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姜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想笑。“我自个来吧。”
他口中咬着东西,说话很含糊。
顾有悔忙避开,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口中的艾草羔吞了下去。“你别动。你手上戴着那些劳什子,伤成那样了。稍不注意,仔细给我洒了。”
顾有悔口中叼着一块,双手则捧着一碗汤药,小心地端到纪姜手中。“诶,快……喝……”
他盘膝在她面前坐下。“林师兄说,这是最后一道药了,喝了过后,毒就算解了,这药贵得很,你要是撒了,宋简跪着求我也没有了。”
寒食这日,牢中供一种用艾草碾碎后和面蒸出的糕饼。
说着,就要往她嘴边送。
说完,他揉着肩膀,绕到后堂去了。
“过会儿吧,真喝不下。”
杨庆怀沉默了一阵,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道“你都开口了,我能说什么,反正她不得走,夜里仔细把人送回牢里就是了。我明日回府过节,过问不到府牢的事情上去。”
顾有悔一下子提了声,“东西你也不吃,药你也不喝,你要做什么。”
“我明日要带临川去一个地方。”
话音未落,他头上那顶并不合适的狱卒的公帽就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顾有悔索性把头往边上一歪,帽子应声落地。惹得纪姜笑出了声。那笑声如消融冰雪后,一下子开塞的春流。温柔地流进顾有悔的眼底。
“行什么方便。”
“你终于笑了。”
“行个方便。”
纪姜抬手掩住嘴唇,“一个好好的江湖少侠,在这青州府牢里充一个狱卒,还能有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宋简唤住他,杨庆怀站住脚步,“怎么了。”
顾有悔避开她的目光:“我自得什么其乐,我是得公主之乐而乐。”
“杨庆怀。”
这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愣,忙道:“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说着,他撑开双臂,舒展肩膀上僵了半日的老肉。转身往内堂走去,一面走一面朗声笑道:“我多问了,她不得走,不得走啊……”
“好。”
他低头重复着这两句话,“她千里万里来寻你,附为奴籍在你宋简府中,她能去哪里。”
纪姜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咽下了那碗苦药。
“也是,也是……”
“诶,这就对嘛。”
宋简不想回应他这句话,杨庆怀却自顾自地笑开,自接过自己的话。
说着,顾有悔又像变戏法一样的,从袖中取出了一包甜杏铺。
犹豫了一时,还是问道:“你让那个顾家的小子去给她治病,当真不怕他劫走她啊。我要给刑部复公函了,到时候,交不出人犯,你得救我。”
“我去问了宋简府上的那个什么迎……哦,迎绣,她说,你在宋府的时候喜欢吃这个,吃一个,压压苦吧。”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画面感,杨庆怀觉得自己背脊有些发痒。
纪姜抬起手,镣铐摩碰到青肿之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放下手来,低头吸了一口凉气。
宋简笑了笑:“牢里的人喝了毒酒,却没有死,还有什么好查的,顾仲濂利用临川,恨不得把她的骨头都榨出汁水。”
顾有悔想帮她,已经拈出来一颗,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似乎有些冒犯她。一时有些尴尬。
“对了,宋意然身边的人,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宋简为什么不肯把这些铁链子给你解下来。”
杨庆怀从案后走出来,走到他背后。
纪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漫天的雨声大起来。
“顾有悔,你知道,他的腿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吗?”
宋简没有立即回答他。
顾有道:“我师父替他看伤的时候说,是因为磨损之故,骨肉皆受了伤,还好在之前得到了些治疗,不然肯定是废了。”
说完,他不由得呛了一声:忙追道“你不会要随晋王一道入京吧。”
纪姜姜背靠在青墙上,“当年,他受了那三十五斤之重的枷锁,帝京去嘉峪千里之远,他根本走不得。只得以匍匐。”
杨庆怀坐直身,正色道:“怕这道圣旨分明就是针对青州下的。晋王是个痴儿,余龄弱吧,虽说有那么几分魄力,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帝京有顾仲濂,王正来那么些人,哪里是对手。”
顾有悔顺着她的话去想象了一回那个画面,不由得的牙齿颤了颤。
“你怕什么。”
那可真疼。
杨庆怀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晋王必须去了。这……”
“他可真是个狠人。”
说完,又添道“这些藩王在地方上,不一定受朝廷节制,但人在帝京,相互之间,却天然有掣肘和制约。彼此监察猜忌下来,最后没有人敢不出兵。”
“是啊,还好他是个狠人,不然……”
宋简嗯了一声,“对。”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眼眶却悄悄泛了红。
“借力打力,集其他藩地之军力攻不臣之人。”
顾有悔并没有看到这一幕,继问道:“你父皇,为何会松口放他一条性命啊。”
杨庆怀掐着手上的一只青瓷杯,到真是认真凝神想了想。
纪姜没有说话,她想起了那个未出世就死掉的孩子。
“这道圣旨有意思得很,召众位藩王入帝京,但凡有人不至,则立时把不臣之心,在自己的兄弟叔伯面前摊出来了,你觉得朝廷的下一道旨会怎么下?”
“其实也是一命换一命。”
“什么意思。”
顾有悔没有听懂这句的意思,但他却觉得纪姜的目光十分哀伤。
宋简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杀伐局。”
“不问你这些难过的事了。对了,小侯爷有一封信送到小镜湖了,是写给你的。”
他一下子拉跨了眼睛:“宋简啊,你给我和你妹妹几日安宁吧,她才有了身子。”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到她手中。
杨庆怀差点没重太师椅上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逼着我反朝廷了……”
“看了就烧吧,你在这个地方,被别人看见会惹麻烦。”
宋简笑了一声,“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圣旨下了就要接,否则就以兵抵紫荆关来抗旨。”
纪姜握住那封信,“他平安到南方了吗?”
杨庆怀望着他的背影:“依你看,晋王应该去吗?”
顾有悔拍了拍胸脯,“你让我做的事,我能不做得好好的,放心吧,我亲自把他送到杭州府,交给浙江巡抚刘育宁了。东厂一路上没放弃要他的性命,还好我顾小爷……”
宋简依旧没有回头。“朝廷要试地方的忠心。”
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说得太嘚瑟了,尴尬地闭了嘴。
杨庆怀往太师椅背上靠去。“除了刑部的公文,还有一道圣旨。许太后大寿,召各地藩王入京朝贺。宋简,这一道公文一道圣旨,一齐在这个时候下来,我摸不准啊。”
“反正,他平安就是。你放心。”
“这是你青州府衙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纪姜小心地拆开那封信,顾有悔见她手上不方便,忙拿过去替她拆,又仔细替她展开信纸。
宋简立在府堂门前,抬头看着头顶如珠帘一般垂挂的檐上雨流。
“谢谢你。”
“宋简,朝廷的回文下来了,要青州府衙押送行刺晋王的人犯进京议罪。你怎么说。”
顾有悔头也没抬:“谢我做什么,我父亲利用你,离间宋简和晋王府,害得你中毒遭罪,我还没代林师兄给你赔罪呢。”
杨庆怀坐在府堂上,手扣着一本公文。
纪姜一行一行地看着邓瞬宜写给她的那封信。
四月。寒食节。青州城所有的酒馆都闭门谢客,雨水的季节来临,青檐上滴水如帘,过了午时,路上无行人,也没有烹调油烟的气味,所有的草木都干干净净地浸在朦朦胧胧的烟雨中。
也许是怕信落入其他的人手中,他用了一种女性在闺中写的小楷,一笔一划,十分清秀。
“迎绣,去备水,我想沐浴。”
信中并没有说什么,无非是挂念与思慕之语,他不曾用诗赋的形式,白话文体,写得琐碎绵长,纪姜一面看,一面问起旁话。
陆以芳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沉默的西桐堂。
“顾有悔,你是如何看到顾大人的。”
夜风凌冽地吹起她的衣裙,一只惊鸟穿过广大的凤凰树树冠,冲入寒空去了。
顾有悔怔了怔,他到是没有怎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意义又何在呢。
他离家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顾仲濂亲自送他上琅山,在山门前,弯腰郑重地告诉他,以后有师门才有家门。这句话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不免是残忍的。
她享阖府认同,享清州满城尊敬。但他不曾舍与红尘里零星半点的恩情。
在他眼中,顾仲濂还是算得上是一个忠良之臣的。
白日是热闹的表面,夜里才是孤独的里子。
至于手段是否阴狠,顾有悔觉得,这个问题一想就会十分困惑。尤其是在他遇见纪姜以后,是非黑白更加混沌。
梁有善的那一句话,剖白了她的整段婚姻。
其实,江湖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地方,正义和邪恶划分得十分明确。
她抬起头,往幽暗的庭中望去,根雕石架上放着嶙峋不知其名的怪石,春梅长出了叶子,干遒枝斜,宛如风流的鬼影。
救济困苦则是正义,滥杀无辜则是恶,可是,陪在纪姜身边,他却不得不去正视,顾仲濂不让他接触的那个政治泥潭。
陆以芳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迎着风迈了出来。
在这个泥潭里,他觉得宋子鸣与宋简很可悲,但他却无法想在江湖之中那样,举起剑,一下了结这个“滥杀无辜”的女人。反而无法控制地舍与疼惜和同情,还有……还有些他说不明白的东西。
“夫人,您怎么这会儿出来了。风太大了,您不歇了吗?”
“我……”
外面答应的人是迎绣,听到声响忙跑过来。
他搓了搓手。“我敬他是我父亲,但我们走了两条不一样的路。”
她狭小心地避过宋简的身体,轻轻下了床,弯腰穿好鞋袜,又从满地的凌乱中捡起自己的亵衣,接着窗外悬灯光,在镜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而后将外面的银绣如意纹褙子披在肩上,一个人推开西桐堂的门走出来。
“殊途同归的路。”
陆以芳赤、裸着身体,从榻上爬起来。
“不,不可能是殊途同归。我和他,不是一道的人。”
外面起了大风,穿过青墙,走廊,把万物摇出了鬼魅般的笑声。窗外的金竹其叶如雨如针,顺着裹挟生灵的风,卑微地扑打在无名的素窗上。
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梗起了脖子,然而纪姜却笑了笑,那带着病弱的苍白,却又干净地令人无地自容,“你信我啊,顾有悔,这世上,就没有黑与白两条分明的道路,大家殊途同归,只是先与后罢了。”
三更天。
她的话太深奥,顾有悔听不懂。
黑夜里,宋简没有看见陆以芳的眼泪。发泄过后,除了身旁滚烫的身体之外,他竟然从这件人间第一大乐事上感受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疲倦。
他正凝眉去想,一个狱卒从牢门外探出头来,“顾少侠,宋府送寒食的吃食来与临川姑娘。”
宋简疯狂地在陆以芳身上要了一回。对于陆以芳来说,那毫章法的冲撞和揉捏仅仅带来了疼痛,吮吸她情和欲的疼痛。宋简似乎急只是急于证明什么,将她的身子几乎当成一块毫无知觉的肉。她起初还能那么喊两声,后来甚至连嘴都被堵了。
顾有悔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她吃不下,拿出去倒了。”
背儿高的香烛烧成了一滩软泥,幔帐深垂。
“这……”
说完,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往西桐堂内走去。
那狱卒有些迟疑,又知道顾有悔平时大多听她的话,于是又冲她问了一句:“临川姑娘,你看……”
宋简松开她的下颚,“动手就好。”
临川偏头道:“是什么东西。”
她猛然睁开眼睛:“您说什么。”
“哦,是一盒春饼。是宋府的辛奴姑娘亲自送来的,我们替姑娘试过了,没什么问题。”
“杀……”
顾有悔翻了一个白眼。
然而,就在她尽力仰起脖子回应他手上的力道,以至于脖颈上的血管都因吞咽而颤抖时,他却突然开口道:“意园的人大多是你挑的,你亲手来杀吧。”
“拿来我看看。”
这也算是一种肌肤之亲吧。尽管久违,却还是能点沸一时凉冷的热情。
那狱卒忙将东西呈了过来,顾有悔随手抓起一块放入口中,刚刚嚼了一口,就忙不迭地吐出来。开口骂道“这个宋简,是傻的吗?苦死了。”
宋简伸手握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年过三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好,眉目间总有那么些浅浅的肤纹。
纪姜捡起一块,轻轻地咬了一口。
“妾不该说那样的话。”
黄连的苦涩味立即钻入口中。
宋简走上台阶,深夜仍不减春寒,他不着外袍,轻薄的青罗衫随风扬起一角,搅颤着阶旁应季而生的翠微。
她不由皱了皱眉,却还是将那一小口咽了下去。
“有话要说?”
这显然不是男人有的心思。从宋府送过来……
她亲手提着灯,暖黄色的灯光被摇晃的叶影拨如粼粼之水,温柔地从阶上倾泻到宋简的脚边。
纪姜眼前浮现出了陆以芳的那脸。但她并不全然知道,这份苦,究竟有多蛰心。
宋简从府牢回来时,陆以芳仍然立在青廊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