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喜欢她敢想敢为,毫不做作的样子。
装睡是装不成了,她听见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的呼吸,绵密地打在她鬓边。她猜他一定在犹豫该不该亲上去,她唇角的笑意愈发大,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拖了下来。
有时候皇帝也纳闷,才见她那会儿,她明明不是这样的。她做小伏低,畏首畏尾,在他跟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虽说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拧劲儿,但用力欺负两下,也能欺负出她两行眼泪。如今可好,自从他开始步步退让,她就暴露了本性,言行举止越来越乖张,完全和以前相去霄壤。为什么呢,应该是他惯出来的。真好,能惯得一个女人这么嚣张,他竟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全后宫对他俯首帖耳足矣,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他不需要一位守礼得将自己当成奴才的皇后,他就爱她这样,人前端庄人后荡漾,并且随着小媳妇日渐老练,会越来越深得他意。
她轻笑,眼睛却没有睁开。那抚触渐渐抽离了,没多会儿有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只胳膊从她颈下穿过,三下两下把她扒拉进了怀里。
她偎在他怀里,红红的脸颊,如丝的媚眼,从那细而迷蒙的一线看着他,赫然让他产生醉酒般的晕眩。那双手捧上了他的脸颊,凑过红唇亲了亲他的鼻尖,分量轻巧,仿佛羽毛划过心头,痒得抓挠不着,十分煎熬。
她并没有睡着,只是迷瞪一会儿,等着松格预备好了热水来叫她。南炕上地方大,新预备的靠垫绵软,她蜷缩在上头,时候一久,神识便有些飘飘然。正腾云驾雾的时候,感觉一道温柔的力量落在她手上,她知道,那人看书哪里能静下心来,其实一直在偷看她。
皇帝想小皇后吃透了压箱底上的招式,虽然最终的实战有极大可能溃不成军,但在前期调兵遣将上,她可说是很有手段。
她又怡然闭上了眼,外头的天气没有先前那么好了,如今日短夜长,再过一个时辰,天也该黑了。
那种若即若离,让他几欲发狂,他想没头没脑来一回通篇盖章,然而她不让。他开始蛮狠地打算用强,两手撑在锦垫上,蓄势待发的模样像只豹子。她笑嘻嘻看着他,捧住他脸颊的双手因为无处借力,揪住了他的耳朵。那笑容让他憋闷,他决定进攻,但每回都以耳廓上的锐痛宣告失败。努力了几次,他终于放弃了,灰心丧气说:“你到底要朕怎么样?”
嘤鸣喜欢这样自在的相处,他不需要你时刻谨小慎微地伺候,只是默默陪在你身边,不来打搅你,自己会找事儿干。
她笑得牲畜无害,就是这种笑容最坏,揪完了他的耳朵还不忘给他揉一揉,揉过了倒放弃顽抗了,在他怀疑她是不是又要使诈的时候,把嘴唇贴在了他的唇瓣上。
她抱着杀不得出去了,暖阁里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嘤鸣靠在引枕上,松散地闭眼打盹儿,隔了一会儿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她掀了掀眼皮,是皇帝回来了,也不言声,自己拿着本书在炕桌另一边翻看。
屋里回旋起日暮黄昏的苍茫,坤宁宫前宽大的广场两掖,有列着队的小太监挑灯而来,到了上灯的时候了。眼下还是帝后大婚的喜庆时令,因此宫灯都用大红的。那两列灯阵像两条游龙,一丝不苟地从两边的甬路上过来。他抬起手,扯下了窗上绑缚的丝线,高高卷起的绡纱垂落下来,隔断了暖阁和外面的联系。
松格听了忙道是,“奴才这就去预备。”
其实关于如何亲吻,还是可以好好和她切磋一番的。皇帝大致知道做法,但他没有亲身试过,所以脑子里即便勾勒过千万遍,也是纸上谈兵。今儿不像昨晚那么仓促,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他一面庆幸着,一面在那秀口上冒失地描画了一下。
松格是没出阁的大姑娘,听了也一知半解,还是歪着脑袋,迷茫地看着她。嘤鸣不好意思了,含糊着说:“你一个大姑娘家,别打听这个。快去打发人替我预备热水,兴许泡会子,我身上能好些。”
嘤鸣就是有这点好,虽羞涩,但并不拘谨,说到底是她自己也有这样的好奇,因此他来时,她便大方地出门相迎。
嘤鸣难堪地说:“这回的疼和剪子剪伤的不一样,能忍住。”
熟能生巧,有一便有二,到如今才知道简单的唇贴着唇有多幼稚,原来里头还有那么多玄妙。皇帝心满意足,如同一面高墙被凿出了口子,光从那个口子里照进来,她就是那道光。
松格进来逮熊,抱住了杀不得,蹲在南炕前问:“主子,您身上怎么样了?没想到成亲要遭那么大的罪,以往您最怕疼了,上回剪子剪伤了手,您喊得天都要塌了……”
“皇后……”他心里忽然柔软,抵着她的额头说,“多亏了你,我才学会这个。”
嘤鸣哎呀一声,惊喜交加,“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垂首去抚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腰上牵动了下,嘶地吸了口凉气。
嘤鸣说不出来话,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是把手攀在他后颈,缠绵地来回抚摩。
皇帝跟他去了,前脚一出暖阁,后脚杀不得就从门外蹿了进来。这熊崽儿认主,分开五六天俨然分开了五六年似的,嗷嗷叫着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
她再将他拽低些,和他交颈相拥,缓了半天说:“我也要谢谢您,先前我很怕大婚,现在看来大婚真好,我喜欢和您这样。”
皇帝不知这东西有什么用途,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周兴祖碍于皇后在场不好多言,只道:“皇上借一步说话吧,臣把此药的用法呈禀皇上。”
真是耿直得不加掩饰,皇帝很欣赏皇后这种爽朗的脾气,痛了就踹人,享受了说喜欢。她的身上没有刻意遮掩的成分,如果她不高兴了,大多是直接不理睬你,绝不会曲意奉承,把自己弄得假模假样。
站在地心的周兴祖笑得讪讪,“横竖不碍的,皇上和娘娘不必忧心。这青草膏有药到病除的功效,但若是症候迟迟不得缓解……”他瞧了皇帝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罐子来,双手捧着敬献了上去。
“朕以后不会再翻别人的牌子了,你放心。”皇帝突然说,他觉得自己该给她一个保证,“朕做你一个人的丈夫,永远只和你一个人这样。”
真是越描越黑,他的皇后这回一只手换成了两只,彻底把脸捧了起来。
嘤鸣很意外,她以为再恩爱也换不来他这句话,帝王的情爱向来和感情无关,他肩上有重任,不管是牵制朝堂还是传承血脉,他都不能以个人的喜好为主,他应该雨露均沾。可现在他和她承诺,他这人脾气虽不好,人品却不用怀疑,既然说了,自然会做到。她心里很称意,耳语般问:“真的么?”
嘤鸣很尴尬,抬手扣着额头,把脸都遮了起来。皇帝从不讳疾忌医,他立时打发小富去取药,回身见她不好意思,笨拙地开解着:“大婚后出这种岔子很寻常,是朕过于勇武了,和你没关系,你不必害臊。”
他说真的,“朕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这个……”他舔着唇说,“这个病症儿啊,是因外力相加造成的。阴阳相交,天地相合,雷霆万钧……难免有点儿损伤。臣有清热化瘀的草药膏,能缓解娘娘不适,只要略略将养……就算不将养也没什么大碍,三日过后自然就好了。”
其实打从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那天起,他就开始产生忠贞的觉悟。对于帝王来说,这种觉悟很危险,老练的处理手法应该是后宫照旧御幸,心里稳稳兜着她。可惜他修为不够,做不到这样高超的灵肉分离。怪只怪相见太晚,如果早些遇见了她,也不会把旁人拖进来,耽误她们的一辈子。
皇帝还是很担心她的身子,竟真传了周兴祖过来。周太医来后有点儿懵,站在洞房的龙凤栽绒毯上,茫茫然看着满世界赤红有点儿词不达意。
她轻笑,那笑容像檐牙上的新月,别致又天真。两臂穿过他腋下,紧紧扣住他的脊背,慢悠悠说:“您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丈夫,她们不好和您论夫妻。可咱们和寻常家子不一样来着,恐怕不能如愿。不要紧的,只要您心里只念着我一个人就成了,万一您管不住您那根刺,我也不会怪您的。”
菱花门内蜜里调油的劲儿,和外头小夫妻没什么两样。
她又借机挤兑他,皇帝不情不愿地纠正,“那可不是刺,你要是不信,朕明儿能让你下不来床。”
海棠发笑,朝暖阁门上瞥了眼道:“糊涂丫头,等你成了亲就知道了。”
她红着脸轻轻打了他一下,“明儿有庆贺礼,后儿有筵宴礼,您可不能胡来。”
皇后跟前伺候的人见了这个情境,自然也吃惊不小,松格简直要以为主子受了伤,不能自己行动了。可是万岁爷在,她不敢贸然上前,他们进了东暖阁,她便忧心忡忡拿肩头顶了顶边上的海棠,“皇后主子不要紧吧?”
皇帝正想给自己争取点儿利益,忽然听见门外松格高声回禀:“主子,热水备好了,您移驾吧。”
他没有说话,反倒轻轻一托她,举步登上了汉白玉台阶。
这么一来就打断了这份脉脉的温情,皇帝皱了皱眉,“叫尚仪局好好教导教导你跟前的人,太不懂规矩了。”
皇后朝裙上的百褶在风里轻飘飘地开阖,嘤鸣勾着脚尖,有点儿像小时候趴在大哥哥背上出去赶庙会的感觉。坤宁宫规制很高,丹陛需一步步走上去,她怕他累着,说:“万岁爷,放我下来吧。”
嘤鸣轻柔地推开了他,“是我让她预备的,天儿凉了,热水多放一会儿就冷了,趁热洗的好,别白费了一番辛苦。”
皇帝也喜欢这种相依为命式的亲昵,他就那么背着她,穿过乾清宫,穿过了交泰殿。原本嘤鸣预备出了隆宗门就下地,可他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宫门上那么多侍卫和太监,见帝后这样出现都大吃了一惊,不过那份惊讶只是短暂停留了一瞬,皇帝旁若无人傲然走过,侍卫们低垂下头,谁也没敢再多看一眼。
皇帝无可奈何,因为松格是她带进来的心腹,当初两个人蹲在野地里一块儿生火熬粥共过患难,要处置了那丫头,她必定不高兴。她下了脚踏穿鞋,他站在一旁思量,“松格年纪不小了,依朕之见给她找个人家,把她放出宫去算了。”
嘤鸣重又欢喜起来,走不到天涯海角,走到十八槐那里也可以。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帝王来说,负重走上一里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主儿,自己成了亲,就觉得天底下的人都该成亲。出发点有他的私心,但总体来说还是善意的。嘤鸣站在梳妆台前摘耳坠子,透过镜子里的倒影瞧他,一面道:“她自小就伺候我,她的婚事我放在心上呢。等过阵子好好挑一挑,到时候再请万岁爷做主。”
不过皇帝倒也不再那么一根筋了,他说完后又思量了下,发现这可能是皇后的小情趣,于是忙补充了一句:“等朕闲暇的时候,可以背着你在紫禁城里转转,这样好不好?”
横竖暂且打发不掉,皇帝有些意兴阑珊。不过她身边也该有两个信得过的,留着便留着吧。
嘤鸣呆滞地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果然和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交流纯粹是鸡同鸭讲。这人分明长了一张很有前途的脸,结果动真格的时候竟如此冥顽不灵,实在叫人头疼。
嘤鸣又瞄瞄他,装模作样地抱怨:“唉,这簪环真多,我摘都摘不过来。”
皇帝考虑得比较周全,“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一直走下去大英会毁在朕手里的。”
皇帝退后一步坐回了南炕上,“所以说你们女人就是麻烦,戴那么多首饰干什么,朕看着脑袋都疼。”
他背着她,慢慢向前走,皇后钿子上的珠翠簌簌轻摇,她伏在他耳边说:“咱们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那该多好。”
这又把嘤鸣回了个倒噎气,她呼呼喘了两口,“您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
说实话皇帝并不十分相信女人的保证,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姑且听之。
皇帝茫然,“什么意思?”
“我最讲道理,只要您不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别人那儿受的窝囊气往您身上撒。”
所以说你打算和他来个暗示,搞搞小情调,可死了这条心吧,他根本就不接你的话茬子,因为他听不懂。嘤鸣捏着一根点翠蝴蝶簪,怨怼地看着他,“我话里有弦外之音,您没听出来吗?我说摘不过来,您就应该来帮我一把。”
嘤鸣怔了怔,其实在他心里,她从来是个为求自保可以随时抽身的人。他那么骄傲,话却说得那么无奈,倒叫她心疼起来。
皇帝哦了声,“怎么不早说!”虽然他以前没摆弄过女人的首饰,但眼下他的皇后热情相邀,他立刻从善如流地过去了。
他望着远处的云,虽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朕害怕你会生气,你这人主意那么大,万一就此放弃朕了,朕怎么才能让你回心转意?”
黑鸦鸦的头发盘得很紧实,她是乌发雪肤,挑不出毛病来。只是首饰真的很繁多,钿子需搭配朝服,为了凸显皇后的尊崇,有很多细节方面的规矩。比方钿口要戴九凤,钿花要以宝石米珠镶嵌为主。那钿子本就像个帽子似的压在发髻上,要固定必得卡住头发,男人在这方面手脚很笨,皇帝自以为找到了卡扣,轻松一拽,结果拽出了皇后一串尖叫。
她笑着问:“您那么怕我迁怒您?”
他的手脚僵在那里,惊惶地看着她,看她发髻散乱两眼冒火,他结巴了下,“朕……朕……不是故意的……”
瞧瞧这片叶不沾身的样子,于她来说自然是好的,于那些后宫嫔妃,其实可说是薄情了。
嘤鸣颓然坐在绣墩上,无力地摆摆手,“算了,您还是看您的书去吧。”
他有些紧张了,“朕要同你先约好,往后不管和谁置气,都不能把怒气转嫁到朕身上,朕不想受牵连。”
这么个男人,除了权倾天下一无用处。她摘下鬓边的绒花丢在妆盒里,那块头皮被拽得生疼,爪尖探进头发里,自己委屈地揉了揉。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谁让我是当皇后的命。”
皇帝则很担心今晚上她会不会不让他上床,于是重又挨过去,小心翼翼摘了一支祥云点翠,讨好地说:“朕这回轻一点儿行吗?”
这就是嫁给一个小老婆遍地的男人的悲哀,怪道她母亲不称意儿。可是有什么办法,无论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是要嫁的,喜欢上,总比一辈子怨恨强。
后来倒还好,除了偶尔有发丝缠在钿花上,没再出别的岔子。跟前的大宫女进来伺候她挪地方,她随她们沐浴去了,皇帝趁这当口下令德禄赶紧预备热水。爷们儿洗澡很快,不像姑娘又是胰子又是香膏,所以他洗完回来,暖阁里还是空无一人。
她一递一声语调绵软,那种温柔是可以感染人的。皇帝说:“你不是有铁腕么,整治一番就老实了。不过朕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后宫那么多人,你进来只怕过不得几天清闲日子,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自在。”
身心自在,因为有着不浪费丝毫共处时光的笃定。他一手举着书,一手把玩周兴祖给的药瓶,视线落在书页上,脑子里却在演练如何遵医嘱。
“您瞧见刚才那些小主儿了么?”她枕在他肩上轻声说,“咱们才大婚第二天呢,她们就想撺掇老佛爷往宫里接人,我心里不高兴了。”
周兴祖医者父母心,他点到即止地向他阐述了石臼舂米时,干舂和湿舂的区别,最后总结出一句话,干舂费工具。那小瓶子里装的东西对帝后和谐大有助益,如果皇上感兴趣,今晚可以试一试。
嘤鸣并不着急,嘴甜有嘴甜的讨巧,嘴笨也有嘴笨的好处,至少不会花言巧语到处勾搭姑娘。调理人得慢慢儿来,生性刚直不可能一夕之间柔软得水一样,尤其呆霸王这样的人,就算把他炼化了,也是一锅铁水。
有些好笑,他从来没想过后宫充盈五年后,还有一日会用上这样的东西。那小瓶子在指尖摩挲,隐约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他忙把东西装回袖袋,微微偏过身子,就着烛火装出了心无旁骛的样子。
皇帝细品了品,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嘤鸣进门,倒看见了一副美好的画卷。他窝在南炕上读书,禅衣松软洁白,当真轻袍如雪,缓袖如云。
背上的人噎了半天,最后嗤地一声笑起来,“您怎么总能把天儿聊死呢,姑娘不是这么哄的,您应该说瞧见就瞧见,朕就爱背着朕的皇后,让她们眼热去吧!这么一来是不是中听多了?”
她笑了笑,“万岁爷也沐浴过了?”
他偏过头,她清香的粉腮依偎着他的脸,嗡哝的说话声莫名有种娇憨的味道。万岁爷到底还是万岁爷,出的主意一劳永逸,“谁敢说出去,朕就杀人灭口,你只管放心。”
遮面的书往下稍稍挪动,露出了一双敏锐干净的眼睛。看见她明衣清透,凌波般款款而来,手里的书立刻仍在了炕桌上。
她伏在他背上,轻盈的分量,有临水照花般的柔情。曾经他也是不苟言笑的帝王,不管是在臣工面前还是妃嫔们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人间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都不明显。他忙碌于如山的政务,女人对他来说只是点缀,满足他传宗接代的需要,他几时像这样给人当过碎催?可现在他心甘情愿,他有满怀的柔情说不出来,只要她需要,他就尽他所能爱护她,不让她饿着,不让她受累。
“时候不早了。”皇帝说,从南炕上走了下来。
那万乘之尊果真听话地放低了身子,她张开胸怀趴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说:“唉,大失体统。要是叫人看见,那多不好!”
嘤鸣看看案上的西洋座钟,“平常这个时候您还在批折子呢,哪里不早了!”
她老实不客气,拍了拍他的背,“再矮些儿。”
对于新婚的小夫妻来说,天只要一擦黑,就是安寝的时候到了,和时间无关。当然皇帝不会显得如此没风度,如此亟不可待,他缓步到了殿门上,吩咐三庆:“命御膳房预备皇后爱吃的酥酪和点心来。”
同样的慈宁宫夹道里,上回她挑灯送他回养心殿,他还犯矫情说脚疼,想让她背他来着。瞧瞧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吧。
三庆得令,忙去传旨了,皇帝又慢吞吞踱了回来,淡声道:“今儿还能松散松散,明儿就该理政了。这两天政务都由军机处代为处置,遇着要紧的,还是要朕亲自发落。”
他没说话,转过身半蹲下来,看那意思,是要背她。
所以当皇帝有多忙,从他大婚后只能歇两天就可见一斑。嘤鸣崴身坐下,撑着脑袋说:“政务再忙,也要仔细圣躬,我原不想吃东西了,不如让您早些安置的好。”
这个人,又在说荤话了。嘤鸣把领口往上拽了拽,站住脚说:“横竖您那根刺叫我走不了啦,您说怎么办吧。”
皇帝知道她口是心非,真要不想吃,他吩咐三庆的时候她早就叫住了,不过是新婚期间不好意思贪吃,有意装样儿罢了。
“朕没有只图自己高兴,朕希望你也高兴,只是……”他皱了皱眉,那秀致的脸称着潇潇的天,眉宇间的哀愁难以遮掩,“就算肉里扎进一根刺,都要叫你疼上半天,朕这个……比刺粗壮千万倍,你疼一下也是应该的。”
皇帝说想吃就吃吧,“你之所以嫁给朕,朕的御膳房好吃,不也占了大头吗。”
要是换了以前,那句呆霸王足够他跟她较劲儿的了,可如今不能够,他的小皇后,为了往后吉利硬着头皮和他圆了房,眼下损兵折将步履蹒跚,他哪里还能和她计较!
噫,真是一针见血!嘤鸣总觉得她在喜欢他之外,还有一种莫名充实的感情在支撑着她。她早前一直没来得及细想,现在猛然说起,她才回过神来,讶然道:“真是这样!”
她脸颊红红的,往后瞧了眼,见后头没有妃嫔,便拱肩塌腰长出一口气,嘟囔着抱怨:“还不是怪你,你这呆霸王,只图自己高兴。”
皇帝勉强笑了笑,没法子,他总不好和御膳房的那些菜色争风吃醋吧。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失望程度并不深,姑且把御膳房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这样心里能好受些。
皇帝是个一门心思的人,心里记挂什么,一时一刻也不忘,便问她身上好些了么,“才刚朕见你坐在那里不时挪动一下,是不是还疼呢?”
嘤鸣见他笑得不够倜傥,知道他又闹别扭了,挪身去牵他的手,说万岁爷坐下吧,“先头周太医还背着我说话呢,闹得我愈发好奇了,他同您说什么了?”
嘤鸣说不必,“才刚喝了两口果子酒,这会儿身上热烘烘的,凉风里头发散发散很舒坦,就这么走回去吧。”
皇帝哦了声,拿出小瓶子搁在她面前,“给了药,让朕给皇后上。”
皇帝低头看她,“走回去成么?还是传肩舆来?”
嘤鸣纳罕,“为什么非要让您给我上?”
相信凭她的手段足够应付,所以他连她们的谈话内容都懒于去听。慈宁宫的宴席散后,只管等她从宫门上出来。西北风刮过,风里有了刺骨的寒意,嘤鸣笼着斗篷,雪白的狐毛出锋斜切过两腮,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
皇帝说:“唯恐皇后自己够不着啊,朕倒是有这个手段。”
那厢的皇帝呢,完全不掺合女人的话题。她们小刀嗖嗖的时候,他正忙于考虑怎么将薛家残余的势力连根拔除。大致上来说,朝政虽然冗杂,都在他可控且擅长的范围内,他可以很圆融地将一切处理妥当。不像后宫那些女人们,她们只要一叫万岁爷,就让他头皮发麻。他实在不懂得怎么和她们相处,二五眼一个已经让他用尽了心思,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顾及别人了。
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八成又憋着小九九呢。她打量了他一眼,从上打量到下,“用……刺么?”
连太皇太后都这么说了,可见起哄架秧子都是白搭。大家笑得有些失望,别人纯粹是凑趣儿,唯有康嫔在说完这话后意识到了危险,战战兢兢觑了觑皇后。果然,皇后笑吟吟看向她,不知道的人也许觉得皇后温和可亲,但皇后大杀四方的名儿早前就传遍了东西六宫。康嫔感觉到了危险,脸上汗毛直竖起来,后悔自己刚才说话没过脑子。这下子皇后是盯上她了,往后会遇见怎样的刁难,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皇帝一窒,下意识拿广袖遮挡,“你这女人……怎么又来了!这是刺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刺!”
这么一来难题就扔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个条理清晰的老太太,她哪儿能在帝后大婚的第二天给皇后添堵呢,便道:“她家里有父兄,轮不着别人来操心。宫里规矩严,外头姑娘进来只怕也难以适应,还是别因一时好心,叫人家为难了。”
她笑得很纯真,心说这也不能怪我,谁让您拿刺来打比方。只是这男人啊,真是叫人信不实,想尽法子要做那事,连上药这种借口都想出来了,这位主子爷,使坏起来还是不够高明。
这就是当皇后的难处,高居后位应当气量宽宏,可是有的事上可以宽宏,有的事上却不能。她才大婚的,断没个男人还没捂热,转头就接个表妹进来的道理。大伙儿都看着她,她不动声色,转过头虔诚地望着太皇太后,“皇祖母,您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不过这个话题很快便被满桌的吃食冲淡了,德禄忠君事主的心令人无比感动,虾着腰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梅花细脖儿酒壶,赔笑道:“奴才给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备了果子酒,娘娘别的酒不能碰,唯独这个能用两口。大好的日子,进点儿酒助助兴,吃醉了也不打紧的,横竖倒头就能睡。”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所有嫔妃侧目,大家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后娘娘,看她究竟怎么打算。
嘤鸣觉得可行,和皇帝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她酒量不好,却十分贪杯,最后喝高了,拍着脑袋说:“万岁爷,我头晕。”
康嫔是个直性子,冒冒失失道:“这么着,越性儿接进宫来,也算把人从火坑里救出来了。”
皇帝一听太妙了,忙命人撤走膳桌。宫人络绎捧着洗漱的器具进来伺候他们漱口擦牙,最后菱花门轻巧地阖上时,皇帝一把抱起了他的皇后。
春贵妃是轻轻的语调,怯生生道:“要是按着辈儿来算,这姑娘还是万岁爷的表妹呢。”
皇后的耳垂嫣红,饱满得像颗葡萄,他叼了一下,凑在她耳边说:“皇后别睡,上药的时候到了!”
嘤鸣心里却算得一清二楚,六年前她应当十四岁,正是选秀的年纪。她母亲当年殁了,守孝三年,这么下来恰好错过了选秀。
她有点糊涂,但还没到醉死的程度,梗着脖子说不,“我不上药!”
恭妃突兀地蹦出来一句:“按说她到了年纪该选秀的,那时候进了宫倒好了。”
“你不疼了么?”皇帝把她送到床上,自己也就势挨上来,回手放下了红帐。这洞房立刻缩小在方寸之间,他的皇后就算满腹牢骚不情不愿,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太皇太后也无奈得很,“一人一个命罢了。可惜她母亲没了,姑爸也早逝,千金万金的小姐由得人这么作践。”
她仰在枕上,一双眼要阖上了,想起上药那件事又勉强睁开,惺忪着说:“您别使坏。”
嘤鸣听着有些伤嗟,“好好的姑娘,就这么给耽误了,这还是和宫里沾着亲的呢。”
皇帝皱眉,“朕怎么会对你使坏?你有点儿良心成吗,朕只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
太皇太后说没法子,“一切都是继福晋做主,早前说自己身子不好,要留下姑娘伺候她,一耽搁年纪就大了。那满整天吃酒,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福晋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人家,虽吃着朝廷俸禄,到底没人敢上门提亲,也是怕那位营房福晋太厉害,将来有个什么不称意儿,撒泼打滚,不顾体面。”
皇后脸颊红红的,那种妖娆妩媚的样子,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头指着他,笑得十分放肆,“我以前,吃了您多少亏,您还记得吗?不对我使坏……这话您自己信吗?”
可是没有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帝说:“姝兰如今也有二十了吧,怎么这会子还没许人家?”
好像真不信,因为他现在盘算的事儿,就是想对她使坏。
嘤鸣起先没有闹清里头关系,到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说的是皇帝母舅家的事。孝慈皇后娘家只有一个兄弟,封了承恩公,不是仗着军功或是旁的,仅仅只是荫封。承恩公的原配福晋去世后,这位皇舅舅续了营房里的老姑娘做继室,听说这继福晋漂亮是真漂亮,心肠也是真歹毒,先头福晋的孩子落到她手里,她变着方儿地折腾,大冬天要吃荸荠,非让姑娘泡在冷水里一个一个洗。娇养的姑娘没受过那么多苦,十指关节都泡得肿起来,她哥哥那丹珠是皇帝近身的侍卫,还曾向皇帝哭诉过。
他在醉酒的皇后面前胆儿很大,没打算藏着掖着,“朕最近都在用龟龄集,单是昨儿晚上……解不了药效。朕今晚上也想,但你先前好像伤得不轻,朕不敢轻易动你。”他眼巴巴看着她,“皇后,你要是不愿意,就眨眨眼。”
皇帝说是,“朕对她还有些印象,她十岁前常跟着舅母进来,那会儿朕没有玩伴,是他们兄妹一直陪着朕。”
嘤鸣酒劲儿上了头,眼皮子比断龙石还重,一旦阖上就很难睁开。皇帝吃准了这一点强人所难,果然等不来她眨眼,这么着就大有可为了。他摸摸她的脸,自言自语着:“朕要是这么做,会不会太没人性了?”原本捏住她肚兜带子的手纠结了半晌,还是缩了回来。他叹气,“算了,让你将养两晚吧,我怕你又踹我。”
太后长叹:“可怜见儿的,高福晋没死那会儿,常带着两个孩子进宫来,皇帝还记得姝兰吧?”
什么都不做,抱着睡还是可以的,于是轻轻把她的脑袋托起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昨儿夜里忙完正事只迷瞪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抱她在怀里,似乎也不能填补他急欲亲近的渴望。今儿夜里就这么睡吧,也许胳膊会有些麻,但这是甜蜜的代价。他靠过去一些,把那小小的身子掬起来,和他紧密贴在一处。虽然有些心猿意马,但有所顾忌,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满家如今是乱了套了,他福晋六年前殁了,隔年续了一房,听说一直对姝兰不好。世上事,谁能说得到根儿上?高福晋才去那会儿,那满还进宫哭来着,说绝不亏待了两个孩子。如今他有了年纪,愈发昏聩了,那丹珠还好些,男孩儿身上有侍卫的差事,不必时刻在家,姝兰一个姑娘很不容易,听说沦落得眼中钉似的。”
从感情上来说,他真是个老实头儿。嘤鸣先头是多喝了两杯,但今晚的量远不及游湖那晚,所以她的脑子是清醒的。他说的那些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包括那句不愿意就眨眨眼。她成心没眨眼,说明她是愿意的。结果她扛住了恐惧,这人自己倒打了退堂鼓,嘤鸣知道,他是怕她伤上加伤,还是因为心疼她。
太皇太后惯常会打圆场,笑着说起宫外的趣事,起先议论振亲王家娶儿媳妇的事儿,后来聊到了承恩公府。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脾气,他踌躇不前,她愈发想要成全他。脑子里乱糟糟,身上热烘烘,她嗡哝了声:“万岁爷,您干嘛呢?”
春贵妃微怔了下,皇帝的语气听似冷漠,但终究还是留了一线人情的。悬空的心慢慢落下来,她说是,看着帝后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了。有时候就是不得不认输,即便你对某个人再不服气,命运这种东西是老天注定的,你差了一程,就是差了一程。
皇帝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睡?”
嘤鸣见状举杯,向她微微颔首,才打算缓和一下气氛,便听皇帝凉声道:“朕的江山河清海晏,朕希望后宫也太平无事。往后时时自省吧,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她不说话了,仰面贴上来,拱啊拱的。
皇帝神情漠然,他总是带着点骄矜的模样,这是她进宫之初就知道的。贵妃的杯子在指尖捏得发酸,得不到回应,那种尴尬像被当场扇了一耳光似的,放下不好,不放下又不好。
皇帝心头过电,顿时雀跃,这是二五眼在向他求欢吧?这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连亲嘴都亲得那么独树一帜。
正是意兴阑珊的时候,贵妃颤巍巍向他举起了酒杯,复又对皇后一拱手,“奴才给万岁爷,给皇后主子道喜了。”
他忙摸出周兴祖给他的神油塞在枕头底下,再努力把自己的嘴抢救出来,情真意切地说:“朕怕你疼。”
满座喁喁的细语,皇帝对这样的场合不太感兴趣,要不是看在今儿还是大喜的日子,他很想借故离开,最好带着他的皇后一起,去找个清净地界儿消磨时光。
“您是个好人。”她含糊着,口齿不清地比划,“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委屈我。”
至于皇后,绝佳的聪明人,她亲亲热热携贵妃坐下,把贵妃安排在离皇帝最近的座儿上,也算顾全了她的体面。
这句话说对了,他现在确实就是这样心思。以前他不顾人死活,管那些女人受多大的罪!昨儿他也酣畅淋漓了,但他的皇后满含热泪,完事之后还哭了一鼻子,他就知道不好。他现在很怕她哭,她一哭他心里就抽抽,他和外面那些男人不一样。世上大多男人有这毛病,没有得到前烈火烹油,得到了便觉得不过如此,转头便丢到一旁去了。他不是,他是没有得到的,不会真正放在心上。得到之后才是他的,自己的东西自己爱护,不能凭一时高兴,让她受到损伤。
她忧心忡忡,和这一团喜气有些格格不入。太皇太后不爱太热闹,但因今儿是帝后大婚头一日,破例留了后宫主儿们用膳,目的也是为了给后妃融洽创造一点时机。太皇太后如今虽坐到这个位置,想当年也是打这儿过的。后宫里头的女人都不容易,倘或能和睦相处自然是最好,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哀鸿遍野,对皇后的贤名儿也有损。
所以看出来了吧,一个会收集老物件的人,实在具有一种抱朴含真的情操。别瞧他雷厉风行,莽撞中还是满怀细致和深情的。皇帝受她一夸,有点骄傲,“朕也觉得自己是好人。”
春贵妃有些失望,好容易鼓起的勇气,皇帝竟没有半句下文。她不明白,她和皇后出身差不多,娘家甚至更有优势,进宫后也曾得过皇帝许多赏赉,听过几句温存的话,若是没有一点儿喜欢,为什么当初要封贵妃?为什么要留人在宫里?难道仅仅是为了笼络忠毅公府吗?
她窸窸窣窣褪了明衣,闭着眼睛把手贴在他胸膛上,轻声说:“我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主子给我上药吧。”
春贵妃道是,暗暗松了口气,有些畏惧地看了看皇帝。皇帝垂着眼,慢慢盘弄他的迦南手串,对她们的对话置若罔闻。关于朝堂和后宫的平衡,以前没有皇后,少不得叨扰太皇太后。如今有了皇后,她有她的处置手段,他只问前朝,不管后宫事。偌大的家国天下,各有各的分工,要是胡乱插手只会坏了规矩,往后再想整治,就得伤筋动骨。
这真是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话了,皇帝精神一振,打了鸡血一般。
她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嘤鸣笑了笑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事儿既然过去了,就别放在心上了。”
皇帝从枕下掏出了那个小瓶子,扭扭捏捏塞给她,“朕想让皇后替朕抹上。”
家礼亦是国礼,每一步都需小心谨慎,她以手加额拜伏下去,起身的时候有左右搀扶,但一错眼便看见了春贵妃。贵妃红着脸接替了豌豆,小声说:“主子娘娘,昨儿是您的喜日子,奴才们不能到贺,只好在各自的寝宫为娘娘祝祷。今儿是大婚后头一天,合该奴才领着各宫嫔妃来给娘娘磕头,奴才……”
那双妙目亦嗔亦怨地瞅住他,“您不是说要给我上药的么,怎么这会子倒过来使唤我?”
于是后宫主儿们盛装来了,嘤鸣是头一回看见人聚得这么齐全,嫔妃们向她行叩拜大礼,她抬手说“伊立”。然后起身下脚踏,率众人向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皇帝含蓄地笑了笑,拔了瓶上塞子,直接把药油倒在她手心,“朕只负责给你上药,取药的事儿得皇后自己干。”
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念想,继皇后圣眷隆重是不假,但也不能常年霸占龙床吧!这时候大伙儿在万岁爷跟前走一圈,不说旁的,让主子记住这张脸也是好的。
她嘟着红艳艳的唇,脸上满是微醺后的风情万种,嘀嘀咕咕抱怨了两句,小心翼翼半拢着拳头,收回了被褥里。
这么连吓带骗的,到底把春贵妃拱了出来。
他脸上的神情极喜欢,她甚至看见他满眼的惊艳,轻轻吸了口气说:“明儿赏周兴祖……”
怡嫔和恭妃交换了下眼色,笑道:“贵主儿听我一句劝吧,皇后娘娘待见不待见您是其次,您得在老佛爷和皇上面前露脸。遥想当年,先皇后就是这样一里一里失宠的,有了年纪的人和孩子一样,谁走得勤些近些,就和谁亲。咱们原是不打紧的,进宫多年的老人儿,横竖就是这样了,可贵主儿不同。您和皇后娘娘是前后脚进的宫,您进来就册封了贵妃,可见老佛爷和皇上还是顾念您娘家阿玛和敏贵太妃的。早前犯了点儿小错,没什么要紧,打今儿起和皇后娘娘重修旧好。皇后娘娘才大婚,不好意思驳您的面子,您这会子不迈出这步,往后万岁爷就真忘了有您这个人了,您打算步孝惠皇后的后尘吗?”
她闭上了眼,赏谁都行,身边伺候的这些人都该赏,没有他们不遗余力地撮合,哪有他们今日的相濡以沫。
春贵妃搓着手,低着头,脸上神情黯然,“只怕那位皇后娘娘不待见我。”
她在尖锐的痛里掐住他的两臂,感觉他低下头亲她,“皇后,还要继续么?”这样问着,身形渐缓,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恭妃极力游说:“这会子正是和皇后娘娘握手言和的时候,贵主儿今日不露面,往后哪里还有露面的机会?”
她嗯了声,半途而废不是他们的风格。
只是这四人说笑的时候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有大批嫔妃杀到。照着礼节是这样的,大婚第二天,皇后原该率领一众小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这种事本不需要上头吩咐下去,就该有后宫次于皇后的妃嫔召集。但因贵妃受了申斥,后宫便一盘散沙似的,最后还是恭妃和怡嫔上承乾宫求见春贵妃,请贵妃带领众人入慈宁宫行礼。春贵妃眼下还在禁足,听了恭妃的话左右为难。
床上银钩摇曳,和紫檀的床架子相击,间或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外面起风了,檐角铁马也摇得越来越急,这黑洞洞的夜,简直有种兰若寺般玄异迷离的气息。
长辈给完了示下,接下去便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天儿渐凉,屋子里寒浸浸的,太皇太后一生节俭,没到烧火炕的日子,只拿火盆拢了炭。大家围炉而坐,炉火是浅浅的蓝,嘤鸣和皇帝促膝坐在一起,时不时对视一眼,有新婚小夫妻难以言说的温暖。
她蜷缩在他怀里,听了一夜的北风,将要到天亮的时候风声才消散。再过会儿就得起来了,心里还记挂着庆贺礼,所以一直半梦半醒着,身边的人有一点儿动静都能察觉。
嘤鸣和皇帝尴尬对视了一眼,垂手道是。老太太这个“勤勉”,真是说得十分含蓄了。
皇帝多年来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小时候皇祖母的管教很严,精奇嬷嬷在床头上站着,到点儿了敢赖床,藤鞭就现开销。所以即便到了自己能做主的年纪,他也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
太皇太后如释重负,坐在南窗下不胜唏嘘道:“早前皇帝的婚事,一直是我心里最大的牵挂,如今好了,看你们成了婚,我的大石头也落地了。太后虽说得直白,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头儿……”顿了顿复一笑,“王朝稳固,还是要子嗣健旺才好,我也不是催你们,终归勤勉些不会有错的。”
窗外灯火往来,窗户纸上浮起了蟹壳青,檐下的灯笼一盏盏卸下来,皇帝起身下床,掀了窗户一角的绡纱朝外看。嘤鸣撑起身子问怎么了,皇帝回身笑了笑,眉眼间有少年般的喜悦,“下雪了。”
复给皇太后见礼,皇太后同赏了一柄如意,愿望很简单,“别的没什么,早生贵子就是了。宫里岁月多寂寞,有个孩子才热闹呢。”
“真的么?”她顿时一阵高兴,蹦起来下了脚踏。也来不及穿鞋,奔过来挨在他身旁朝外看,讶然长叹,“果真的啊!”昨儿夜里应当下了一夜,今早已经积起来了,丹墀上的汉白玉望柱挑了满肩的雪沫子,地上的青砖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这煌煌宫阙太冷硬,有了这雪,反倒焕发出一种绵软旖旎的况味来。
嘤鸣磕了头道:“奴才谢皇祖母恩典,日后必定恪守本分,尽心侍奉皇祖母与皇额涅膝下。”
皇帝也喜欢雪,定定望着窗外说:“朕没有骗你吧,下雪的时候紫禁城很美。”
太皇太后把一柄如意交给她,笑道:“好孩子,打今儿起咱们可真是一家子了,愿你与皇帝吉祥如意,百年好合。”
她倚着他的胳膊点头,肩上明衣垂落,露出一个圆润的肩头,他垂眼看见,低头亲了亲,然后牵起衣领,替她掩了起来。
嘤鸣呢,大婚前虽在宫里住了半年,但今儿是大婚后头一回进慈宁宫,心境倒是大不一样了。她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敬茶,那种赧然的神情,是小媳妇见长辈的神情。
“今儿是初雪呢。”她笑吟吟说,“可惜事忙,抽不出空儿来。”
当然,皇后要是真的告状,他少不得吃一顿挂落儿。帝王家对外是天下第一家,随便拎出一个人都是一等一的主子,但关起们来在自己家里头,祖是祖孙是孙,半点不敢逾越。嘤鸣的好处在于,她的出现能缓和那种略显局促的气氛,祖孙间话题也不再只围绕朝政打转。皇祖母喜欢她,皇帝爱重她,她两头拉拢着,帝王家也会有种寻常家子的温情。到最后皇帝总结出一个道理来,无论如何,家里不能缺个女人。
皇帝想了想道:“朕昨儿答应你的,背你上十八槐那儿转一圈。要是时候来得及,再带你出宫吃馄饨,好不好?”
皇帝腹诽起来,说着触犯天威的话,还一口一个您啊您的,果然是只口蜜腹剑的笑面虎!
她欢喜得一把抱住了他,尖尖的小下巴抵在他胸口,“快叫我瞧瞧,我究竟嫁了个多好的爷们儿!”
嘤鸣气哼哼别开了脸,“您等着吧,我非得和皇祖母告状,让她好好收拾您不可。”
皇帝捏她的脸颊,“朕的好处多着呢,以前是你瞎了眼,没看见罢了。”
这下皇帝有点怵了,忙道:“朕没这么说,朕是给你提个醒儿,是你想多了。”
可又来!好好的情调,他一张嘴就破坏殆尽。嘤鸣也反手捏住了他的,“您可别在我跟前耍横,再敢说我瞎,往后就别上我的绣床!”
嘤鸣愣了下,“我说自己是搅屎棍了吗?话还不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我要是搅屎棍,您的后宫成什么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成什么了?”
这个恐吓很有实质内容,皇帝马上就缴械了,“朕往后不说了还不成吗。”他放软了语气,抱着她摇了摇,“皇后,昨儿夜里……你觉得朕怎么样?”
皇帝诧异地看着她,“朕可没说你是搅屎棍,这个比方是你自己打的。”
又要谈这种羞人的事儿,她难堪地扯了扯嘴角,细声说:“我觉得您的手段有进益,不知是不是周太医的药起了作用,今儿我疼得不那么厉害了。”
嘤鸣说:“后宫是个大染缸,什么颜色都往里头倒。我善于搅合,一搅合颜色就统一了,这么着大伙儿都差不多,就能处得很好。”
皇帝窃喜不已,心道那哪儿是什么药,分明是湿舂的缘故啊。无论如何不疼了,这是最大的好消息,她每每叫疼,他也放不开手脚,难以展现他本来的实力。
女人总是分外容易多愁善感,皇帝探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朕手握天下,多少好东西都是朕的,只要朕喜欢,可以收罗八方美人,堆满整个紫禁城。你知道爷们儿多大年纪的时候对女人最感兴趣吗?差不多十六岁那阵儿。那时候专挑好看的皮相,可是时间过得久了,发现好看的女人千篇一律,没什么大意思。你呢……”他斜了斜眼,“长得不是顶好看,但紫禁城里也算独一份儿。你说世上的事多玄妙,你和你阿玛脾气很像,你阿玛给朕当臣子,臣觉得脑仁儿疼,你给朕当皇后,朕却觉得很合适,你说这是为什么?”
外面檐下传来德禄压嗓的回禀:“万岁爷,主子娘娘,该起身了。”
嘤鸣听了鼻子有点发酸,她低头扣住他的手掌,小声说:“天家只怕没有长盛不衰的荣宠,但您有这份心,我也知足了。”
皇帝应了声“进来”,近身伺候的人鱼贯而入垂首行礼,复上前来替他们更衣。今儿的庆贺礼,他和她都需升座接受叩拜,因此依旧要着朝服。皇帝的朝服同样繁琐,不过比皇后少了一道梳妆打扮的流程。待结发戴了冠,他回身看,皇后坐在镜前,正由宫人傅粉盘发。
皇帝并不总是说话不着调,他想了想说:“不会腻,往后三十年,四十年,朕都不会腻。”
皇帝是头一回看到皇后戴朝冠的过程,只见一个镂金嵌东珠的,项圈一样的东西被仔细束在她额上,他有些不解:“这是什么?怎么像紧箍咒似的。”
她和他开玩笑,“这一个月里您得天天和我大眼瞪小眼,难道不会觉得腻吗?”
皇后咧着嘴笑,“这叫金约,朝冠下头必要戴的。”一面抚了抚脑后垂挂下来的珠串道,“皇后五行三就,贵妃是三行三就,这东西缺之不可,倘或少了,我就不是皇后了。”
嘤鸣的唇角艰难地牵了下,一个月么?好虽好,这是整个后宫只有皇后才能独享的厚爱,但这厚爱让她有些恐惧。她瞧着这个人,最亲近,又最让她苦不堪言的人,她现在对他说不上来是该爱还是该恨。要以她的利己主义来说,这人简直该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从她的真心出发,她又觉得只要他高兴,自己吃点苦好像也没什么。
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误打误撞也有说对话的时候,他沉吟了下,“只要朕在,你就是皇后。”
他伸出手,等她把手降落在他掌心,然后握着那柔荑说:“昨儿太累了,回头给皇祖母和皇额涅谢过了恩,就回去好好歇着。大婚后一个月朕都要住在坤宁宫,你听见这个消息,是不是很喜欢?”
伺候梳头的海棠和豌豆听了有些惊讶,她们在御前好些年了,万岁爷向来不食人间烟火,要得他一句软乎话何其难啊!如今可好,想必这位皇后是深得圣心的,她们交换了下眼色,很是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子。
他点了点头,很庆幸皇后的宝座没有束缚住她的手脚。她也没有碍于身份和体面变得刻板沉闷,这样很好,很合乎他对皇后的想象。
嘤鸣抿唇笑,曲起食指扣了扣妆台,“奴才谢主隆恩。”
“是,您说得对,我虽怕冷,但我喜欢下雪。”她抿唇娴静地笑了笑,“上回约好的,初雪的时候要再带我去吃馄饨,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皇帝意气风发负手而立,透过黄铜镜打量自己,连夜的操劳没有让他感到疲惫,他整了整冠服道:“太皇太后和太后在慈宁宫升座,朕要率王以下大臣诣慈宁门行庆贺礼,过会子再在太和殿升御,且要忙上半天呢。”
她难得听他说这样顺应自然的话,听出了一种现世安稳的美好。她转过头瞧了他一眼,石青的朝服映着白洁的脸,并不因昨晚的操劳坏了气色,反倒更有种清嘉澹定的蕴藉。她喜欢他的眼睛,那双眉眼间烽火璨然,永远流动着激昂和执着……她在想,等将来她有了孩子,一定也会长着一双那样的眼睛,有宇文家独有的浓眸和金环,有他那样高高的个头,和对江山人世满怀的赤子之心。
他预备出门了,她从绣墩上起身,牵了他的手送到殿门前。暖阁昨夜烧了火炕和地笼子,从温暖的环境里出来,迎头和寒气撞个正着,不由哆嗦了一下,“嗬,这么冷!”忙招手让人把她的手炉送来,放进他怀里,切切叮嘱说,“这个您带上,见臣工前再交给底下人。”
皇帝倒并不这么认为,“没有衰减,哪里来的繁茂?天上没了春鸟儿,风和日丽的时候照样有风筝;没了花草,有雪,紫禁城的雪你见过么?红墙白雪,是世上最美的景儿。一年才四个季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哪个都很好,不该分出伯仲来。”
皇帝以往都由近身的太监侍奉,后宫的妃嫔想关心他又不得机会,所以过去漫长的年月里,他几乎都是踽踽独行,没有女人心疼他。一位天下之主,内心关于感情这块是缺失的,细想起来也甚可怜。还好如今有了她,人生便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已经是小雪的节气了,天地间花草树木日渐萧条,路边的垂杨早就掉光了叶片,只余细细的枝绦在风里款摆。嘤鸣眯着眼,看老爷儿从窗口上泄进满车光瀑,她说:“我不爱冬天,冬天满世界灰蒙蒙的,好些鸟儿没了,连地上的草也枯了。”
皇帝微微浮起一点笑意,他在她跟前常笑,但在大庭广众下时,这些温腻的东西都收敛起来,他还是那个克己自制的皇帝。
皇帝说:“朕一向未雨绸缪……”说得越多,发现今晚上的谈资就没了,还拿什么借口和她秉烛?忙顿住了,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窗外,扬着轻快的声调嗟叹,“今儿天气真好。”
手炉在怀里紧扣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下了丹陛。御前的人簇拥着他上了肩舆,短促的击掌声响起,肩舆滑出坤宁门,杳杳向南去了。
不过不能叫他看出得意来,她复正了正脸色道:“昨儿才大婚的,今儿您就想孩子,这也忒急了点儿。”
嘤鸣轻舒了口气,真的,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其他奢求了。她一直很感激上苍,在娘家时父母疼爱,兄弟姊妹和睦。出了阁,遇上一个不会说好听话,但实心实意对她的男人,这是她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才换来的福气!
她拿手绢掩住口,悄悄笑得欢喜,这样的排序她很满意,倒不是和将来的儿女争宠,她只在乎他的态度,他的态度对她来说很要紧。
正因感念这份福气,后来见了后宫那些嫔妃她也没有发难。康嫔战战兢兢总在觑她脸色,她发现了不过一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嘤鸣愕然看着他,惊讶过后却渐渐安定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排序,父母、妻儿、兄弟,总会分出个先后高低来。她算看明白了,在他心里她大约能排在他儿子的前头,只要对她有了交代,孩子高兴不高兴,都是孩子自己的事儿。
“不不不……”康嫔摆手不迭,“奴才是瞧娘娘今儿气色很好……”想认错也无从认起,康嫔只好东拉西扯,涩涩笑着。
皇帝说:“那就不和朕相干了,朕只负责对你有交代,至于孩子的想法,不重要。”
嘤鸣没再搭理她,皇帝先行一步带领王侯重臣敬贺慈宁宫,文武百官便在午门外行礼。这会子他移驾太和殿,受蒙古王贝勒及藩属国使臣朝贺去了,她便率后宫所有嫔妃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简直就是蛮不讲理啊,姓成这样难道是她的错吗?她摸着额头说:“有的姓能够拆分,有的姓不能。我知道您是一番好意,可管孩子叫这个名字,我老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
横竖所谓的庆贺礼,就是低位向高位逐层磕头道喜。从慈宁宫出来,皇帝已在乾清宫升座,她又率众人进乾清宫过礼,最后才轮着皇后升御坤宁宫,由春贵妃率所有嫔妃及公主、福晋、命妇等向她道贺。
皇帝觉得这人可能真是读书不多,他给她摆事实讲道理,“朕这是顾念你啊!你想想,朕的享邑是孝慈皇后的郭姓拆分开的。咱们的儿子叫文二,合起来不正是你的齐姓嘛。要说不好听,还不是怪你姓得不好,你要是姓得有学问些,也不至于害得孩子叫这个名字。”
冗长的礼仪规矩很让人乏累,但这样场合,她必须绷直脊梁,不能有半点错漏。
嘤鸣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您是欺负我没念过书吗?文二是人名吗?您叫宇文意,您儿子叫宇文二?这不是父子,是排兄弟呢吧?”
坤宁宫正殿既深且广,她坐在地平宝座上朝外看,穿过朱红的三交六椀菱花门,外头是漫天飞扬的大雪。萨满在抑扬顿挫地念着祝祷词,她却感到惆怅,这么大的雪,他可怎么带她踏雪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