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头热火朝天,薛家却门庭冷落。这一年接连走了三个,以前依附薛家的都不敢来往了,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皇帝的大婚,也冲不散京城上下无处不在的恐慌。
家里连着两个孩子要大婚,真把齐家弄得一团乱。纳公爷早前还会红颜知己呢,现如今是忙得分身乏术,什么都顾不上了。
灵堂里白烛簌簌颤动,薛福晋点完了香从里头出来,抬眼恰见二儿子福格进了腰子门。
国舅爷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给他母亲行了一礼,“奶奶,给您道喜了。你闺女后儿出嫁,您儿子赶得急点儿,至多下个月也要奉旨成亲了,您高兴吗?”彻底把侧福晋说懵了。
福格上前来叫了声额涅,满脸愁苦的神情,摇了摇头道:”跑了好几家,别说谈事儿了,连面都见不上。墙倒众人推,都说薛家败了,谁还愿意蹚这趟浑水!”
厚朴送走了皇帝,打着晃地回到了前院,他母亲正四处找他,见了他便拉脸训斥,“大晚上的,上哪儿野去了?”
薛福晋的脸色愈发白得吓人,“那怎么办?老三的下落,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皇帝抬了抬手指头,笑得意味深长。心说猴儿崽子,你的报应来了,毛都没长齐,看你回头怎么洞房!
薛家有三个儿子,大的没了,尸首就地掩埋,只送了当时身穿的甲胄回来,已经是最大的恩典。老三也随军出征,但他带领作为候补的三旗走另一条道儿,这会儿生死不明,福格到处扫听,也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其实细想想,不必多方打听,八成是凶多吉少,福格要不是留京,这会子大概也没了。
厚朴回过神来,蔫头耷脑扫袖,屈膝一点地道:“奴才叩谢主子天恩。”
福格为了安抚母亲,只道:“额涅别着急,儿子再去找找健锐营的人。多隆是三哥儿发小,他八成愿意帮着打听打听。”
德禄应了个嗻,见厚朴愣在那里,忙垂袖打了一千儿说:“国舅爷,还不谢恩呐?万岁爷替您想得周全,可着全大英找去,谁有您这样的福分!”
结果他母亲无力地摆了摆手,“咱们这会子比瘟疫还厉害呢,世上有谁待见咱们?用不着找你找他了,都是一样的,闭门羹还没吃够么!”顿了顿问,“齐家眼下怎么样?”
皇帝慢悠悠解开纽子,脱下黄马褂扔给了三庆,登车前回头冲厚朴一笑,“今儿你有功劳,朕是你姐夫,不能光顾自己高兴,把你给忘了。”说着吩咐德禄,“明儿找钦天监,给国舅爷和佟二姑娘排个好日子。太皇太后原说年纪小,再缓两年,朕倒觉得打铁该趁热。早点儿成了亲,早点儿领差事,对国舅爷来说算是一桩好事。”
提起齐家,福格就愤懑不已,“纳辛如今正得意呢,闺女当上了皇后,他家二小子的婚事也开始张罗了。这个老匹夫,早前还不是阿玛的一条狗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这会儿屎壳郎变唧鸟,一飞冲天了,眼里没了人,阿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连面都不露,他别不是以为自己的富贵长结实了吧?”
皇帝哂笑,果真是纳辛的儿女,一个比一个会和稀泥。这小子分明是不满自己小小年纪给指了婚,这才有意坑人。齐家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面上冒充老实头儿,其实满肚子坏水,打量他不知道?
薛福晋哼笑了一声,“他闺女当上皇后还是咱们举荐的,填了我家姑奶奶的缺,有甚了不起?继皇后,走乾清门……哼,花无百日红,能得意到几时!不过纳辛的八字儿,我早给他算好了,他死就在眼巴前,自己还不知道呢。”
厚朴眨着一双老实的眼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质朴的味道,说啊,“奴才怎么忘了这茬!请主子恕罪,主要是因为奴才家里规矩严,奴才上了八岁就不许进姐姐院儿里溜达了。您想,五年前那芭蕉树才小腿肚那么高……这不能怨奴才,您说是吧?”
福格料他母亲有成算,迟疑着问:“额涅打算怎么处置?”
那厢的皇帝对小舅子展开了惨无人道的打击,他慈眉善目看着厚朴,“你知道院墙那头种着芭蕉树吧?”
薛福晋的视线落在天边的云彩上,喃喃说:“这位新国丈,正着急立功勋呢。朝廷整顿旗务,他巴巴儿拟定吃空饷的名单,把一海的老人儿都得罪了。这会子他风头正健,大伙儿都忍着,等再过上两个月你且看,不把他打落下马,我还真不信了。”
他说完轻轻一跃便跃过了女墙,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嘤鸣看着那堵墙十分惆怅,这世上有比他更没情趣的男人吗?自己居然不是屈服于他的淫威才喜欢他的,想想实在稀奇。原本她心里爱慕的并不是这个款儿的啊,这是走到山穷水尽了吗?可见女人的眼界和身处的环境很重要,如果是在宫外遇见他,这号人除了擦肩而过,再没有旁的可能了吧!
福格心里仍旧没底,“咱们手上虽有账,可关系着阿玛清誉,要是拿出来,只怕不妥。”
这个假设让他两股一痛,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你放心,朕从来不吃哑巴亏。”
是啊,窝囊就窝囊在这儿,小皇帝心思缜密得很,秘密处置了公爷,薛家的功勋还在。公爷的灵柩入京那天,他甚至降了配享太庙的恩旨,这么一来既安抚了薛派的人,又给全天下立了个以德报怨的榜样,真是做得漂亮!如今他们想动纳辛,为了保住公爷死后哀荣,就得先择干净薛家。薛福晋冷笑了声,“纳辛的一屁股烂账数都数不过来,早前朝廷赈灾治水,多少银子流进了他的腰包,随便拿出一两件来交给那些掌纛旗主弹劾,也够他掉脑袋的了。齐家一完,继皇后也得跟着倒台,我竟不信了,没有娘家的皇后能立身得住。就算皇上能容她,后宫的老主子们只怕也容不得她。”
那片被压断的芭蕉叶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这是万岁爷出师不利的佐证。嘤鸣冲他笑:“您的运气挺好的,得亏这儿放的不是仙人球。”
所以这能怪谁呢,做人太绝,可不就得走到那步吗。嘤鸣倒是打发人送了赙仪来,只是如今自矜身份,连奠酒都不来洒一杯,干闺女随个分子,写一对儿挽联,这就算礼数了?
“您跟在我后头,我给您开路。”她拍了拍胸口说,昂首阔步迈出门槛。站在槛外四下看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走动,这才回身招了招手,领着他往东墙根儿去。
薛福晋着人把银子拿到外头分发给了叫花子,至于那对挽联,当场烧化在了灵前的火盆里。她盯着蓝火苗,咬着槽牙说:“老爷子,这是皇后娘娘的心意,我怕您看不见,特捎去给您掌个眼。”
嘤鸣没辙,只得起身过来相送。院儿里目前虽空空,保不定有人没头没脑闯进来,要是撞个正着,没见过圣驾的再一嗓子喊起来,那可了不得。
嘤鸣知道后唯有叹息,对侧福晋说:“我尽了意思,她要是不领情,我也没辙。上回她进宫,我劝过她的,可惜她不肯听。眼下薛家还留了根苗,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这根苗都拔了。”
前面那几句的震慑力其实不大,但最后一句简直是致命一击。他立刻站了起来,“朕确实来了有阵子了,是该回去了。”心急火燎往门上走,走了几步顿下回头看她,见她坐在脚踏上不挪窝,他纳罕地问,“你不送送朕吗?”
侧福晋忙着替她开脸,往她额角和鬓边拍上一层粉,手里绞着纱线说:“大慈悲不渡自绝人,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管那些做什么!记住我的话,夫妻和敬最要紧,不管多大的难,只要爷们儿心疼你,你就能活命,记好了么?”
皇帝每回做重大决定前,都需要仔细慎重地酝酿情绪。终于酝酿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照着那肉嘟嘟的红唇亲下去,一张扇面突然从两张脸之间的间隙里升上来,彻底把他推演了好几遍的设想切断了。缂丝后的她的脸变得朦胧柔软,说您该回去了,“过会子她们的席该散了,现在不走,您得在柜子里藏一夜,这两条腿就完啦,后儿没法子洞房。”
嘤鸣还没来得急答应,侧福晋的线就走上了她的脸,呼地秋风扫落叶,疼出了她两眼泪花儿。
其实她心里还是渴望他有所行动的,喜欢一个人总觉得怎么纠缠都不够,他这会儿唐突了,她也不会怪他。于是她就那么仰脸等着,可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迟迟等不来他任何表示。她有些不耐烦了,打量了他一眼,他脸上表情可说是一片茫然。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气恼之下探过手,拿起了坐褥上的团扇。
是啊,今天是九月二十,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不知道外头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只听见厚贻进来说,“大街小巷,酒肆茶馆都挂上红灯笼啦,连八大胡同都贴了喜字儿。”不愧是纳公爷的儿子,关心的东西总和别人不一样。
才吃了蜜饯,没有漱口,齿颊间还有淡淡的甜味,现在要亲起来,应该会很尴尬吧!她脑子里乱糟糟思量,当然他要是来势汹汹说干就干,她也只能屈服了。
侧福晋说:“小孩儿家,别胡说,仔细叫你阿玛听见了打你。”
嘤鸣想起了她母亲刚才拿来的“压箱底”,那图册上头很详细地记录了各种姿势,她隐约有种预感,这呆霸王要亲她了。
厚贻不以为意,“二娘别吓唬我,没准儿那些喜字儿就是我阿玛送去的,他打我,可打不上。”说着挨过来看他姐姐,啧啧道,“这是干嘛呢,把脸上的毛都薅没了,回头再长出来,没的像猴儿一样。”
捏着那玲珑下颌的手珍而重之,仿佛捏着一个精致的瓷器。他是头一回打算去吻一个人,脑子里想好了要做,但计划到实行的过程相对比较漫长。
嘤鸣又疼又好笑,“你再浑说,不等阿玛打你,我就打你啦。”
可是现在遇见这个对的人了,以前觉得难以接受的事儿,忽然变成一种强大的渴望,他觉得他想做下这件事儿。后天夜里就大婚了,为了避免她到时候慌张,现在操练一下好像也行吧……
厚贻说:“我是为您着想,上回二哥拿镰刀刮了腿毛,这会子就是一条腿上毛多,一条腿上毛少。”
因为看得太仔细,不免越靠越近。气息相接时,那一呼一吸都异常清晰。他忽然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有多暧昧,暧昧得几乎让他燃烧起来。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慢慢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这红唇鲜嫩欲滴,他开始蠢蠢欲动,他想亲她一下。这些年后宫陆续填充了不少嫔妃,临幸过后生了孩子的也有,可他从未想过去吻一个女人。口对口的亲吻,那样亲密无间的事儿,只有和最喜欢的人才能做。虽然那些嫔妃们个个香得腻人,但他不爱,临幸的过程也三心二意。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为了繁衍,那么原始的使命,一切忠于大局,和他个人无关。
嘤鸣笑起来,一笑牵痛了腮帮子,只觉棉线绞着寒毛,犹如烈日下豆荚爆裂般噼啪作响。她哎哟了声,连连搓脸,“可疼死我了……”
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美貌,他唔了声,“我们祖上有锡伯和鲜卑的血统,嫡系子孙眼里都有金环,没什么了不得的。”倒是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片广阔深秀的海,他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人的眼睛能长得那么好看。
结果引来她母亲好一通啐,“这是什么日子呢,怎么敢提那个字儿!”
嘤鸣被迫高高仰起脸,连手上动作都忘了。他低下头,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两个人,四个眼仁儿,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嘤鸣说:“您眼睛里的金环真好看。”
嘤鸣冲弟弟吐了吐舌头,姐弟俩还像以前一样,挨了责骂相视而笑。
他说是吗,显然不大相信,一只手悄悄攀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一副打算仔细研究的模样。
梳头的宫女上来替她编发,她瞧着镜子里的厚贻问:“厚朴干嘛要拿镰刀刮腿毛呀?”
鸽子蛋大的瞳仁,那不得把眼眶子都填满了吗?嘤鸣皮笑肉不笑,“您不挤兑我就浑身难受吧?我又不是李后主,重什么瞳啊,怪吓人的。”
厚贻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是想让毛长得快些吧,谁知道呢。”言罢蹲在一旁,扒着梳妆台问,“二姐,您往后还能回来吗?”
可是谁能阻止他开口?他也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说:“皇后,你的眼珠子是不是比别人大些?这瞳仁儿像鸽子蛋似的,该不是重瞳吧?”
嘤鸣说大概不能了,进了帝王家,譬如爹娘白生养了一场,娘家路基本就断了。
这人,眼睛生得极好看,长长的眼睫微含起来,眸子像拢在一团迷雾后头,内敛而蔚然。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倨傲时不怒自威,平和时有最别致的温柔,只要不开口,一切都无可挑剔。
厚贻是个善于总结的孩子,“我昨儿问额涅来着,额涅说将来二哥成亲也好,我成亲也好,您都不能回来。我们想见您得递牌子,见着了就磕头,还说姐姐能保咱们全家。这么听下来,您跟菩萨似的,除了不吃香火,其他都一样。”
嘤鸣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痴迷,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女孩儿感知爱情的能力也许要比男人更强些,她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横竖她这会儿觉得他百样都好,连霸道和不解风情,都有他独特的小美好。
侧福晋在边上听得发笑,“这孩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一个仰望一个俯视,视线便接上了。这一接火花带闪电,有石破天惊之感。
嘤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说可不是吗,细想起来还真差不多。见了就磕头,善于保佑全家,紧要关头没准比菩萨还好使,往后她对于家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大概有些惊讶,不明白惯常吆五喝六的人,这回手势怎么会那么轻柔,于是抬起一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纳罕地望着他。
侧福晋说好啦,“我的哥儿,你上外头玩儿去吧,你姐姐该换衣裳了。”
他说好,“都依你的意思办。”垂手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把颊畔散落的头发绕到她耳后。
厚贻转头瞧天上,太阳挂在了小院儿的西墙顶上。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姐姐,只是嘴里说不出来,挠着后脑勺道:“我上外头等着,二姐换了衣裳我再进来。”
皇帝垂眼看她,那双细洁的手隔着裤腿小心地揉搓,每一道力量都落在他心上。他忽然发现了她促狭以外不可抵挡的魅力,就是面对大是大非时,保有一颗清醒的头脑。早前薛尚章的事儿一出,她一个人关在梢间里哭,海棠把消息传到御前时,他有一瞬感到棘手,恐怕她不能理解他的难处。他在赶去宽慰她之前,甚至做好了她要发脾气大闹一场的准备,然而并没有。她说“您进来和我说话,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哭了”,并不是因为她惧怕或是妥协,是因为她懂得轻重缓急。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他会蹉跎了那么久才爱上,现在想想浪费了太多时间,太可惜了。
皇后的朝服朝褂异常讲究,早前她虽受了册封,未到正式的场合,也没有机会穿戴那身行头。昨儿内务府把礼服送来,一直在里间的紫檀架子上抻着,她反复看过两回,满身的金龙和万福万寿纹样,看久了有晕眩之感。
皇帝听她这么温存着说话,全是识大体知进退的见识。难怪当初太皇太后说她好,她和那些争斤掐两,唯恐落于人后的不一样,不因现在自己正红就要星星要月亮。福气这种东西,果真不能用得太过,得匀着点儿来。像寒夜里烧柴禾,贪图一时暖和全扔进去了,哪里熬得到天亮。须得慢慢续上,不至于过热,也不至于后头难以为继,这样就很好。
伺候她换装的全福人,是宫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每一步该怎么安排,都烂熟于心。朝褂穿好后,在第二颗纽子上系五谷丰登彩帨,接下来便是戴朝珠。朝珠有细节上的讲究,纪念在哪一侧,背云哪面朝上,都有严格的定规。等这些全料理妥当,披上披领,最后压东珠领约,身上才算收拾完。
她坐在脚踏上,两手拢着他的小腿肚,替他轻轻按压,一面道:“事儿全凑在一起了不好,薛家才天翻地覆,咱们这就要大婚,多少眼睛盯着齐家呢,这裉节儿上再封我母亲诰命,就荣宠过头儿了。您听我说,福太大,反倒容易招祸,眼下这么淡淡的就很好,细水长流才能长久。再者我们家福晋是一品诰命,您要是又恩封了我的生母,闹得嫡福晋和侧福晋平起平坐,叫福晋心里什么想头儿?我奶奶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的,早前什么衔儿也没有,不也过得好好的么。家里这二十年来一向和睦,没的升发了,反倒鸡犬不宁,您说呢?”
侧福晋看着盛装的嘤鸣,心头涌起无边的惆怅来。闺女是她生的,但如今再也不属于她了,孩子有更远大的前程,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陪她走一段,后半程得交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给她尊荣体面,自己虽一万个舍不得,到底也没法子了。
嘤鸣自然知道他是想抬举齐家,也有意向她母亲示好。实在人儿,不知道拿什么来讨好丈母娘,直接封个诰命就成了。可恩旨好下,隐患也不少。
嘤鸣看看母亲,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轻轻叫了声奶奶。侧福晋忙又振作起来,笑着看底下宫人请出朝冠来。如今已是立冬的节令,皇后冬季的朝冠异常华美,熏貂上缀朱纬,层叠的东珠和金凤环绕,衬着身上挺括的朝服,倒有种英气逼人的感觉。
主意是个好主意,恩赏皇后生母,这是对皇后最大的肯定。
侧福晋频频点头,“这会儿可有了皇后娘娘的做派了。”一手轻轻抚过她披领上的行龙,无限伤感地说,“穿上了这身衣裳,往后就不是我们齐家的人了……”
皇帝见她晃神,自己想了半天,最终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回头朕给你母亲封赠个诰命吧,这么一来她就该夸朕了,你说呢?”
嘤鸣伸手揽她,母亲身上的香味让她心里安定,她说:“奶奶,我什么时候都是齐家人。姑娘没了娘家就成了浮萍了,我得有根啊,我得知道自己的来路。”
嘤鸣还在估算他将来宠妾灭妻的可能性有多大,草草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候福晋从门上进来,笑着说:“娘两个这么依依不舍的,时候还早呢,要是伤心到子时,那还得了?”
“你母亲是不是对朕有成见?”他蹦着另一条腿出来,蹙眉坐在南炕上琢磨,“那天云璞进来说话,说世上最难伺候的就是丈母娘,这回朕算是信了。”
嘤鸣有些不好意思,拉了福晋坐下道:“今儿外头八成很热闹,额涅辛苦了。”
嘤鸣站在门上纳福,“奶奶好走。”待福晋走出了院子,忙会屋里打开柜门看,皇帝窝在里头半天,一条腿已经麻了。
福晋说不辛苦,“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儿,哪里还顾得上辛苦。我才刚出去瞧了,一应都妥当。诰命往来有你大姐姐和润翮支应,准出不了错的,我也偷个闲,进来瞧瞧你。”
嘤鸣诺诺答应了,侧福晋站起身道:“我来了有程子,也该回去了,你们大婚一过,还要张罗给佟家下聘呢。”一头说一头往外走,嘀咕着,“我才刚找了厚朴一圈儿,都说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这孩子,都快定亲了,还是不叫我省心……”
嘤鸣抿唇笑:“我许久没见大姐姐了。”
侧福晋松了口气,“其实这会子说好不好都多余,事到如今再也不能回头了,我听你亲口说了,不过图个心安,也没旁的。既然都好,是你的造化,也是咱们全家的造化。往后好好和万岁爷过日子,别辜负他的一片心,就成了。”
“公主府邸规矩严,况且她婆婆身子也不好,这次是因你大婚才让她回来的,过会子再进来瞧你。”福晋说着,细细打量她的脸,复牵了她的手道,“我们家三个姑娘,数你最有出息。紫禁城是个富贵窝儿,只要心境开阔,身子骨健朗,就是最大的福气。”
她回来这几天,宫里跟来的人照旧拿宫里的规矩行事,就算是皇后生母,也不能随便说上话。上回侧福晋和福晋进宫,皇帝打发人送了食盒过来,礼数上虽不错,但她事后也忧心,怕嘤鸣口上称好,是碍于身在宫里的缘故。如今回了自己家,又恰逢跟前没人,母女两个说的体己话才是最真实的。
福晋的话点到即止,不过是叮嘱她受了任何委屈别往心里去。圈养起来的日子总不大好过,所以更不能自苦。人一旦想窄了,一里一里亏下来,多大的富贵都享不得。嘤鸣自小在福晋跟前长大,耳濡目染得久了,好些为人处世的道理都随了她。
嘤鸣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说:“奶奶,先头娘娘才崩那会儿,我是不愿意给填了窟窿的。可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愿意进宫,一则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疼爱,二则万岁爷是个好人,他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她点了点头,“额涅的教诲我记住了,我心里也有句话,想和额涅说。”言罢顿下来,瞧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时会意,拍了拍手,把屋里人都遣了出去。嘤鸣见人都散尽了才又道,“薛家的下场就在眼前,我这一去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阿玛。虽说眼下有圣眷,但咱们自己也还是要小心,早前的旧账总有一天要叫人翻出来的,请额涅劝劝阿玛,打今儿起多行善事,修桥铺路,看顾旗下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小。钱财上头虽损失,但紧要关头却是一道免死符,要是揪着钱不放,家宅不得太平,钱到底也守不住。阿玛最听您的话,您一定把我的想头儿转达阿玛,千万!”
侧福晋看出些端倪来,料着被自己说中了几分。不过大婚前吓唬闺女不好,便又换了个笑脸子,“我是随口一说,不一定说得对,好赖要你自己分辨。我只是心疼,我这么好的闺女,偏偏充了后宫……”
福晋说好,“我一定同你阿玛说。薛家如今下场,哪个不害怕?我这两天也在思量,咱们家这会儿是鼎盛时候,多少人眼热着,你阿玛听人一口一个‘国丈爷’,飘得都快找不着北了,是要给他提个醒儿才好。”
外面的嘤鸣则有点儿伤感,低着头说:“我们万岁爷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嘤鸣放心了,笑了笑道:“阿玛是咱们齐家的天,只要这天不塌,两个弟弟的前程就不必操心了。”
她这头直发呆,柜子里的皇帝很着急,心想这丈母娘是诚心来拆他台的吗?怕他宠妾灭妻,这也太不拿皇后娘娘当人物了。后宫那些嫔妃,哪个敢在她跟前撂蹶子?只怕还没翻起浪花来,就被皇后娘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那是自然的,有个当皇后的姐姐,兄弟们能差到哪儿去呢。
这下子嘤鸣给吓住了,这说的不就是那位主子爷吗。嘴笨,看着挺老实,但他今晚上跳墙进来看她了,可不是干了一回出圈的事儿?
体己话说完了,还要开门由着办事的人往来。那厢成意和润翮照料完了前厅的客人,进小院儿来说话,姐妹三个团团坐着闲聊,一瞬像回到了小时候似的。
侧福晋说那还成,复想了想又问:“再则,怹为了讨姑娘喜欢,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有一号人,面儿上看着老实巴交,嘴也笨,不会说好听的,但他会使心眼子,冷不丁干一件叫你意想不到的事儿,你就觉得这人是一心向着你,其实全是蒙人。这种人尤其要小心,今儿能哄你,抹头也能哄别人,死个膛儿伤起人心来,能把你怄得吐血。”
“咱们在府学胡同的老宅子里有棵枣儿树,小时候咱们就坐在枣树下的青石上,一面绣花,一面吃果子。”大姐姐成意怅然说,“眨眼这么多年了,这会子轮到嘤鸣出阁了。”
“这您放一百个心。”嘤鸣很有底气地说,“万岁爷是圣主明君,一口唾沫一个钉。”
嘤鸣说是,又不免辛酸,那时候并不止她们姐妹三个,还有一个深知。如今深知死了,薛家也败了,小时候心实,以为一辈子都能在一起的,到大了花自飘零水自流,各有各的命了。
嘤鸣差点儿没笑出来,这人倒不爱吹牛,就爱往人心窝扎刀子罢了。她是足够耐摔打才熬到今儿,要是换了别的细腻温婉的姑娘,只怕他还没张嘴,就吓得人抱头鼠窜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隔一个时辰就有人进来报一回信儿,戌时了……亥时了……子时就在眼前。嘤鸣紧张起来,只听院外啪啪响起了击掌声,御前派来的刘春柳和三庆在院门上高声回禀:“吉时到,请皇后娘娘升凤舆。”
侧福晋却仍是提心吊胆,“那么多的人家,哪家不想往宫里塞闺女?万一哪天蹦出个宠妃,帝王家宠妾灭妻起来可是要人命的。你进宫这么长时候,和万岁爷也处了一程子,瞧瞧他有没有一高兴就满嘴跑骆驼的毛病?”
于是一群身穿吉服的宫人簇拥着她从宅邸出来,上前厅拜别了父母出门子,门外銮仪、车辂、鼓乐都已经预备齐全。她回头又看一眼,这一去就当真和这生养了她十八年的家话别了,眼里酸涩,心里却有希望,因为知道紫禁城里有个人在等着她,她的前途不是茫然没有目的的,她知道自己奔着什么去。
嘤鸣却有些战战兢兢,她母亲和她说掏心窝子的话本无可厚非,可暗处藏着一个人,那些话一句不落全进了他的耳朵,万一哪里大不敬了,他一气之下从柜子里蹦出来可怎么好!所以她母亲说起后宫的事儿,她就心急火燎,一径安抚着,不遗余力地替皇帝辩解:“奶奶别担心,我在宫里好着呢,那些主儿都挺和气的,见了我也恭敬。再说万岁爷是个公正的人,他绝不会有意偏袒谁,我好歹是皇后,就算我哪里有不周到的,他也会顾全我的体面。”说得柜子里的人直点头。
凤舆终于向前行进,浩荡的大婚仪仗不见首尾。她坐在车里,听见鼓乐里混进了嘈杂的人声,那是普天同庆的动静。
躲在柜子里的皇帝听见丈母娘挑眼,虽然委屈也无话可说。他的婚姻本来就是为平衡朝堂,三宫六院并不是他自己愿意,是不得不为之。不过就凭这话,倒也瞧出来纳辛的后宅确实如传闻的一样安定。照理说一位侧福晋,长期生活在嫡福晋的压制下,一旦能够扬眉吐气,必定欢喜得忘乎所以。这位丈母娘呢,眼下竟在伤感闺女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丈夫,可见身正心正,二五眼长于她手,怪道能有这么好的心胸秉性。
直义公府离紫禁城不远,须绕个圈子到大宫门上。皇后的卤簿从天安门进入,一路向北过端门、午门,到乾清宫前。宗室里的公主、亲王福晋及命妇早就候着了,待皇后一降舆便上来搀扶。嘤鸣怀抱着宝瓶一步步穿过乾清宫,红盖头遮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足前那一小片地方。内务府女官执灯前导,她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心里步步算计,下了丹墀再上台阶,这里应当是交泰殿,再往前,就是坤宁宫了。
侧福晋有点失望,忽然发现姑娘是真的不由她了,怅然颔首,“说得很是,就算你不会,万岁爷还能不会吗,我有什么可愁的。”一头说,一头又捋捋她的头发,“好孩子,我想着你要出阁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儿。要是给了寻常家子,想见一面还没有那么难,如今嫁进了帝王家,又不好时时递牌子,家里有个什么事儿,你也不能回来走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女人多,是非多。我原想着,以后你能找个可心的人,两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算姑爷要纳妾,一两个顶破天了,谁知道临了竟嫁了天底下小老婆最多的人。”
这条路,一辈子只能走一次,脚下金砖打磨得锃亮,能反射出两掖宫灯的光晕。她就踩着那团光晕,腾云驾雾般迈过了殿门前的马鞍,迈进了东暖阁的洞房。
嘤鸣低头看,肉山叠肉山,倒腾出了千百种花样,她红着脸说:“这些也是见过的……您就别操心了,万岁爷一颁旨意,宫里的嬷嬷就进了头所殿。这些东西她们都特特儿带来,教我将来怎么伺候主子……其实不教也没什么,还怕成不了亲吗!”
这个洞房真正红得震心,光是从盖头下方就能窥见一斑。周围那些公主福晋们轻快地说着吉祥话,搀她坐在龙凤喜床上。她到这刻才有了踏实的感觉,再回望前程,像做梦一样。
侧福晋发现闺女这方面不抓瞎,有点儿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意思,“这些精奇是怎么回事儿,本该是当妈的教,怎么把这活儿也给揽了!”又从匣子底里抽出一卷画儿来,说瞧瞧这个,“这些也得学一学,技多不压身。”
等着她的新郎官,她既惴惴又期待,紧紧握着拳,磋磨得指腹隐隐发烫。终于一阵错综的脚步声进来,边上的命妇们说万岁爷驾到啦,嘤鸣愈发坐直了身子,看着那海水疆牙的袍裾到了面前,然后一根称杆把她的盖头掀起来,眼前豁然开朗。她到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说女人嫁人像第二回托生,因为盖头揭开,头一眼见到的便是他的脸——一张错愕的脸。
嘤鸣臊眉耷眼笑起来,“这个宫里嬷嬷教过的,我大概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他像不认得她了似的,使劲看了她两眼。嘤鸣知道,是因为她脸上粉擦得太厚,要不是有那么些外人在场,他不说两句不合时宜的话才怪。
侧福晋摇头说不是,“这东西就是给闺女预备的,将来你有了公主,也得把这个给她。”说着打开匣子,里头是一个对阖起来的花生壳,再把花生壳剥开,赫然出现两个交叠的小人,中规中矩的姿势,忙得一丝不苟。
全福人请皇帝登喜床,帝后并肩坐在床沿上。子孙饽饽来了,咬一口,生的,大家欢天喜地,听他们说一句“生”,仿佛太子即刻就落了地似的。
嘤鸣见母亲这样,难免感到伤怀,忙替她掖了眼泪说:“家里给我预备了那么些东西呢,够了。既是姥姥给您的,您自己留着是个念想。”
帝王的婚礼真的盛大而冗长,吃完了子孙饽饽得重新梳妆,戴凤钿,换五彩龙袍龙褂,等待丑时的合卺宴。所谓的合卺宴,虽然有几个菜色,但最要紧的还是喝交杯酒。嘤鸣不能喝酒,硬起头皮和呆霸王对饮,原以为会辣得催人心肝,没想到入口却绵密温软,原来是那晚的果子酒。她讶然看了他一眼,他装模作样一脸正派,连笑都不曾笑一下。
闺女嫁人,作为母亲都舍不得。好容易带大的孩子,说给别人就给别人了。民间的宅门儿府门儿尚且规矩重,姑娘进了人家家门,死活都仰仗别人,更别说她的闺女是要进宫的了。皇宫那地界儿……说是富贵窝,到底也吃人,且这一去一辈子再没亲近的机会了,侧福晋抚抚那小匣子,眼泪嗒嗒地落下来。
合卺礼成了,还得换衣裳,这回换龙凤同和袍,戴富贵绒花和双喜如意扁方。嘤鸣到这会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只是呆呆任她们盘弄。后头还有“坐帐”,还得吃长寿面,等这些全忙完,已经寅时三刻了。
侧福晋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炕桌上,笑道:“我给你送压箱底的宝贝来,这还是当年你姥姥给我的呢,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该出门子了。”
凑热闹的人终于都散了,洞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这会儿连害臊都顾不上,嘤鸣直撅撅倒下来喘粗气,“这也忒受罪了,嫁进您家真不容易。”
嘤鸣心虚得很,定了定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说:“我打发她们上倒座里去了,跟着一块儿忙了这些天,这会子也该松散松散了。”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把侧福晋搀到了南炕上坐下,“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皇帝也很累,撑着额头说:“幸好这是最后一回,成个亲比登基大典还累。”一看案上西洋座钟,讶然说,“都这个时辰了!”
柜门阖上的一瞬,侧福晋从外头进来了,边走边道:“院儿里怎么连个值夜的也没有?”
洞房花烛夜,这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好日子,虽然面前的人四仰八叉躺得毫无美感,也不妨碍他口干舌燥热血沸腾。他推了她一下,“皇后!”
啊,那不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不通得很,姑爷见丈母娘,犹如丑媳妇见公婆,都令人心生恐惧。纳辛倒还好,他先是臣子后才是岳丈,但他家的女眷们皇帝以前没有过深交,便左右彷徨起来。最后到底没法子,被她押解到了螺钿柜前,柜门打开后,他还是感到为难,她杀鸡抹脖子冲他瞪眼,然后不由分说,把他塞了进去。
她唔了声,“干什么?”
“要不怎么的?索性见见我母亲,就说您是跳墙进来的?”
干什么?当然是干正事!不过皇帝不好意思表现得那么急切,便委婉道:“穿着衣裳睡不好,还是脱光了吧。”
皇帝还矫情呢,“你让朕躲在里头?”
嘤鸣太阳穴上一蹦跶,勾起头看他,“脱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混乱中一扭头看见了西墙的螺钿柜。那柜子不高,但还算宽大,一个人坐进去应当是可以的,于是她使劲儿推他,“快进去躲躲。”
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即便是看了好几遍,乍一见还是有点吓人。粉擦得像墙皮刮腻子似的,唇上一点豌豆大的猩红,做出樱桃小口的模样,要不是他足够喜欢她,非吓出病根儿来不可。
这是私会啊,就算后儿就要过大礼了,今晚上相见也不是光彩的事儿。普通人尚且要受指摘,更别说一国之君了,大婚前见面也犯忌讳,要是宣扬起来很不好听。
“是……是啊。”皇帝的回答竟有些犹豫,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找汗巾蘸了水递给她,“擦擦脸吧,你快吓死朕了。”
皇帝傻了眼,看她急得团团转,自己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嘤鸣没去接,她又累又困,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皇帝见她不作为,只好自己爬上床来给她擦,做一下右一下,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皇帝很欢喜,仔细看了看,确定是他的二五眼。于是把汗巾往地上一抛,挪动身子坐得更近些,两手撑着膝,垂着脑袋俯视着她。她眉眼开阔,这样的人气量大。还有那红唇,从前天晚上他就开始肖想,如今近在眼前了,他吸了口气,迅速亲了上去。
“啊,我奶奶来了!”她吓得脸色大变,“快快快……”
半梦半醒的嘤鸣顿时一惊,张开眼便看见他的脸。这一吻在她浑浑噩噩间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嘤鸣扭捏了一下,慢慢蹭前身子,正要扎进去,忽然听见院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伺候的都上哪儿去了?”
她抬起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他眼神迷离,吐字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怎么了。
他重新冲她伸出了手,“皇后……”意思是想接着抱抱,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压根儿不能解他的相思苦。
“再过会子天就要亮了……”她嗡哝着说,“天一亮咱们就得起来,您要带我上寿皇殿祭拜祖宗呢。”
嘤鸣听他说了这些,又有些想哭了。这人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至少逼一逼,还能逼出两句人话来。他的煽情不是那种花团锦簇式的,是淘澄干净后能直接下锅的米,金贵又实在。
皇帝说知道,“还有一个半时辰。”那唇瓣简直像长了钩子,把他的心都勾住了。他不太懂得里头诀窍,仅仅是互相依偎着,似乎也能解他灼热的渴望。
皇帝觉得女人真善变,才刚还喂一颗蜜饯,说吃了就是她家的人呢,这会儿怎么又翻脸了?不过他这回反应很快,立刻准备补救,“朕没说实话,其实朕心里觉得娶你不后悔。朕也希望你过了门子,将来与朕生儿育女,到老的时候不觉得所托非人,觉得这辈子值了。”
慢慢躺下来,就躺在她身侧,大婚夜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他放心大胆地把她抱进了怀里。彼此都没脱外衣,缎面上金丝绣花摩擦,发出咝咝的声响。皇帝感慨良多:“真没想到,朕今儿会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好什么,进来也没说上两句中听的话,还指着娶媳妇儿呢!她皱着眉头说:“您赶紧回去,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菩萨。”
早在她入宫之初,他就决定不待见她,甚至想过她可能成为第二个薛深知,在他的后位上短暂停留三五年,最后随着纳辛的倒台被废黜,被打入冷宫,她的一辈子无非就那样了。可是没想到,才半年光景,这个假设被自己彻底打破了。他这么稀罕这女人,稀罕到她就在他怀里,他却瞻前顾后无从下手。
皇帝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样抱着不是挺好吗。”
她微微蠕动了一下,“我也没想到,大婚会这么顺利……”仰起脸,鼻尖在他下颌上轻触了一下,那新生的胡髭扎得人痒梭梭的,她的手从他胸口爬上去,抚上了他的脸颊。
就这么回事?她推了他一下,“撒开。”
一只狮子,收起了獠牙和利爪,竟变得像猫一样温顺。他享受她的抚触,侧过脸,只为能更好地贴合她。
皇帝被她一扭,有点受不了,“你别乱动成吗,知道男人的难处吗!”说着压紧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上,“虽说一开始朕并没有对你抱任何希望,但后来瞧瞧,你这人倒也不算太坏。横竖这后位总得有人来坐,看在你比较机灵,皇祖母和皇额涅也疼爱你的份儿上,便宜你了,就这么回事。”
时间很紧迫,得操练起来了,于是他问她:“皇后,你的信期结束了吧?”
她一听不称意儿,扭了扭嗔怪起来:“您到这会子还说这话!”
嘤鸣觉得很尴尬,这人真的一点儿都不会拐弯,就算问她方不方便,也比问信期强。她有意刁难他,“我要是说没完,您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连想都没想就说不会,“虽然朕起先很不愿意薛家再塞人进来,可你来都来了,朕没有办法。”
结果他掏出个小罐子,扭扭捏捏说:“还好朕带了金疮药,要不……你抹点儿吧!”
唉,嘤鸣又叹口气,一双手在他背上轻轻抚了抚,“主子爷,您娶了我,会后悔么?”
嘤鸣目瞪口呆,“金疮药?您带这个做什么?”
这世上的姻缘,其实是早就定好的,如果彼此不那么契合,凭他们俩那股不妥协的劲儿,怎么能搅合到一处去!就像现在,抱在一起闲话家常,简直有点儿匪夷所思。这算什么毛病?要么好好坐着说话,要么调动起满怀柔情来实打实调上一回情。可他们偏不,那么温情的当口拿来扯闲篇儿,要是有第三个人看着,准觉得他们俩是傻子。
皇帝说:“你们月信不就是流血么,这金疮药专指跌打损伤,抹一点儿能好得快些。”
那倒不是,谁还敢不许皇帝畅所欲言呢。其实说实话也没什么不好,除了有时候砸得人心窝疼,紧要关头却比一般的奉承话要中肯。比方今儿画了什么眉,明儿穿了件什么衣裳,好不好看只要问他,他比镜子管用。
嘤鸣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这主意是谁出的?不会是德禄吧?”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思路,“朕一般是要算计人的时候,会格外温存些,你确定你喜欢这样?”他抬起手,捋了捋她那个标志性的后脑勺,像在捋杀不得似的,喃喃道,“朕觉得现在这样很受用,你不知道字斟句酌有多累。朝堂上应付那些老狐狸是不得已,回来还不许朕实话实说吗?”
当然不是,这个问题从他打听清她月信的日子起,就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桓。后宫填人之后他对女人不是一窍不通,有时候翻牌子,常会出现某个妃嫔提早或推迟的情况,这就说明月信这种事并不是说几日就是几日的。所以他一直在琢磨,唯恐当天会出意外,但这种隐忧只有他自己知道,并未告诉底下人。最后他一拍脑袋,想出了这么个化解的妙方儿,为了能够成功洞房,他也算绞尽脑汁了。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嘤鸣照旧翻白眼,唏嘘着说:“那您要是能拿出对付臣工一半儿的耐心来,我就爱听您说话了。”
嘤鸣则看着这瓶金疮药欲哭无泪,她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难不成他以为这种出血跟割伤了一样,洒上药粉就能止住血吗?
皇帝说当然不是,“朕很擅权谋,常于谈笑间定人生死。”
皇帝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感动坏了。她的感动对他来说是一种鼓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是自己涂起来不方便,朕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为什么,这人好像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见。她换了边脸颊贴在他胸前,慢悠悠道:“您和臣工们说话也这么不知道拐弯儿来着?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捅人肺管子?”
嘤鸣瞠着一双大眼睛,尖声道:“世上还有您这号人呢,您打算往哪儿涂,真是不要脸透了!”
他说为什么,“朕也没说错啊。”
皇帝讶然,“朕是一片好心,你怎么骂人?”
嘤鸣已经没力气生气了,灰心道:“您还是别说话了。”
其实她不光骂人,还很想打人。不懂女人就老实点儿,偏偏想一出是一出,琢磨出来的主意这么叫人哑口无言,她简直要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留在朝堂上忘了带回来了。
“朕看还行。”他的下巴抵在了她头顶上,瓮声说,“不比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矮。以前倒没觉得……朕明白了,因为你没穿花盆底吧?”
她盘腿坐起来,手里托着那瓶金疮药,叹着气说:“万岁爷,您怎么没想给我来碗止血药呢,内调比外用要好。”
嘤鸣觉得这人满脑子龌龊,这会儿一定又在琢磨什么不好的事儿了,她把脸使劲往他怀里杵了杵,“试完了,您觉得怎么样?”
皇帝也盘腿坐着,说不成,“药性有寒热之分,吃进肚子的东西不像外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损伤太重。”
说这是大婚前的一项小小的试探,其实纯粹胡说八道。她误服龟龄集那晚已经试过了,他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适合他。他想抱她,本就是计划中的一步,他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到了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一点都不许乱。牵过了手,接下来就是抱一抱,再接下来那些亲密的举动,可以留待洞房时候去做。但洞房前的这一步缺之不可,今晚上来瞧她,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件事办了。
这么看来他还是在意她死活的,因此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觉得可行的办法,打算解决她月信延期的苦恼。
皇帝依旧说不知道,“可能朕想试一试,看看朕和皇后的身形是否相合。”
她低头看着这精瓷的小瓶儿,细细的脖子,喇叭口上塞着个木塞,他揣在怀里一整天了,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嘤鸣叹息:“我原想着今儿时候不早了,这会子就睡,还能眯瞪一会儿……您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叫龟龄集祸害了,非得今晚上圆房?”
“那您为什么要抱我呢?”她昏沉沉半阖上眼问,心里还在感叹,原来这怀抱这么熨帖。她忘了他的身份,也感觉不到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心和心是紧挨在一起的,这辈子都扯不开了,扯开了就是血肉模糊。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点儿嫌弃的模样,“朕用龟龄集和你用不一样,这药对朕来说只是温补,不像你,吃了就上头,对朕毛手毛脚。”
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茫然道:“朕也不知道啊,就这么胡乱抱着吧……”
她一听,气了个仰倒,“只是温补?我看不尽然。”
“万岁爷,咱们在干什么呢?”嘤鸣老老实实依偎着他说。
皇帝退了一步,点头说是,“至多有点血气方刚。”
嘤鸣诧异良久,满肚子的拧劲儿忽然就消散了,垂落的两条臂膀慢慢移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她笑起来,“血气方刚?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血气方刚呢?”
她要气死了,打算一脚把他踹出去,正要抬腿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抱上来,“你别动,让朕搂一会儿。什么都不干,就搂一会儿。”那怀抱是强制的,蛮狠的,紧紧箍住她,不容她逃脱。
皇帝很不服气,“朕今年二十三,怎么不能血气方刚?你是不是想说朕老?告诉你,朕宝刀不老。”
皇帝说:“这个你就没朕聪明,朕早就琢磨出你的脑仁儿了,山核桃嘛,一点不错。”
嘤鸣哼笑了两声,一个人兀自嘀咕:“年纪越大,脸皮越厚。脸皮厚也就罢了,人还那么傻。”
所以他们的谈话是毫无章法的想哪儿说哪儿,从蜜饯闲扯到房事,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嘤鸣堵得心口疼,“您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老在琢磨,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这种公然的抱怨,惹得皇帝相当不满,“别打量朕没听见,你凭什么说朕傻?”
皇帝红了脸,“朕已经小半年没翻牌子了,不想那事儿全天下的人都该着急了。”看她流眼泪,也闹不清她到底是怎么了,好好说话哭什么!卷起袖子胡乱给她擦了擦,“不许哭,到时候朕轻点儿,这总成了吧!”
嘤鸣气恼地把小瓶子捏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金疮药是治这个毛病的吗?您拿这个药来,事先怎么不问问周兴祖?”
嘤鸣气得直冒泪花儿,“您快拉倒吧,您一天到晚就想干那事儿。”
这下皇帝沉默了,帝王的一切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有时候他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隐私。看来这药没有对症,他的煞费苦心在她看来像傻子一样,可她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他垂首道:“大婚夜不合房,朕怕不吉利。先皇后的前车之鉴在这里,朕也有朕的顾虑。”
即便到了这时候,两双手也不愿意分开,皇帝紧握着,嘴上却不肯相让,“这话应该你来说,能嫁给朕是你三生有幸。朕不嫌你猖狂,不嫌你贪吃,往后你只要好好听话,朕会把你当回事儿的。”
嘤鸣起先还想和他抬杠,可听他这么一说,心霎时就软了。她明白他的感受,越是在乎的,越是战战兢兢唯恐错漏。他虽然从来没有和她剖白过心声,但她能从字里行间发掘出蛛丝马迹来。他是害怕她会步深知的后尘,横竖都和上次大婚反着来,准没有错的。
看来他一点儿都不赞同她的话,她心里委屈死了,咬着唇怨怼地看着他。
她垂下手,把手里的小瓷瓶搁在了床前的脚踏上,低声说:“用不着这个,我今晚上方便。”
皇帝干瞪眼,“你站着也能说梦话?”
皇帝反倒怔忡了,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对她下手。
“您是不是龟龄集吃多了,整天就想那事儿?”她气哼哼道,“您知道该怎么和姑娘说话吗?您瞧您握着我的手呢,您应该说嘤鸣,朕一时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朕就仗着自己是皇帝,要不这辈子哪儿能娶到你呢。你肯嫁给朕,是朕三生有幸。”
嘤鸣瞧了他一眼,“先脱衣裳。”
皇帝说:“为什么?”
他照她的吩咐上来给她脱衣裳,嘤鸣有点儿意外,她的本意是各脱各的,没想到这呆霸王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说实话,他这样的举动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人往后虽是她丈夫了,但他和别人的丈夫不一样。他是万里江山的主宰,更是她赖以仰息的天,让他来给她解扣子,她何德何能呢!
气涌如山,她沉声说:“要不是因为您是皇上,我准要打您啦。”
可他似乎很愿意替她做这件事,一颗颗纽子解起来一丝不苟。这也算相敬如宾的新开始,嘤鸣仰起下巴,让他来解她领下,这龙凤同和袍厚重得甲胄似的,脱下来才大大喘了口气。这回轮到她了,她羞赧地倾前身子,捉住了那青金缠丝纽子。
嘤鸣觉得一盆冷水浇下来,冰棱从头顶凝结到了脚底。她绝望地看着眼前这男人,心想这是个什么怪物?该不是棒槌成精了吧?
她轻轻地笑,“我还记得头一回给您扣纽子,是往巩华城去的那天。”
屋里热烘烘,像生了无数火盆似的,叫人心慌气短。他们面对面站着,皇帝终于握住了她的一双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说:“皇后……朕算了算,你今晚上不方便啊。”
他嗯了声,“你给朕系腰带,差点没勒死朕。”
嘤鸣呆了呆,见他站起来,手上微微使了点力气,把她也提溜起来了。
她最善于解围,专挑对自己有利的来,极力开解他:“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不作兴说死啊活的。过去的小恩小怨您怎么还记着呢,心胸也太狭窄了。”
皇帝心跳如雷,在她伸手去揭盒盖的时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朕不想吃蜜饯了,朕想……”
皇帝无话可说,还能怎么样,当然都由她。
她冲他眨眨眼,“再来一颗么?”
那青嫩嫩的手,在胸前游移,他垂眼看着,一阵阵气血上涌。好容易把罩衣脱了,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嘤鸣爬过去展开了被褥,两个人一头躺下,犹豫了一会儿复侧身过来,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对面地躺着。
其实这皇帝很好骗啊,嘤鸣暗暗想,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喂了一颗蜜饯就被收买了。
嘤鸣去牵他的手,“咱们今儿成亲,我以为会像民间似的拜天地呢,谁知竟没有。想想也是的,拜天地得夫妻对拜,您是万乘之尊,您要是拜了我,我得折寿。”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眨巴着看着他,“您不和我说两句可心的话吗?我都嫁给您了,也没听您说过一句好听的。”
皇帝一个人想得浑身冒热气,快要立冬的时节了,双手攥出了满把汗,“既然皇后相留,朕也不好不赏你脸。朕本来觉得这趟走得没有道理,可现在觉得你很晓事儿,朕心甚慰。”
皇帝觉得不对,他明明说过很多让她安心的话,这会儿怎么一笔勾销了?所以女人就是麻烦,他冥思苦想,抚着她的手说:“朕往后会对你好的,毕竟你是朕的皇后。早前找你的茬,那是想让你知道厉害,如今看来朕在你跟前厉害不起来,一则是朕没忍心当真狠狠整治你,再则你是滚刀肉,你根本就不怕朕。”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可能是想留他过夜了。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外头的德禄不见他回去自会明白,娘娘的小院儿像盘丝洞,把万岁爷给网住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该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赶回宫去。好在明儿没有御门听政,叫起推后一些,他还能不慌不忙穿衣离开。
嘤鸣耷拉着眉毛听着,这就是好听的话?前半句还算像样,后半句纯粹是想气死她。他老是这样,添油加醋后,所有的话都变味儿了。好在她知道他的毛病,话只听半句就成了。
她笑了笑,“既然蜜饯好吃,不妨再多坐一会儿吧,好容易来的。”
她含笑看着他,皇帝满心的柔情开始涌动,把她拉进怀里,亲了亲那光致致的额头说:“你往后,就和朕长相厮守吧。”
男人的推演运转起来,缜密到足以毁天灭地。他喉结滚动,一双眼睛直直望向她,“很……很甜。”
嘤鸣的脸颊抵着他胸前的素缎,知道有些事儿必定要发生的,大婚夜一切也都是应当,只是从没有听他说一句喜欢她,心里总觉得遗憾。
皇帝看见那丁香小舌在唇间出没,双耳顿时嗡鸣。才刚她是舔过了手指才喂他吃蜜饯的么?她这么做,难道是想引诱他?
“享邑,以后你会有宠妃吗?”
“甜么?”她托腮问他,手指头上黏腻,很自然地舔了舔。
他听见她叫他的名字,心里忽然就扑腾起来,那种激热的感觉,直冲得他耳中嗡鸣。他头昏脑涨,“宠妃?朕没有宠妃,只有一个宠后。”说完翻身而起,虎视眈眈盯着她。
他捂住了嘴,仿佛怕那蜜饯会掉出来似的,修长的手指遮挡住半张脸,长长的眼睫低垂,含住了眸底闪耀的金环,看上去有种刻骨的温柔。嘤鸣微微叹息,还记得第一次在东一长街上碰见他,那时候天威凛凛杀气扑面,帝王身份让人由衷感到恐惧。果然人是不能混熟了的,熟了多傻的样子都会暴露出来,谁能想到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皇帝,私底下和杀不得一样脑瓜子清奇。
她脸上红晕浅生,笑的样子可爱又迷人,他要对她做压箱底上画的那些事儿了,做过了就是真正心贴着心的自己人了。起先她还有些怕,他的吻落下来,她闭着眼睛甚至不敢看他。人一旦阻断了视线,感觉倒变得愈发灵敏,这呆霸王行进的路线在她脑子里勾勒出一张图,没有什么章法,唯恐顾此失彼,因此显得有些忙乱。
啊,她是在调戏他吧!皇帝只觉春心荡漾,这女人怎么这么可爱呢,要是换了以往,这种桥段他绝对不屑一顾,可如今沉溺其中,为什么那么无聊且孩子气的周旋,也让他乐此不疲?
她心里紧张,自己没什么经验,只好由他盘弄。不过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她不睁眼,他也可以引导她。
她嗳了一声,一手拦住他,一手捏了个蜜饯喂进他嘴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吃了我家蜜饯儿,可就是我家的人啦。”
他微微轻喘,温热的气息拍打在她耳畔,那种嗓音里有种她从未听过的,缠绵又性感的味道,“皇后,你睁开眼,看看朕。”
皇帝有些失望,浓眉也拧了起来,心说这女人太无趣了,他都屈尊来看她了,她说句好听的又怎么样?结果她偏不,自己打开了珐琅八角小食盒,悠哉悠哉吃上蜜饯啦。他觉得得不到重视,嘟囔了句:“当朕没来!”起身便要走。
她两眼迷蒙,红着脸腼腆地说:“看什么?看您的傻样子么?”
她淡笑了声,“德禄真是体人意儿,不过猜我的心事,猜得不大准。我在家一刻不得闲,两位母亲替我准备了好些陪嫁,样样要我过目,我哪儿腾得出空儿来想您呢。”
他在她耳垂上啮了下,“让你看着这个人是朕,只有朕。”
嘤鸣听完一撇嘴,怪道用了“亦”字呢,这人要不是皇帝,这辈子八成都娶不上老婆。
多霸气的宣言,这会儿大概还在对她以前定过亲耿耿于怀呢。她眼波流转,悄悄看了一眼,唉,羞人答答的,她重又闭上了眼。
于是他很硬气地嗯了声,“朕原不想写的,是德禄说应当慰一慰皇后的心,说皇后这两天一定很想朕。”
他掬着她,只觉她柔若无骨,就是一块软的肉,供他予取予求。这红得像火一样的洞房,每一处都要燃烧起来了,以前他临幸只顾自己高兴,这回不一样,他得仔细着点儿。
皇帝有些不自在,其实他早就后悔了,反正最后人都来了,这几个字写下来就显得多此一举。最近他常这样,一拍脑袋做个决定,办完之后又开始后悔,上回的招蝴蝶也好,这回的写短信也好,无一不和她有关。也许爱情就是这么叫人彷徨,爱情里头做不到深思熟虑,想一出是一出,即便他主宰万里江山也不能幸免。她又揪着不放,拿这个来取笑,这就让他愈发坐立难安。他想告诉她,自己很想她,可他说不出口。爱情里头做小伏低,这个好像比较难,他是皇帝嘛,皇帝就应该顶天立地,等着她来向他撒娇,等着她说离不开他。
他信誓旦旦说:“你别怕,一会儿就会很舒服的,真的。”
“今儿册立礼送来的皇后印玺我看了,金印上头放着一封书信,那字儿是您写的吧?”
嘤鸣信任他,毕竟他小事上糊涂,大事上一向靠谱。她说成吧,“您看着办就是了。”
嘤鸣起先很着急,他从来没有一句准话,眼看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他总能再给你砌上一堵墙。可就是这样的脾气,偶尔也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喂你吃颗糖豆儿,表白起真心来半点不带含糊。现如今她也习惯了,指着他柔情蜜意说挠心话,那是不能够了。但只要他心里有那份在乎,她就觉得他尚且能算半个良人,日子也能将就过一过的。
她像一朵绽放的花儿,枝叶舒展,摇曳多姿。这种事儿要是投入起来,还是很得趣的,只是她有些放不开,皇帝想放不开是因为没有尝到甜头,只要她懂得里头的玄妙,自然就大开大合了。
皇帝哂笑了一声,“再忙能忙得过朕?不过借口罢了。真想见一个人,哪怕省下吃饭的时候,也能来见一面……”说完发现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的脑子一瞬停转,忙调开视线东拉西扯,“你这屋子还不错。”
到底要到那一步了,像万丈悬崖上面海而立,一咬牙蹦下去,就是极致的快乐。龟龄集不是白吃的,皇帝觉得自己在体力和技巧方面都能发挥到极致,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说干就干。但他的威力远胜她的预期,她就是因为太信得过他了,一场身心的放松,最后换来血溅五步。
可她却在琢磨别的,“也有那些说忙的,忙起来摸不着耳朵,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皇后的嗓音真是高亢啊,皇帝感叹,还没等他感叹完,被皇后一脚踹了下去,“宇文意,你蒙我!”
皇帝说是很忙,一面斜眼乜她,言下之意朕百忙之中抽空来瞧你,你还不感激涕零么?
她的皇后一骨碌儿坐起来,红着眼指控他,“你说会很舒服的!”
她抿着唇,唇边笑出了一个甜盏子,“听我阿玛说,这两天朝中大事不断,我以为您忙得顾不上我呢。”
皇帝倒在床尾呆若木鸡,“朕没说谎啊……”
话里话外虽都带刺儿,可这样真挺好的,女人一辈子能有一个愿意为她舍下脸面的男人,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她之前并没有指望他来瞧她,自己闲下来想他的时候,有种害单相思的尴尬。她知道他很忙,压根儿不敢奢望他能排除万难来见她一遭儿。可他来了,亦很想她,所以这短短的五天他也像她一样难熬,说明他心里兜着她呢。
“那怎么那么疼?”皇后泪如雨下,“你到底会不会?”
“这人真霸道。”她捂着嘴说,“我见了您不笑,还叫我哭不成?”
天地良心,他是皇帝,御女无数,怎么能不会?她这是在怀疑他的经验吗?他仔细思索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这个不能怪他。
不过他来瞧她,她心里真的很感动。皇帝生来尊贵且骄傲,为了见她,跳墙还摔了一跤……她嗤地一声笑出来,然后他的眼风立刻杀到,粗声粗气说:“你笑什么?不许笑!”
无论如何,被女人从身上踹下去,这种场面真的很难堪。皇帝拽过被角掩住了下三路,气恼道:“这宫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朕也临幸过别人,会不明白其中缘故吗?”
为什么要娇羞?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管她叫皇后,她都臊得脚趾头发烫,可时候长了就没这种局促感了。他说得很是,夫妻二字如今说起来就和朋友一样,毕竟有名无实地共处了三个月,两个人见面乌眼鸡似的,时不时还要斗上一斗,再多的娇羞都斗没了。
嘤鸣痛哭过后冷静下来,扭身钻进了被窝,只余一双眼睛在外头,“她们头一回承幸都很快活吗?”
皇帝很着急,“朕的意思你没弄明白,朕是说这夫妻二字到了你嘴里,怎么和朋友没什么两样儿?你不该娇羞一下吗?”
皇帝没好气儿道:“那是自然。”可是说完忽然变得没有底气了,他开始怀疑,那些女人的快活是装出来的,也许她们不是真的快活,是不得不快活。
嘤鸣脸上的笑渐渐隐匿了,“我也没说错呀,您不想和我做夫妻吗?”
这个领悟顿时让他很失望,以前的五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面对着阿谀奉承的脸,连床上都难逃这样的虚伪。他的经验没有事实依据,竟还言之凿凿拿来向她作保,往后她还能相信他的话吗?
他别开了脸,“张嘴闭嘴夫妻,你可真好意思。”
嘤鸣见他低落,到底有些自责。大婚前其实精奇嬷嬷告诉过她,说头一回可能“略感不适”,她只是没想到,这不适远比她预想的大得多。刚才那一脚,他倒没有发怒,这人的脾气现在变得这么好……她说:“万岁爷,您过来吧,被窝里头暖和,别受了寒。”
皇帝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自讨苦吃,她不在的时候想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她;如今她在眼前了,带着坏笑扎他的心,他憋屈得厉害又发泄不出来,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望的窝囊。
他觉得已经没脸睡在她一头了,就势扯起被子盖住了自己,惨然说:“朕身心俱疲,睡吧。”
嘤鸣笑了笑,“咱们是自己人,您瞧您都摸黑跳墙进来瞧我了,还在乎我挤兑您两句吗?横竖咱们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再过两天大婚,夫妻之间还要藏着掖着干什么,我又不是您后宫那些小主儿。”
嘤鸣大睁着眼睛,睡意全无,他不在身边,心里就空起来。不死心,探过足尖,在他腰侧点了点,“万岁爷……”
皇帝目瞪口呆,“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这么和朕说话。”
皇帝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瓮声说:“干嘛?”
可是自己这身怎么了?要是光听他数落,倒像自己没穿衣裳似的。她托着两臂说:“您来前我换过衣裳了,我还擦了点儿粉,您是不是眼神不好?哎呀,我想起来了,您可不是眼神不好嘛,看书只能看一炷香工夫,要是换个身份,那就是残疾啊。”
“您过来吧。”他的皇后热情地邀约他,换做平时他必定随传随到,可这次他兵败如山倒,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顿时有些气馁,但这不妨碍他替自己狡辩,“朕是为了行事低调,当然得换一身衣裳。你是女人,会见爷们儿不该收拾自己的仪容吗?”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了。嘤鸣等不来他,从被子底下游过去,精奇嬷嬷的教导不是白听的,压箱底也不是白看的,他说大婚不圆房怕不吉利,其实她比他更怕。
嘤鸣要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您别光说我,也不瞧瞧您自己。您来探望我,就打扮成这样,却要我盛装出迎,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虽没动,但她那头有了动静,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调动起来,开始全身心地期待。宫里就是这点好,没有藏着掖着,该传授的技艺有人倾囊相授,一切只为促成帝后和谐。
“那你怎么不打扮打扮?”皇帝觉得有些纳闷,“你是不怕自己的丑样子落了朕的眼,破罐子破摔了啊?”
他满足地喟叹,落进一片温柔的海洋,没有掀起被子去探看,脑子里蹦出一个香艳的画面来。玉手弄飞梭,绛唇点长槊,他的皇后比他想象的更大胆。这种邀约才是强有力的,令人不能抗拒。他翻身而起,没有忘了“轻一点”的承诺,后来是真的很轻很轻,可他的皇后还是泪流满面,并且发誓半个月之内再也不和他同房了。
她说知道,“我这才把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就是为了等您吗。”
皇后伤亡惨重,这点从她的步伐里就能看出来。大婚第二天要上寿皇殿禀告列祖列宗,她在人前断不肯失了皇后威仪,背着人的时候一瘸一拐,看得皇帝很心疼。
“你不知道今儿夜里朕要来瞧你吗?”
“昨晚那个金疮药,后来怎么不见了?”从寿皇殿出来,他还有些懊恼,“早知这样……”
皇帝自然也要打量她,才分开几天而已,乍一见她,竟有些陌生了。这清水脸子清水的身腰,在宫里很少见,后妃们有帝王家的尊贵体面要维持,别说白天梳妆打扮了,就算夜里都要拿粉拍满全身。宫里的生活,活的就是一个精致,只是这精致并非人人都爱。比方这位皇后,回到了自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儿,摘完了头上钗环,干脆素面朝天。
嘤鸣正襟危坐,态度十分坚决,“横竖我不会再上您的当了。”
她跟在他身后进来,怕有人误闯,回身掩上了半边门。灯下才看清他的打扮,她徐徐点头,点得意味深长,“敢情您这回还是微服出巡呐?”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成这样,四开叉的袍子上罩着黄马褂,那模样更多了几分精干。她怅惘地想,要是他出身公侯人家,这样年纪正是受封一等侍卫,挣巴图鲁美名的时候吧!
女人擅于反咬一口,后半截他本来已经放弃了,是她主动上来兜搭,引发恶果后又怨他,做男人就是常受窝囊气。不过要论快活,那也是真快活,和自己喜欢的女人,每一丝滋味儿都值得再三品咂,心里的满足远胜肉体的欢愉。
“有什么可迎的。”皇帝不耐烦道,拍了拍背后,举步就往她屋里去,边走边道,“朕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恰好经过你家门前,顺道进来看一眼罢了。”
“朕回头传周兴祖来。”九龙辂车在直道上慢慢前行,他抚着膝头说,“让他调制些药,先替你消了肿再说。”
嘤鸣说不敢,“您总得说明白是来干什么的,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迎驾呀。”
嘤鸣脸上一阵血潮狂卷,紧咬住唇不说话。
她明知故问,皇帝有点生气,“跳墙、跳墙……朕是一国之君,你拿这个字眼形容朕,是想让朕下不来台吗?”
女人害臊起来就是这么小家儿气,皇帝正想笑话她,忽然车身猛地一颠,他想都没想,伸手挡在她和车围子之间。那小脑袋果真砸过来,幸好有他托了一把,才免于直愣愣撞上去。
嘤鸣哦了声,“那就多谢主子体恤了,不过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您大晚上跳墙进来见我,是为什么呀?”
随行的德禄很惶恐,慌里慌张道:“万岁爷,主子娘娘,才刚碾过了一块石子,叫主子们受惊了。”
皇帝很尴尬,“朕是不想把你府上闹得大乱,眼看大婚在即,府里各样都要安排,倘或这会子迎驾,大家都费手脚……”说完了发现这种说法十分有理有据,便加了一句,“朕是为你齐家着想。”
皇帝十分不悦,“把清扫御路的交慎刑司法办!”
姑娘夜会喜欢的人,那份温情脉脉从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发散出来,她背着两手,扭捏地慢悠悠转动身子,妩媚得像檐下那盏徐徐转动的料丝灯,“您怎么上我们家来了?要是有什么示下,打发人登门,或是白天御驾亲临也成啊,犯不着大晚上来,还跳墙……”
嘤鸣忙说不碍的,“不过颠了一下,把人送到慎刑司,少不得挨一顿好板子。”
皇帝不说话,满脸的不高兴,不用掌灯就看见了。嘤鸣知道他恼,也不去哄他,相处了这么长时候,她早就摸准了,他那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不如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只要他忘了,万事都好商量。
皇帝却余怒未消,“你身上不好,颠着了怎么办?”
嘤鸣怕他怪罪,一径赔笑说:“是,这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得很,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您这会儿怎么样了?没摔着吧?”
嘤鸣听了心里甜起来,暗道这人比起畅春园那回,进益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啊。如今竟知道心疼她了,要是再遇见沟坎,不会站干岸,让她自己蹦过去了吧!
皇帝虎着脸,觉得很没面子,“厚朴是故意的吗?把朕领到这里来,事先也该告诉朕有树才好啊。”
她忸怩了下,“哪里就颠坏了,我这会子好多了。”
“主子爷?”她讪笑了两声,“您没事儿吧?”
他看了她一眼,龙爪从自己膝头移到了她大腿上,一本正经道:“那今晚,朕与皇后秉烛夜谈。”
月上柳梢头,真要是一弯弦月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今晚大月亮煌煌照着天地,发生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心里惊惶,忙提着袍子跑过去,看见一个人懊恼地坐在芭蕉树底下,正愤怒地拍打着衣裳。
嘤鸣嫌弃地格开了他的手,“谈什么?”
“哎呀!”嘤鸣差点叫出声来,眼见着一个潇洒的身影跃过女墙,笔直落在了芭蕉树上。那芭蕉年代久远,总有二三十年了吧,枝干阔大粗壮,饶是如此也被压断了。只听咔嚓一声,叶片随人一块儿坠落下来,她想这下子不好了,万岁爷要吃人了。
皇帝丝毫不在乎受到的冷遇,重又把爪子按了回去,“谈谈将来,朕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文二,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