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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金缮

“是啊是啊,我们大人说了,他是朝廷的钦犯,要我们严加看守,外面的东西,但凡带进来,我都是要搜的,宋小姐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么有带啊!”

牢中的狱卒忙道:“小姐是来探看人犯的,并没有……并没有下毒之举啊。”

余龄弱被这杨庆怀的应声虫气的憋闷。

宋简握住宋意然的手,“可又人看到意然下毒。”

“那她是凭空中毒了么!”

“下毒。”

宋简扶着宋意然重新坐下,侧头对狱卒道:“搜过了吗?”

她看向宋意然:“还好本妃来得及时,人才不至于被你们毒死,但她已然中毒,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搜过了,牢室里里外外,包括宋小姐……身上都翻了一遍。”

“宋先生,你与本妃装糊涂么,这个人,入了青州的府牢,你们一不许我王府过刑讯之事,二不呈报审问结果,如今更要杀人灭口!”

宋简点了点头,“既然已经查过,则必另有蹊跷,意然身子重,受不得惊吓,还请娘娘仁慈,放她回去。宋简留下,听娘娘问话。”

余龄弱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抬手指了指牢室中的人。

正说着,杨庆怀也赶来了。

宋简伸手将她护入怀中。“娘娘,意然有何处冒犯,还望娘娘念在她年幼无见识,宽恕其过错。”

他在宋府吃了酒,这会儿醒了一大半,走路还有几分踉跄。

宋意然见他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哥……”

“娘娘,是下官管制不善,惊了娘娘亲自过来过问,这……”

重逢不过三月有余,凌辱,责罚,牢狱,大齐的明珠,几乎被碾作粉尘,这残而寂美的一幕落在他的眼中,像立春前的那长大雪,一片令人心疼的孤冷洁白。

“杨大人,你是我青州的父母官,百姓皆仰仗你的明断,你青州府牢就是这样管制,一个民妇都可以随意进出吗?”

宋简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牢门,看见了蜷缩在地上的纪姜。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是是是……”

余龄弱正烦没个应正,听他还敢亲自来,心里气儿不打一处来。“让他进来,本妃正愁问不清楚呢!”

杨庆怀拱手挪到宋意然身边,“是下官糊涂,下官有负王爷与王妃信任,还请娘娘,给下官一些时间,下官查明原委,一定回报娘娘。”

“这……娘娘,是宋先生亲自来了。娘娘见吗?”

杨庆怀为政,最大的一个拖,余龄弱听多了这样的鬼话,这会让只觉得无力又恶心。想着邓瞬宜还未入王府就被人劫走,这个女人又险些被灭口,自己得了消息,赶来是赶来了,又偏偏拿不住实证,心里懊恼。

“打走!”

宋简看了一眼杨庆怀,杨庆怀会过意来,忙开口垒台阶。

话音刚落,有人来回报:“娘娘,宋府的人来了,说是要接宋家的小姐。”

“娘娘,您看,这会儿也寒起来了,牢里湿得很,娘娘这样的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住呢,下官陪您出去吧。”

“娘娘,搜过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余龄弱无法,正要转身走。

而后对左右道:“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吗?”

却听宋简道:“娘娘留步,宋简有一事不明,娘娘今日,为何会来府牢之中。”

余龄弱皱了皱眉,“你住口。”

余龄弱闻话手指一握,递消息进王府的人并未露面。宋简这么陡然一问起,她竟不好答了。

宋意然松了一口气,抬头道:“娘娘,您把奴婢等人也过了一遍身了,也是什么都没有寻到,奴婢说了,奴婢只是来看看她。绝非要灭口。我们大人,等着奴婢回去呢。娘娘还是放奴婢出去吧。”

“宋简劝娘娘一句,宋简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娘娘,不要听信谗言,抹杀宋简一片赤忱。”

杜和茹齿缝里吸进一口气,“这……娘娘,犯人虽有呕血之状,诊脉却诊不出什么什么毒啊,牢中也没有看到有什染毒的东西。”

反将一军,偏生说得又在情在理,余龄弱心里的气焰全然被压了下去。

余龄弱的目光没有从宋意然身上移开:“怎么样了,杜太医。”

她咳了一声,顶直自己的脊背,“宋先生的话,本妃明白了,宋小姐今日受了惊吓,本妃心有不忍,日后令有赏赐相慰,望宋小姐身安,也望宋先生,与王府同心同德。”

这边,杜和茹将替纪姜诊过脉,一路皱着眉出来。

说完,甩袖去了。

纪姜的牢室前,余龄弱立在宋意然面前,宋意然已经站不住了,靠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上隐隐地渗着冷汗。余龄弱是突然进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走出牢中正堂,就与她撞了个正面。

府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下火把噼啪作响的声音。

此时府牢中烧亮几十把火把。

宋意然走到宋简面前,垂头道:“哥,我……”

宋简不再追问。眼看着已经要走到到府牢门口,宋简顿住脚步,回头道:“余龄弱不认识你,你跟我一道进去。”

“你也知道怕啊。”

顾有啧了一声,“哎,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

杨庆怀忙道:“宋简,今日的事,真的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意然有这个心思,宋简,这是我的过错,她有身孕在,你千万别怪她。”

“不致命?”

宋简看了一眼纪姜,又看向眼中含泪的宋意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手将宋已然被冷汗润湿的一缕额发挽向耳后。

顾有悔垂下头,目光有一丝闪烁。“喝了,但那毒……不致命。”

“回吧。好生歇息,杨庆怀,找大夫好生看看。”

宋简没有应他,转而道:“我问你,她喝了毒酒吗?”

杨庆怀听他这样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忙伸手扶住她,将人圈入自个的怀中,连声道:

“你去哪里?”

“诶诶,我懂我懂。”

想着,宋简将碎瓷扣入袖中,越过顾有悔往府牢门前走去。

说着,圈着她往外走去,宋意然一面走一面回过头,看向牢室之中蜷缩的纪姜。经历了将才的一幕,她终于稍稍明白了些什么,想起纪姜的话,她有些后怕。纯粹的家仇与复杂的政局叠加在一起,她太年轻,但还是隐隐有了畏惧。

来不及理清所有。但他也看明白了一点,有人利用宋意然杀纪姜,将灭口的罪名引到自自己身上。

牢中的人都退尽。

这是去年他亲手修缮了一套瓷杯,烧金为液,顺着的瓷杯的裂黏画梅花。后来,陆以芳说喜欢,他也就给了她。怎么会到宋意然手中,宋意然为什么又会用这个东西来盛毒酒呢。

只余下宋简,顾有悔与纪姜三人。

宋简接过他手上的碎瓷。不禁一怔。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寒气从缝隙里渗出来。纪姜嗽了好几声。顾有悔正要解下自己的外袍与她,却见宋简已经走了进去。

他说完这话,又朝旁啐了一口,“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样东西,整一件碎在牢里了,余龄弱进去的及时,我不能全带出来,纪姜说,这个东西若是落在余龄弱手里会出大事,究竟是什么。”

纪姜抬起头,火把的影子跳跃,也将他的轮廓烧出了毛边儿。

“临川,那个糊涂公主,你不让她死,她自己敢死吗?”

“爷……扶我一把……”

“临川呢。”

她的声音很孱弱,宋简却立着没有动,顾有悔“哎”了一声,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背。

“宋意然今日拿这样瓷盏装毒酒过来,要毒死纪姜。还好我见她独自来府牢不放心,一路跟来了。”

“你明知他这个混蛋的血是冷的,使他做什么,你……”

说着,他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来,将一块梅花金缮的碎瓷片举到火把下面。

话还未说完,却吓了一大跳。

“宋简,宋意然迟早害死你。”

她腰下压着的,是一摊碎掉的瓷片,有些割破了她的皮肤,沾着鲜红的血。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宋简回过头,背后的阴道上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顾有悔。

“天啊,你把这些东西藏在自己身下……”

“宋意然在里面。”

宋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与刚才顾有悔交给他的那片一样是梅花样的金缮瓷。他低头望向靠在墙上的纪姜。

宋简侧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小姐呢?”

“临川,何必呢。”

宋简下车,正见前前面迎面跑来来宋府报信的狱卒,“先生,王妃来了,里面现在进不去。”

纪姜脸色苍白,“把这些东西,收好带出去,还有……爷,宋意然身边,有……”

车行至青州府牢前,却见王府的府兵在门前把守。

“顾有悔,去把狱医找来。”

独自往前,出府而去。

顾有悔站起身,“我看不用找狱医了,我回一趟小镜湖把师兄找来,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

宋简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说完,她松开纪姜的背,又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来,折垫在她背后。

可是,陆以芳,陈锦莲,还有那些温柔美丽的女人撑给他的那张俗世温热皮,仍然与他龃龉。而青州府牢里那个被皇族抛舍出来,孤零零地立在苍茫人世间的女人,明明给予的他的是一半滚烫,一半冰冷的东西啊。

“宋简,她中了毒,身上又有外伤,定然有寒,我知道你恨她,但看在她为你和你妹妹受罪的份上,你留点人情吧。”

正如他披挂在身,慎重的保护着伤口的皮。

顾有悔走后,宋简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梦。

春夜有其柔情万种的模样。

同现在的场景何其相似。她有一身伤,靠在黑青色的墙壁上,跳跃的灯火切割着她的影子。她话至一半,却因难受,而不得全述出口。

宋简仰起头,天已极暗,四处的下人正在点灯。

宋简走到她身旁,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意然说过,您与她都是天地间浮絮,再无所依,但妾,陈氏,还有宋府的这些人,都仪仗着您在人世间活着,我们是宋府的人啊……可是,临川是什么,她是宋家的劫!你不能对她再留情了。”

久了,他的脖子有些发僵,索性靠着她,撑腿坐下来。

宋简顿住脚步,陆以芳往前追了几步。

“你怎么知道,那瓷盏是我的东西。”

后面追来一句:“意然也是为您好。妾也是为了阖府之幸,你若真把临川当成是个奴婢,喜则宠之,不喜则撵之也就罢了,妾也不会为难她。可您一而再再二三的护她保她,阖府众人,如何能心平,如何能安宁啊!”

纪姜咳笑了一声:“看得出来。”

“爷!”

说着,她闭上眼睛,“你从前画梅花的时候,喜欢画斜枝,这很奇怪,都说梅花高洁有品,你却觉得,干弱枝蜿,才有风流之美。”

说完,抬脚下了石头阶。

说着,她顿了顿,侧头望向他,“我记得,你以金缮残瓷之时,常掺以青金石石粉,缮处有石脂,见火则有星点之光。”

宋简也往向地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可怜过她这个糊涂人。”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春墙之后漏出的细风,徐徐地铺展开金玉满堂的过去。

陆以芳低头望向陈锦莲,“爷要责罚的人妾。她是个糊涂可怜人。”

离开她以后,宋简已经很少再鉴金石,缮残瓷了。一是青州军政之事繁忙,这些东西在手边,总像是鸡肋,二是没有人明白,这些清冷高傲的艺术背后,他隐秘的表达欲望。陆以芳看不懂,宋意然也不能理解,陈锦莲之流就更不用说了。

宋简理着袖口从里面跨出来,却见顾陈锦莲瑟瑟地跪在陆以芳身后,满脸泪痕,妆脂也被冲散了,身上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衣,外头罩着陆以芳褙子。她见了门口的迈出的靴子,还不及分辨是谁,就忙伏身下去,“爷,妾错了,妾错了,您饶了妾吧……”

“爷,您在想什么。”

“爷……这……”

她的话,将宋简的思绪拽回。他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张乾替他推开门,自个先一步跨了出去,却见青廊上,陆以芳交叠的着一双手,端端地立在门旁。

“没想什么。”

下人们传话,“爷,车备好了。”

他侧过头来,鼻息就在她耳侧。

不多时,外面的哭喊声停下来,转而城了一阵悲哀的啜泣。

“你帮了意然,这份恩,我记,但……”

张乾见宋简动了怒,忙跟过去替他更衣,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之声,却愣是一句都不敢劝。慌乱中,连革带都系错了一次。

“你想说,恩仇不相抵吗?”

“家法是吗?不用你们夫人,来人,拖出去打。”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鼻尖也红了。

宋简一把将袖口从她手中扯了出来,纤长的指甲与柔软的寝衣一阵划拉,撕开一条口子来。宋简抬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袍。

“没事,我对你,对意然,都无所求。”

陈锦莲那双眼睛里蓄了晶莹的泪,抬起头望着他:“您心疼妾吧……”

“纪姜。”

“爷……”

他突然唤了她名讳。

“放手。”

“你懂人在逆流中,不进则将卷入旋涡的道理吧。”

宋简心中正有焦怒,不得往陆以芳身上倾泻,被她这样一拉扯,又提的是陆以芳的名字,一下子如一根芒刺,刺到了他的背脊上,对陈锦莲宋简从来不谈尊重,美丽的肉体,听话就对了,如若不然,甚至不如窗外一株斜枝旁生的矮树。

纪姜没有说话,良久才“嗯”了一声。

他正要起身,却被陈锦莲拽住了衣袖。那女人扑跪在他脚边,“爷,您别走,夫人说了,爷今儿醉得沉,若妾未好好伺候,要对妾动家法的。”

宋简望着对面的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烧在他的瞳孔之中。“你不让我入帝京,帝京的人却入了青州,你逼我放邓瞬宜,你坐在龙椅上的弟弟,放过我了吗?”

“去青州府牢!”

说完,他声音寒淡下来,“意然身边的人,不管是梁有善的人,还是朝廷的人,目的都是要离间我与晋王府的关系。若他们得逞,然后呢?”

宋简想起之前那个梦,不由得背脊隐隐发冷。

他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临川长公主,还要再赦宋简第二次吗?”

张乾道:“还不知道,府牢前都是晋王府的人,来报信的人这会儿也进不去了。”

他望向他,目光中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疼。“纪姜,我不会再纵你赢第二次了。”

“牢里的人呢?”

一声落地,身旁的人,却流出了眼泪。

话一问出口,他一下明白过来,陆以芳借宋意然,劝他做了这个闭门的生日,又将他灌醉,无非是要让府牢的消息送不进来,给宋意然留出这个下手的空档。对于宋意然要杀纪姜这件事,宋简并无十分的意外,只是,为什么晋王府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插进来?

她蜷缩起双腿,将脸埋在膝间。宋简看向她的手腕,原本光洁的皮肤被镣铐摩擦得满是伤处。她好像真的很冷,事实上,自从来到青州,她从来没有周身温暖过哪怕一日。

宋简一怔。“意然在府牢?”

宋简沉默地望着她良久。

张乾看了一眼门前直给他使眼色的陈锦莲,倒也顾不上得不得罪谁,促声道:“晋王府的人去府牢了。这会儿要拿我们小姐去问话呢。”

直至她拼命忍回所有的眼泪。他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的领扣,从自己身上褪了下来,转而覆在她的肩背之上。他犹豫了一阵,终还是将她揽入怀中。

宋简抬起头,“说清楚。”

“我不喜欢女人哭。”

陈锦莲应声站起身,弯腰整了整膝裙上的褶皱,往门前走去。还不及推门,门却从外面猛地推开,张乾慌慌张张地撞进来,“爷,府牢出事了!”

他未必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以至于纪姜会在自己眼前落泪。

“是。”

可当他真正拥住她的柔软的身体时,所有的猜忌,困惑都消散了。

宋简仍觉头发沉得好厉害,他咳嗽了一声,对陈锦莲道:“去端水来漱口。”

眼前只有一团火把烧出的火焰。还好,她没有如梦中那样被吞噬掉,否则,这个广袤的人世间,他无尽的恨意,快意,情意,寻谁清偿啊。

竟已快掌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