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能是什么喜事?嘤鸣一头雾水跟进去,皇帝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礼,回身看见那满地打滚的熊崽子,笑着拍手逗弄,“士别一夜当刮目相看,果然穿上衣裳愈发精神了。”
他说免了,声线倒比寻常还温和些,“过会子朕有件喜事告诉你。”
太皇太后只是笑,“人家给姑娘买花儿买粉儿,你倒好,买个熊!且留着玩儿两天还犹可,等再大点儿务必送走。熊瞎子这东西可不是猫狗,万一闯了祸,后悔都来不及。”
嘤鸣忙起身到檐下去迎接,那人从中路上过来,永远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她抚膝蹲福,“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说是,“本就是一时高兴,有的人适合养猫养狗,皇后适合养熊。”
才说完,听见外头宫门上有击节声传来,太皇太后和太后坐直了身子,透过南窗朝外看,“皇帝来了。”
他身后的皇后黑了脸,这个人,不会说话少说点儿,张嘴就得罪人,话还那么多!谁说她适合养熊,难道他没看出来,她分明适合养龙!
太皇太后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尴尬地看了皇后一眼,同因皇帝感到糟心。皇帝终于察觉了,便开始转移话题,“皇后的胞弟,朕破格授了他二等侍卫。”
太后是个没心眼儿的,她想的远没有别人那么深,嘤鸣冲太皇太后笑了笑,“奴才觉得是个好名字。”
原本公侯家的男孩儿授二等侍卫倒也没什么,但那得是到了年纪之后。太皇太后很不解,“皇后的兄弟不是还小吗,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是什么名字!”皇太后道,“好歹叫个双喜呀,吉祥什么的。人家本就长得丑,取个好听的名儿,叫起来也敞亮。”
皇帝笑道:“提前两年罢了,身上有了衔儿才好指婚。”
嘤鸣说:“叫杀不得,万岁爷给起的名字。”
嘤鸣讶然,“厚朴才满十三,万岁爷怎么想起给他指婚了?”
“它叫……什么来着?”
这也是赶鸭子上架了,他正了正脸色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佟家的姑娘,孙儿替她觅了门儿好亲。皇后的胞弟是正经国舅,嫁给他,对佟家也是恩赏,皇祖母的意思呢?”
人眼巴巴盯着熊,熊也眼巴巴盯着人。太皇太后的那只叭儿狗起先还叫得欢实,后来小熊崽子一发威,早吓得夹着尾巴跑了。大伙儿仔细打量那张脸,灰蒙蒙的毛色,两只花椒眼。嘴筒子倒长得很饱满,舌头搅动,能抡出花儿来。
太皇太后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皇帝的谋算自然是宾服的。不愿意佟崇峻的闺女进宫,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不想委屈皇后,至于把佟家闺女赐婚齐家,里头还有他更深的用意。
两位老主子坐在南炕上,颇费思量地盯着那只狗熊崽子。嘤鸣一大早起来就给它赶了件衣裳,绿底上大红花,北方传统花色,穿上十分俏皮喜兴。
如果单是加恩,宗室之中亲王贝勒那么多,配了哪个都是正头福晋,不比嫁进齐家有体面?可皇帝偏选了齐家,一则是昭示他对皇后母家的看重,二则也想借佟崇峻的功勋保一保纳辛。如果某一天他不得不拿齐家开刀,有佟家在,便是一重保障。
果然太皇太后和太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太皇太后笑了笑,“我的哥儿,你真是用心良苦了。皇后,你可要好好谢谢你主子。”
忘了?乍听不可思议,但再细一琢磨,好像合情合理。毕竟那呆霸王至今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儿,你不能拿他平衡朝堂的睿智,套用在他平时的为人处事上。
嘤鸣何尝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他这也算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让她知道他无意针对齐家,否则便不会促成这门婚事。她站起身向他蹲了个安,“奴才代家里阿玛和兄弟,谢主隆恩。”
松格眨着眼想了想,“别不是忘了吧!”
皇帝陶陶然的笑,有春风拂面般馨甜的味道。
可她又抠着床板上的雕花黯然,“我本想着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总要和我说些什么的,可回来的路上他只字未提,也不知那一摸算什么意思。”
太后嗟叹不已:“这个指派很好,佟家姑娘是个有造化的,你早前还说她身世可怜来着,如今她进了你家了。要说纳辛的两位福晋,真真儿没的挑拣,姑娘进了门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松格也闹不清主子现在的喜好,“奴才以为您就爱海大人那样的呢,不过没关系,喜欢皇上更好,这么着心里就不别扭了。”
嘤鸣说是,“我的两位母亲待人向来极温存,我自小在家没吃过什么苦。佟二姑娘进了我们家宅,绝受不了委屈的。”
嘤鸣侧过身来,嗫嚅了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心里偷着喜欢他了。你说这么个臭德行,我怎么能看上他呢,想是和他处久了,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太皇太后颔首,“既这么,挑个日子下恩旨就是了。佟家姑娘十五,比皇后的兄弟还大些,姑娘大些好,知道心疼爷们儿。赐了婚什么时候成亲,全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倘或觉得年纪太小,或等再大些,也不是不成。”
松格哦了声,嘻嘻笑着扒上床沿,“主子,万岁爷这是对您有意思,他想和您好好过日子来着。那您什么想头儿?您喜欢他吗?”
皇帝自是高兴的,这样可算双赢,既加恩了佟家,又不必因此伤了皇后的面子。早前指婚的计划就在他脑子里酝酿,他甚至想过要把佟家姑娘指给海银台。至于为什么会想到他,大概也是冲着海银台那股子不懂得转圜的执拗劲儿吧。
嘤鸣被她这么一说有点儿傻眼,难道是她表述得不清楚吗,多早晚说他占她便宜了?她说:“你小点儿声,不是偷着摸,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抓了我的手。”一面说一面按住胸口,面红耳赤,“我到这会子想起来,心头还蹦跶呢!”
做精细活儿的人,心思全在手艺上,不懂得揣摩圣意。他那次下令让他在枣核上雕十八罗汉,当时不过泄愤一说,其实他告个罪说“奴才无能”,反倒更称他的意儿。结果这海银台是个认死理儿的,时隔三个月,竟真把那枚枣核送来了。
松格一听哗然,“这哪是皇上老爷子的做派,尽占人便宜啦!”
象牙小盒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枚被摩挲得发红的枣核,核儿的形态并未发生太大改变,但细看之下刻面高低起伏,十八罗汉一个不差。这世上竟有这么拧的人,皇帝觉得脑仁儿疼,更叫他不悦的是,这枣核儿的存在间接证明了那枚橄榄核舟也是他的手笔。
她嗯了声,好半晌没说话,在松格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忽然说:“先前在外头,万岁爷摸我手了。”
“朕只知你会做烫样,没想到还会核雕。”皇帝唇角轻轻一牵,把这枣核儿放回了盒子里,“好得很,下回让那些周边小国见识见识我大英匠人的手艺。”
殿里灯一盏盏都灭了,最后只剩值夜的,远远点在案头上。她仰天躺着,盯着帐顶直愣神,松格在床前打了毡垫子,撑着身小声问:“主子,您今儿出去顺遂吗?”
海银台常年出入山野,面圣时从没有拱肩呵腰的体态,即便是低头回话,也自有他的风骨,“奴才原不会核雕,因皇上降旨,才特特儿跟核雕大师曹孟纯现学的。”
横竖先弄下去安置吧,宫人们伺候她擦洗了,换了衣裳,她叫了松格一声,“今晚你上夜,我和你说说话儿。”
皇帝哼笑了声,“这样的手艺,恐怕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到的。”
嘤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这得问万岁爷去,我就想要只狗,他给我买了只熊……”谁知道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是。”海银台微呵了呵腰,“请皇上恕罪,这核雕并不是奴才一人完成的,还有曹师傅润色的功效。”
“长大了可怎么办呀?”
这话是真是假?自然是假的,要是认真计较,断他个欺君也不为过。可是皇帝没有想去深究,他反倒有些佩服他,这是个聪明人,料准那枚橄榄核出了差池,因此尽量周全着,欲让自己全身而退,也想保全嘤鸣。如果当初嘤鸣不进宫,这会儿他们已经双宿双栖了吧!皇帝酸涩地想,自己的皇后和人定过亲,确实令他有些吃味儿,但换句话说是自己横刀夺爱,他也不能揪着受害者不放。
“奴才在上驷院见过熊,那么老大的个头,和骆驼养在一块儿……这熊瞎子能长大吗?”
唉,主要是因为二五眼如今对他好像有了点儿好感,他的底气就壮了。一个人一旦有底气,心胸便会开阔些。他也不讳言,盖上盒盖对海银台道:“你与皇后定过亲,朕知道。”
嘤鸣回到头所的时候,跟前伺候的都在檐下等着,见她牵着一只熊崽子回来,一窝蜂地迎上前惊叹:“娘娘怎么想起养这个了?”
海银台神色如常,淡声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不从。”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有贼心没贼胆儿,真是老把式遇上了新问题。算算时间,大婚将近,一眨眼就到了,何必为了那几天光景,惹她不高兴呢。
皇帝笑了笑,“单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忌惮朕心里有这根刺,将来与皇后之间起隔阂么?”
德禄看着万岁爷的眼神,感受到了同样的怅惘,“要不过两天主子再带娘娘出去一回,比如给杀不得配个媳妇什么的……”
一个有匠心精神的人,回话倒也严丝合缝,他说:“皇上是圣主明君,绝不会因此小事心生怨怼。奴才与皇后娘娘确实定过亲,但也只是定亲而已,请皇上明鉴。至于皇上与娘娘是否起隔阂,奴才是局外人,不敢妄下断语。”
她的肩舆晃晃悠悠往西路去了,底下还跟着一只连滚带爬的熊崽儿。皇帝站在那里目送她穿过御花园,再看看这花园里那么多的亭台楼阁,忽然发现失策了。早知道预先安排下,绛雪轩也好,养性斋也好,不都是现成的好地方吗。
是啊,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就不会牵一发动全身,就可以标榜自己是局外人。不管他和嘤鸣之间有没有过情,这样的回答显然是最合适的,倘或急着为皇后诸多澄清,那才是最蠢的做法,反倒惹人注目。
嘤鸣有点嫌弃他,虽然一块儿吃了馄饨,又悄悄摸了回小手,还慷慨地给她买了熊崽儿,但他不会以为这样就够交情一块儿回去睡觉了吧!可惜不好说他傻,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明儿一早还有嬷嬷考我琴棋呢,我非回去不可。”说罢摇了摇链子,“杀不得,咱们家去吧。”
皇帝已经是个胜利者,所以他心情大好,自己情路顺遂,便想着是不是也慰藉一下失意人。可是转念再想想,佟崇峻的姑娘要是指给了海家,岂不有拿人姑娘填窟窿的嫌疑吗,那么推恩反成了责罚,倒不好了。
皇帝茫然,“为什么,难道咱们的交情还不够吗?”
“皇祖母应允了,那孙儿就按皇祖母的意思办。朕已经命人拟定了诏书,过会子就能给两家颁布下去。”
结果她登了肩舆接过链子,却说:“我得回头所殿。”
皇帝的性子风风火火,说办也就办了。下半晌恩旨到了门上,齐家一门听得直发懵。
小富提溜过来,说在这儿呐,“娘娘上了肩舆,奴才把链子给您。”
“给厚朴赐婚?”侧福晋不明所以,“他才满十三……”
嘤鸣呢,还在扭头找熊,“我的杀不得呢?”
纳公爷在地心转了两圈,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最后说好,“佟崇峻家的姑娘,这宗姻亲连得好!”
皇帝没言声,暗暗称赞德禄是个聪明奴才,这么见缝插针地为主子着想,回头得好好论功行赏。
厚贻绕着厚朴打转,“二哥,您说话儿就有媳妇儿啦!怪道昨儿姐夫说要赏您,您这回不用上粘杆处当三等虾了,直升二等侍卫,有个当皇上的姐夫真好,我看比那盖房子的还强点儿。”
那巨大的门扉被推动开,发出隆隆的声响,德禄和小富挑灯在门洞里引路,一面道:“万岁爷,主子娘娘,肩舆在顺贞门等着呢。奴才打发人往前传了话,御花园到养心殿这一线的宫门都落了锁,可畅通无阻。”
福晋坐在圈椅里,等着丫头往眼袋锅子里装兰花烟,抽空对侧福晋说:“佟家姑娘咱们在中秋宴上见过,依着佟福晋的心思原是想进宫的,亏得宫里体谅,指给咱们了。这回可好,咱们娘娘的地位稳了,你也好放心了。”
马车终于过了筒子河,一直往前,停在神武门外。守门的护军在两掖压刀站立,见帝后下车,恭恭敬敬扫袖打千儿。
侧福晋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阿弥陀佛,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大善事,这辈子儿女都不用我操心。”
嘤鸣点头,她自然知道,其实能留下薛福晋和孙辈儿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薛家祖上从龙有功,家业也不至于全部查抄,皇帝碍于先皇后,总会让他们过得去日子,也好堵天下悠悠众口。
厚朴却忧心忡忡,往自己下半截看了看,觉得这份恩宠真是叫人难以承受。尤其那姑娘还比自己大,自己在这少奶奶面前,不得像儿子似的吗。
皇帝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沉默了下道:“薛尚章是决计不能留的,不单他,他的三个儿子也一并都要铲除。地支六旗被薛尼特氏把持了四十年,再这么下去,那些旗下人都闹不清谁是他们的真主子了。你放心,除了他们父子,朕不会动其他人,包括他的孙辈儿,朕都可以网开一面。只这父子四人,决不能姑息,这不是你能说情的,你要知道。”
那厢的嘤鸣呢,听说赐婚的旨意宣读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是人总有小心思,以前不管呆霸王后宫有多少女人,已成了事实没辙。以后可不同了,既招惹了她,再一股脑儿往后宫装,她就难免会有些不高兴。眼下好了,他这么做,是在向他表明心迹吧?两个人之间只剩薄薄一层油纸,就是这层朦胧的纸,欲破不破的时候,最是叫人心尖儿打颤。
她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快到神武门了。”从窗口望天上弦月,月已中天,便道,“今儿咱们出宫的时候真长,都交子时啦。”
姑娘总要含蓄些,她等着他主动和她说那句话,可他似乎极忙,为车臣汗部的战事,为除掉薛尚章,也为拿那些黑衣人大做文章。
她闷闷不乐,皇帝偏头打量她,“怎么了?”
她等了好几天,这几天里连一面都没见上,她心里就焦灼得慌。松格和她说起从董福祥那里听来的消息,“二爷为了瞧人家姑娘,趴在墙顶上往院儿里看,叫人家拿石子儿打下来了,脑门上肿起那么大一个包儿,像寿星翁一样。佟福晋吓了一跳,原说是贼呢,掌了灯才看清是姑爷,直说闹了大笑话……”发现她主子心不在焉,便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她还记得顶砚台那晚,在隆宗门前见了干阿玛一面,那会儿他什么话都没说,单是看她那眼神,现在回忆起来都让她鼻子发酸。她一直觉得他还是心疼深知的,只是人到了那个份儿上身不由己,就算牺牲再多也要往前走。薛家要是败了,深知该多可怜呢,后世的帝王,只怕会把她的祭享都撤了。
嘤鸣浑身透着难受,又觉得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只管摇头。
嘤鸣没辙,垂下头说是,心里到底觉得难受。
松格是个明眼人,“您是不是想万岁爷了?”
他轻叹了口气,“薛家的事儿你别管了,和薛深知有交情,逢着她的生死忌去祭奠祭奠就是了。至于她的母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别在他们身上费心,伤了自己的体面。”
她愣了下,“全做在脸上了?叫你一眼就瞧出来了?”
皇帝知道女人在这种事儿上容易感情用事,可朝堂上的一切都是铁血无情的,就像她上回替人出谋划策,也要人家领情才好。结果万般无用,哭哭啼啼跑到老佛爷跟前表明心迹,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松格嗐了声,“这个还用瞧?不是明摆着的嘛!您要是想他,上养心殿瞧他去呀,何必在这儿唉声叹气的呢。”
嘤鸣不甘心,往前蹭了蹭,几乎和他促膝,切切道:“您会留他一条命吗?”
嘤鸣低下头,摸了摸杀不得的脑袋,心说他又没和我捅破窗户纸,我上赶着去瞧人家,像什么话!
皇帝别过了脸,“你别管。”
松格看她不表态,知道她为难,便自告奋勇道:“奴才上养心殿找小富去,和他打听打听万岁爷在忙什么。再让他和徳管事的传个话,让德禄敲敲边鼓,撺掇万岁爷来看您。”
她舔了舔唇说:“我没忘,可薛家毕竟是我干亲,况且他们又是先皇后娘家……主子,您打算怎么处置薛公爷?”
嘤鸣说别,“九成是有事儿要忙,咱们别给人家裹乱。”
他半阖上了眼,从那一线天光里瞥她,“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忘了。”
好在她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儿可干,她的头所殿开始迎接前来串门子的嫔妃,打头阵的是恭妃,说大婚的日子快到了,来瞧瞧主子娘娘这头有什么事儿需要搭把手。
这样下去,会不会累及她家里?纳公爷眼下虽“从良”了,但老账还在,万一惹急了薛派的人都抖露出来,鄂奇里氏还能存立吗?嘤鸣心里惴惴的,但又无法问出口,害怕给皇帝提了醒儿,愈发勾得他要认真计较。她只能尽量把话头儿固定在薛家身上,小心翼翼道:“薛公爷奉命出京了,您就开始发力收拾余党……这回是要肃清朝政了吧?”
恭妃是大阿哥生母,嘤鸣得卖她面子,搭手的地方自然是没有的,就剩一块儿喝果子茶,一块儿闲话家常了。然后这个头开完,就像皮口袋破了口子,各宫嫔妃开始络绎地往来,加上婚期临近,关于大婚事宜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所以忙起来也晕头转向,来不及琢磨旁的了。
若说吓唬自己,那纯粹是嘴上逗闷子,皇上遇袭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会传遍整个京畿,薛派内部会开始互相猜忌,互相指责,究竟是谁那么糊涂,犯了这样的错误。一条船上的人最忌窝里斗,外面还没攻进来呢,芯儿里就烂了,那这条船早晚得翻,最后获利的自然是皇帝。所以啊,一个能稳坐皇位十七年的人,哪里是一个“呆”字能形容的。他处置朝政之精明,玩弄计谋手段之老道,可不叫人心生寒意么。
后来听说,薛家的事儿确实闹起来,她在深宫里闭目塞耳,外头已经天翻地覆了。
他说怎么不是,“就是为了找乐子,吓唬吓唬自己,再吓唬吓唬别人。”
薛尚章在行军途中坠了马,那时正是率领三旗骑兵过旷野的时候,真正万马奔腾,摔下来是什么情形,可想而知。这宗事是旗下副都统办的,一个惯会领兵的人,要使别人马失前蹄,是件很容易的事儿。薛尚章的长子伊都立目睹了整个过程,抽刀便砍向副都统,其实从计划开始到全面实行,表面风平浪静,水下早已暗潮汹涌。一个副都统,在军中混迹的时间不比薛家父子短,所以伊都立挑起的兵变不过维持了一盏茶工夫,很快便被以叛乱之名镇压,并就地处决了。至于那位戎马一生,最后横死的薛公爷,朝廷自然不能亏待。尸首装进阴沉花板的棺材里,派了半旗的人马护送回京。余下的兵力,继续随副都统赶赴喀尔喀,平定车臣汗部叛乱去了。
她一怔,终于哦了声,“这就对上了!”说罢直直瞧着他,“您这么做,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吧?”
嘤鸣得了消息,一个人坐在梢间里,也不掌灯,趁着黑暗痛哭了一场。
“那些黑衣人也是朕安排的。”他觉得没有必要瞒她,夫妻一心么,从现在开始就该学会信任了。
早前就知道这次会出事儿,薛家的担忧只是公爷不在京里,朝政局势会产生倾斜,但她担忧的却是他的性命。他以为地支六旗尽在他掌握,但六旗十万人,一人一个心眼子,怎么做到个个归顺?皇帝铁了心要铲除他,如今到底动手了,她这个被他们千方百计送进宫的干闺女,除了为这位干阿玛哀哭一场,什么力都没尽到。
她喜欢琢磨,他是知道的,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怀疑今晚的事儿有蹊跷。
外面次间里有一盏蜡烛缓缓移过来,放在南窗前的炕桌上。梢间的门扉紧闭,桃花纸蒙着豆腐格的窗花,灯火映照出的身影投在桃花纸上,像透过白纱幕布的皮影戏。
皇帝淡淡一笑,“怪那毛贼运道不好,偏撞到枪头上了。”
“朕知道你伤心,你可以哭,但不能怨朕。”他隔着那扇门说,“朕这么做,是为江山社稷,是为后世子孙。朕被他辖制了整整十七年,够了,朕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将来也活在薛尼特氏的阴影里,所以一定要铲除他。”
嘤鸣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您丢的荷包,这会子已经找回来了吧。”
嘤鸣听他说完,心头的那团痛慢慢沉淀下来,“我只是难过,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听我一句劝……”眼下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或者换一条路,也不至于落得这样凄惨下场。
“你在想什么?”他闲适地倚着车围子,檐角挂的灯笼微微款摆,一来一往的光影穿透雕花门,他的脸也随之忽明忽暗。
皇帝的话没有温度,“如果他愿意退一步,确实不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朕看在他是孝慧皇后的父亲,是你义父的份儿上,也不能将他赶尽杀绝。可惜,权力这种东西,尝过了味道就不愿意松口,天下人皆是如此。朕问你一句话,皇后,你愿意死的是朕吗?”
今晚上拿住的那些人,接下来就是扫荡薛派的工具。薛尚章虽依照指派出征了,留在京中的党羽暗中总要有所动作。只不过就此派出杀手来刺杀皇帝,这么做未免太过冒进了,似乎有些说不通。后来坐在马车上嘤鸣还在翻来覆去思量,连皇帝同她说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嘤鸣一怔,脱口道:“不,我不愿意。”
嘤鸣想了想,这名儿虽不好听,但绝对吉祥。连万岁爷都说杀不得了,那必能保长命百岁。当然其中还有另外一层隐喻,也许这三个字就是赏齐家的,他虽不明说,但在她听来,却像得了免死金牌一样。
他在门外听着,轻轻笑了笑,“既然不愿意死的是朕,那死的就只能是他了。”顿了顿问,“你还在哭么?”
皇帝听她挤兑她弟弟,真是听得神清气爽,要是换了以前,这个箭靶子应该是他啊。低头瞧瞧这小熊崽儿,满地打滚,一身的泥灰,他弯下腰说:“朕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杀不得。”
她举起帕子掖眼睛,“这会儿停下来了。”
嘤鸣哼笑了一声,“我可没见过哪个巴图鲁是豁牙子,您自个儿琢磨去吧。”
“是听见朕让你二选一,吓得忘了哭么?”
厚贻捂住了嘴,“您瞧我牙干什么,胆儿大不大和牙不沾边。”
嘤鸣说不是,“您进来和我说话,我就觉得不能再哭了。”
谁知皇帝没发话,倒是姐姐拆了他的台,“是该先练练胆儿,你瞧你那颗牙!再不拔了,长出来的小牙东倒西歪,仔细以后变成九齿钉耙。”
他嗯了声,坐在南炕上慢慢拍打膝头,那清晰的剪影,秀美得像一幅画儿。
厚贻是人精儿,他见哥哥要得赏,自己忙一挺胸脯,“奴才也能护驾。奴才八岁,已经能提溜五十斤的皮兜了。奴才阿玛说奴才下盘稳,将来进善扑营,越练胆儿越大。”
彼此都不言语,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但他还是转头望向那扇门,“皇后,朕希望你我之间不受琐事打扰,不是与自身休戚相关的,都不要去理会。当然,朕也绝不会让那些不好的事,在你身上发生。”
皇帝听了很满意,赞许地点头,“就冲你这份效忠主子的心,朕也要赏你,回去听好信儿吧。”
嘤鸣轻叹了口气,“可时候久了,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吗?”
厚朴立刻抓住了表忠心的机会,“奴才粉身碎骨,也会保护主子的。”
他说怎么不能,“朕不会说好听的,只有一句,请皇后记住。因为你身在其位,势必受人嫉恨,朕永远不会相信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一句都不信。”
皇帝瞥了瞥这二五眼,“难道你认为朕会只身出游?倘或没人暗中保护,朕岂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嘤鸣眼里忽然盈满了泪,这呆霸王,宣誓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可这样的保证,比说一万句甜言蜜语务实多了。深宫犹如悬崖,今儿鲜花着锦,明儿满门抄斩说来就来,只要他不听信谗言,她就没有这样的隐忧。
嘤鸣还在琢磨,“今晚的一切,全在您掌握之中?那些御前侍卫也是您安排下的?”
她咬了咬唇,有意刁难他,“要是我真干了坏事呢?您也相信我?”
皇帝复看他一眼,唇角那一丝笑,笑得意味深长。
他蹙眉思忖了下,“信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首先得是朕信得过你的人品。”
“是……”厚朴垂袖,呵腰道,“谢主子教诲。”
嘤鸣觉得纳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人品什么时候那么好了,便问为什么,盼着他能夸夸她。
厚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他以前没有见过皇帝,对帝王的认识全来自于戏文。台上的皇帝都是黄袍长须的模样,论年纪总得阿玛那么大,所以初见这位皇帝姐夫,虽不至于像当初对海银台的挑眼,但也只觉太年轻,言语间虽恭敬,却多少欠缺那么一点畏惧。结果目睹了一场暴乱,从发生到消散,全在他眼风流转间,方明白什么叫弹指掌人生杀,再也不敢不怀惕然之心了。
结果皇帝的评价可以说很实在了,“一个那么爱吃的人,一门心思全在吃上,哪还有时间琢磨坏事!”
身后传来呼喝的嗓门,皇帝回身望,御前侍卫们把那些黑衣人都拿下了,一个个捆绑得粽子一样。他眯着眼,曼声说:“这话不对,成家立业么,先成家再立业。爷们儿只有成了家,心才能定下来,好好做出一番事业……”九门提督遥遥望过来,不动声色向他请示下,他抬手微微一扬,很快一场变故就结束了。侍卫押着不速之客眨眼撤离,这夜市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人潮依旧涌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又来了,嘤鸣拉长了脸想,老是这样,好话没说两句就变味儿,这人压根儿不适合聊天。
嘤鸣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不管,自觉作为姐夫对小舅子的关心,问一问家常的问题,实在没什么可提防的。他的表情依旧威严,和他不相熟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这刻心里那份热切的渴望。厚朴是老实孩子,他说:“回主子话,没有。奴才年纪还小,没做出一番事业来,哪有脸成家。”
可皇帝自己并未觉察,他只是看着那扇门,只是觉得很想念她,“皇后,咱们半个月没见面了……”
不知为什么,原本挺寻常的一句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就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噫,又有蜜糖漫上身来,她赧然等着,“然后呢?”等他说想她。
厚朴一见,立刻就要冲上去,皇帝说不必,“咱们逛咱们的。”言罢一笑,“你年满十三了?家里给你说亲事没有啊?”
结果他说:“你出来,让朕看看你胖了没有。或者……朕进去,让你看看朕瘦了没有。”
话才说完,身后不远处有兵戈之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只见百姓惊惶避让,大路上凭空出现了很多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正与一帮来历成谜的黑衣人混战。
嘤鸣一听有点儿慌神,这黑灯瞎火的,他进来做什么?还看看胖瘦呢,她多早晚和他这么熟了!
厚朴道是,垂着袖子说:“奴才谢主隆恩,一定奋发蹈厉,不负主子厚望。”
忙站起身,不愿意他进来,只好她出去。可她才想迈腿,他便推开门进来了,那么高的个头呀,灯火从他背后照过来,轮廓镶了圈金边一样。以前只晓得他挺拔,今天他穿着玄色的衣裳,站在面前就像一座山。她心里急跳,想说让他出去,可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纳辛的讨乖之处了,往常可能还犯浑,眼下闺女做了皇后,办事就愈发谨慎,不敢再落人半点口实。皇帝点头,“这样很好,先补了蓝翎侍卫,等年满十五上紫光阁演武选拔,再调到御前来……”他又回头看了嘤鸣一眼,并非个个皇后的娘家兄弟都能在御前任一等侍卫,这也算爱屋及乌了。一等侍卫的职上出了多少封疆大吏,真是数也数不清。将来只要他肯上进,前程自不可限量。
宫里的殿宇,正中间的叫明间,与明间相邻的是次间,梢间呢,在最偏最深处,这会儿感觉已经脱离了三千红尘,游离在阳世之外。没有侍奉的宫人也没有灯火,只有槛外一盏幽幽的油蜡,散发出一点迷离的微光。
厚朴笑了笑道:“回主子话,奴才阿玛有训示,不能仗着祖上功勋挣前程。况且我又是娘娘胞弟,更要谨慎自省,不能给姐姐丢人。奴才眼下年纪还不到,先慢慢学着给主子办差,往后真授了品级,也不至于慌了手脚,叫人耻笑。”
他向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这种情境下,又是紧张又是彷徨。
“越性儿再等两年,上内务府领二等侍卫不好么?”
嘤鸣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不像这风月老手,心里虽然喜欢他,到底他是个男人,没有熟悉到根儿上,还是存了些畏惧之心的。他身上的龙涎充斥这小小的空间,肩上团龙纹的金银线,折射出炫目的光。
大英的侍卫分一二三等,下边才是蓝翎侍卫。纳辛的这个儿子虽不能承爵,照理破格擢升二等侍卫也不是不能够,他却等着补授蓝翎侍卫,倒让皇帝有些意外。
脑子无法思考,一片乱糟糟,不知应当怎么办。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来,她嗫嚅了下,“您……”
这么着就热闹起来,多了两个人,气氛便活跃不少。厚朴半年没见,和以前大不同了,兢兢业业护卫在左右,完全是侍卫的做派。皇帝问他今年多大,他说:“奴才前儿满十三了,下月上粘杆处报到,候补蓝翎侍卫。”
他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尖修长细洁,简直可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拉起满弓时是怎样一种美态。那手冲着她的脸,一分分移过来,嘤鸣几乎忘了喘气,满脑子想着他要抚她的脸了。上回是摸手,这回是脸,这呆霸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呆。他的煞风景全在说话上,索性闭嘴,那份魅力便叫姑娘难以抵挡。
厚贻见哥子这样,忙也要行礼,皇帝说不必了,“你还是孩子,等将来领了旗务再说吧。”
嘤鸣气息咻咻,小鹿乱撞,眼看着那兰花尖儿一般的手指到了面前,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姑娘垂眼的样子最是娇羞,她想他应当也这么认为吧。她红着脸,静待那温柔的抚触,甚至推想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大约他会顺势把她抱进怀里,会亲吻她的鬓发……
皇帝心下满意,嗯了声道:“这是在外,不必拘礼。”
还好今天洗了头,她庆幸不已,保证绝不会发生一亲一嘴油的尴尬。那指尖终于触到她的脸了,她能感觉到盈盈的温度,她等着接下来更汹涌的甜。可是人生总是处处充满坎坷,原本那么美好的设想一瞬土崩瓦解,他的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一边脸颊,很坚定地拽了拽,“真的胖啦!”
厚朴毕竟大了好几岁,今年夏天刚在旗营挂了名额,开始帮着打点旗务,每月能得一点儿制钱了,因此今晚上领着兄弟出来吃烤串儿。一个预备谋前程的公侯子弟,接触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就知道天高地厚了。他有模有样扫袖打千儿,压着嗓子说:“奴才恭请圣安。”
嘤鸣终于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一团怒火直冲天灵,她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跺着脚尖叫:“宇文意,你这个呆霸王!我再也不想搭理你了!”说完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菱花门,直冲进另一头的梢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皇帝愣了下,这种家常的称谓套在他身上,真有点儿奇怪。不过路数是没错的,便冲他点了点头。
皇帝愣在那里,回过身来一脸茫然。明间里的德禄愁眉苦脸探了探脑袋,“万岁爷……”
厚贻龇牙一笑,一颗门牙晃成那样还舍不得拽了,舌头一舔翘起老高,“谁不要我都不碍的,我姐姐要我!”说着滴溜溜的眼睛转过来,瞧了一眼皇帝,“这是我姐夫不是?”
皇帝脚下发虚,怔忡走了两步,“她刚才……叫朕什么?”
齐家一共六个孩子,兄弟姊妹间感情很深厚,厚贻是垫窝儿,也是姐姐们拉扯大的,虽然有时候人嫌狗不待见,但他心正,对姐姐只有敬爱,从不使坏。嘤鸣好好打量了他一通,男孩儿蹿起个头来就是快,姐弟相见虽高兴,也不忘叮嘱他:“往后可不许爬树了,要是摔下来怎么办?底下有大石头,摔傻了谁也不要你。”
德禄都快哭了,“奴才不敢说……”
厚贻像那熊崽子一样嗷嗷叫起来,“二姐!是二姐!她还牵个熊!”然后连蹦带跳跑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能听错了,需要再确认一下。
正说着,斜对面有人喊起来,“嘿,二姐!”定睛一看竟是厚朴和厚贻。
德禄结结巴巴说:“娘……娘娘直呼了……圣讳,娘娘还说您是……说您是……呆呆呆……”
嘤鸣听他这么说,倒也觉得这熊确实可怜,所以那灰扑扑的毛色和芝麻大的小眼睛也怪招人心疼的,“回去给它洗个澡,我再给它做件花衣裳吧!”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不用说了。那个登基之后再也没有用过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乍然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
“你瞧这熊多聪明,它已经知道认主了。”皇帝很欣慰的样子,“买下它也算做了件好事,否则再大些,它就该被人鞭打着钻火圈儿了。再不济些,可能会被杀了取胆。”
要是按着规矩,皇帝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别说直呼,就是书写时遇上,比划都不能写全,必要缺笔以示恭敬。这个丫头胆儿现在这么肥,不过掐了她一把,她就敢甩脸子大呼小叫。其实光叫名字倒没什么,可气的是后面一句,她竟敢骂他呆霸王!
说干就干,眨眼间嘤鸣手上多了条铁链子。那灰熊崽子仰头看着她嗷嗷叫,她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要嫁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爷们儿!这辈子想和他花前月下是不可能了,他可能更愿意和她谈谈铁网山下铁篱笆。
原来自己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皇帝很生气,沉着脸下令:“把站班儿的全撤了,朕今儿要清理门户。”
皇帝立刻说:“狗有什么好玩儿的,朕送你一只熊!”
德禄一听魂飞魄散,“万岁爷、万岁爷……您不能,那是皇后娘娘,您不能清理她……”一通哀告没起作用,反招来一声暴喝,让他滚,他只好带着所有宫人滚进了倒座房。
嘤鸣忸怩了下,说:“昨儿四额驸送了老佛爷一只叭儿狗……”
松格吓得不住筛糠,“了不得啦,要出事儿了!我们主子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管事儿的,快去慈宁宫报老佛爷,求老佛爷来救命吧!”
边上德禄和小富听着,交换了下眼色,发现如今万岁爷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看来要不了多久,皇后娘娘就得爱死他了。
德禄示意她噤声,伸长了耳朵听北边动静,果真听见砰砰的敲门声,万岁爷隔门大骂:“你这二五眼,给朕开门!”
“你有喜欢的东西没有?”皇帝问,“喜欢什么朕买给你。”
屋里的嘤鸣拿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他在外头喝令,她决定充耳不闻。
幸好,自己是在二五眼稳坐皇后宝座之后才爱上她,她不用受委屈,不用苦等,一切都是她的。这个傻大姐,不知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这样顺风顺水。他觉得自己应当也成为她好运气的一部分,一辈子为她保驾护航,让她顺顺当当到老。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人的,人家只想验证她胖了没有,她竟自作多情以为他要向她表明心迹了。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候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许是上回的龟龄集留下了后遗症,才对那傻子想入非非吧!她在被窝里呜呜干嚎,恨不得把脑袋埋起来,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可喜的是爱对了人,爱的是他的皇后,正正经经要和他千古相随的人。早前的祖辈们比他还波折些,他们喜欢一个人,想给她女人堆儿里最高的荣耀,势必要等在位的皇后行差踏错,或是病死了,才有可能把那顶后冠戴在喜欢的人头上。先帝可能是比较不成功的例子,英年早逝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在于后来的继皇后压根儿扳不倒,所以他宠爱的人最后不过是皇贵妃的位分,在他过世后青灯古佛,为他看守陵寝去了。
可那个人阴魂不散,他在外头捶门,把门捶得砰砰响,“朕一定要和你好好理论一番,你骂朕什么,给朕说清楚!”
外面的空气自比里头清冽得多,他痛快吸了口气,盘算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爱逛逛,那就随她逛吧,等瞧准了时机再去牵她的手……其实他们有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是头一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回的格外令人心尖儿颤抖。仿佛有个小钩子钩了一下,那份酥麻,那份悸动……这就是爱情吧!
嘤鸣心烦意乱,那声响像砸在脑仁儿上似的,熄灭的怒火又蹭蹭燃起来,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跳下床霍地打开了门,二话不说,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脸颊,边掐边说:“快让我瞧瞧,您瘦了没有!”
皇帝颔首,回头瞧瞧嘤鸣,见她就在身后,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他心里充实起来,昂首迈出了小帐。
皇帝长到这么大,这是头一回有人敢掐他的脸,震惊之余连反抗都忘了,任她带着狰狞的表情,在他脸上肆意妄为。
老张头应了,不住呵腰说:“爷这心田……您擎好儿吧,等您和奶奶再来,必都更换妥当了。”
嗯,年轻的男人,肉皮儿保养得很好,因此手感上佳。不过再好看的人,也经不住这么一通撕扯,他的脸给揉搓得变了形,再也威严不起来了,漏着风说“住手、住手”,这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恶意的痛快,刚才的不满也一扫而空了。
如果那一袋银子能打破他和皇后相处的僵局,那就是偷得好,哪怕再加上十倍,都是值得的。皇帝心满意足,摆手道:“这件事不和你相干,咱们吃了东西就该给钱。也不必找了,剩下的拿来换两块新油布吧,等天儿再冷些,我还要带内眷来的。”
皇帝终于把自己的脸从她的魔爪中夺下来,那红晕也不知是揉出来的还是气出来的,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指责她:“齐嘤鸣,你好大的胆子!”
德禄把银子放进老张头的笸箩,老张头儿忙数大子儿,嘴里喋喋说:“照顾我生意来着,没曾想被人顺走了钱袋儿,我真是过意不去。少收您钱,您下回再来……”
他的皇后不以为然,“这下扯平了,谁也不许生气。”
桌上交叠在一起的手立刻若无其事地分开了,御前二宝讪讪呆站在那里,皇帝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碎银抛过去,“跑不远,早晚会回来的。吃得差不多了,结账吧。”
皇帝想那也行吧,毕竟是自己先上手的。但冷静一下又觉得这笔账有点儿算不过来,她连名带姓叫他,还骂了他,怎么说都是他比较吃亏。
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细微的一点移动,都有扣动心弦的力量。嘤鸣其实想打趣他,这回不是又有蚊子吧,但恐怕这话太煞风景,便作罢了。她开始琢磨,自己该不该回应他呢。要回应多简单,转过腕子与他十指紧握,他就该知道她的心意了。可正打算这么做,德禄和小富回来了,气喘吁吁说:“主子,叫他跑了……”
“你……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圣讳的?你还骂朕呆霸王?”
不知她察觉没有,皇帝心慌意乱,紧张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可他没有撒开手。和上回中秋那晚不同,不是气势汹汹,是春风化雨般无声无息的。那只手细腻柔软,顺从地蛰伏在他掌心里,他轻轻握住了。他想也许这手上有机簧,她的脸红起来,红晕蔓延,一直蔓延进芽绿镶滚的领褖。
那个不怕死的人理直气壮,“您不是也骂我二五眼了么,您也直呼我名字了,我就没生气,您怎么那么小心眼儿?”
不错眼珠子,手是什么时候搭上去的也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那青葱五指已经在他掌心里了。
“朕是一国之君,谁和你说心眼儿!”他气得逼近了些,“你在背地里骂了朕多少回,别以为朕不知道。”
皇帝听她一递一声温情说话,没有算计放账,全是为以后着想,心里涌动起温情来。两个人就那么对看着,仿佛那张脸是头一回见,以前的岁月都是模糊的,打今儿起才算是真正开始。
嘤鸣说彼此彼此,“您八成也没少骂我,就别在我这儿装啦。”
她抿唇浅笑,说不必啦,“外头天地广阔,就这么在街边儿上摆个小摊子,自己能作自己的主。要是跟咱们回去了,得受多少拘束呀,人家过不惯的。往后咱们想吃就出来,先叫人清了场子,没的像这回似的有闲杂人等混进来,一则扰了雅兴,二则不安全,是不是?”
要论吵架,皇帝永远吵不过她,最后气得没辙了,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怎么市井村妇一样,还有没有点儿王法?”
这么说来倒尚好,他松了口气,笑道:“慢点儿吃,不着急的。你要是喜欢,咱们把这摊主带回去,让他三天两头给你包馄饨,好不好?”
她一脸无赖相,“王法是您定的,咱们都快大婚了,您和我提王法,实在不相宜啦。”
嘤鸣别扭地嘟囔,“谁小家儿气?”轻轻抬袖擦了擦,细声说,“我是给烫着啦……您不吃您的馄饨,磋磨我做什么?”
皇帝一口气泄完了,自己郁塞得厉害,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发散,自言自语说:“朕就不该来,怕你难过上赶着安慰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人分明是铁打的心肠,哪里需要人安慰。十天不见,朕不过来,你就不知道过去瞧瞧,谁锁住你的腿了不成!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朕恨不得一辈子不认得你,就此一刀两断才好!”
皇帝看不见她的脸,有些着急,趴在桌上,贴着桌面往上看,一看之下愕然,“怎么了?你这是在哭吗?”德禄和小富追那毛贼去了,也没人替他出主意,他看见她眼里滚动的泪花,顿时慌了神,在她肩上拍了拍道:“你好歹也是公侯府邸出来的,怎么这么小家儿气?”
嘤鸣站在落地罩下,看他没头苍蝇一样转圈,嘴里半吞半含念念有词,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最后觉得不必管他了,自己在南炕上坐下,别过脸不去看他。吵架就该有个吵架的样子,那一扭头的姿势表明了态度,你不低头,我也不会向你讨饶。
她还是摇头,不说话。
果真皇帝自己打了退堂鼓,慢悠悠走过来,在炕桌另一边坐下了。侧眼看看她,她毫无动作,他嗳了一声,“朕渴了。”
皇帝发现此事不简单,她态度大变,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挨过去一点儿,小声问:“你怎么了?不愿意借朕钱么?何必这么小气,回去了朕加倍还你,啊?”
这是休兵的意思,嘤鸣也懂得见好就收,起身替他倒了杯茶,搁在他手边上,“青梅加了蜂蜜,正好润嗓。万岁爷快喝吧,没的明儿哑了,见不得臣工。”
万事大而化之的姑娘,也有细腻温软的小心思。她暗自想着,不知怎么鼻子忽地一酸,便愈发低下了头。
喝口茶还要被她堵一道,想想真是憋屈。可他是皇帝,皇帝和一个女人计较,未免显得格局太小。他尝了一口,她这里的茶水都充斥着姑娘细腻的心思,茶如其人,那温热的,清甜甘香的味道从喉头穿州过府流淌进肺腑,他缓缓长出一口气,“你只知道朕叫宇文意,知道朕的小字么?”
这呆霸王,原来那样像爷们儿。他唯恐那个贼从她背后蹭过,占了她的便宜,忙挡在了她身后。就是这样一个举动,让她觉得有丈夫护着挺好的。进宫之初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以为自己将来只能圈在那片宫墙里,过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日子。这会儿看来自己的福气从没坏过,离开了尽心呵护的家人,遇见了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满怀赤子之心的男人。这会子真想回家,想见一见奶奶,告诉她自己往后有主了,她再也不用为自己操心了,多好!
嘤鸣思量了下,好像当真不知道。名字对他来说其实是多余的,横竖永远都用不上,皇帝二字就是最好的注解。
嘤鸣摇头,“只收本金,不收利钱。”只因他刚才的仗义行径,自己愈发喜欢他,无关他的身份地位,也无关有没有婚约,单纯只是喜欢他。
可他自己总还有一点儿念想,“朕的小字叫享邑,孝慈皇后姓郭佳,朕的名字,是我母后的姓氏。”
皇帝忧伤地站在那里,怅然说:“这回如了你的意,你可以光明正大放印子钱了。”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先以为享邑二字不过是封侯享邑,寄托祖辈对他的美好愿望罢了。后来经他解释猛发现享字加邑部,可不正是郭字嘛,这名字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眨着眼睛问他:“是先帝给您取的名字?这么说来,先帝爷最看重的是孝慈皇后啊!”
慌张地摸一圈,好了,没指望了,想必人家等的就是他挺身而出一刹那。他是宫里长大的,不知道街头上那些招数,也不知道这清平盛世下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傻眼的当口,嘤鸣把她的小褡裢解下来,搁在了他面前。
皇帝依旧淡淡的,“看不看重有什么要紧,人都不在了,谁还去考证那些!你往后要是想叫朕的名字,不要连名带姓叫,这样有撒泼的嫌疑,伤了自己体面。可以叫朕小字——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当然最后脚是歇不成了,还是端着他的油茶走了。皇帝英雄救美了一回,自己觉得很潇洒,但潇洒了没多会儿,就发现腰上的荷包不见了。
他说完,倨傲地高抬着下巴,那模样与“嗟,来食”有异曲同工之妙。
油布帐篷下地方不大,也就摆了四张小桌而已。那个人蹭过来,打从嘤鸣背后经过,小富和德禄上来还不及皇帝迅速,他起身挡在那人和嘤鸣之间。这阵仗显然把那人吓了一跳,赔笑说:“怎么了爷们儿,借过、借过……”
嘤鸣暗自嘟囔,真是好大的恩典,赏她叫他小字呢。不过转念思量,这世上能叫他名字的人屈指可数,他这样慷慨,确实是拿她当自己人了吧!
摆摊儿做买卖就是图个顺利,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老张头儿忙着预备过会子城门楼子上换岗那拨人的所需,看都没看一眼,直说:“您随意。”
走到今儿,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集,好像多是来自这样的点滴积累,说不上多热烈,就是于细微处的发展,说它有,不甚浓烈;说它没有,却也芳香怡人。自己也许正一点点收获爱情,然而这收获是建立在薛家的凋亡上,如今干阿玛死了,深知也不在了,自己却在这里琢磨这些小情小爱,实在问心有愧。
正发愁,有个穿一裹圆的人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油茶,边走边道:“老张头儿,借你的地方歇歇脚。”
她颓然,垂着头说:“我才刚一时口不择言,斗胆直呼了圣讳,请万岁爷恕罪。”
她调开了视线,也不和他争执哪个更好吃,她就是愁,馄饨的个头太多,味儿虽好,委实也吃不下了。
皇帝有些失望,“那你往后还叫朕的名字么?”
皇帝说:“各有千秋,不过我还是觉得羊肉的更好吃些。”
她想了想,“咱们跟前不是总有人嘛,也没机会背地里叫您名字,还是照老例儿来吧,没的乱了规矩。”
顺从地咬一口,这只馄饨他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仔细。她的眼睛晶亮,馄饨摊儿上的油灯倒映在她眼眸,折射出迷人的光。她问好吃么,皇帝点点头。她又问:“比之羊肉馅儿的如何?”
皇帝不说话了,暗想没关系,你这会儿嘴硬,等到了大婚那晚,你就会把这些规矩体统都忘了的。
皇帝看看她刚舀过来的馄饨,换作以往决不能忍受,毕竟那勺子是她叼过的。如今心境不一样,倒觉得没什么了。
屋里一时冷清下来,青铜的博山炉里燃着奇楠,那一丝轻烟袅袅升腾,碰上了旁边落地银鹤烛扦的翅膀,烟缕一圈圈涟漪般荡漾,然后坠落消散。嘤鸣看着那烟的轨迹,半晌道:“今儿十一了,虽说老佛爷和太后一心留我在宫里,可奉迎礼到底要举行,总不能抬着空舆回宫。”
皇帝噎了下,无可奈何。那头德禄和小富可不敢和他们同桌,两个人在门口找了小马扎坐下,手里捧着大海碗,正吸溜吸溜吃得香甜。
这意思是仍旧要回齐家去的,毕竟皇后得从娘家出门子。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种即将分别的凄然,也开始体会吴越王思念妻子的心境,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里头包涵了多少宛转的情感。
人就有这个执念,仿佛把对方忌口的东西鼓动着吃上一口,就是莫大的成就。皇帝也不例外,他满怀期待看着她,结果她立刻会意,从自己碗里捞了一个放进他碗里,“您想尝我的就直说吧,何必拐弯抹角。”
他撑着膝头,落寞地嗯了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皇帝唔了声,“那是自然。”记忆里的味道,似乎半点没有减淡,他说,“你闻见没有,这羊肉一点儿膻味儿也没有,我分你一个尝尝,好么?”
嘤鸣说:“总是这几日吧,明儿上慈宁宫问过老佛爷意思,老佛爷让什么时候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嘤鸣尝了一个,荠菜的,加了点儿肉末星儿,满口都是清冽的香气。这种做法和她上回孝敬太皇太后的荷叶粥一样,索性祛除了繁复的添加,返璞归真更有时蔬本身的好处。再看看汤里头,那星星点点的,应当是虾酱吧。她笑着说:“大爷的手艺真没得挑拣,我瞧不比咱们家厨子差,爷说是吧?”
他迟疑着建议:“朕觉得提前三日就成了,你说呢?”
老张头笑起来,“ 如今您二位这样的不多了,尤其是富贵人家,家里上好的厨子备着,哪个愿意下市井吃这上不得台面的扁食。”
嘤鸣瞧了他一眼,要是照着她的心思,最好明儿就让她回去呢。薛公爷的灵柩已经进家了,她虽不能亲往,打发个小厮过去送些赙仪,也尽了干闺女的意思。
可就是这样委屈兮兮的神情,倒又激发出她心里的柔软来。拖过边上的醋瓶,给他倒了一碟醋,“羊肉吃多了只怕要腻的,爷拿醋压一压吧。”
“提前五日成么?我想回我那小院儿里多住两晚,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明明是他自己要出来吃馄饨的,这会儿怕人家笑话他,给她按了个贪吃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她捏着勺子舀了个馄饨,才出锅的东西滚烫,她狠狠吹了两口,吹得汤汁飞溅,有一星溅到了他脸上,他也没吭声儿,自己老实擦了。
皇帝为难地斟酌了良久,“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成,不过你要答应朕,绝不踏出直义公府半步。薛家的事你不必惦记,他是行军途中薨的,朕会给他死后哀荣。但眼下风声鹤唳,朝中很不太平,回头朕会调拨亲军戍守你府上,朕不愿意大婚前出什么乱子。”
所以可算瞧出来了吧,这人不单自大,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嘤鸣说好,“都依您的吩咐办。”心里只管唏嘘,离家那么久了,终于能够回去看看了。
皇帝微有些腼腆,笑了笑道:“我们少奶奶好吃,今儿非央着我带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她翻眼瞪着他,他咕地一声,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
她得偿所愿,皇帝却很怅惘,原想她在跟前,想见就见,便于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现在她要回去了,虽然区区五天罢了,可人不在宫里,他百般不放心,怕齐家有失周全,怕亲军保护不当……
老张头在民间卖馄饨,见过富贵的主儿,但极少见这么考究的排场,当即哦了声,“我想起来啦,您五六年前上我这儿吃过一回,也是这么仔细验来着。那会儿您还是十七八少年人模样,如今都有少奶奶啦,真谢谢您还记得我。”
当真喜欢到一种程度,恨不能把她装进荷包里,天天挂在腰上。然而他的挠心挠肺,她完全不能感知,只是娴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品她的青梅茶。
德禄买了金鱼回来,笑着说:“奶奶瞧,奴才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捞了三条。那个卖金鱼的太坏了,一口大缸里才稀稀拉拉放了几尾,实在不好上手。”一面从袖子里取出银针来搁在碗里,又各捞出一只来自己试膳,确定无虞了,才把预先带出来的金匙递上去。
不像那晚夜游,坐在馄饨桌前触手可及,现在想触碰她都觉得很遥远。他挣扎了很久,打算制造机会,让一切发展得不那么刻意,于是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
这时候馄饨做得了,拿那么老大的海碗装着,搁在他们面前。当兵的食量大,所以这馄饨的料也给得很足,嘤鸣暗暗咋舌,这只大碗,能装下她的脑袋。
嘤鸣自然要起身相送,他往门上踱,她便跟在他身后。
京城老人儿们大多心地善良,不因自己吃了亏就抱怨。皇帝原想替他处置了那个耍猴的,但听他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轻促的脚步声若即若离,他紧握住双手想,只要现在站定,回身就能抱住她。自己嘴笨不会说甜言蜜语,若是抱住她,她那么通透的人,一定能明白他的心。
老张头蹲在炉子旁拉风箱,炉口的火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倒也没多大妨碍,我这摊儿做军爷们的生意,原本马道上下来就有口热乎的,这回得劳驾多走两步,军爷们也松松筋骨。只是耍猴儿的把摊子设在那里倒不好,不是说他占了我的地方,地方是皇上的,咱们借庙烧香罢了。城顶上全是披盔戴甲的,脚步声儿重,容易惊了猴儿,上那儿看戏的也不多,实在不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可是勇气鼓足,正待转身的时候,小腿上不知被什么缠住了。他吓了一跳,低头看,竟是那只熊崽儿,两只前爪紧紧抱住他,仰着小脸儿,瞪着黑黝黝的圆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早知道就不该把它买回来,让它被歹人取胆剁熊掌才好。
皇帝对待外人向来亲切有礼,问那摊主:“早前这摊儿设在马道口,眼下搬到这儿来,生意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杀不得,朕现在真的想杀你了。”
嘤鸣转头四处打量,这棚子是拿几块大油布系起来的,接缝处看得见人来人往,难怪冬天要漏风呢。
要是熊能听懂人话,八成会问为什么吧!为什么……很难解释,他复又叹了口气,觉得今晚完了,继续不下去了。原本准备出门,却发现衣袖被她牵住了,她站在门前那片菱形的光带里,指尖捏着他的一小片袖襕,轻声说:“我回去,也会惦记您的。您在宫里万事要小心,这程子除了军机处的人,什么人都别见……等我回来。”
皇帝有点尴尬,说没事儿,“吃吧。”自己拉着嘤鸣在棚子地下找个座儿坐下。
不知为什么,这话让他有种掉泪的冲动。
嘤鸣觉得这样挺好,她没有特别严格的主仆观念,从来都把手下奴才当人看。小富直抽鼻子,她看着也挺心酸,暗道这位爷平常对下人多苛刻呀,买一回馄饨就叫人感动成那样。
本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一句家常的叮嘱罢了,叮嘱他不要见往常不近身的人,然后等她回来。这样小小的个子,三言两语竟很有气概,仿佛她回来了便能保护他。皇帝觉得有点可笑,自己是这山河主宰,所有人都活在他的庇佑下,他何尝需要她来保护?可是为什么这样一句话,让他生出了诸多感慨,是不是一个人砥砺太久,也会乏累?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谁来关心,其实不是。人生多艰,他想听那句话,她恰好说出来,一切便正逢时宜。
要是换了平时,皇帝哪儿会想到给底下奴才也买一碗,这些御前红人儿再红,也不是能够同桌吃饭的人,但如今来了一个抢吃的皇后,他被迫学会了分享。
青嫩的指尖,细细掂着那片织金盘绣,轻微的一点牵扯便让他迈不动步子。他回过身来看她,满肚子话恨不得一齐涌出来,话一多就发堵,加上他有动不动捅人肺管子的毛病,因此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老头儿高唱一声“得嘞”,边上的小富感动出了两眼泪花儿,“主子,奴才们不吃,奴才们伺候您和奶奶。”
嘤鸣到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尴尬,他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说这番话。是啊,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就是话到嘴边收势不住,脱口而出了。她甚至在他迈出门槛前一刻拽住了他,如果换做以往,这种行径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是因为迟迟等不来他的表示,自己按捺不住了吗?懊恼虽懊恼,但懊恼之余还存了一分希望,盼着他能有所回应,结果当然是以失望告终了。
皇帝颔首,“一碗荠菜的,三碗羊肉的,我们四个人呢。”
她收回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种难堪的境地真叫人没脸透了,只好硬着头皮转圜,“我也不愿意大婚前有任何闪失,望主子保重圣躬……好了,您回去吧,奴才恭送主子。”边说边蹲安,见德禄快步上前,复细细叮嘱,“近来御前的一切都要愈发仔细才好,万事多留个心眼儿,总不会错的。”
卖馄饨的老头眉花眼笑,“哟,大爷还没吃呢吧?来碗馄饨垫垫肚子?”
德禄连连说是,“请主子娘娘放心,大婚就在眼巴前啦,宫里处处留神,连侍卫都增派了好几班儿,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皇帝简直像拽了个不听话的孩子,她一点儿都没有要跟从的意思,又不能在外头呵斥摆脸子,便胡乱冲德禄挥手,“去,捞几条回来。”一面连哄带骗把她拽到了馄饨摊儿前。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伺候主子回去,早些安置吧。”
“这会儿肚子不饿,怎么吃得下呀……”她虽被他拽着,也还是努力向那热闹的去处倾倒,“快瞧,那儿有捞金鱼的!”
皇帝就那样浑浑噩噩被簇拥着走出了头所殿,心里有一盆火,烧得他几乎续不上来气儿,走了好几步,越想越后悔,他怎么就这么出来了?她分明对他表示了关心,他应该回答她的啊!
他扭头看她,她说着就要往路边上去,被他一把拉了回来,“不是说了去吃馄饨的吗。”
肩舆就在宫门上停着,他走下台阶,忽然顿住了脚。
她百抓挠心,“我想先逛逛……”
德禄呵着腰,不明所以,“万岁爷怎么了?”
其实夜市上有很多好玩儿的,就像那头有卖狗卖熊仔儿的,还有卖瓷器料器、石头印章、朝珠翎管的,要什么有什么。大可以一路逛过去,等到了地方恰好饿了,可以应景儿来上一碗。结果这位倒好,眼眶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馄饨摊儿。他是冲着这个来的,就心无旁骛地冲着那口吃的去,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可能打算吃完一抹嘴就回宫了,他所谓的吃馄饨,就真的只是吃馄饨而已。
皇帝没有应他,霍地回身绕过影壁,重新往前殿去了。
皇帝兴致勃勃,“那正好,给他开个张。”
嘤鸣回到梢间,心里还惘惘的,才要坐下,猛一抬眼发现他又出现在门上,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说怎么了,“万岁爷落东西了?”
小富一蹦三跳从远处蹿过来,打了个千儿说:“爷,奶奶,老张头儿今晚上出摊儿了。原先的地方叫个耍猴儿的占了,他挪到城墙根儿底下去了。”边说边往前引,“奴才瞧过了,炉子上的水都加了好几瓢了,半天没个吃客。想是时候不对,这会儿都是吃饱了出来逛夜市的,得等半夜的时候才有生意。”
他憋着一股劲儿,冲口说:“朕会仔细的,不见外邦使臣,也不会让薛派的官员近身,你放心吧。”说完了转身欲走,忽然想起还有话没交代,重新转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朕……等你回来。”这回不再逗留,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皇帝看着他的皇后笑了笑,多有生活气息!
嘤鸣站在那里,聚耀灯的光芒都照进心里来了。先前因得不到他一句话,沮丧得不知该怎么自处,谁料他又折回来,起誓般郑重交代了一通,没有缠绵缱绻的语调和措辞,却分外让她心头笃实。她轻轻笑起来,回身往里走,走过那架大铜镜,看见镜子里的人笑靥如花。以前她以为自己的这桩婚事少不得惨然开始,惨然收尾,后宫三千粉黛,君心不可捉摸,自己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能挣个相敬如宾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可是没想到,现在竟是这样光景,她遇见了一个少年般满怀赤城的人,手握生杀,内心澄明,她除了感激老天眷顾,还有什么呢!
另一个担着担子的慢悠悠走过,嗓门比卖糖葫芦的还大,“半空儿(颗粒不饱满的瘪壳花生。)……多给……”
松格进来,抚着胸说:“主子,才刚吓死奴才啦,万岁爷雷霆震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奴才已经想好怎么给家里报信儿了,没想到最后雷声大雨点儿小,这事儿就翻篇啦。”一头说,一头觑她脸色,挨过去轻声道,“以前咱们都畏惧万岁爷,人家是天下之主,一个眼色就能叫人脑袋落地。这会儿看来怹老人家脾气也没那么坏,您说是吧?”
一个扛着糖葫芦把子的从他们面前经过,瞥了他们一眼,张嘴吆喝起来:“冰糖葫芦……冰糖多哎呀……”
嘤鸣听着,觉得这丫头还是有点儿傻,“他对咱们算是优待的,但咱们也不能不存敬畏之心。要说他脾气好……”她惨然牵了下唇角,得看你身处什么立场,如果自己现在是薛家人,哪里会觉得他好?薛公爷到底被秘密解决了,主帅的暴毙甚至没有引起军心动荡,最后不过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灵柩,一路继续前行而已。还有薛家的长子,按了个名头就杀了,薛家如大厦倾倒,颓势难以补救。他对她自然是顾念的,如果不是这样处置,按着正当的做法将薛尚章下狱,然后细数罪状,那么她阿玛就该进去,老哥俩作伴了。
未婚的小公母俩大马金刀叉腰站在车前,那架势,简直像和人斗气,打算从人堆儿里找个不顺眼的出来打上一架。
各人自扫门前雪,那天薛福晋的话也没错,临了可不是这样吗。她叹了口气,复又笑了笑,“明儿咱们上慈宁宫告假,万岁爷准咱们大婚前五天家去。”
嘤鸣也油然生出一种老板娘的气概来,难怪家家想让闺女当皇后,当了皇后可真好,男人的产业就是自己的产业,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我们家的。
松格啊了声,欢天喜地说要即刻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无非是心情罢了。
“你看,这就是朕的江山!那些往来的百姓,全是我大英的子民!”皇帝很豪迈地介绍,言下之意就是你看我的家业大不大。
那厢太皇太后知道皇帝答应了,自然没什么二话,只在她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家少不得亲朋好友来拜见,你要拿出主子的做派来,该见的见,不该见的一律叫免就成了。宫里试膳的规矩,不能因到家就乱了,还是照原样,知道么?天底下歹人多了,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你哪里知道别人在盘算什么。”
马车一直往前,起先只听见顶马脖子上响铃的叮当声,后来人声渐渐大起来,打帘一看,外面人潮往来,已经一片繁忙气象。
嘤鸣笑着说是,“皇祖母,奴才回去几日就又进来了,您不必担心。”
中秋之后的夜已经有了点儿寒意,北京入冬比南方早,皇帝想着,大概再有一个半月,就差不多了。
太皇太后颔首,“祖辈上的继皇后虽也尊贵,但礼制上到底不及元后,大婚亦不能逾制。这回皇帝爱重你,一切都以元后规制进行。你也晓得,先头孝慧皇后和他是名义上夫妻,在他心里,这才是他头一回大婚呢,说要让你从乾清门堂堂正正进来。”老太太含笑捋了捋她的鬓发,“好孩子,留住爷们儿的心,可是最大的造化,万不能出乱子。”
她说成,“等初雪的时候,您一定再带我出来一回。”
嘤鸣红着脸,抿唇轻笑,“奴才记住了。皇祖母也保重身子,等奴才进来,再侍奉皇祖母膝下。”
嘤鸣点点头,确实对于一位父母早亡的帝王来说,少了很多体验疾苦的机会,所以雪天在路边上吃馄饨,也能吃出一种明媚的忧伤来。
她回去了,出宫的仪仗都是以皇后的规制。不过回娘家不能带着熊崽儿,因此杀不得暂时被送到养心殿照看。
她到底是娇养小姐,冬天有汤婆子,有手炉,那双手没在西北风里吹过,刺骨寒冷只是听说,想象起来就十分可怖。皇帝不怨她没见识,曼声说:“面前有热食,你就不会觉得冷。要不是先帝爷走得早,朕也应该上军中去历练历练,男人大丈夫,还能怕冷?”
养心殿里军机章京往来,它被拴在围房前的棚子底下,穿着它的花衣裳,眨巴着眼四下观望。可能是和嘤鸣处久了,找不见熟人就嗷嗷叫。这头殿里正议事,才说了几句就被它搅乱了,皇帝气得拍桌子,“把它的嘴给朕绑起来!”
“大冷天儿西北风刮在身上像刀割,您还坐在那儿吃馄饨呢,能捏得住勺子吗?”
可那是皇后的爱宠,真绑起来也不大好。小富拿着绳子过去,它坐在地上可怜地望着他,小富没辙,喊来了扁担,说:“你报答娘娘的时候到了,别让它叫唤。要是真惹万岁爷生气,娘娘回来看不见它,头一个唯你是问。”
他直皱眉,“你这人……”
扁担点头哈腰应了,上膳房要了点儿蜂蜜,一人一熊对坐着,眼见它要张嘴,就往它鼻子上抹点儿蜜。杀不得忙着舔蜜,后来就不出声儿了。
嘤鸣听着,发现他吃的其实不是馄饨,是一种意境,一种情怀。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您就是没吃过苦。”生生把皇帝的畅想打断了。
皇帝的政务很忙,喀尔喀隔日便有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城,清剿薛家余党的大网也暗暗铺开了,因此嘤鸣离宫的这几天,他忙得抽不出时间去想她。最后一拨叫起散了,他才从东暖阁出来。上围房前看看那熊崽儿,见它老老实实睡着了,睡相和二五眼竟有点儿像。于是他开始睹熊思人,隔了很久问德禄,“皇后回去几天了?”
皇帝对吞剑还是吞刀没有太大兴趣,他安然坐着,安然看着她,“这次时节不算上佳,等入了冬,朕再带你来一回。最好选在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时候,一个摊儿一盏灯。人坐在油布搭起的帐篷底下,西北风兜不住往里头刮,然后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放在面前,才吃一口,天上撒盐似的飘下雪花来……那时候咱们应该已经大婚了。”
德禄说:“回主子话,今儿是第三天了。听说齐家都炸锅啦,八百年没走动的亲戚,个个盛装登门呐。今早纳公爷见了奴才闲聊,说这会儿门槛都要给踏平了,家里比庙会还热闹呢。”
“这回真是托了万岁爷的福。”她倚着车围子说,一面揭开了小窗上的垂帘,“我早就想出来瞧瞧啦,外头真好,真热闹……”看见一个玩儿杂耍的,讶然说,“这人的嘴得有多大,别人吞剑,他吞刀?”
皇帝听了无关痛痒,他知道皇后有她自己的小院子,那些闲杂人等也是一律不见的。他就是想她,想得心里空落落,不知怎样才能熬过剩下的两天。那晚上要是没答应让她提早回去倒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相谈不欢,嘤鸣也一笑了之,充分展现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风度。反正什么都不能搅乱她的好心情,她已经多久没上外头来了?上回的畅春园之行可以不算数,这回可是正经出来逛夜市啊!当初她在家的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必要家里大哥哥带着出来,阿玛和额涅才准。后来大哥哥上吉林乌拉做章京去了,她就再也没能天黑后离开过家。
三庆上来回主子话,说进酒膳的时候到了,他听了返回勤政亲贤,让人把杀不得牵进来。满桌佳肴铺排开,他食不知味,二五眼在的时候总是抢他吃食,现在没人抢了,实在不习惯。
皇帝哂了哂,心道皇后的年例虽然有定规,但实在不够了大可以从公中调拨。她说得好听,实际就是爱敛财罢了,不过这次白打了算盘,他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看见没有,朕把银子带足了,你别想上朕这儿放印子钱。”
“给杀大爷拿个盘儿来。”皇帝一肘撑着膳桌,苦闷地说,等盘儿拿来了,让侍膳太监往它盘儿里布菜。杀大爷的胃口像二五眼一样好,吃完了瞪着花椒小眼看着他,皇帝搁下筷子叹气,“你说,你是不是想你主子了?”
她笑了笑道:“没法子,我的年例就一千两,虽然不少,但将来必有大花销,得省着点儿。”
杀大爷想不想主子不知道,但万岁爷肯定是想娘娘了。情热时候的男女都一样,德禄说:“主子爷,要不奴才安排下去,主子爷移驾,上齐家看看娘娘去吧。”
这人真是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皇帝鄙夷道:“你祖上不是当官出身,是做买卖的吧!那么一会儿就得翻倍?”
皇帝一瞬心动,要问他愿不愿意去,那还用问嘛!但他也有顾忌,要是去了,未免有失体面。皇后虽然嫁进宫来,他对于齐家仍旧是主,怎么能弄得上门女婿似的。君君臣臣,本分要恪守,如果丧了皇帝的威仪,就会纵得外戚不知天高地厚,这是执政最大的忌讳,决不能乱了规矩。
“快走吧。”她很着急,挎上了她的小褡裢,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您带银子了吗?要是没带我可以借您,回来翻倍还我就成。”
他咬着牙,摇了摇头,可是那一夜睡得一点都不好。第二天起来精神也有些恍惚,内务府送了大婚用的吉服来,他站在镜前试穿,心里只是惦记着她,问皇后的送去没有。
皇帝愈发欢喜,扇子也摇得起劲了些儿。终于等到她换完了衣裳出来,他瞧得有点愣神。她今儿打扮极简,没绾两把头,简单编了辫子,戴了一对荷叶小簪头。一耳三钳也褪下了,只留一双珍珠耳坠子,走路的时候那两粒东珠在秀颈两侧摇摆,格外有种灵动俏皮的美。
三庆道:“云大人才刚回禀了,皇后主子的吉服也已预备妥当,今儿册立礼一毕,主子爷上太和殿阅视了皇后册宝,就由纯亲王和庆贝勒持节往娘娘府邸去。吉服是随册宝一道送过去的,这会子时辰还没到呢。”
皇帝似乎也悟出了这个道理,没错儿,好像就是这样。才刚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意,虽然只有浅浅一缕,但也是极大的转变了。
皇帝哦了声,是啊,竟忘了太和殿阅视了。早前孝慧皇后册立礼上,这一项是越过的,如今不一样,也许是因为重视,每一项他都不敢懈怠,唯恐哪里不周到,犯了忌讳,再引出不吉利来。
德禄说不是,“不光是因为您要带她吃馄饨去,是因为您夸她啦。这个路子很对,姑娘都爱别人夸她,您就这么不露痕迹地夸,挑好听的说,转过天来,娘娘可就离不开您啦。”
德禄不愧是御前第一心腹,听了这话,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压嗓上前说:“主子,回头册宝都要封匣的,您视阅过后除了主子娘娘,谁也不能打开。您要是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封进匣子里,这样娘娘一揭盖儿就看见啦。”
皇帝嗯了声,“说起吃的她就红光满面。”
这是个好主意,皇帝大觉可行,忙上书案后面去,翻出一张桃花笺来,提笔蘸墨,大喇喇写下了“朕亦甚想你”。
德禄长出一口气,有种徒弟终于出师的欣慰。趁着娘娘进去换衣裳了,他挨过去说:“主子爷,您瞧娘娘今儿多高兴。”
德禄在边上看着,觉得万岁爷这自说自话的劲头儿算是没治啦,可他不好评断主子,便和声细语地提点:“万岁爷,您不和主子娘娘人约黄昏后吗?”
而一旁的德禄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为什么万岁爷经过斟酌的话,说出来准把人呛个仰倒,而他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却很有温情脉脉的味道?像刚才那句穿什么都很好看,简直是神来一笔。还有给人家挑衣裳,娘娘提溜的两件里头可没有颊红的,怹老人家竟能精准点卯,开了窍的万岁爷简直今非昔比。
皇帝发愁,心道哪能不想呢。问题是自己早前下令亲军严密保护直义公府,这会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他自己也进不去了。
这种暗暗的小心思,真叫人七上八下。嘤鸣只觉腔子里滚水翻腾一样,心里装不下就要上脸。她躲在帘幔后悄悄看他,他浑然不觉,只是慢慢摇着折扇,极有耐心地在明间等着。他这辈子还从未有过等人的经历,这天下一切都是以他为准,谁敢浪费万岁爷的时间?他的脾气也不温存,如今不得不和她打交道,大概是被消磨了钢火,慢慢也变得有人情味儿起来。
德禄急主子之所急,信誓旦旦说:“主子爷,您要是想见娘娘,一点儿也不难。”
嘤鸣听后想了半天,到底想起来了,忙招呼松格翻箱笼,“快把我那件春景长衣找出来!”喊完了又一怔,这位日理万机的主子竟还记得她有那件衣裳?想来他从很久以前就关注她了,那么他心里应当是有她的吧!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倒要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牛黄狗宝。”
“你不是有件颊红的吗?”皇帝沉吟了下说,“那件还可以。”
德禄嘿嘿笑着,“让三庆子跟着纯王爷他们上直义公府去,这不就见着娘娘了吗。回头和娘娘说定了,让她把院儿里上夜的人撤走,到时候咱们找国舅爷,请他领着您进园子,这么着您就能和娘娘见上啦。”
皇帝想起她才进宫的时候,他曾罚她学规矩。那天她在慈宁宫配殿前的玉兰树底下顶碗,穿的那套衣裳就很好看。
皇帝不言声,这就表示已经认同了。
这句话说得毫不刻意,也很顺理成章,他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那厢嘤鸣心里却甜上来,又怕他发现端倪,含糊拿话盖过去,仿佛怕他收回似的,说“您还是替我拿个主意吧,非得选一件才好。”
只要万岁爷首肯,世上就没有不好办的事儿。三庆按计划跟随正副二使进了齐府。皇后的册立礼倒也不繁琐,重头全在交付册宝上。那赤金的皇后印玺装在厚重的紫檀匣子里,分量委实不轻,皇后只要走个过场,双手接过来交给大长秋(皇后官属的负责人。),礼就算行完了。
皇帝今儿穿了件燕羽灰的行服,腰上束着简单的腰带,两边挂葫芦活计,像个神气活现的富家子弟。随意瞟了眼她,说随便,“反正穿什么都好看。”
纳公爷请纯亲王等叙话喝茶去了,嘤鸣到这时才来视宝。紫檀盒子揭开了盖儿,便看见金印上放着一张桃花纸,她不知那是什么,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端端正正书有皇帝墨宝,直截了当写了五个大字,她惊诧之余又鄙夷又好笑。
抓耳挠腮等着第二天快来,这种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好容易熬过一夜,天亮就开始琢磨,今儿该穿哪件衣裳。内务府送来的都太华美了,穿出去不合时宜,好容易挑了几件素的,又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愁,提溜着两件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快帮我瞧瞧,是这件好,还是这件好?”
真是个不害臊的人,“亦”字用得居心叵测,倒像她想他想得厉害了,他赏脸也想想她的意思。
最后不会把他调理成大英头号贪吃帝王吧,要是这么着可罪孽深重。不过再想想也没什么,能吃了才身强体壮,这点上她和皇帝不谋而合,愿意对方胃口好,爱吃是福气,不爱吃才要完呢。
三庆瞧准了时机上来传话,把德禄交代的说了一遍,嘤鸣听了赧然:“那哪儿成呢……”
就这么说定了,嘤鸣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原本以为薛福晋造访那事儿不好蒙混,结果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儿了,皇帝仿佛压根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和她在一起便只剩研究吃的。
三庆说:“主子娘娘放心,那有什么不成的,成事在人嘛。”
“朕来等你。”皇帝春风满面地说,活像胡同里的孩子约好了一块儿出去粘蜻蜓,兴致更高的那个,主动上小伙伴家里蹲守催促。
既然命人来知会,必是打定主意了,她只得应下。从册立礼到天黑这段时候,心里惴惴揣着小秘密,真是等得心焦又甜蜜。
她嗯了声,“咱们在哪儿汇合呀?”
半开的支窗下,斜照进来的光带渐渐细下去,最后变成游丝般的一缕。她命人放下撑杆儿,倚着引枕说:“宫里来的嬷嬷们辛苦了这几日,今儿册立礼办完了,也该歇一歇了。着人引了,到垂花门外的倒座房里去,命厨上预备些果子酒菜,好生款待款待。”
皇帝说:“等天黑了,宫门下钥后没人走动,不会走漏消息。再则去得太早了摊儿都没出,只怕吃不成。”
海棠道是,出去传令儿,嘤鸣复笑了笑,“你们也一道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伺候的,你们去了,也叫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嘤鸣对明儿能出去充满了期待,这头刚放下筷子擦了嘴,就开始操心明天的安排,“您得定个时候,我好预备起来呀。”
这是主子的体恤,跟前的人纷纷谢恩,都依着懿旨退到院门外头去了。她从屋里出来,看着月亮一点点升上树梢,心里只管纳闷起来,这人打算怎么进来?别不是要跳墙吧!
一个爱吃的女人,其实讨好起来很容易,这点德禄没教他,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她不是说嫁人就是为了找个能吃到一块儿去的人吗,她要戒了他的羊肉,他就想带她去试试他觉得不错的东西。
果真的,正门不能进,国舅爷把姐夫领到了与皇后所在院子一墙之隔的小跨院。厚朴战战兢兢说:“皇上,奴才只能帮您到这儿了,余下的得瞧您自己。奴才先前从院门上走了一回,门上有人把守,如今连我这兄弟都不许进去,也没法子给您打掩护。您瞧这女墙,它一点儿都不高,翻过去很容易,您要不信,可以试试。”
一碗馄饨让皇帝记了六年,要是放在宫里御厨身上,那是值得几辈子人夸耀的功绩,经营馄饨摊儿的老人却浑然不知。皇帝是个自律的人,就算记挂也不贪吃,宫里御膳尚且有不吃第四口的规矩,别说宫外不经查验的小吃了。可是上个月他出去探望病重的总师傅,路过正阳门的时候发现那个摊儿还在,于是就开始盘算着,带他喜欢的女人去尝尝。
穿着侍卫马褂的皇帝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回听了德禄的,真是亏大发了。他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儿,打扮成这样就为了夜会一个快嫁给他的女人,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眼下不单这样,还得跳墙呢,他觉得尊严有点儿受不了。
在他心里,那个不怎么洁净的前门楼子,是他对宫外的向往。前门楼子的小吃也不那么干净,人来人往可能带起泥沙,飘进锔了钉的碗里……但就是这种贫寒的家常,莫名让他觉得生活在其中的人充满烟火气。他喜欢那种市井的味道,虽然这种喜欢可能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该成为一位帝王的念想。但他记得那晚的灯火错落,也记得那个馄饨摊儿。
正想打退堂鼓,国舅爷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奴才上回还叫人打下来了呢……嗳,万岁爷,您瞧!”
当然了,他也有机会走出这座城,上外头去看看,但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十七年来两回出巡,五回秋狝,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皇帝肩上的担子太重,朝政、读书让他须臾不得清闲,他连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很少有。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亲政前夕逛了一回夜市,细算有六年光景了。那时正值盛夏,他换了素衣在街市上穿行,身边是三教九流市井百姓,汗臭混合着吵嚷叫嚣,他看见了一种低俗混乱,但又纯粹坦然的快乐。
皇帝穿过墙上花窗看过去,一盏八角料丝灯慢悠悠在微风里旋转,有个纤纤的身影倚门而立。只一眼,他忽然又觉得不虚此行了,不由分说提袍乘着月色一跃,跃过女墙,摔在了东墙的芭蕉树下。
祁人有老例儿,宗室子弟不得擅自出城。皇帝六岁即位,他也不像祖上那些皇子们那样有机会奉命办差。其实他生活的圈子并不大,坐拥万里江山,那是这个头衔赋予的。他每日往来于乾清宫和养心殿之间,江山社稷有时候只是地图上绵延的线条,或是乾清宫前一左一右伫立的,分别名为“江山”和“社稷”的两座金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