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搭积木?”大猪说。
“捕食者和次级母舰都不能算作生物个体,我们真正面对的敌人就是月球轨道上的那个大家伙。它才具备真正完整的智力,是一个生物个体。次级母舰和捕食者都是那个巨大智慧生物分裂出来的单元,但这个分裂过程不是繁衍,不是生出了新的个体,它只是拆散了自己。在主体需要的时候,捕食者还可以重聚为次级母舰,次级母舰也能回归母舰。”
“是啊,还有人说阿尔法文明同样也只是一套积木。”将军说,“记得地下空间里的那种生物么?我们也说不清那是一群生物,还是一个生物。”
“一个敌人?”我问。
“就是说阿尔法文明和德尔塔文明的战争只是两个人的对手戏咯?”二猪说。
将军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不能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这些东西,其实我们根本就只有一个敌人。”
“是啊,是从宇宙深处艰难环境中诞生的法则,绝对的集权法则。所有单位都绝对隶属于母体,它们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很高的智商,但绝对执行母体的命令。这是生物发展的霸道之路,相比起来人类的组织原则真的是太老土了。”
“全新的生命方式。”大猪说。
“老大你说了这么多,我们还有机会逃出去么?”我依旧在键盘上高速操作。
更多的捕食者义无反顾地靠近蛹被蛹吞噬,它的形体渐渐完整起来,是一艘新生的次级母舰!
92.15%,我们接近成功了,但我不知道这些捕食者会不会再留时间给我们。
捕食者的血液,那种腐蚀性极强的黄色酸液沿着蛹的表面往下滴落,如果那血液是鲜红的,蛹就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
就在这时,新生的次级母舰睁开了眼睛。
捕食者在这庞然大物的面前像个可怜的孩子,无从挣扎。它像是感觉到了疼痛,全身抽搐,触须疯狂地挥舞,然后紧贴在蛹的外壁。那只捕食者死了,或者说它已经被蛹吸收了,触须也一样,渐渐化作蛹表面的脉络。
就是从侦察型捕食者那里遗传来的眼睛,绿色的,有着和人一样的眼瞳,篮球场那么大。
一只捕食者接近蛹的瞬间,几条粗大的“血管”从表面弹起来,轻松地卷住捕食者,同时一道裂口出现在蛹的表面。裂口张大了,是的,那毫无疑问是一张嘴,它把捕食者的头部吞了进去!
它醒来了,在看我们,如神俯视凡俗的人类。
不断有捕食者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冲向那枚旋转着的蛹状物。蛹的表面也是花岗岩一样的质地,不同的是,各种突起的脉络纵横纠结着,像血管那样搏动。
是它引我们到这里来的,它要让我们见证一下德尔塔的神迹,千万个单位放弃个体的意识而融合的伟大过程。我不敢想象,在茫茫的宇宙空间里,月球轨道上那艘巨大的滞空母舰融合成形时,该是何等恢弘可怕的场景。
机群从缺口穿过,进入茧的内部,我们启动空中悬停,四架鹞围绕着茧中孵化的巨大的蛹。
“全速下降!脱离!”将军忽然下令。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茧”上出现了一个缺口,恰好在我们的航路上。通讯频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我猜大家的心思都跟我一样,完全被这个缺口吸引了。捕食者的智商不低,它们这是要给我们看一些东西,这是外星文明对人类的邀请。
四架鹞忽然调头,向着正下方垂直坠落,这是最快的逃离方式,老路玩过的把戏。
我们快要走投无路了,继续前飞,就会直接撞上“茧”。我悄悄按在路依依的手上,预备大猪说转向,我就随时接回操纵。
密集的烟迹在将军的机翼下完全展开,18枚对空导弹被他一次性放了出去,正下方产生了剧烈的爆炸。
“87.62%。”大猪又完成了一个缺口的修补。
那是捕食者最少的地方,将军强行打开缺口,我们冲了出去。
最后一次平衡。其实早该预料到的,以鹞的油量,我们难道还能期望去兰州迫降?
“现在该怎么办?”我大喊。
我的双手一旦解脱出来,就可以分别操作键盘和定位触板,速度上升了一倍都不止。我想明白捕食者和大猪各自要做什么,捕食者要把我们逼回“茧”那边去,而大猪只是要在我们被摧毁前完成平衡。
“怎么办?跑啊!还留下来吃饭啊!”老家伙恶狠狠地说。
“真是天才美少女!”我不能不赞美。
我不知道那艘德尔塔母舰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邀请我们去欣赏它的诞生。按照将军的说法,邀请者并非那艘次级母舰,而是月球轨道上的超级母舰,它用一次伟大的集体生育向我们展示它们的社会结构,似乎是要跟人类沟通什么,按照科幻电影的逻辑我们应该耐心地等待,没准是一次伟大的星际接触呢?没准人家的意思是人类只要乖乖听话就给我们一条生路呢?
奇迹一般,她控制住了飞机!灰鹰三号依旧跟在纵队的最后,没有偏离航线!
可惜德尔特文明找错了人,它们找了老大,老大的回应是导弹和中指。
我慢慢地松开了手,心里祈祷,怀里的路依依忽然绷紧了身体。
谈判破裂了,捕食者群立刻分出一支小队追踪而来,20只,20只不多,但足够灭我们三五次的。
“开飞机啊。”
“继续平衡!”将军大吼,“我挡住它们!”
“你要我干什么?”
“灰鹰四号,你没有导弹储备了,我跟你一起执行阻拦任务。”二猪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酷霸。
“跟玩游戏一样,按住操纵杆,不要拉高也不要降低,慢慢跟上……不比开车难,你开车不是开得很好么?”
“明白!”将军其实也没有选择。
“嗯!记得!”路依依用力点头。
我和大猪还在疯狂地逃离战场,将军和二猪已经减速滞后。我从后视监视器里看见二猪也放出了弹幕机炮没有用,地狱犬三联装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二猪一次放出了九枚,同时他和将军的飞机一个拉起,一个俯冲,上下脱离战斗。
“记得《模拟飞行》么?你去我们宿舍玩的时候我教过你。”
导弹群和捕食者群正面冲突,三只捕食者被击中,其余的冲出熊熊烈焰继续追来。
全体转向,准备脱离危险区域。完成度不断上升,大猪的速度最快,二猪也进入状态了,我犹豫了一下,把路依依的手按在操纵杆上。
96.45%,成功就在眼前,大猪那边还在平衡最后一个大缺口,我在做些扫尾工作。
“继续平衡!”大猪说,“我们回撤。”
“它们冲过来了!”路依依忽然喊。
雷达上显示大约20只捕食者以弧状队形向我们逼近,很显然,它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打开控制杆上方的盖子,下面那个红色的按键,那是导弹!”
“警惕!捕食者逼近!”二猪忽然说。
“导弹怎么用?”
“不知道,但不会是什么好事。”将军说。
“还是跟《模拟飞行》一样!”
“它们要干什么?”
我扫了一眼雷达,捕食者群分为两支,一部分追猎将军和二猪,一部分向着我和大猪高速逼近。我有点后悔,以前如果多花一点时间教路依依玩模拟飞行,我们活命的机会也许会大一些。可那个时候,我一般都是在等林澜的短信。
我们把距离拉到两公里之外,保持观察,成千上万的捕食者正汇集成了一个巨大的茧状物。
“灰鹰二号!灰鹰四号!呼叫支援!”我不能指望路依依。
更多捕食者向着这边汇聚过来,它们擦着我们的机翼经过,却没有理睬我们。
“正在向你靠近,”二猪的声音很冷静,“如果有命接近你的话。”
我顺着路依依所指看去,发现捕食者群的飞行方式发生了改变。几千几万只捕食者分成不同的细流,互相围绕着盘旋上升,就像是一大群蜜蜂围绕着蜂巢。“蜂巢”把我们的航路挡住了,我们不得不冒险做一个大弧度转向。
剧烈的震颤中,我触摸定位那些小小的缺口,最后一次检查它们的能量密度。
“你看那里!”
真他妈的烦!我的手指又开始抖了,控制不住地抖!
“怎么了?”
机身微微振动了一下,这是导弹发射的反应。我惊讶地抬头,看见六道烟迹盘旋着从我的机翼下离开。导弹群在空中转过巨大的弧线,就在我们的正前方撞上了捕食者群,领头的捕食者被其中的四枚正面命中,燃烧着坠落了下去。
“江洋江洋!”路依依摇我的胳膊。
“不小心按了两下,”路依依略表遗憾,“浪费了导弹。”
我低头看向下方,整个城市都被烟尘覆盖,徐汇区真的已经沉下去了么?还有那家我喜欢的四川菜馆。
“这样都能打中!真是幸运女神!”我大喊。
“目前完成进度67.45%。”大猪说,“我们还有大概17分钟,徐汇区已经下降,静安区和黄浦区在其后,全城的电力和管道美丽供应已经切断,核动力发电机组正在冷却,进度顺利,应该能赶得上。”
“你不要乱动!我握不稳我们就掉下去了!”路依依也大喊。
“保持冷静,千万不要有异常的加速减速或转弯。我们随时会被注意到。它们毁掉我们只需吐点口水。”将军的声音很轻。
“你的上面!快俯冲!”二猪在喊。
侦察型捕食者则悬浮在我们头顶,缓缓开合着它那十几只足球场般大的巨眼,那么缓慢,温柔得像是情人的凝视。
我抬起头,巨大的黑影从正上方扑下,路依依尖叫着抱住我的脖子,幸好我已经瞬间接过了操纵杆。我全力下压操纵杆想要避开它,可我不是很有信心,我的速度没法跟那家伙比。
我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景象,地狱般的景象。捕食者们像是已经饥饿了几万年的魔鬼,高速而有序地飞行在泡防御表面,像是有人用墨笔在天空里花了一个巨大的圆。
曳光弹的轨迹在我的机翼两侧闪过,我抬头去看,二猪的鹞正咆哮着冲向那只捕食者。
“外面……”路依依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鹞和捕食者在极近的距离上擦过,就在那个瞬间,捕食者出了刀,或者说指甲,把二猪的飞机截为两段!
“抱我脖子别那么紧,你想掐死我啊姑娘?”我说。
巨大的火光中,弹出一朵雪白的伞花来。二猪跳伞了。可是跳伞又有什么用,下面是方圆数百公里的泡防御圈,落在上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伞花下有个极小的人影,二猪似乎在对我全力挥舞他的大拇指,真是个疯子。
路依依扒着驾驶舱盖往外看,就跟个小猫似的。
“杨涵田!拉起来!拉起来!”将军又吼了起来。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战斗机机舱狭小,我腿上还坐着路依依呢,她今天的画风是苏格兰风格花呢小短裙和粗高跟绒面玛丽珍鞋。这丫头虽说轻盈,也还是压得我双腿发麻,我还有点忌讳,两条大长腿在座舱里横着,碰到会说不清楚。
我转回去看雷达屏幕,才发现大猪的高度已经不足3000米,他像一块陨石那样栽向了泡防御表面,后面四只捕食者以同样的高速急追。
很快一处高危的红色被亚稳状态的黄色取代了,大猪转到下一处缺损,而我的修补只进行了一半。
“拉起来!你会失速的!”我也吼。
我调出平衡系统的页面,开始做自己最得心应手的活儿,平衡那个千疮百孔的泡。飞机上没有鼠标,只有一个触摸定位系统和一个小型化键盘,我不敢用左手控制飞机,只能用不习惯的左手做完定位再做平衡,大猪倒是正好大展身手,他是个左撇子。他的进度比我和二猪加起来都快。
“老大,现在我是灰鹰队长,已经失速了,就不要多说废话。江洋,继续接收数据。”大猪的声音冷静。
古人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们几个也不敢高声语,恐惊外星人。
确实,灰鹰一号已经进入了失速的尾旋,以鹞式的性能,拉不回来了。
“保持编队,疏散直线队形飞行,不要惊动这些东西!”将军把声音压低很低。
如果那些捕食者了解地球飞行器的特征,就会放弃追逐大猪,因为那只是个必死的目标。
“开始平衡!”大猪说,“先做平衡,再做扁平化,只要把波动指数压到0.43以下,就可以启动扁平化程序!”
我的机载电脑上,已经配平的方程正不断地传过来,我根本看不清那些滚动的数据……大猪依然在配平。那家伙真的是耳朵里应该是没有平衡棒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还能继续工作。
“怎么办?”
“不要管他了!”将军说,“执行扁平化!我会掩护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软件不断报错,泡防御的扁平化无法执行。没预料到是这么个局面,在光流的连续轰炸下,整个泡防御已经濒临崩溃,我们无法把这样的泡防御圈扁平化,它现在和一只被点燃的炸弹差不多。
说完这句后他向着一只捕食者俯冲下去,机炮吼叫。
“见鬼!”大猪忽然骂娘。
“老大!我被你感动了!因为你永不放弃!”我说。
16:40,上海各区块已经分离,即将缓慢沉降。
“少废话!继续配平!”老大坚定又轻描淡写。
我打开泡防御扁平化的程序,大猪二猪已经开始了操作,我加入他们的工作中去。
灰鹰一号落在泡防御圈表面,那个瞬间,没有火光,也没有声音。我看见大猪死了,同时我的进度条达到了100%。不知这样的死亡大猪是否满意,我想我应该问他要那个微博的密码,这样我就可以留言给那些等他的读者们说你们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更新了。
我们全体穿过泡防御,继续上升。无数的捕食者在出现雷达屏幕上,我们根本就是钻进了虫子窝……不,正确的比喻应该是鱼群,飞空的鱼群,每条鱼都是狂鲨!
我的手不再抖了,我的右手以光标在泡防御界面图上定位,左手敲击着键盘,继续该做的事。
“500……400……300……200……100……开启!”
扁平化的程序即将开始,光流还在持续轰下,新缺损一个一个地出现,又一个一个地被修复。泡防御始终很脆弱,但我的修复速度高于新破损出现的速度,大猪传输过来的修复方程很多都可以套用,他不愧是我们里面最好的技术员。
发动机满负荷输出,鹞式机群以几乎垂直的轨道上升,像一群怪异的大鸟。
我的状态终于来了,来得很晚,但还是来了。我不再想别的,不想死亡不想上海不想人类的未来,也不想林澜,就当我在玩一局游戏。
“明白!”大猪中气十足,“我们尾随在你们后面,距离一公里。现在全体上升,我将手动开启孔洞。我们很快就要和那些东西面对面了,希望它们对我们这种小虫子的兴趣不大。”
一个个的方程闪灭,行云流水,就像我的游侠大军穿过了冰河,铁马冰河,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清了清嗓子:“坏消息,塔台被冲击波摧毁,我们现在没有支援,必须靠自己完成泡防御的扁平化工作。灰鹰一号,你现在接管全部指挥权!”
“上升!全速上升!”将军嘶吼。
“你好,”将军终于说话了,“路依依,我听过你。”
我按下了确认按钮,程序进入最后的自检,然后我一拉操纵杆,鹞式像一道利箭直射天空。
静了五秒钟。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黑色涂装的灰鹰四号竭力转过机头,又一次向着捕食者群俯冲过去。
“嗨……你好,邵将军。”路依依倒是反应敏捷,立刻绽放灿烂笑容,对着屏幕上的将军挥手。
“都是老头子了,何必玩得那么拼命?”我轻轻地说。
我忽然明白了。我也是昏了头,开了可视通讯,他们也能看见我座舱里的情形,当然还有坐在我腿上的路依依。
耳机里传来轻微的杂音,而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频道静默。
“你……你怎么能搞这种事?”将军的声音比我更暴怒。
“S计划准备完毕,请确认启动。”电子女声平淡冷静。
“你们叫鬼啊?吓得我栽下去怎么办?”我怒喝。
“程序启动,密码998472311,程序执行者中尉江洋,我是……灰鹰队长!”我轻声说。
“啊!”大猪二猪同声惨叫。
现在我是灰鹰队长了,最后一个灰鹰队长。
我打开了可视通讯,接入灰鹰四号的座舱画面,屏幕上果然是将军那张时而散漫时而狰狞时而不知所谓的老脸。
鹞突破了云层,过热的发动机停车。鹞失去了动力,像是悬浮在天空中的巨大十字架。
“老大开过玩笑么?现在我是灰鹰四号。杨涵田为队长,队长阵亡,则由我顶替,我之后是曾晓磊,曾晓磊之后是江洋。”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公元2022年7月16日17时35分,上海陆沉。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间,会被写入战争的历史,我们会以英雄之名留下姓名,可将来读历史的人却不会知道大猪啦二猪啦老大啦我啦是这么一群人,爱喝酒爱打牌,爱过错的人,还从东方明珠塔上往下丢过瓶子。英雄的头衔下每个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老大,这不是玩笑吧?”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瘫坐在座椅上,感觉到久违的轻松,长长地出了口气。
“我锁定着你呢,这次别想跑了!”将军说。
“我爱你。”我轻声说。
我看了一眼雷达,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的正下方,一架黑色涂装的战斗机始终尾随着我。
“你说什么?”路依依惊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位置,看雷达屏幕。”
“听人说有句话很神奇,临死前想亲口说说看,感觉一下。”我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座舱外,在这个高度我能够看见大海,此刻海面上风平浪静。
“我知道,但这事能等我们有命逃走再说么?”我说,“我正靠近灰鹰一号和二号的位置。”
路依依静了一秒钟,反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
“小子!你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令我大吃一惊,是将军的。
我放出了剩下的全部“地狱犬”,12道烟迹在机翼下展开,鹞式翻滚着重入云层,发动机再次点火,飞马发动机野兽般咆哮,我按死了机炮擎,跟品字形扑进的三个捕食者对冲过去。
“这里是灰鹰三号,灰鹰三号归队。”我重新打开无线电。
既然结局已经无从改变,那么我们也毋庸畏惧。老路说得对,男人在最后会因为自己拥有两门加特林机炮而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