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兰挨着绣墩儿,欠着身子,只坐了一丁点儿,细声细气说:“娘娘大安了,奴才特来向娘娘道喜。先头真是病来如山倒,大伙儿都吓坏了,好在娘娘有神佛护佑,如今否极泰来,万岁爷也可放心了。”
杀不得见了殊兰就像见了生死仇人,到这会儿已经发展得势不两立了,因此她每回来,都要先瞧一瞧熊崽儿在不在。不过这回好像并不是忌讳杀不得,倒像是有话要说似的,嘤鸣招了招手,让小宫女搬了绣墩过来,请她坐下。
嘤鸣脸上始终带着笑,和声道:“那几天也辛苦你了,我听说跟着忙进忙出的,实在叫我不过意得很。”
“怎么站得那么远呢,今儿杀不得不在,别怕,到跟前来。”嘤鸣和颜悦色,含笑说。
殊兰忙说不,“奴才本就受娘娘关照,这才进宫来的,娘娘危难,奴才帮不上什么忙,做些零碎活儿就是奴才的造化了。”一面说一面顿下来,鼓了好几回的劲儿,才下横心道,“若蒙娘娘不弃,奴才愿意留在娘娘跟前,一辈子伺候娘娘。”
宫里的水和粮都养人,早前她才进宫那会儿,瘦得跟柴杆儿似的,太皇太后认为她没有福相,都瞧她不上。如今一个月下来,过着安稳太平的日子,脸上有了血色,精神头好了,颊上也长了肉,渐渐丰腴起来。嘤鸣六根不净,但有菩萨心肠,无论如何觉得当初救人是对的。要不是及时伸了援手,那个营房福晋都敢往她炕头上放炭炉子,再耽搁十天半个月,小命怕是都丢了。
嘤鸣听了,心下多少明白了点她话里的意思。有些态,真不能胡乱表,她一个年轻姑娘,又不是选秀的宫女,怎么好随意留下人家呢。留下了就得耽误一生,你凭什么耗费人家的青春?办事得师出有名,所以你得给位分,让人有一席之地。说到底口头上的伺候皇后,只是面儿上的好听话罢了,实际还是以伺候万岁爷为主。嘤鸣暗暗有些惊讶,再瞧瞧这姑娘,在家里给欺负得抬不起头来,原以为她是个老实头儿,这会子发现或许有些看走眼了。
殊兰进门,远远蹲了个安。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犟劲儿,倒不是说心真有多坏,只不过一条道走到黑,不容易醒神儿。她可能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对待皇帝总有些不同,加上宫里岁月静好,万岁爷在坤宁宫不像在养心殿时疾言厉色,她就觉得这位表哥是个温柔的,可以托赖的人吧!
嘤鸣歪在南炕上,枕着引枕朝外瞧了一眼,“请姑娘进来说话吧。”
先头不知道她的心,多留她住阵子没什么,来来往往走动起来,大家也热闹。这会子她动了心思了,又常在坤宁宫出没,少不得和呆霸王照面。一来二去不说呆霸王不自在,连自己也会心生芥蒂,世上哪个女人愿意别人觊觎自己的丈夫?于是她装糊涂,笑道:“宫女有定规的,二十五岁才能出去,大好的年华都浪费了,实属无奈。我接你进来,不过是让你散散,可绝没有要让你伺候我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多心。”
正说笑,听门上宫女回禀:“殊兰姑娘来给娘娘请安啦。”
殊兰讪讪的,脸上红晕升腾。她是那种极薄的白皮儿,有点风吹草动幌子就高挂在颊上,像踩高跷的抹了大红胭脂,俗气得有趣。
嘤鸣懒懒嗯了声,“这孩子不容易,跟着我经历这么大的事儿,还那么结实呢。”
她知道皇后给了她软钉子碰,本来就是自己非分了,也不能怪人家驳面子。她自己心虚得很,自打上回搀扶了皇帝那一下,就一直提心吊胆到今儿,生怕上头一道口谕下来把她轰出去,往后就没脸见人了。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那么这一次慌乱的接触,就变成了她和皇帝之间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真要这样,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呢?人一旦滋生了不该有的欲念,就控制不住自己,皇帝那天拒绝她搀扶后,好几回她见了他都有意避开,人虽不照面,但视线仍是忍不住在他身上打转。这世上能有这样一心一意对女人的爷们儿,怎么能叫人不心生羡慕?她料准了皇帝那头是不可能等来什么答复的,只有拼一回,万一能讨得皇后的恩典,那她留宫就有望了。
海棠上来搀扶,说:“主子娘娘才大安的,别太操劳了。您往后要仔细静养才是,周太医领了旨,明儿开始每日辰时进来请脉,建阿哥爷遇喜档。”
人活着,总要为自己争取一次,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她向来懦弱,之前受尽营房福晋的欺压,想起往后还要再回那个家,心里就哆嗦。皇后不一样,自己进宫这些时候,和她走得很近,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有些人来世上一遭儿是为了受罪,有些人则单纯是来享福的,皇后就是后者。她周遭的一切,众星拱月般烘托她完美无缺的命数,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后那些出了名难相处的婆家人个个都喜欢她。她身边没有和她作对下绊子的情敌,底下奴才也个个精忠报主,如今成婚三个月,肚子里怀了皇嗣,将来孩子落地必定又是个阿哥……她还缺什么呢?如果自己斗胆,向她祈求一点施舍,她会愿意给她个容身之处,让她继续留在宫里吗?
皇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眼下只要阿玛请旨辞官,以前的种种就翻过去了,她也算保全了齐家。
“奴才……奴才有今儿,全仗着娘娘的成全,奴才心里对娘娘是万分的感激。”她壮起胆儿,吸了口气说,“奴才母亲亡故,家里阿玛不管家务,虽说眼下扶正了侧福晋,侧福晋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俗务,只怕也是由着我们自生自灭……”
嘤鸣站在槛前目送他,含笑说:“快去吧,回头我置办好了晚膳等你回来。”
“你和你哥哥年纪都不小了,不像头几年,还要依仗大人吃喝。你是公府小姐,我早前也是,在家时候虽要孝敬长辈,但驭下不必人教,奴才们的调理管教,我自己也知道怎么办。”嘤鸣慢悠悠截断了她的话,“我曾经看过一本杂书,书上人物的一句话,叫我记到今儿。他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人活于世,不能事事要别人替你安排,你得自省自救,世上心疼你的只有你自己。”
这么多天了,公务堆满了养心殿的御案,皇帝要去解决,临走依依不舍,“你要好好的。”
殊兰有些灰心,那些立世为人的大道理不是她想听的,皇后有意避重就轻,她心里有了根底。正待再要开口,却听皇后又说:“你哥哥眼下在岭南剿匪呢,也不知怎么样了,回头万岁爷回来了,我替你问问。其实你算命好的,家里阿玛虽不问事,却有个操心你的哥哥。那丹朱临被调遣出去之前,和万岁爷提起你,说不忍心你在家受苦,万岁爷为安他的心才嘱咐我,想辙把你接了出来。你可要记着你哥哥的好处,万事以他为先,你将来怎么样,全看你哥哥的功绩。他要是为官为宰,当了封疆大吏,你日后嫁了女婿,婆家人自不敢亏待你。可你哥哥要是仕途受阻,建不得功立不得业,你想想,你将来可有什么指望?虽说人家也念你是皇上表妹,总要让几分面子,但一表三千里这话你听说过,总不及自己哥哥有出息的好,你说是么?”
横竖慈宁宫那头彻底松了口,后头的事儿交由皇帝解决就是。朝堂之上当然讲究不偏不倚,秉公办理,但这天下毕竟还是家天下,最后怎么处置,由当权者说了算。
嘤鸣也算费尽心思开解她了,到底念着她孤苦,不好伤了她的体面。自己做了一回好事,也希望善始善终,别平白落个里外不是人,糟蹋了这一片善心。
旁边被点了名的皇帝一脸呆滞,发现自己被拿来这么打比方,换做以前绝对是要不痛快的。现在呢,半句怨言都不曾有,还觉得太皇太后说得很有道理。
可这殊兰,真是个不招人心疼的,最后只怕要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嘤鸣冷眼瞧着她,她那种满怀心事欲说还休的模样,实在是积积黏黏令人难受。她似乎并未意识到她话里的警告,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会影响那丹朱的前程,她还在为自己的私心做谋划,迟疑着说:“哥哥有今儿,也是仗着万岁爷隆恩……”
太皇太后颔首,“难为你,咱们知道你孝顺,可还是要以自己身子为重。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万事要朝开阔处想才好。”老太太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也明白她急于来这里的原因。现如今不管是为她的身子,还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纳辛是再也处置不得的了,便拉过她的手轻抚了抚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那天你同我说的话,我并不是表面上敷衍你,既答应了,就说话算话。要说你阿玛,当年是做过好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可后来他脱离了薛尚章,为朝廷也立了不少功。尤其大功一件,是生了你这样的闺女,皇帝脾气不好,你还能和他过日子,能替他生儿育女,咱们可有什么说的呢!”
“成了。”嘤鸣含笑说,“你进宫也有程子了,眼看到了大年下,是该回去在爹妈跟前行孝,共享天伦的时候了。咱们不能胡乱留人,没的坏了规矩,今儿就让他们预备预备,送你家去。到了家,从头开始吧,你也该拿出小姐的做派来,自己不强硬,还有多少个营房福晋这样的人等着你呢。我和万岁爷只能帮你到这儿,不好一一替你打抱不平,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说是不是?”
嘤鸣还有些喘,歪在椅子里说:“皇祖母常说我福厚,我如今……到了这个位分,又蒙皇祖母和皇额涅疼爱……万岁爷也抬举我,我没有什么不称意的了。先头病得凶险,我料自己不成事了,只……只可惜没来得急在皇祖母和皇额涅跟前尽孝……这会子能下地了,一定要亲自来给二老报平安,也免二老为我悬心。”
殊兰愣住了,她原想皇后心善,总会让她有表心意的时候,谁知自己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她一气儿断了念想,真叫人猝不及防。这会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到底人都是利己的,三宫六院那么多人,先来的打发不得,后头还有人再想分一杯羹,竟是难了。
皇帝这一通明损暗捧,着实为嘤鸣挣足了脸。太后道:“你这孩子也忒揪细了,都病得那样了,哪个还会同你计较!”一头安顿她在圈椅里坐下,“才刚我还和老佛爷说要替你预备装裹呢,也好给你冲一冲,谁知这就好了,阿弥陀佛,真真儿大造化。”
她站起身道是,唇角含着一点失望的讥诮,向皇后福了福道:“奴才多谢皇后娘娘这么长时候的照应。”
皇帝道:“朕也劝她,等好利索了再过慈宁宫来,料祖母和额涅不会怪她。可她偏不听朕的,一心惦念着,说祖母和额涅为她忧心,她既好了不来,是她的不孝。”
嘤鸣微点了点头,原本临别该说两句客套话,诸如往后常进宫来瞧瞧之类的,这回也不必了。这类人,擅长的是谁心软就赖谁,自己可不愿意再沾染了,没的什么表哥表妹的,一不留神,被她抢走了呆霸王。
这头是必要磕的,像自己过生日要给长辈磕头,久病痊愈也要来安长辈的心。不过这回不是丫头搀扶她,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亲自来搀,扶起来后仔细打量,眼泪汪汪道:“都大好了么?怎么不歇着,又巴巴儿跑了来?”
“往后好自为之吧。”嘤鸣轻飘飘撂了一句,转头叫豌豆,“让扁担送殊兰姑娘回承恩公府,嘱咐福晋一声儿,人全须全尾送回来了,日后也要全须全尾才好,请福晋多担待姑娘。”
她向来是这个脾气,从不端架子,以前共过事的人,个个都处得随和随意。鹊印接了松格的手上来搀扶她,把她搀进了暖阁里。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站起来迎接她,她放开左右跪地磕头,“奴才这段时候叫皇祖母和皇额涅操心,眼下奴才身上好了,来给皇祖母皇额涅磕头。”
豌豆道是,上来蹲了个安,垂袖比比手道:“殊兰姑娘,请吧。”
嘤鸣笑了笑,说姑姑快起来,“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殊兰去了,背影在晨风里飘摇。今年春打在年前,风已经变得和软,有了一点早春的味道。
鹊印忙打帘看,一看之下也高兴起来,“是真的,皇后娘娘大安啦!”忙出去迎接,外头已经跪倒了一片,她上去磕头,“恭请万岁爷圣安,恭请娘娘万福金安。给娘娘道喜,娘娘凤体可算康健了。”
松格一直站在边上,嘴里嘀咕着:“总算送走了这个瘟神。”上前替她主子拢了拢腿上毯子道,“要是再不走,不知还得闹出什么事儿来呢。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当初就不该救她,也没个主子病中,她直往万岁爷跟前凑的道理,大姑娘家,真是不害臊!”
太皇太后一愣,“什么?”
嘤鸣朝窗外看,日光在前头交泰殿的明黄琉璃瓦上跳跃,她支着脑袋说:“其实她这样情形,留在宫里本是顺理成章的,可我就是不愿意她瞎掺合,是我小心眼儿了吧?”
正惆怅,听见蛾子在外头通传,既惊且喜地说:“老佛爷,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来啦。”
海棠笑着开解她,“您和万岁爷大婚才三个月,现下又怀了小阿哥,世上几个女人这么大度,怀着身子给爷们儿留女人的?今儿她来,想也是为了搏一搏,她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您何必惯她这个臭毛病。”
太后的论调,常让太皇太后有接不上话茬的时候。她垂着嘴角瞧了她一眼,对这娘家侄女也有愧。当初要是没有姑做婆这回事儿,她也不至于在宫里苦熬这些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没有对不起先帝的地方,反倒是先帝对不起她,将来该躲的是先帝才是。
嘤鸣闭上了眼睛,“我原瞧她可怜,打算求老佛爷做一回主,给她指个一等侍卫的。那些侍卫都是世家子弟,将来主子奶奶立了门户,也过几天好日子。可她这样不知好歹的脾气,我是不敢开这个口了,没的好好的门第,叫她弄得家翻宅乱。再说我这头也心烦着呢,二月里有选秀,到时候又有年轻漂亮的姑娘进宫来……”她叹了口气,“我赶得走一个殊兰,哪里赶得走全大英在旗的姑娘。”
“这事儿怎么能怨您呢,人各有命,您又不是神仙,不能掌握别人的生死。”太后怅然说,“嘤鸣这孩子,真是可惜了,那样心境开阔的,竟也迈不过这个坎儿。我想着,您不必自责,怕什么没脸见列祖列宗,那是您自己个儿瞎想。像我似的,我对这家国没有半点功劳,可我觉得光明磊落谁都对得起。退一万步,心里不舒坦,不见就是了,谁还指着下辈子和他们做一家子是怎么的!”
这就是做皇后的难处,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不是她一个人的。早前他翻牌子,她还乐呵呵给他搬过银盘,这会儿想来,发现那时候心也太大了。
太皇太后闻言沉沉叹息:“那孩子是今年春天进宫的,这才多长时候,一年都没满呢,可不叫人伤心么。你想想,年头上走了嫡皇后,年尾又要送走继皇后,这一年两个……可苦了咱们皇帝了,叫外头说起来也不好听。我这些年劳心劳力扶持皇帝,总算保得大英江山稳固,原以为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没想到他的婚事上头这么坎坷,列祖列宗问起来,还是我的罪过,我没能替他好好谋划。”
她心烦意乱,有了身孕就嗜睡,前几天连着睡了那么久,现在窝在暖和的地方,照旧眼皮子打架。渐渐睡着了,连梦里都是皇帝左拥右抱的荒淫样子。她气得在边上跺脚,他全不理会,还往美人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那厢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还不知道皇后已经大安了。皇帝那天把她们都轰走后,便断了坤宁宫的消息,婆媳俩坐在南炕上商议,太后道:“皇后的装裹该打发人置办起来了,万一要用,别一时慌了手脚。”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亲她的脸颊,她嗅了嗅,鼻尖氤氲着龙涎清冽浓厚的香气。睁开眼一瞥,见他就在面前,乌浓的眼睫下汪着幽深的一潭清泉,含笑对她说:“车臣汗部战事平息了,喀尔喀四部正式编入二十四卫,乌梁海部立了大功,你阿玛这回的将功抵过可算有凭有据了。”
皇帝则不以为意,这两天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在乎这点闲言碎语?他现在是怕透了,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才好防止她忽然又出什么意外,再要他一回命。
她听了精神顿时一振奋,“谢谢老天爷垂怜,我阿玛这回能全身而退了。”
嘤鸣说不合规矩,“叫人看见了,成什么话?”
有的人就是生来运气好,这个不得不服。皇帝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虽然目下只有在脱光了才能看出一点起势,但他知道里头有他的文二,心里蓄着柔情。低头又亲亲她的额头,“你是福将,到哪儿就旺哪儿,保得你阿玛平安,也成全了朕一统喀尔喀的夙愿。”
皇帝想阻拦她,可惜她并不听,叫豌豆进来给她梳头换衣裳,结结实实披好了斗篷。这回要步行过去是不成了,传了肩舆来,生平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奇景,皇后在舆上坐着,皇帝在底下随舆行走。
她赖皮地勾住了他的脖子,“那您怎么不亲我的嘴?”
她喘了两口气说:“我母亲回去了,家里的事儿又在眼前,我这就上慈宁宫去,给老佛爷报个平安。”
皇帝看着那红艳艳的,撅起的嘴唇,心里一阵荡漾,亲了一下赶紧移开了,“朕怕把持不住,孩子还小呢。”
德禄道是,扬着笑脸垂袖上来引路,把侧福晋引出了坤宁宫。皇帝回身时,见嘤鸣正挣扎着撑身起来,他吃了一惊,“你又要做什么?”
她红了脸,轻轻打了他一下,复正色道:“我把您的那位表妹撵出宫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
皇帝这回很有礼貌,说奶奶好走,扬声叫德禄,“预备车马,送侧福晋回府。”
皇帝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嗯了声道:“早该让她回去了,朕也正打算和你说呢。要过年了,留她在宫里,往后愈发说不清。”
侧福晋一嗔,“可是又犯糊涂了,我是你什么人呢,母女间还说这样的话!”复笑道,“好了,你大安,我就放心了。家里这会子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得赶紧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这就出宫去了。”便起身向皇帝纳了个福,“奴才告退。”
留人过年可不是随便留的,大家都知道背后的含义,所以今儿殊兰就是不来毛遂自荐,她也要寻个机会打发她。但见这个一向不问后宫事儿的人也开始琢磨了,就料定里头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发生过。她戳了他一下,“您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嘤鸣道是,“我弄成这模样,奶奶这程子为我操劳了,我对不起奶奶。”
皇帝说没什么,头前是预备向皇后告状的,后来想想人家是姑娘,他一个爷们儿在背后说这方面的坏话,实在过于没风度了。况且自己也不敢确定,就是确定了,无非证明自己被占了便宜,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不如掩盖过去,免得麻烦。
“我们娘娘有万岁爷护佑着,自然遇难成祥。”侧福晋颔首,笑着同嘤鸣说,“如今你有了身子,自己更要多加留神才好,可不敢胡天胡地的了。你出了事儿,自己躺在那里受苦不说,连累身边的人急断了肠子。你没瞧见万岁爷,为你做了多少事儿,纵是外头寻常爷们儿也不及他分毫,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将来慢慢报答万岁爷的恩典。说句掏心窝子的,头前我担心,怕你嫁进帝王家有吃不完的苦,如今我是不愁了,瞧着一切都好,一切都圆满,你要惜福才是。”
嘤鸣呢,没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他含糊其辞,她便料到几分了,庆幸这回没有姑息养奸,否则再过一阵子搞出爬龙床之类的闹剧,就真的不好收场了。她只是高兴,嫁了个懂得取舍的男人,他没有个个都好,个个都爱的毛病。虽然征服他的过程就像驯马,但这马一旦被你骑在胯下,往后就认你一个,还是很合算的。
皇帝在边上说:“朕已经下令宫中禁用棉油,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了。”
死去活来好几天,没能和他腻歪,心里缺了点什么似的。跟前人都识相地退出去了,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下颌,“我病中你替我清理伤口,一点儿都不嫌弃我,我心里真是感激你。”
这头正说话,忽然听见门外海棠通传,说侧福晋求见。皇帝忙整了整衣冠下床,侧福晋进门就含着泪,母女俩一见面抱头痛哭,侧福晋把嘤鸣满头满脸摸了个遍,颤声说:“我的嘤儿……我的闺女,原以为你这回凶多吉少,没想到竟熬过来了,真是老天爷保佑。这会子好了,都好了,娘看你健健朗朗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复使劲儿看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又哭又笑揽进怀里叮嘱,“我的姑娘,你往后可千万要仔细了,别再拿那些开过锋的东西了,尤其是剪子,知道么?”
皇帝说没什么,“朕不愿意别人在你身上动嘴,那地方只有朕能吸。”
嘤鸣点点头,“等我略有了力气,就上慈宁宫磕头去……”
嘤鸣失笑,“那您想再看看这处伤吗?”
皇帝迟疑了下,说大约不会吧,“你不死是件好事,难道她还盼你真死了不成?”
皇帝想了想,“换一边成吗?朕可以吸另一条腿。”
嘤鸣喜欢他的直白,虽然他从来不知道拣好听的说,但绝对真诚,可以信赖。只是她又犯愁,“我这回没死成,先头求太皇太后赦免我阿玛,现在看起来像骗人的吧?老佛爷会不会以为我是装的,一气之下再把我阿玛给杀了?”
嘤鸣有点为难,“吸了也没用啊,遇喜头三个月不能胡来的。”
他说不对,“你嫁了谁,谁的日子都会被你搅合得鸡飞狗跳。如果没有你,朕现在还活得一潭死水,多谢有你,朕福也享了,脸也丢了,变成了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朕可以轻一点。”皇帝很虔诚地说,然后开始掰手指头,“头三个月……三个月不是已经满了吗,满了就没事儿了。”
她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然后用力抱紧他,埋在他胸口,声音传进他心房里,“享邑,你是世上最好的丈夫,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白来人间走一回了。”
嘤鸣觉得不对,应该是从发现有孕开始算起,公母俩为此争执不下。最后还是皇帝机灵,一拍大腿说:“这笔账算糊涂了,上回是朕给你吸,这回合该是你报答朕,给朕吸才对啊。”
皇帝怨怼地看着她,“好什么?你这个糊涂虫!”骂完了又心疼,摸摸她的脑袋说,“朕再也不想经历了,将来果然寿终正寝了,咱们就一块儿死吧,谁也不用为谁难过掉眼泪。”
人聪明起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嘤鸣为了向他表达谢意,一丝不苟地回敬了他一番,皇帝受用得飘飘然如在云端,最后说:“你是狐狸精转世吧,把朕弄得五迷六道的,朕觉得后宫再也不必填人进来了,你一个抵得过千军万马。”
嘤鸣也有点愧疚,不过她有她的说辞,“人生短短几年,再好的夫妻也有分离的一日。咱们预先演练几遍,将来真到了这天,就无需太难过了,这样也好。”
英明神武的万岁爷,在此之前从未感受过全身心的快乐,直到遇见她,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孤陋寡闻。因为喜欢,勇于钻研,皇帝觉得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她一样了解他的喜好了。就像背上痒痒,微微一点倾斜她就知道该往哪里挠,她是真正懂得他的人。他很愿意和她过上只有彼此的简单日子,最好再也不要有任何变故了。
皇帝想得意地笑一笑,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齐嘤鸣,朕遇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本来朕是堂堂帝王,一生严明,政绩也颇佳,以后史书上会记载朕从容自重,处变不惊。可是朕遇见你,娶了你,朕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朕跟着你一块儿糊涂,被你弄得发疯,以为你要死了,荒废朝政,流了那么多眼泪,现在人人觉得朕和你一样,是个傻子。”
只是怀了身孕的人,有时候口味和性情都会变得有些不一样。皇后是个奇怪的人,她对韭菜的执着,从怀孕初期起,一直持续到大腹便便。阳春三月,正是春韭菜最繁茂的季节,有句顺口溜,春菜韭,臭死狗,这句话绝非夸张。她每天变着方儿的吃那个,韭菜盒子几乎是膳桌上必不可少的东西。一样菜色难得看见一回,哪怕味道不佳,也很新鲜,但长此以往就很可怕。皇帝静静看着她端着小碟细嚼慢咽,那种四外飘散的味道,真是臭到哀伤。
她那双半开半阖略显无神的眼睛,这刻忽然睁得溜圆,惊讶地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们爷们儿,真叫人信不实!”
于是有一天他试着和她商量,“皇后,依朕的拙见,你的口味太单一了,这样不好。咱们这回想一想,挑点儿有意思的东西吃,你看怎么样?”
皇帝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假大度,便略作思量,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牌子朕会翻的,但一定保证不对任何女人动情,一辈子只记着你一个人。”
皇后看看外面的天色,又快到传晚膳的时候了,懒洋洋揉了揉眼睛,说成啊,“您拿主意吧,吃什么?”
她听了甚是欣慰,“皇后可以不册立,但牌子还是得翻的。您是皇帝,子嗣绵延很要紧,多得几个皇子,往后也好择贤,把这江山传续下去。”
皇帝觉得除了韭菜盒子以外,什么都可以尝试,“咱们吃鸳鸯热锅吧。”
皇帝捧着她的脸说:“你死了,朕这辈子都不会再立后了,你放心吧。”
皇后想了想,摇头,“不好,天儿暖和起来了,吃什么热锅呀。”
她是哭着说的,一点儿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说了出来。真的,想到她大婚才三个月的丈夫,过上一年半载又要立别的女人当皇后,她就心如刀割,嫉妒得发狂。
“一鱼四吃?”皇帝说,“糖醋、糟溜、油炸,鱼头炖豆腐,口味齐全。多吃鱼对孩子好。”
嘤鸣揽着他的脊背说知道,“是我对不住您了,我也没想到,病势这么凶险,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到黄泉路上也不能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呢,留你一个人在人世间,叫那些女人没完没了地觊觎你……”
她斜着眼睛瞧他,“我不爱吃鱼,有腥味儿,会吐的。”
皇帝的脸拉得老长,自己拿手掖了掖眼睛,到底无可奈何说:“朕宁愿虚惊一场,宁愿为你白掉眼泪,也不愿意你死。”说着上来搂住她,把脸埋进她肩头柔软的细缎里,无限后怕地嗫嚅,“朕连以后怎么和你合葬都想好了,那两个昼夜,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要不然吃点儿清淡的?鸡丝拉皮,还有清油饼?”
可皇帝觉得她是成心骗了他,要死要活的,完全是在捉弄他。他真的有点生气了,瞪着红红的眼,问她良心会不会痛。嘤鸣不答,过了很久才说:“一点都不痛。我问您,您是愿意虚惊一场,还是愿意……愿意我真的死了,再当一回鳏夫?”
她一脸不愿意,“不爱吃,不喜欢。”
在晕厥前,阿玛的生死就一直悬在她心上,没有一个做儿女的愿意父亲身首异处。如果无病无灾,她没法子向太皇太后求情,因为她是皇后,要识大体,至多在闺阁里和丈夫撒娇哀求,不能跑到慈宁宫去干涉朝政。可后来到了这个地步,都快要死的人了,便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知道将死之人有满足愿望的特权,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那你定吧。”皇帝没计奈何,“喜欢什么只管说,朕让御膳房现做。”
到这个时候,满心都是她的呆霸王,她不知有多想念他。不想爹娘家人,不想无边富贵,单只是想他。后来天上刮了好大一阵风,把她吹落下来,她不断下降,像要砸进地心里去似的。猛地落地,四肢百骸都碎了,她气息奄奄,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必须抓住仅剩的时间,把该交代的后事都交代了。
皇后叼着手指头说:“芥末墩。”
九死一生,很少有人体会过那种可怕。两天两夜间,她行走在一根细细的弦丝上,两侧是万仞的高山,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她不能停下,停下脚底就打晃,她只有不断前行,不断保持平衡,才能保证不会掉落下去。可那一线生途好像永远走不到彼岸,她一刻不停地循光向前,走到精疲力尽,她想这辈子大概就要完了,要永远困在这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了。
“不行。”皇帝断然否决,“那东西只怕冲着孩子,将来生出个红眼睛来。”
她先前确实觉得自己要不成了,一口气在胸口震荡,忽上忽下地飘摇,致使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缓上一缓,生怕吐得太用力,三魂七魄随那口气一块儿跑了。她很怕,怕自己就此要蹲在小小的牌位上,当“先皇后”了。
皇后嗯了声,“您说得也有道理。”
嘤鸣提起被子,捂住了脸,对自己可能死不成了,感到难堪和心怀愧疚。
“那你想吃什么呀?”皇帝含笑问她,“好好想想,咱们打发人安排一下,在后头御花园里排膳,有景儿看,还有细乐听,怎么样?”
皇帝面色阴郁地看着她,可是看着看着又红了眼眶,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二五眼,狡诈成性,生死这么大的事上头也闹笑话。你给朕等着,等你好透了,看朕不整治死你!”
皇后的答案几乎不用考虑,“韭菜盒子。”
所以闹了半天,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被吓得魂不附体,只差随她而去,原来都是虚惊一场?太医这回连方子都不用开,请了跪安就缓步退了出去,嘤鸣有点儿讪讪的,“我的感觉一向挺准的啊……”
皇帝有点绝望,“怎么又是韭菜盒子呢,朕和你商量半天,敢情都是白说?你换点儿别的吃吧,除了韭菜盒子还有什么?”
陈鼎勋笑道:“娘娘这种症候是躺得太久的缘故,以至四肢无力,体虚胸闷。只要回头下地走两圈,提提精神,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韭菜饺子。”
皇后显然还回不过神来,气喘吁吁道:“我说两句话便……便心慌气短,浑身也没有力气,果然……果然好了么?”
皇帝心灰意懒,到最后彻底放弃了,皇后和韭菜杠上了,这种孜孜不倦,比做学问更专注。有了身孕的女人简直是世上最难弄的一类人,她们固执,不听劝,于她们不利的可以自动忽略,只挑自己喜欢的办。皇帝的建议她也不是一条都没有采纳,临了晚膳排到了御花园里,看着景儿,听着细乐,吃着韭菜盒子,这时的皇后感觉浑身舒坦,且十分由衷地表示,这是她最不后悔嫁进宫的一天。如果往后万岁爷常这么安排,她就永远不会抱怨眼下的生活了。
周兴祖道是,当然还是要顾全一下皇后脸面的,只道:“娘娘先前病情凶险异常是实情,但伤毒清除,加上娘娘身底儿又好,恢复起来也是神速。娘娘福大命大,如今凤体康健,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食不知味,虽说他的菜色很丰富,但那股无处不在的味道实在也够受。可是没办法,这是他的皇后,怀着他的皇嗣,他是最没有资格表示不满的。于是皇帝认命地端着他的江山一统小碟儿进膳,然而皇后对他的荼毒远不止于此,她夹了个韭菜火腿酿油豆腐放进他的小碟儿里,体贴地说:“这个很好吃,您尝一尝。”
床上的皇后神情尴尬,“死不了啊?”
他不能辜负皇后的一番美意,直着嗓子吞了下去,心想她要是再给他来一个,他就打算装肚子疼,或是就地晕倒了。本以为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持续好久,没想到略过了几天,她自己就腻了,不吃韭菜了,改吃豌豆苗。于是膳桌上出现了无数有关豌豆苗的菜色,炒的,凉拌的,做成丸子做成饼的,真难为那些御膳房的厨子们。
这下子皇帝和床上等死的皇后都惊呆了,皇帝喜出望外,“都好了么?先前不是回光返照,确实是大安了么?”
嘤鸣看皇帝一到吃饭就愁眉苦脸,自己也检讨了一下,“要不这样吧,咱们分桌成吗?您吃您的,我吃我的,互不相干。”
周兴祖吮唇斟酌,斟酌再三看了陈鼎勋一眼,陈鼎勋便接上来请脉。三四个太医轮流把了一圈,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娘娘凤体康健,与往日无异,且腹中皇子长得结实,娘娘只要略恢复些体力,就能下床走动啦。”
皇帝说不成,“你早说过的,嫁人就是为了找一个能吃到一块儿去的人,分了膳桌不吉利。”
这回皇帝准了,匆忙让他们进去,自己胆战心惊在一旁看着。皇后还是很羸弱的样子,一只手从被卧里伸出来,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那可怎么办,我爱吃的您不爱,咱们这回是吃不到一处去了。”
既然开了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太医们纷纷拱手,“请皇上容臣等再为娘娘请脉。”
她无限惆怅,皇帝觉得这么下去大事不妙,忙说能的,“其实豌豆苗朕也爱吃。”然后老老实实,陪她吃了两个月的茎叶。
皇帝愣了愣,“什么?”
当然了,她也有很疼爱他的时候,天儿渐渐热起来了,每回夜里叠完了肉山,他累得浑浑噩噩,她精神头奇佳,就给他打半夜的扇子。值夜的灯在檐下煌煌,屋子里回旋着幽幽的光,就着光看,他睡着的样子很漂亮,不免心生感慨,咱们万岁爷打一开始就是个美人儿啊,难怪他眼高于顶,什么人都瞧不上。上回选秀他也来走了个过场,打量打量那些秀女,直摇头,“真是一批不如一批,都放回去嫁人吧。”
太医们束手无策了,最后陈鼎勋没忍住,壮起胆儿说:“不知皇上是否想过,皇后娘娘已经凤体大安了呢?”
嘤鸣正中下怀,但嘴上还要说两句漂亮话,“我瞧着,里头有两个很不错。”
皇帝并没有太大的触动,“朕只求保得住皇后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帝哼了一声,“那收进来先封妃,再封皇贵妃,你看怎么样?”
太医们急得鼻尖上冒汗,“可是……臣等想给小阿哥请安。”
她气呼呼说:“坏规矩了,我还活着呢,您就想封皇贵妃?我找老佛爷告状去!”
皇帝面色黯然,“眼下这样,朕已经很满足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她现在在宫里可谓横行无忌,太皇太后和太后愈发宠她上天,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太太们活像瓜农盼着西瓜丰收,无比欣慰。横竖就是皇帝不好,他又挨一通数落,米嬷嬷奉懿旨,站在养心殿御案前语重心长传达太皇太后的训斥:“万岁爷,您是万乘之尊,说话办事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如今皇后有孕,怀着身子的女人多辛苦,您同她说话得和软些,没的叫娘娘动了胎气,那可不得了。皇贵妃不是胡乱封的,皇贵妃常摄六宫事,是副后,您这么一来,叫皇后娘娘心里什么想头儿?”
可是太医们不敢造次,这会儿下了断言,回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吃罪不起。周兴祖在皇帝又一次垂头丧气出门时,堵住了皇帝的去路,垂袖道:“皇上,娘娘凤体眼下不知如何了,臣等忧心如焚,请皇上容臣等再替娘娘请一回平安脉。”
皇帝垂手说是,“皇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下了,往后必定时时自省,再不敢开这样的玩笑了。”
太医们个个如梦初醒,低头算算时间……是啊,哪有人回光返照那么多天的。皇后娘娘是伤心够了睡一觉,醒了继续伤心,伤心完了还进点儿吃的,然后继续睡……这哪是回光返照,分明是痊愈了啊!
所以后宫的人闲着有多无聊,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要闹得一天星斗。然后太皇太后煞有介事地派米嬷嬷过来训话,以此给皇后脸子,安慰她那颗芝麻绿豆大的小心眼儿。
直到第四天早上,周兴祖犹犹豫豫提出了一个观点,“皇后娘娘的回光返照……时间好像太长了些。”
选秀的事后来就没下文了,留了几个指婚用,其余都撂了牌子。选秀女和选宫女惯常分成两拨,宫女的留用照旧,至于选秀……皇帝打算缩减成三年一回,到时候让皇后过过做媒的瘾儿,也就是了。
有情人要分开了,这是何等千古憾事,听者无不动容。候在暖阁外的太医们垂首叹息,这时的帝后已经不再传见他们,大约知道医也无用,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不过职责所在,他们还是得随时候命,以备不时之需。因此这样的生离死别,后来的三天三夜他们又经历了六七回,每一回都肝肠寸断,每一回都撕心裂肺。
“我们家厚贻今年九岁,再过六年差不多了。”皇后吃着甘蔗琢磨,昨儿厚朴和佟家姑娘大婚,说喝喜酒到底没去成,毕竟如今身份不一样,加上孩子月份大了,她自己也不敢胡乱走动,只等第二天新婚的小夫妻进宫来磕头谢恩。
公母俩就这么相对泪眼,嚎啕大哭,哭到皇后再次晕厥,皇帝也瘫坐在脚踏上,几乎奄奄一息。
辰初三刻的时候,外头传话,说二爷并二奶奶在门上候旨。嘤鸣忙说请,穿过南窗看,厚朴领着媳妇儿从中路上过来,两个都是盛装,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可媳妇儿比厚朴大了三岁,厚朴那个没出息的,个头比他媳妇儿还矮了一截。
这个人的不着调,到死也改不掉,皇帝居然从她的语气里品咂出了一点儿沾沾自喜的味道。但这依旧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肝胆俱裂,说对,“朕爱你爱到骨头缝儿里,没有你,朕也活不下去。”
嘤鸣摸摸额头,“这小子长得太慢了,还不如杀不得。”杀不得配了杀大奶奶,今年三月里杀大奶奶有了喜,到立秋时节,差不多也该生了。
她也哭,又似庆幸地说:“您当真是爱我爱到骨头缝儿里去啦……”
松格说:“咱们二爷年纪还小,爷们儿发起来比姑娘慢,等到了时候,个头一下儿就窜起来老高。”
所以嘤鸣延捱到辰时,透过眼底一道微光看向他,他觉得胸腔被严重挤压,那一刻心跳如雷,一辈子最痛苦折磨的时候莫过于这一刻,他几乎崩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嘤鸣,你不要离开我。”
不过厚朴矮虽矮,男人架势却十足,进来了领着白樱给姐姐磕头,说:“奴才等,叩谢娘娘恩典。”
养心殿里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样,他根本无暇理会,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后一程,她自己有这样的预感,所有人也都有这样的预感。他要陪着她,他知道回光返照是什么样的,当年皇父驾崩前,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小段时间。他那时六岁,隐约已经记得很多事了,皇父的病来得迅疾,弥留之际忽然精神大振,仿佛一夕青春重现,说了好些话,还吃了半盏燕窝。他以为皇父大安了,但多增把他带到病床前,按着他说“大阿哥,跪下,给皇父磕头”。他连磕了三个头,再直起身时,皇父的身子像轰然倒塌的山,闭上了眼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可怕的,回天乏术的恐慌。
嘤鸣忙让伊立,事先预备好的赏赉也着人送到了跟前,笑着说:“你们昨儿大婚,我不得家去,今儿补上贺礼,愿你们和和睦睦,早生贵子。”
他想他们下辈子也许会变成一棵树,双生的枝干虬曲纠缠,他的双腿扎根大地,双臂就用来紧紧抱住她。她是他命里的克星,自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那天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如果有下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了。
厚朴还是半大小子,高高应了声是,引得殿里众人都发笑。新媳妇老大的不好意思,红着脸瞧了厚朴一眼,那种含羞带怯的样子,叫人一瞧就明白,小公母俩处得挺好的,看来厚朴的腿毛没白刮。
又是肝肠寸断的一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扣着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开,即便手指头麻木没有了知觉,也不敢松开。
要说他们家,真不是死脑瓜子一根筋的人家,儿女的事儿父母虽做主,但要是遇上拗不过来的,也随孩子自己的意儿。润翮擎小儿就喜欢讲禅机,一门心思要入道,坚决不肯嫁人。纳公爷头都快挠秃了,再三再四说:“别给家大人丢人啦,好好的姑娘做姑子!你大姐姐是辅国公福晋,你一母同胞的二姐姐当了皇后,你可好,给老子做姑子去啦。”
他摸摸她的脸,又牵过她的手,两指压在她脉搏上,感觉到突突地跳动,心里便是安定的。硬撑了那么久,到现在顺其自然,虽无可奈何,也不得不接受。他躺下来,躺在她身侧,望着帐顶喃喃说:“朕想就这样,要是你死了,装进棺材里,把朕也装进去,朕不想和你分开。朕知道,造成今天这样局面,是因为你过于担忧,你总怕家里倒了台,你就跟着失势了……朕就说你的脑子只有山核桃那么大,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门第。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要拼门第没人配得上朕,真不明白你在忧心什么。横竖先前太皇太后应准了你替你阿玛说情,他能踏踏实实活下去了,皇后做到这份儿,让所有人都为你徇私情,你还要怎么样?所以还是别死了,好好活着吧,和朕生儿育女。”他说着,蜷缩起来嗫嚅,“才三个月而已……才三个月,享受了朕的疼爱,还没回报朕,就敢死?”
润翮一口气说了十八个“就做”,纳公爷又挠挠头皮,没辙,和福晋商量,“要不咱们捐个庵堂吧,离家近点儿,方便三丫头常回来看看。”
所有人都走了,整个世界缩减成了小小的暖阁。他现在的要求一点儿也不高,即便她不醒,不能说话,只要她人在他身边,留得住躯壳,他也心满意足了。
就这么,还真在西什库那儿置办起了一个庵堂,齐家三姑娘正式入道了。当天宫里皇帝姐夫还御笔钦赐了牌匾,给庵堂取了个名字,叫澄心庵。
皇帝沉默了下,颔首道:“皇祖母放心,朕从来不曾忘记。”
润翮的事儿安顿下来不久,就到了皇后临盆的时候。那几天皇帝如临大敌,叫起从养心殿搬到了乾清宫,一面处置奏对,一面竖起耳朵听北边的动静。他总在担心,担心忽然传来皇后的尖叫,他知道女人生孩子一脚踩在鬼门关里,因为有了上次的可怕经历,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再出点闪失,他经不住那种打击。
太皇太后到底冷静下来,切切叮嘱:“皇帝,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忘了肩上重任。”
皇后即将生子,对于阖宫来说都是大事,太皇太后早早就安排好了伺候的人,像精奇、灯火、水上,都必要是生过男孩儿且有经验的。另打发五名收生姥姥在坤宁宫上夜守喜,御医协同分作两班,每班三人,轮留日夜值守,以备不时之需。可皇后临盆的时间好像比预想的略晚,过了十来天了,也不见有动静。
“你们都走吧,让朕和皇后单独呆着。”他乏累地挥了挥手,“都走,不要来烦我们。”
她偎在皇帝怀里,说有点儿怕。皇帝也怕,但他得安慰她,只道不要紧的,“老佛爷把最好的稳婆都找来了,一定能保你们平安的。”
皇帝心如死灰,抚抚她的头发,只这一瞬,想到了后头二十年、三十年的情景,自己大概会孤身一人直到终老了。人活于世,就是用来受苦受难的吗?如果终究要失去,倒不如从来没有尝过拥有的滋味儿。
她嗯了声,手指头抠着他胸前的团龙绣花,指甲刮过一棱棱的金丝,噼啪作响,“等我生的时候,您上乾清宫等着,别在产房外头,没的叫人笑话。”
殿里哭声震天,里头一哭,外面的宫人也惶惶哭起来。殿门上站班候消息的小富和三庆咧嘴呜咽,料想皇后是不中用了。还记得她先前在养心殿纵横来去的活泛样子,才区区半年而已,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
皇帝说知道,“你别管外头的事儿,到时候安安心心生你的孩子就是了。”
她吃力地呼吸,两道眼波欲灭不灭,转过脸,把脸颊贴在了他团龙的衣袍上。
唉,两个人各自叹了口气,心说这孩子是个慢性子,怎么还不来呢。嘤鸣挣扎着坐起身,皇帝问怎么了,她指指官房的方向,临要生了,如厕就愈发频繁了。
皇帝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他点头,握住她的手说:“我在。你瞧着我,瞧着孩子,一定要迈过这个坎儿。”
皇帝扶她下床,替她打起帘子送她进小隔间。作为孕妇的丈夫,这会儿不谈身份地位,反正他尽职尽责。嘤鸣起先还不好意思,后来脸皮也厚实了,就像寻常家子,剔开了呼奴引婢,就两个人的时候可谈什么架子呢,他是皇帝,她还是皇后呢!
她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留恋地看看皇帝,翕动嘴唇叫他的名字。
他在帘外等着她,打算等她完事了,再给她传些点心进来。可就在这时,听见她哎哟了声,“享……享……享邑,快叫收生姥姥。”
边上众人受了太后提点,到这会儿才发现这么大的事儿,竟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起。于是众人都说对,“瞧着孩子吧,母亲是孩子的根基,只有你好了,孩子才能好。”
皇帝慌了神,“怎么了?要生了?”问完不等她回答,风一样跑到门上大喊,“快来人,皇后要生了!”
嘤鸣愣了下,“遇喜了……”
经他这么一喊,地动山摇,整个坤宁宫乃至整个紫禁城都被惊醒了,外面脚步纷纷,当差的人往来如阵。
太后定了定神叫皇后,“你遇喜了,知道么?”一面指指她的肚子,“里头有咱们大英的嫡皇子呢,你一定要争气,好好把他生下来。”
皇帝把她抱回炕上,她靠着引枕直倒气。抱腰妈妈上来给她托腰,收身姥姥掀裙一看,说孩子进了产道了,娘娘头一胎这么顺利的,真是少见。
看来白操了那些心了!太后大泪滂沱,她知道这些太医惯用的手段,能救的时候还一味的求稳,到了不能施治的时候,基本就是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糊弄上头,以求自保了。这可怎么好呢,皇后还在大好的年华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帝怎么办?想想当初先帝壮年撒手西去,她牵着皇帝的小手走在夹道里头,孤儿寡母凄凄惨惨,那段往事不忆也罢。如今这痛再来一回,皇帝的人生岂不可怜透了吗。
“万岁爷回避吧,产房不吉利,等阿哥爷落了草,奴才就打发人给您传好信儿去。”
太医们面面相觑,为难地说:“回太后,臣等先前看了,娘娘这会子脉象平稳,血气旺盛,竟比没患病前还要精神几分。但这种情况究竟会稳定下来,亦或是昙花一现,臣等实不敢下保。臣等只能开些健脾益气的方子,以助娘娘调理。”
婆子们赶人了,皇帝眼巴巴看着嘤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太后上来拽他,“你一个爷们儿在这里干什么,快出去。”把皇帝推给了德禄,“带着万岁爷上前头听信儿去,这里有我呢。”
太后眼见不好,冲边上侍立的太医大声斥责:“怎么都在这儿干看着?皇后到底怎么样,你们去把脉,去开方子啊!”
皇帝被带回了乾清宫,料想今晚必定很凶险。二五眼平时娇惯,吃不得什么苦,生孩子那么疼,只怕她坚持不住。
嘤鸣将要阖上的眼睛,重又微微睁开了些,声气儿越来越弱,轻喘着说:“要走了……留不住的。”
他在殿里团团转,“给齐家报信儿没有,快把两位福晋接进来。”
可是皇帝不让,他慌忙说不,“你不能睡,你得睁着眼睛,你不能睡!”他是怕她一旦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富得令出去接人了,皇帝继续转圈儿,转得德禄直眼晕。德禄抱着拂尘说:“主子爷,您放心,才刚稳婆不是说了吗,娘娘这胎很顺利。”
她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我太累了,我得睡一会儿……”
皇帝摇头,就是顺利,也不能阻止他担心。
皇帝说好,“你不愿意朕说话,朕就不说,都听你的。”
坤宁宫前头的喜坑早就刨好了,两个嬷嬷往坑底放筷子、红绸子和金银八宝,絮絮叨叨念着快生吉祥的喜歌。歌儿才唱了一半,齐家的两位福晋还没进宫,里头忽然传出孩子响亮的哭声,一个嬷嬷打帘出来,站在殿门前向外报喜,“子初三刻,皇后娘娘生小阿哥,母子均安。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道喜啦。”
她那道将要寂灭的眼神里,又有火光微微一跳,说谢皇祖母恩典,“我想回去喝喜酒……”一面紧握皇帝的手,“和您一块儿去。您……您就少说话,多喝酒……成不成?”
前头乾清宫里正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愣住了,“这么快就生了?”
太皇太后捏着帕子一味点头,“好孩子,都依你说的办。只要你好起来……你兄弟的婚事也该操办了,到时候你不去喝喜酒么?”
一般人头胎,不折腾上几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嘤鸣不同,她生孩子利索,也像她说一不二的性格。
那双楚楚的大眼睛又转向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祖母……皇额涅……”
皇帝匆匆赶到坤宁宫,孩子已经给包裹起来,红红的模样像个耗子。太皇太后抱在怀里给他瞧,笑着说:“是个齐全的哥儿,哭声那么大,东西六宫都听见了。让皇父快给咱们三阿哥想个名字吧,咱们排衡字辈儿的,叫衡什么好呢?”
他以愤怒掩饰慌张,嘤鸣是瞧得出来的。她费力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说:“您别老挑对您自己有利的说,早……早前……挨欺负的那个是我!”见他捂耳朵,她捏着他的袖子往下拽了拽,“这话是我最后对您说的啦,求您瞧着我,对我……对我阿玛网开一面。”
皇帝发现名字早议准了就是有好处,扔下了文二两个字,就进去看皇后去了。
皇帝被她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凄然看着她道:“你要交代什么?要在朕心上钻几个眼儿,你才能饶了朕?朕娶你,是让你替朕管理三宫六院,做朕的贤内助,不是为了听你交代遗言的!你这个人由来就是这样,对外人和颜悦色,对朕就极尽欺负之能事,朕已经受够你了!不许你说,你给朕歇着,听见没有!”
皇后精神略有些萎靡,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才发现她的整条胳膊乃至整个身子都被汗浸湿了。他只觉心疼,低声说:“是朕害了你。”
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泪汪汪瞧着他,“咱们只做了三个月夫妻,我原不足意儿,您……您现在不叫我说,往后就……就说不成了。”
嘤鸣声气儿很弱,“那往后您能不祸害我吗?”
皇帝脸色铁青,摇头道:“朕不要听你说那些,你今儿说了太多话,恐怕伤元气,还是休息会儿,咱们来日方长,明儿再说不迟。”
皇帝想了想,十分为难,“那不成。”
嘤鸣费力地转头瞧皇帝,“万岁爷……”
她发笑,自己琢磨了下,生孩子其实也不是多难的事儿。她发作起来比别人都快,几乎没吃多大苦头,照着老北京的话说,“孩子嘎啦一声就落地了”。
她字字句句都像在叮嘱后事,这种可怕的压抑感,简直要令人发疯。侧福晋已经说不出话了,腿里一软便瘫下来,幸而后面丫头扶住了,搀到南炕上歇着去了。
“兴许是深知保佑我的。”她对皇帝说,“我昨儿梦见她了。”
她勉强扯扯嘴角,“我这会子很有精神,过会子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您暂且不用告诉他们,万一事儿……出来了,别叫他们一场欢喜一场空……越性儿最后告诉他们,这么着更好。”
不管是谁保佑,横竖她和孩子都平安,这是最要紧的。皇帝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头要上奉先殿通报列祖列宗,我打发人给她上柱香吧。”
侧福晋哭得不能自抑,颔首说:“你放心,我回去自然同你阿玛说。前两天宫里主子们准咱们一家子都进来瞧你,你阿玛和额涅,还有厚朴他们都进来了,只因你睡着,瞧了一阵儿就出去了。如今你好了,我回头就把好消息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安心。”
嘤鸣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她的呼吸很急,大约胸口憋闷得慌,闭上眼睛狠狠匀了两口气,才对她母亲道:“奶奶,您怎么撂下家里进宫来了?因我的事儿,叫您和家里挂心了,我不孝。您回去后,和阿玛说……就说阿玛为朝廷效力二十余年,如今岁数上去了,应……应当尽早抽簪,好好保养自己才是。”
后来关于三阿哥的名字,大伙儿又展开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太皇太后觉得不好听,“这胎叫文二,后头的叫文三文四吗?”
太后听罢,发现她可能真不好了,捂着嘴呜呜痛哭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丧气话!”
皇帝却觉得只有这个名字,才能表达他对皇后的爱意。
她的视线又挪过来,落在皇太后身上,轻轻叫了声皇额涅,“我和您兴趣最相投,您说的话我都认同……真的,我生在大家子,没见过像您这么坦荡耿直的人……皇额涅,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您那样的人。”
边上皇太后沉默了良久,慢悠悠道:“风暖衡阳有雁回……璿玑玉衡,以齐七政,依我之见,咱们三阿哥排序就叫衡阳,小字雁回,正经名字叫‘政’,大伙儿觉得怎么样?”
太皇太后知道她说的是那天她有意不召见她,只传见皇帝的事儿。她那么剔透的性子,怎么能料不到其中的用意!曾经口头上的喜爱,到了与政局相冲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伤害。她心里什么都知道,眼下却说没有任何怨言,这么一来倒叫太皇太后懊悔不迭,觉得实在太对不起孩子了,要不是那晚有意的算计,也不会把她害成现在这样。
一时间殿里众人皆面面相觑,果真太后是个传奇人物,她总能在乱作一团的时候发挥定海神针般的作用。
她微微笑着,唇角清浅恬淡的仰月纹,一如当初刚进宫时候的模样,有种梨花般沁人心脾的味道。她靠着引枕,说话的时候很吃力,边喘边道:“我要谢谢……皇祖母,自我进宫起就倍……倍受皇祖母疼爱,我虽憨蠢,皇祖母从不嫌我……一力地撮合我和主子爷,皇祖母就像我的亲祖母一样……我到今儿,对您也只有满心的感激,绝无任何怨言……”
皇帝吁了口气,“儿子自叹弗如,就依皇额涅的意思办。”
这话怎么说得那么吓人呢,生离死别仿佛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哭起来,太皇太后抹着眼泪说:“好孩子,我早瞧着你福泽深厚的,这是哪里的话。你病才好些,千万别胡思乱想,只管好好作养身子就是了。”
嘤鸣抱着儿子笑嘻嘻的,对她来说叫什么都成,反正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往后哥儿大富大贵,前途自是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