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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堡垒 第20章

“哦,代我谢谢它们。”我心不在焉地接过助理递来的纸箱子。

“上周他们清理浦东机场的废墟,那里保护得不错,在储物箱里找到了你当年被封存的个人物品。”

关上办公室的门,我拿美工刀划开封条,把十几年前的旧物一件件拿了出来,都是些零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老路那种穷狗还有个细圈的铂金戒指呢,当年我真穷。

“从哪儿找到这些东西的?”

老路的名字也在那份阵亡名册上,也在“L”部,和林澜隔得不远。

“您以前的军官证、钱包、手机、钥匙什么的。”

战后我带着那枚戒指去了一趟英国,在皇家美术学院成排的柚木书架中间,我找到了那个姓曲的女孩。不过如今已经不是女孩了,是优雅的妇人,正抱着一大叠精装本图书,把它们一本本地归位。我觉得她有点眼熟,忽然想起那一年在浦东机场我见过她的,她坐在一只箱子上哭,漆黑似水的长发,穿着Christian Louboutin的红底鞋,等待着不知何时起飞的航班。

“什么东西?”我一愣。

她摸了摸那枚戒指,把它递还给我说:“谢谢。”

“首长,有些东西给您送过来了,您以前在上海当预备役时用过的。”助理说。

我说那一年你回过上海对么?我在机场见过你。

梁康说他老丈人是军需部的总负责人,搞定了军装这个项目,还要把全军的被服都交给他做。我想问你现在的老丈人是黛黛的老爹么?或者是珍珍、爱爱、怜怜的爹?但我没问,只是笑笑说发了财请我吃饭。

她有些讶异,点了点头:“是啊,我回去找路锦辉,我听说他在那里,可他已经不在空军服役了。”

那时候我们年轻血气旺,满肚子坏水儿。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将军把路锦辉从空军调为泡防御指挥部直属,这是一项秘密调动,没有人能查到记录。这女孩并不知道那时候路锦辉跟她的距离大概只有一公里,她在候机大厅,路锦辉在南机坪。

梁康很高兴地给我打来电话,说兄弟我听说将官里只有你赞成我设计的那款军装,果然我们哥俩审美暗合啊!我嘴里说那是那是,心里说是啊,在我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少年时,我和大猪二猪都希望什么阿紫啊、暄暄啊、林澜啊……都穿着这样时装般的军服在我旁边晃来晃去。

我没有跟她说起这事,因为错过一眼而错过一生的故事太悲催了,虽然很戏剧性,但不用说出来。其实见不到也是很美的事,那一年战争已经打响,一个还算年轻的女孩,洗净了自己的长发,穿上象征诱惑和爱情的红底鞋,飞越半个地球去找当年的男人。

后来我发现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是梁康,那就不奇怪了。

这是一生里做了不会后悔的事。

确定新式军服的会议我也参加了。我在老将军们的眼里一贯是勤奋稳重的技术干部,但那次不小心露出了狐狸尾巴,赞同了裙子最短的一款,被老将军们以审视的目光看了好久。但最后这身颇为性感的军服居然被组织上正式确认为新式夏装。

不久曲阿姨的儿子来接她下班,金发碧眼,彬彬有礼,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管我叫江叔叔。

助理是一个年轻上尉,女孩,像模像样地坐在我办公室门口,一身新式军服,紧身白衬衫,银翼军徽,8厘米高跟鞋,短裙在膝盖以上20厘米,裹着浑圆大腿,非常的撑场面。

当年的破钱夹里还剩三十六块五毛钱,我一把都掏了出来,夹在书里,把钱夹扔了。听说黑市上正热炒当年的纸币,有些版本挺值钱的,我回去好好分辨一下。

我真烦这称呼,好像在说“将将军”。要将我的军你就将,还搞个叠声。可是我也只有答应,那是助理在喊我。部队里最近严格纪律,我总不能让她叫我“老大”之类的。

然后是身份证和军官证,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年纪真小,眉梢挑起,满脸的不甘寂寞,我笑了笑说:“小兔崽子真帅!”

我刚走进办公室就有人喊:“江将军。”

手机也在里面,拿起它的时候,我心里微微动了一下,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要是没坏的话,这部手机里应该还留着24条信息,都是同一个人发给我的。部队配发的手机就只能留存25条信息,前面的信息自然被冲掉,以免手机失窃导致情报泄露,为了尽可能留住林澜的信息,其他人发来的信息我看一眼就都删掉,她的信息我会选那些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保存在里面,不时地拿出来看。

疲倦的时候我常常倚着窗口俯瞰1号废墟,心中不悲不喜。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我不是小孩了,再看到这栋楼心里也没有什么翻滚的乱流。我喜欢望着它,只是因为很眼熟。

所以手机里经常都是存着24条信息,只留出一个空位给新进来的信息。

它被称作1号废墟,0号废墟则指完全化为灰烬的金茂大厦。

还好充电器也在里面,我把电充上,开机,很眼熟的桌面,我低低地哼着歌。

我如今的办公室在梅龙镇广场7楼,原来的美国领事馆。部队征用了这栋大厦,因为它保存得比较完好,而且地段好,就在市中心。中信泰富广场就在我的办公室对面,现在已经是废墟了,它的钢结构在我起飞后的5分钟内折断了。

“小夏,我不去参加今晚海军的颁奖庆典了,跟我关系不大。”我按下桌上的对讲机,对助理说。

经过上海影城时,工人正在刷海报,七八米高的巨型海报,从上往下刚刷了一半,露出的标题是“白龙”两字。居然连电影院都要开门了,真是和平年代。

这时,手机响了。

而且那些泡泡每一个都破掉了。

不是我口袋里那部崭新的iphone 8,而是桌上的老式军用手机。

我妈说得没错,我一点都不像个钻石王老五,我这一生会做的也就是算泡泡。

我有点茫然,然后才想明白13年来这座城市并没有停止运转,地下的核动力发电机组一直在工作,手机信号站也一样。对于我们这种持军用手机的人,信息是不会删除的,只要不被接收,就一直重复发送。

不过托他那篇文章的福,我现在变得很有名,很多人给我介绍女朋友,走在街上经常会有人来跟我要签名。组织上表示应该为我指派两名警卫,我推脱了,我说即便德尔塔文明还有余孽,也不会派间谍来地球上搞刺杀。何况战争已经结束,我们这种只会算泡泡的家伙已经过时了。

新的信息:“江洋,我不打给你了。明天下午13:45,坐最后一班穿梭机走,机票在我储物箱里,密码是我的生日。我已经被安排任务,下午16:45,上海沉没。”

小伙子被我弄得有点尴尬。

末尾写着日期:“2022年7月15日,22:19。”

“泡王?”我对这个称呼有点不爽,打电话过去问他,“泡妞之王么?”

我呆呆地盯着屏幕,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手机里往外渗透,如同梅杜莎的目光,她穿越了11年的时光,默默地看着我。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动,我动了我就会崩溃。

我因此得了特等功,新闻记者跑到中央军委要求采访军中技术精英,上级把我推了出去。采访我的小伙子异常激动,连连握着我的手说是你们拯救了人类啊。半个月后我在网上看见了那条新闻,标题是这样的,《记“泡王”江洋和他的防御力场》。

是那个女孩的凝视!是她!她在看我!她被我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面容忽然变得那么清晰,仿佛回到初见的瞬间,我们如相逢在一条错身巷中,我避不开她的脸,我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无路可逃!

不过那台超级计算机只发过一次威,就是在阿尔法文明的炮火到达月球轨道时,地球上所有的泡防御发生器满负荷输出,在地球外表面形成了一个距地表大约2000米的气泡结构。防御气泡维持了32秒钟,刚好撑过阿尔法主炮的轰击,否则以那一炮的天地之威,足以把靠近炮火那一侧的地表融化。

那只小野兽,它打着小小的伞,在黑夜和雨中,无声地哭泣。

要是大猪还活着也得为我叫好,理论上说,那东西顶得上几百万个大猪。

“不……不……”我双手抱头,声音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

我的功劳是设计了一种新的超级计算机,能够帮技术员完成绝大部分工作,从此平衡泡防御就只是点点快捷键那么简单。为了建造那台计算机,我们拆掉了无数的PS4,收集芯片,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上组装了一台占地二百五十公顷的超级计算机。

几秒钟后,手机再次响起:“您有一条新的信息,您的收件箱已满,请先删除不必要的信息。”

我如今的军衔是中将,中国外空间防御部队的技术干部。

我忍着颤抖按键,删除了最早的一条信息,留出了唯一的空余位置。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盯着它看。

阿尔法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它们要帮助人类?又为什么悄然离去?这始终是一个谜。

大约一分钟后,手机又响了。我一把抓起手机,新的信息:“好好睡,晚安。”

但阿尔法文明没有来,只是相隔4.2光年做了一次遥望,然后那支庞大的空间舰队便掉头远去,从此还是天各一方。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默默地看着它。屏幕黑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

换句话说,只要阿尔法文明给我们留条活路,咋样都行。

不知过了多久,我拿出一张纸,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这条信息晚来了十年九个月又六天。

目睹那圣光般的重炮后,人类感觉到恐怖的技术威压,尽管阿尔法文明从原则上来说是我们的盟友。随后紧急召开的联合国大会决定,在维持人类繁衍的前提下接受阿尔法文明提出的一切条件。

它在信号站之间穿梭,找不到目的地。我想象在那些沉眠于地下的高楼大厦间,这条信息是虚无缥缈的女孩,有时她升到泡防御界面的顶端,隔着那层透明的东西看紫色大丽花在夜空里盛开,有时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漫步,便如无家可归的孩子;夜晚到来时,路灯还是在程序控制下刷刷刷地都亮了起来,她站在光晕中,哼着我听不懂的歌。

炮火之光熄灭的16秒后,它整个解体了,零落为太空中的灰烬。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颤抖着按键,回叫那个号码。

那个瞬间真的很美,德尔塔母舰仿佛一朵在阳光下绽放的鲜花,瞬息极盛,瞬息凋零。

机械而淡漠的女声说:“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please call later……”

炮火群从月球轨道附近斜切着进入太阳系,准确地贯穿德尔塔母舰最长的一轴。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但最终奠定胜局的还是阿尔法文明的归来。恰如“使者”们曾经预言的救赎之光,那是一群发自4.2光年外的重炮轰击,它们擦过月球轨道的瞬间,仿佛一千个太阳在太空里燃烧。人类从未见过那些光束的发射源,只能猜测它们来自阿尔法文明的领航舰队。

我冲出办公室,乘电梯下楼,我一再地挂断,一再地拨号。我听不见其他声音,像是有一层透明的膜把我和周围隔开了。只有那个声音反复回荡在我脑海里:

战争初期看似慌乱的领导人们居然早有计划,默默地准备好了新时代的武库。

Power off……power off……power off……

接下来就是恒星级战争的时代了,各种我以前以为只会出现在科幻小说里的东西都纷纷升上了地面或者飞上了天空:代号“瓦尔基丽”的V系列战斗机、“超级十字架”第一代空天母舰、代号“参孙”的太空核武家族……

11年前残留在电波中的光阴耗尽了,再也无人回答。

早在2016年的4月,第一部费米粒子炮就已经试射成功,20年里谷歌一共组装了超过3500具的三联装费米粒子炮。曾有一段时间,这东西射出的乳白色光柱在浩瀚的夜空中飞掠,横越整个大洲做出例如北京支援多伦多或是东京炮击伦敦上空的超距战术来。

冲出梅龙镇广场,我大口地喘息,该死的心律不齐,我疲惫得几乎接不上气。

阿尔法文明的超级武库中,第三件武器终于登场了。跟仅能用作威慑力量的城市主炮不同,费米粒子炮威力出色且可以通过核反应堆提供能源,是第一件真正能够威胁到德尔塔文明的武器。谷歌是这种武器的承制商。

我拿出耳机插上,11年前存的歌居然还都在,我选中一首,按下播放键,雷光夏的《海上花》:

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恰好赶上北京堡垒的费米粒子炮第一次启用,三联装发射端隔着1200公里做了一次点射,三道乳白色的光柱横过上海的天空,极其精确地摧毁了追击我的三只捕食者。而后光柱汇合为异常耀眼的一道,贯穿了一直悬挂在我上方的那艘次级母舰。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虽然我很不喜欢杨建南,但我不得不说他真是军人中的Superstar。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杨建南也死了,在林澜死后的第二个月。他和上海大炮团部特务连掩护最后一批居民从地下城撤离时,遭遇了捕食者小队的进攻。他命令政委带市民离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用肩扛式导弹和反坦克炮阻击捕食者,下场当然不必说了。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第二天我签署了加入现役的相关文件。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那一夜我和二猪再没说话,二猪蹲在掩体墙上挠着胸肌仰首,猩猩望月似的,我在月光下默默地抽完了那支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二猪揣在飞行服衣兜里、从上海带出来的最后一根中南海。

啦——

“还好,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就像看一部被剧透掉的悲剧电影。”

你是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很难过?”二猪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二猪找到我的时候我正靠在掩体的外墙上看星星。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我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名册,麻利地翻到“L”部,林澜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排列在一起。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我在想什么了,大概脑海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五分钟,像是一生再也不会见到这两个方块字,轻轻地触摸它们,然后放下名单走了出去。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我也不傻,从他的沉默里已经知道了结局。

而花朵的绽放,在昨天。”

到达兰州基地后的第二个月,某个夜晚,轮到我值夜班,他忽然走了进来,把一本名册放在我的桌上,封面上写着《S计划阵亡名单》。

渐渐地,我恢复过来了。我哼着这首歌,慢慢地开始唱。

其实我早已看出他的潜力,以前打帝国的时候,经常是我推平了大猪和二猪的所有基地后还是无法结束游戏,那是二猪还偷跑了几个农民,在地图的角落里重建市镇中心。他就是个属蟑螂的。

我脱下军装垫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身边偶尔有人来往,都是司令部的同事,他们跟我打招呼,我点头作为回应。

原本他会直接落到泡防御界面上化为灰烬,但在下降过程中他遭遇了猛烈的高空气流,把他连人带伞往西吹了160公里,最后坠落在杭州西湖边的孤山上,在一棵老树上挂了24个小时。地面救援小队赶到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把他从树上解下来,而是跟挂在树上的他合影留念,说这真是奇迹,从没见过给吹那么远的。

面前是半边倒塌半边屹立的南京西路,年轻的战士们正在清理废墟,另一些人则忙着种下新的槐树。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它们就会开出紫色的槐花,我的鼻端缠绕着细细的槐香,它像是一根细线,串联起着11年前、此时此刻和从今往后。

但二猪奇迹般地拣了一条命回来。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将军,怎么唱那么老的歌?”

半数以上的平民幸存,但军人的伤亡率很高,美军在洛杉矶的圣莫妮卡海滩上插下了一百三十五万支白色十字架,每支十字架上面写着十个阵亡将士的名字,那还是只是美军的阵亡者。

后勤部的大校郜楠站在我背后。

爱和希望,真是扯淡的东西,可除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连我这种亲身和捕食者搏杀过的人都不能解释人类究竟是如何撑过那漫长的十四年的。

他手提一个麦当劳的纸袋。麦当劳已经在上海修复它原先的连锁店了,第一家就开在中信泰富广场的废墟上。郜楠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战地记者以沉痛而欣慰的语气总结说,在长达14年的第一次恒星际战争中,支撑地球60万亿亿吨重量的,并非牛顿的万有引力,而是爱和希望。

“是啊,我只会唱点老歌。”我轻声说。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我走在半边坍塌的南京西路上,上个月这座城市刚刚从地下升起。

郜楠在我身边大口地嚼着汉堡,黄瓜片和生菜咯咯作响。

2034年4月。

我不想他看见我的脸,便把脸埋进了双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