。突然,他想起贞白上一次在乱葬岗醒过来的场景,一把抓住沉木剑,狠狠割开自己的手掌,鲜血沿着剑刃渗进贞白的伤口,却又混着她的鲜血,不断往外涌,浸湿了衣衫。

方才震惊过了头,此刻李怀信反倒冷静下来了:“你也别忘了,我早就被献祭了。”

千张机和寒山君回过神来,结起剑阵,护住四周,在流云天师难以支撑的瞬间奔过来接住他,并封其心脉以止血。

他不是傻子,这么大的阵法,若说是流云天师一人所为,根本不可能,没有朝廷的支持,枣林村大河里的官桥也建不起来。他当时没想到这层,只留意到桥墩下的童尸是建桥之时填进去的,他曾想过一切可能,却从没质疑过朝廷。直到刚才,最后一道玄雷当空劈下,他被贞白摁在怀里,被震得意识恍惚时,他在杨辟尘的神识中听见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那人在说:“长平之役不能败。”那人还说:“朕,决不能,做个亡国之君。”

流云天师缓缓抬头,毫不顾及自身,眼见越来越多的阴兵会集,他幡然醒悟,自己已无力回天。大阵既破,山崩地裂,哪怕将这个女子钉入阵眼,也已毫无意义。

也对,流云天师能做到这份儿上,为大端谋天运,以无数亡灵奠基,以皇子献祭,那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怎么脱得了干系?在此之前,李怀信觉得自己已经够坏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他们李家人,真是个顶个的坏,野心勃勃,自私自利,没有一个好东西。到头来,不过是害人害己。

而如今,那柄沉木剑插进了贞白的心口……

李怀信侧头看着贞白,仿佛一座太行压在他心上,明明是大端和流云天师作的孽,关他屁事,可他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他只是想保护贞白,因为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已经毫无还击之力。然而,他终究没能保护好她,反而是她,三番五次地救他,护着他。他是想为她拼命的,可她不让,哪怕最后一道雷劫,她也完全揽在自己身上,粉身碎骨地将他压在身下。他是真的拗不过,贞白煞气重,武功强,力气大,将他压得死死的,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贞白正在走神,目光涣散,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翕张,几番欲言又止。眼见流云天师就快不行了,整个人委顿下去,她终于问出口:“关于我的命格……你是从何得知的?”

李怀信的手抖得厉害,这一剑,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跪倒下去,匍匐在地。额角与脖颈的青筋暴起,李怀信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他自小无比敬重的人,他的师祖,他的血亲,皇爷爷,居然会是整个大阵的主谋。他脑子一片空白,有种五感皆失的感觉,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做了。

李怀信不解,还能从何得知,当然是杨辟尘那里。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落在贞白的衣角上……

但于贞白而言,杨辟尘应该并不知情,当然,也有可能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她只是想确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千张机和寒山君完全反应不及,不过是一个回头的瞬息,就看见李怀信这个欺师灭祖的孽障,从背后一剑刺穿了流云天师的心窝。

流云天师眼中的精光缩成针尖,回光返照,忆起了当年:“一位老友,那日喝得酩酊大醉……”

与此同时,一柄利刃也刺穿了流云天师的心窝……

闻言,贞白的双肩垮了下去,眸中仿佛凝了一层薄雾,轻声打断他:“老春。”

贞白勉力撑开眼皮,终于可以肯定就是他。流云天师手起剑落,她浑身骨头尽碎,已经没有任何能力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柄剑插进自己的身体,然后历史重演。

李怀信呆住了。

他们辗转数月,一直都在寻找的那个人,本以为是杨辟尘,在他的识海中将七棵槐木钉在七座山脊中的杨辟尘,然而此刻,那个人却站在了他们面前,故技重演,妄图将贞白再次钉入阵眼。

流云天师绷着血色全无的双唇,已经没有气力再张口,算是默认。

李怀信踉踉跄跄地爬出深坑,却看见了这一幕。一瞬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他怎么也忘不掉,第一次遇见贞白时,她就是这样,被人钉在阵眼上。

护在周围的法阵招架不住阴兵的冲撞,裂开了一罅,在漫天的嘶吼声中,突然有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催命铃般,传入流云天师耳中。

流云天师将贞白拖到原来阵眼的位置,覆住蜿蜒的裂缝,而后提起被削成木剑的均正尺,插向贞白的心窝。

“原来是你!”一早伏在暗处,躲过雷劫后,赶了过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听全,只能连蒙带猜地悟了个七七八八。

流云天师充耳不闻,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拖着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将一切复原……如果还能复原的话。

总算让她逮住这个丧尽天良的老东西了,眼瞅着他就要活不成了,自己还没补刀呢,但在补刀之前,她还有句话要问:“阿吉,是不是被你杀害的?”

李怀信紧咬牙关:“你要带她去哪儿?!”

流云天师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鬼丫头,似乎没听清:“谁?”

他嗓子哑得厉害,一撑起身,就猛地跪倒下去,膝盖磕在碎石上,却感觉不到疼,浑身都是麻痹的,哪怕现在捅他一刀,也感觉不到痛。他用手扒着焦土,艰难地往前爬行两步,他喊贞白,可对方已经毫无意识,慢慢被拖出了深坑。

“于阿吉。”

李怀信劫后余生,虽没伤筋动骨,但整个人被劈得晕头转向,视线里的一切都像在旋转,他早已没有力气,连抱住贞白的力气都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怀抱是空的,他仰起头,在模糊的视线中搜索:“你带她去哪儿?”

流云天师实在不记得这么号人物,虚弱地问:“于阿吉是谁?”

流云天师思绪纷乱,怔怔地盯着深坑中的两个人,径直走了下去,走到那两个人跟前。他躬身,一手拾起沉木剑,一手掐住贞白的胳膊,将人从李怀信怀中拽出来。

一早愠怒道:“青峰道人的徒弟,二十年前唯一逃出七绝阵的人,他本该去太行求助,却被人毒死在长平。”

一定还有办法,这不是末路,他还有办法……

“啊……”流云天师喟叹一声,垂下眼睑,良久,才若有似无地呢喃道,“不记得了。”

这天下,就要亡了吗?他费尽一生心血,不应该是这种局面啊。他颤巍巍起身,云冠松散,衣袍的前襟被雷劫斩断了一截儿,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把军魂镇回地底!

就只有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一早一怔,盯着他的肩膀垂下去,合上了眼皮。

流云天师盯着废墟之上阴兵现世,眼神失焦,面容恍惚,脸上血色全无。

流云天师终其一生,都在部署河洛图大阵,做了那么多事,死了那么多人,他并非谁都认识,谁都记得,更何况他并非事事亲力亲为,实在也没精力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山崩,乱石飞溅;地裂,缝隙蜿蜒,如迅速分杈延伸的枝丫,直裂到幽谷中那棵参天古木之下,与原来那道裂口重合,李怀信和冯天曾经拼命修补的封印被直接破开。一时间,到处都有阴兵往外拥。千张机和寒山君只能护住周围一小片净地,避开横冲直撞的阴兵,给流云天师和李怀信争取时间离开,只是无论怎么呼唤,这两人始终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他此生与天争,与人斗,临了,终究逃不过宿命。

此时,环山的河流在黑云之下渐渐显现红色,散发着腥气,像大战之后积蓄的鲜血,四周传来阴兵震耳欲聋的嘶吼,如一首千年不绝的悲歌,重续起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流云聚散,从不由人。

太行道百余名弟子亦退至乱葬岗之外。

(1) 太行八陉:太行山系中八条东西横贯的峡谷,作为古时交往与征战的咽喉要道。陉,山脉中受河流切割而自然形成的横谷。

天威之下,无人不怯,为免祸及自身,百家道门纷纷撤离乱葬岗,脚不停歇,离得越远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