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抚了抚额头,早就知道这人没主张。皇帝唇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果真让这种人霸占着皇后的宝座是最大的错。她除了是太后的侄女,占了出身上的优势,还有什么?木头都比她强!
可清源还是后知后觉的样子,想了想道:“怎么问我的意思呢,我这皇后都是万岁爷封的,封谁做皇贵妃,全凭万岁爷自己的意思。”
这次的试探,铩羽而归。太后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皇帝本也没有抱任何希望,不过于贵妃来说不是这样。她从慈宁宫出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最后在他面前哭起来,梨花带雨般向他抱怨:“太后为什么不喜欢奴才?”
皇帝悄悄拿余光瞥她,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盼她不高兴,即便是一道不悦的眼神,似乎也足了。
皇帝耐着性子安慰了她两句,“太后向来注重礼法,不是不喜欢你,是因为本朝立国起就没有这个先例。”
“皇后,你的意思呢?”太后转头问她。
贵妃依旧想不通,“太后百般维护皇后,终究是太后念旧情。皇后不过仗着出身,白占了这些便宜……”
太后凉凉一笑,这位贵妃恐怕是受宠得过了,瞧不起皇后,觉得她尸位素餐,这才生了想取而代之的斗胆。皇后呢,确实太不问事,如今宫务还是太后在执掌,她对那些琐碎没有半点耐心,但在照顾孩子上绝对一丝不苟。享邑和她哭闹两个时辰她能好言好语安慰,内务府的账册放到她面前,她瞥一眼,立刻就头晕犯恶心。
贵妃边走边撕扯她的手绢,在她眼里皇帝独爱她一个,她和皇帝早就具备了论夫妻的情分。
贵妃这才起身道是,“先前万岁爷和奴才说起,奴才也一径反对来着,可架不住主子爷坚持。奴才人微言轻,不敢拂逆万岁爷的意思。”
可是走了几步,发现身旁的人不见了,她心头一跳,惶然回头,见皇帝冷冷看向她,那种满面严霜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贵妃心知不好,嗫嚅着:“万岁爷,奴才……”
皇后不得皇帝宠爱,唯一能够消磨时光的地方,就是太后的慈宁宫。除夕那天,他携贵妃给太后道新禧,顺便提出要晋封贵妃为皇贵妃。太后调转视线望向贵妃,分明已经不豫了,脸上却笑着,“贵妃怎么连婉拒的谦辞都没有一句?皇贵妃是副后,我大英历来没有皇后健在册立皇贵妃的规矩,皇帝胡闹,你也不劝慰劝慰?”
皇帝哂笑道:“看来你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区区一个刀笔小吏的女儿当上贵妃,本就是逾制,朕宠你过了头,让你尊卑不分,妄议皇后。回去给朕好好闭门自省,倘或再有下次,就做回你的贵人,永世不许踏出寝宫半步。”
皇帝虽无奈,却也感激她,感激了难免多加关注,可惜她不领情,照旧眼里没他。一国之君哪里受过这样冷遇,提起皇后就眉头紧锁,宫里盛传皇上极端厌恶皇后,谣言传得久了,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想必她也一样。
贵妃愣在那里,直到皇帝走远,也没回过神来。
没理想,没追求,没出息,坐在他后位上的,竟是个这样的人!不过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善待他的嫡长子,一直把享邑带在身边。先皇后走时孩子吓着了,一度看谁都是惊惶的眼神,自从受她抚养,渐渐平和下来,只是整天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简直和她一样。
自先皇后离世,她一人占尽了后宫风流,谁不知道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虽为贵妃,享的却是皇后一般的待遇,她以为自己能和历代最后一位皇后一样,成为皇帝一生最爱的女人。今日之前皇帝对她从来没有一句重言重语,两年的纵容,几乎让她忘了皇帝原本是怎样不可亲近的人;今日之后她才懂得,帝王之爱不过是一时消遣,她和后宫那些妃嫔没什么不同,最终只是过客,留不下任何痕迹。
一个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做皇后的女人,目空一切给谁看!他觉得她是欲擒故纵,眼里更加没她,但暗中也在等待,想看她什么时候收网。结果等了近两年,她毫无动作,从最初新为人妇的腼腆,到后来死鱼眼般的老神在在,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对他没有意思,并且已经接受了不受宠的命运,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了此残生了。
那厢的清源从慈宁宫出来,愈发觉得自己和皇帝有缘无分。当初入京待嫁那种忐忑又憧憬的心,到如今早就消失殆尽了,她虽未期待和皇帝相敬如宾,但也没有想到,夫妻间会像现在这样离心离德。
皇帝呢,虽然觉得她姿色不够,难以让他心动,但也不算多讨厌她。有时候难得有兴致和她聊一回天,她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调调,让他觉得十分虚伪和矫情。
叹了口气,往嘴里填块点心,感慨一下婚姻的极端失败。大多时候清源很有自我反省的勇气,自己确实长得不美,既没有水样的柔情,也不会吟诗作赋,爷们儿不喜欢她,其实很说得通。还好,她有太后可以倚仗,要是没有这位娘家姑母,她这会儿保准成了下堂皇后,该搬到北五所的冷宫里去了。
蒙古蛮子,傲慢无礼,这是皇帝对她的评价。不过这个蛮子也有通人性的时候,他偶有不适,她会大发善心进来瞧瞧他,端茶递水也没有什么怨言,可见作为一个妻子,她起码是称职的。
所以她对太后心怀感激,太后才是她在后宫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心甘情愿躲在太后的羽翼下,敛尽了皇后当有的光芒,自得其乐地带带孩子,稀里糊涂过日子。丈夫是什么?她不愿意去想,也不在乎。时候一久,她由衷地觉得,她还是适合和皇帝当表兄妹。世上的姻缘实在说不清,硬撮合到一处也枉然,一夜夫妻后各归各位,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结这门亲。
但皇帝每月初一十五必须留宿皇后寝宫,这是祖上定下的规矩,他不得不从。清源知道他来得勉强,在落地罩外加了张长榻,每回他来,她就搬到长榻上过夜。先头几次她还恭迎一番,以示体统,后来连迎都懒得迎了,他来得晚,进殿之后就看见她面朝墙侧躺着,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一个裹着被子的臃肿身躯,和拆了头发的后脑勺。
她灰尽了心,要挽回似乎很难,像这种死脑筋的人,认准了一件事就是一辈子。皇帝也不打算改变什么,只是偶尔闲暇时候上宁寿宫花园远远看一眼——享邑还没到开蒙的年纪,清源天天陪他在园子里消磨时光,带他掏鸟窝,钓蚂蚁,两个人虽不是亲母子,但情分非比寻常。
皇帝看不上你,那你就该加倍看不上他,这叫礼尚往来。草原上的女子心胸开阔能走马,男人这种东西可以用来点缀漫长的岁月,但完全不必成为活着的全部。他爱重贵妃,三天两头大把赏赉往承乾宫运送,她的长春宫只得过两盆福橘,由此可见皇后和贵妃的待遇天壤之别,宫里人都悄悄传开了,她倒不甚在意。只是愈发不待见皇帝了,有时候半道上遇见,宁愿绕开了走,也不愿意和他照面。
贴身的太监小心翼翼谏言:“主子爷,您何不让皇后娘娘知道您的心意呢。”
清源摸摸自己的脸,知道还是因为自己没有魅力,留不住爷们儿的心啊!她是个乐天知命的人,万事想得透彻,想明白了不钻牛角尖,至多恼恨三五天,轻轻自怨自艾一番,过后就爱谁谁了。
他听后笑了笑,“心意?朕哪里有什么心意!”
米嬷嬷无言以对,瞧了她一眼,留下一个同情的讪笑。
宇文家惯出情天子,他也是。不同之处在于先祖择一人终一生,他呢,每次以为自己很爱一个人,但时候一长,心就淡了。这位呆皇后能短暂吸引他的目光,还是因为享邑的缘故,这种关注能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
清源问米嬷嬷:“万岁爷就是这么重情义的?”
忽然有一天,他病了,病势汹汹难以招架。他从没想过生死,因为觉得离自己太遥远,英年早逝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连着晕厥了好几回,他怕了,甚至想到了交代后事。
可是这种自欺欺人的心境没能维持太久,米嬷嬷口中长情的人另有了宠爱的女人。据说这女人长得像先皇后,于是大家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小的贵人扶摇直上,升为嫔,升为四妃之首,乃至升为贵妃。
他把呆皇后传来,打算好好和她说两句话,她平静地站在他病榻前说:“万岁爷,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会儿说这个太早了。”
清源点头应承了,虽然她也说不出自己有什么好,但却开始一心一意等待皇帝回心转意,至少把她当成妻子看待。
都是宽慰的话,他知道。他喘了两口气,只觉肺里隆隆作响,略缓了缓道:“享邑是朕嫡长子,你一定要好好抚养他成人。”
太后身边的米嬷嬷是这么安慰她的,“万岁爷重情义,孝慈皇后大行不足半年,万岁爷心里苦,因此有慢待娘娘之处,娘娘万要见谅才好。再容万岁爷缓一缓吧,等他知道了娘娘的好,自然会重视娘娘的。”
她说会的,“您就是不吩咐,我也会。我这辈子没福气生自己的孩子,好在有大阿哥,我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爱。”
宫里对迎娶新后很看重,礼节方面一点儿不含糊,太后更是因为姑做婆的缘故,格外看顾她。她入主中宫,真是百样齐全,百样称心,只有一桩,皇帝并不喜欢她。大婚当晚碍于太后的面子留宿,之后就没怎么再见过他。
皇帝嗫嚅了下,觉得有些愧对她,“是朕慢待了你,如果有来生……”
皇后的凤辇被庞大的车队簇拥着,一路向千里之外的京城进发。明安没有儿子,清源便由两个堂兄送嫁。十七岁的女孩儿,没吃过什么苦,满肚子春花秋月。见识过一回关内的繁荣,和浩大庄严的紫禁城,再次入京一则对婚姻满怀期待,二则换个新环境生活,也是件极有意思的事儿。
“来生咱们老老实实做兄妹吧,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然而好运气却没有错过清源,不久皇后大丧,天下缟素,三个月后皇帝奉太后懿旨,册封察哈尔亲王第九女为继皇后。那个一向不被看好的丫头一跃万人之上,所以说养闺女也不是全然不好,要么籍籍无名,一旦升发,成就远超多少苦心经营毕生的男儿!
皇帝沉默下来,看着她脸上真挚的神情,终于无话可说。半晌闭上了眼睛,“你去吧。”
起先明安不太在意这个幼女,但有一次太后抱恙,他请命入京探视,家里大的姑娘都已经议亲许了人家,只剩小八小九还待字闺中。小八是庶福晋生的,根基差了点儿,不像小九弥勒佛似的,明安存心要给姑娘谋个前程,便带了清源一块儿进宫。结果太后一瞧就喜欢,也不在意这丫头有多缺心眼儿,留在宫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明安要回察哈尔了,才把人接出来。临辞行的时候,太后说:“这孩子一脸福相,脾气也没什么可挑拣。好好养着吧,将来自有好姻缘。”明安心里有了底,千恩万谢带回察哈尔,决定发力好好调教一回。可惜得很,清源从来不知道拐弯,你越是教她莲步轻移,她越能走出气势磅礴的八字步来。最后连精奇嬷嬷都讨饶了,说实在教不了九格格,王爷另请高明吧。明安对这个闺女束手无策,抒发了一通“看取明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的美好愿望,就彻底放弃她了。
有些情愫,道破了只会徒增烦恼,倒不如适可而止,带进棺材里去。
清源是垫窝儿,并不因又一次让阿玛失望遭受冷遇,全家上下不说多看重她,反正绝不亏待她。她就这么自自在在地长大,生就一副耿直豁达的脾气,不会来事儿,说话有点冲,不过大多时候还算讨人喜欢。
皇帝死了,满宫皆惊惶。清源坐在那里,低头一指一指数过去,成为寡妇的头一天,距她入乾清门那天,恰满三十个月。
明安一辈子没什么缺憾,生于显赫之家,妹妹是当朝太后,自己早年袭了察哈尔亲王的爵,虽扎根在关外不得回京,但长久经营下偏安一隅当个土皇帝,日子也十分过得。唯一不足,就是连生八女,从未得男。于是他对嫡福晋只会生丫头很不满,福晋一气之下给他置了三房姬妾,这三房居然也一个接一个地生闺女,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回他出门视察农耕,发现三条水渠水质都发黑,寻根溯源是上游的缘故。他站在泄水口,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生不出儿子,其实还是自己的缘故。想是老天爷觉得明氏富贵太多了,总要让你有三分不圆满。时值嫡福晋怀了第九胎,生下来又是个姑娘,明安给小九取了个名字叫清源,然后宣布所有妻妾封肚,从今往后再也不生了。
多可惜,她的青春还没开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