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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井莲的早晨

可终究还是免不了要走向枯萎灭亡。从它被从花枝上剪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它的命运了。

换了水就会精神起来吧。

那她呢?她算是被剪下,还是被移植呢?每天重复做着他从不会正眼看上一眼的事情,就这么被忽略,被无视。十年啊,她还有多少个十年呢?正在枯萎了吧,或者已经枯萎了?

井莲掉回目光,落在那束没精打采的玫瑰上。

井莲站起身,仍旧拿了那件长大衣披在身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这样的天气,井莲总会想起那年她结婚的情景,也是个冬季,十年前的冬季。那是个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有寒冷的冬季,不过现在也回想不起来那时的快乐,婚后的日子过的太平淡,把初嫁的喜悦慢慢磨平,把她的笑容磨成波澜不惊。

刚下楼,便见刚才的女仆端了她在冷风中排队买来的早餐过来。女仆见她,忙笑道:“少奶奶下楼啦?那就在饭厅用餐吧?”

接下来,便没什么事了。井莲坐下来,还不到8点,天空比刚才明亮了些,可仍是阴沉的颜色。或许快要下雪了吧。

“我不吃。”井莲道,“不是叫你们吃么?”

梳妆台上有一个精致的水晶花瓶,瓶中插着一束她从花房剪来的玫瑰,快有两天了吧,她忘了换水,玫瑰已经有些蔫头耷脑。他们房中一向是她在收拾布置,佣人从不进来。井莲将花瓶中的那束玫瑰抽出来,抱着花瓶去换水。换好水,又将玫瑰插回原处放好。

“这……”

井莲默默弯腰拾起领带、外套,将它们静静挂回原处,又将床单一一扯平。

“算了,扔了吧。老爷老太太呢?”

井莲没再说什么,慢慢上楼走回房里。尔蓁的一条领带,一件外套滑落在地上。

“老爷太太都出门晨练去了,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也出门了。” 都不在啊。倒也没什么要交待的。

“啊,大少奶奶……这……”

“小圳呢?”

井莲看着女仆手中的东西,那是她好不容易在寒风中排队才买得的东西,道,“那些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你趁热把它吃了吧。”

“还没醒呢!今天他的礼仪老师要来。”

“是吗?”多等一会也不肯么?

“是么?我出去一下。家里你和罗妈他们看着吧,小少爷起来了要看顾好。”

“没听他说啊,让罗妈热了瓶牛奶,喝了就走了。”

“是。我这就去叫华叔。”

井莲正抬脚上楼,闻言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原来刚才确实是尔蓁的车。她拾级而上,走了几步,停下来问道:“大少爷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早餐还没吃呢。”

“不用了。我自己走走就好。”井莲道。

“啊?大少爷刚刚走了啊。”女仆道。

市中心广场有一个喷水池,天寒地冻的,水是不喷了,只留一个高高的铜像伫立在结冰的水池中央。几只鸽子起起落落,有的在冰面上,有的就落在铜像的头上肩上。

“不用了,还热的呢。找碗盛了,端上去给大少爷吧。”井莲脱下手套,揉了揉脸,回到暖融融的家里,才发觉脸上冻的快僵掉了。

这样的天气,仍有摆摊为人画像的画者。

“少奶奶,要热一热么?”女仆问道。

一个带着厚厚的毛线帽子,穿着旧大衣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画笔,呵着气,揉搓着双手,坐在路边等着顾客上门,冷得厉害了,就时不时起来跳几下。

回到家,门口的女仆过来接过井莲手中的东西。

井莲看了一会,走过去,对那女孩子道:“请为我画一幅画吧。”

“那是我看错了。太太,快上车吧,天可真冷!”

女孩“啊”地一声,连声道:“好的,好的。”

井莲愣了一会道:“不是吧,他早点还没吃呢。”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折叠小凳子请井莲坐下,拿出颜料来调和,“您需要什么样的?素描还是彩色?我可以给你画油画哦,不过时间可能长一点。”

“咦?那不是大少爷的车么?”华叔惊奇道。

“素描吧。”

一辆黑色宾士从山上驰下,掠过他们身边,转瞬不见踪影。

“好的,太太。天气可真冷呢,您坐这里吧,要不了您几分钟!”

井莲谢过,拎着东西向路边的车子走去。华叔侯在车旁,为她拉开车门。

井莲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也微微地笑起来。

店主细心地将东西打包好,叮嘱道:“天真冷啊,要赶快趁热吃才好!”

“天这么冷,怎么还出来摆摊?”

井莲排了好一会队才轮到她,双脚在冷风中冻得几乎麻木。店里各色早点,她买了牛奶果羹、牛肉青团,又买了份菜粥。

“挣钱呗!”女孩坦白地说,“我想去法国留学……那可要一大笔钱!”

天空是阴沉的颜色,寒风凛冽,突然接触的冷空气让井莲打了个寒战,呼出的白雾就绕在眼前,虽然穿着长及脚踝的大衣,仍感到无尽的寒意。

井莲仿佛被这句话炸了一下,怔怔看着她。眼前这个小女孩和十几年前的一个人影重叠起来,那个影子总是愉快的,生气勃勃的,也是雄心勃勃的,总是叫着:“法国!去法国!为了我的理想去法国!”

“不用了。我去吧。”

井莲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她:“那尔蓁怎么办呢?他可不能陪你去法国啊。”

“太太,您在车里等一会,我去排队。”华叔道。

“啊,他,我要去法国和他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他有他的家族企业,我有我的理想追求。理想第一,法国第一!”

山下的早餐店生意还真是火爆,尔蓁惯吃的那家小店排了好长一队,竟排到门外来。

“您冷么,太太?您在抖。这个小手炉您先拿着。”女孩把她的手炉解下来放在井莲手里,“天气是很冷,不过太阳出来就好了。”

华叔闻言忙去开车,送大少奶奶下山。

井莲这才回过神来,把手炉推回去,“哦,不,不用。”

井莲下了楼,将餐盘递给一旁的女仆,一边连声地叫:“华叔,华叔,麻烦你开车送我去下面店里买点东西。”

“……您有心事?”过了一会,女孩问。

“我这就去买。”井莲道。这个男人只在家里吃早餐,出门前没吃,出去了肯定是不会再吃什么的了。

井莲失笑地摇头,“不……”

“随便。”尔蓁起身,找到手表戴在腕上,进了书房,整理他昨晚带回来的工作文件。

“您看起来并不开心。这样的天气,您来到这里……是怀念什么人么?”

井莲知道他挑剔惯了,过去把餐盘端起来,道:“要不我去买些早点回来,外面做的你也吃过几回的。你要吃什么,豆浆,粥,还是……”

井莲看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原来自己的心事已经到了连外人都可以一览无余的地步了么?

尔蓁看着她,脸色虽然阴沉,但终究把口中的粥咽了下去。接下来却不肯动筷了。

“……只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学画画的,我和我的好朋友也曾经来过这里,”井莲缓缓道,“她的志向也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出国,去法国。”

“是我做的。不好吃?”井莲道,“刚才不是说了,刘妈请假回家去了……你就将就一下吧……”

“哦?”女孩感兴趣地问,“那她去了么?”

“怎么是这个味道?刘妈搞什么鬼?”他不满道。

“是的,她去了。”

尔蓁皱眉看着餐盘中的小米粥,他刚刚吃了一口,正考虑要不要吐出来。

“怎么样呢?”

井莲放下双手,走过去继续铺床。

“……飞机失事了。”井莲淡淡地道。

“我自己来。”尔蓁抽过毛巾。

“啊,对不起。”女孩内疚道,“我问得太多了。”

“等等。”井莲到浴室拿了条干毛巾,伸手要给他擦头发,“别又弄湿了。”

“没关系。”

“嗯。”

女孩子不再说话,认真地在画布上勾勒了几下,不一会她高兴地说:“好啦!”

“白色的好么?”

井莲没想到她这么快的速度,起身看了一眼,却只见轮廓,神韵未出,不过这么短的时间画出来的也算不错了。井莲虽略微失望,却没说什么,打开钱包道:“多少钱?”

井莲只好过去拉开另一层抽屉,拿出他的内衣内裤。

“明天再付吧!太太,这幅画还没完工呢。”

“被水弄湿了。”尔蓁说,声音里还有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他打开抽柜翻了一通,什么也没找到。

“啊?”

“内衣在浴室旁边……”

女孩道,“这样的天气,您受冻就不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给我一个地址,我回去加工一下,明天一准给您送到。”

撇开别的不谈,尔蓁实在是一位难得的美男子。

“怎么……你不过才画出一个轮廓而已。”

铺到一半,尔蓁就出来了,腰间围着白色的浴巾,头上水珠滴嗒,顺着脖颈划下道道水痕。白色的浴巾和小麦色的皮肤相得益彰。

“是的,不过别担心。您的样子我都存在这里了,”女孩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不会忘的!”

井莲去将窗帘拉开,窗户打开一条缝,外面的冷风倏地钻入,撩起她的长发。她看了眼天色,开始铺床。

井莲看着她,一时无话,良久才道:“好的。”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的,里面男人没有回答。

女孩抽出一张画纸,道:“这是送给你的。”

“早餐吃小米粥好么?刘妈昨天请假回去了,粥是我做的,味道可能没刘妈做的好,你今天先将就下吧。”井莲隔着浴室玻璃道。

那上面画的是井莲的正面速写,大大地笑着的速写。

井莲把衣物在床边放好,从柜子里找出干净洁白的内衣内裤,放在浴室外触手可及的地方。

“祝您开心!”女孩道,“谢谢您照顾我的‘生意’。我知道您并不是想要画像,是这里的回忆让您停了下来。”

尔蓁收回目光,又闭眼假寐了一会,才缓缓起身,脱下贴身的睡衣,走进浴室。尔蓁身材修长,他酷爱高尔夫,肌肤被阳光照成健康的小麦色,身上没有丝毫赘肉。

“谢谢。”

“7点了。”井莲安静的说。

“那位飞机失事的小姐对不对?死去的人们生在我们的回忆里,我们活着的人开心地生活,他们不就生活在我们快乐的记忆里了么?我们呼吸每一天新鲜的空气,面对每一天新升起的太阳,和我们记忆中的人开心的面对每一天,这样不是很好么?”

尔蓁蓦地睁开眼睛,脸上是惺忪的表情,眼神却是冷冷的。

“是的,谢谢你。”井莲道,“……事实上,是我送她上的飞机。”

“尔蓁,尔蓁,起来了……”井莲叫了几声没动静,只好推了推他,“起床了,7点了。”

“当然,你们是好朋友,送机是自然的。”

井莲坐在床前

“不,是我赞助她去的法国。我给了她全部旅费,送她上了飞机。如果没有我,她现在会是个无忧无虑的主妇,会拥有一个最温柔的丈夫,爱她怜惜她的丈夫,完美的……儿女成群……生活幸福……”

良久,她放下餐盘,手上不稳,不小心碰到桌上的花瓶,发出“当”的脆响。井莲吃了一惊,尔蓁浑然不觉,兀自沉睡。

“可是她还是选择去法国了啊,一个人没有了理想,她怎么会幸福呢?即使以后她结婚生子,过最好的生活,可她不会快乐啊!”女孩认真地道。

尔蓁还没醒,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大床里,头发蓬乱枕在雪白的枕头上,脸上略有些胡子的青渣。外面天空灰蒙蒙的,窗帘也没有拉开,屋内昏暗,正是好眠的时候。井莲站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丈夫。

井莲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样的笑容有着不可错认的凄苦,那是多年沉淀下来的一种无可说无处说的迷离与悔恨。女孩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愣愣地看着这个优雅却落寞的贵妇人转身缓缓离去。

井莲端着早餐推开房门。

突然她想起什么,叫道:“太太,您的地址!地址……”

清晨。阮宅。

可井莲已经走远了,没有听见她在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