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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堡垒 第16章

“不,送你了。你要是能找到她,让她看一眼就好,跟她说我戴了十二年,可没见她回国……算不算对得起她了?”

“要我带给你的前女友?”

我转着那枚周大福的白金钻戒,戒指很细而钻石很小,和老路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根本不衬,估计买的时候手头也不宽裕。

“废话,换了你你会说么?”

“还值点钱,不过也难讲,”老路指着天空尽头,那里想必悬浮着肉眼看不见的次级母舰群,“这些东西出现了,一切都变得不值钱了,以前觉得F22牛得一塌糊涂,上去干一架,和苏30一个下场。白金钻石什么的,将来也许弄点土就可以合成了。”

“你老婆知道么?”

“我怎么找她?”

“陈年旧事了。她去英国了……那时候我俩年轻没经验,不小心怀孕了。她被学校处分,退役了,没说是跟我怀的。后来她家里人帮她办到英国去读书了。临走前她跟我号啕大哭来着……那时候真惨,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连吃顿像样的饭都不够,我俩坐在一个山西面馆里,外面下着大雨,我还记得那家面馆叫‘榆次家味’。那时候我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两个人不联系,一起努力,有朝一日混得好了,赚了钱回来结婚……”老路说。

“她还在英国,听说在皇家美术学院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姓曲。”

“没听你说过啊。”

“明白了。”

“我以前上军校的时候,有个女朋友……”老路捋了捋头发。

老路拍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能上天是好机会,留在城里才是等死。别看捕食者多,只要你不招惹它们,没准就能悄悄飞走……上去再摸摸仪表,熟悉一下,要是飞着飞着栽下来了,可别说我是你老师。”

“这是什么?”我有点好奇。

我又走在候机大厅外了。

递到我手里的是一枚很细的白金戒指,看样子老路早有准备,把它塞在飞行服上的小口袋里,拉开拉链就抠了出来。戒指串在一根银链子上,想必以前是挂在脖子上的。

几个月前我在这里送走了梁康,几个月来很多事情都变了,但隔着玻璃,那些候机的人们似乎还都照旧,有的蓬头垢面,有的以泪洗面。

“什么?”

我甚至怀疑那个坐在LV旅行箱上的女人仍在那里默默地等待,某个时光的魔法把她禁锢在了这里。

“帮个忙?”

我往另一侧看去,灰霾的天空下巨大的城市矗立,道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起起伏伏的天际线让我想到乐章和音符,这座城市像是一组巨型的交响乐那样自行地演奏着,此刻它正缓慢地进入终章。

“别瞎猜。”我摆摆手,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露出什么破绽。

我大口呼吸,想远离这种悲观的情绪。

“江洋,有大行动对不对?”他忽然停下,挑起眉峰看了我一眼。

熟悉的脚步声,我心神一动,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去。完全是习惯成自然,你熟悉那个人走路的节奏,无论她穿高跟鞋或是平底鞋,即便走在人潮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剥离出她向你走近的声音。

“哦。”我拎着飞行头盔,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收拾工具要走。

林澜从拐角处转了出来,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

“全部换装了地狱犬挂架,全套十八枚响尾蛇,遇见捕食者你也可以拼一下了。”老路拍了拍导弹,像是摸着自家儿子的头。

大家都愣了,她低下头,用手指理了理耳边的发丝。

“好了!”老路一猫腰,从机腹下钻了出来,搓搓手,上面粘了润滑油。

“林上尉!”有人从安全通道里追了出来,脚步匆匆。

我递了8号改锥过去。

我看了一眼,是个我认识的某个大校,负责机场维护和后勤的。

“改锥,8号。”

我工作上跟他没交集,我认识他是因为他也算是林澜的追求者,空军那边人人都知道。不过我从未对他起过敌意,因为大校离过一次婚,那样的人怎么能追到林澜?我心里只认杨建南是我的竞争者。

我把欧姆计递了过去。

大校也看见了我,似乎有点窘,脚步慢了,也住了嘴。

老路钻在鹞的机腹下面:“把欧姆计给我。”

我站在中间,左手边是林澜,右手边是大校,他们显然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我在这个场合里是多余的。

浦东国际机场,机库。

我一时间有些懵,我以前一直以为大校是个很多余的人,是林澜的麻烦,林澜只是迫于面子不好意思直接说请不要骚扰我了……原来他们私下里还见面呢,还会谈很重要的事……其实我何尝不是林澜的麻烦呢?我以为只有我私下里见林澜,也许很多人都私下里见林澜。

2022年7月14日下午,15:30。

我低着头,僵硬地转过身,迈动步子,林澜默默地站在那里。我和她慢慢接近了,又慢慢远离。

“这把椅子真不赖,大公司的派头,跟我们部队的就是不一样。”将军拍了拍椅子扶手,转了过去,继续他的眺望,再没说话。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拎着飞行头盔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喀嚓”一声轻响。

这一次将军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回头,拐过一个弯,我放开步子狂奔起来。

“她们只是知道,不过并不明白吧?”

2022年7月14日,晚22:30。

“江洋,别说孩子话,也别想将来的事。我是一个军人,随时没明天,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

锦沧文华酒店1103,中央空调停了,空气暖湿发闷。我喝了一口水,继续写我的信。

“老大你说……要是你死了,她们会不会分了遗产打架啊?”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她们会很伤心?抱在一起哭啊哭啊的?”

爸爸妈妈:

“我哪儿知道哦,我这不是一直在想么?想了四五年了,还是没想明白。”他声音低哑。

你们好么?

将军佝偻了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慢慢露出了苍老的模样。最后他坐回椅子里,仰身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吐出烟气。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封信,也可能过一阵子我们就在兰州见了。

慢慢地,他的目光退缩了,失去了焦点。

事情是这样的:指挥部命令我参加“上海陆沉工作组”,一共45人,我是其中之一,杨涵田和曾晓磊也是。不知道这个任务怎么轮到我头上的,贼船真是好上难下,当初都是给表哥害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埋怨他。具体的时间我还不能说,不过很快了,快得你们大概都没法想象。

将军还在瞪我,可我不怕他,我就这么直视他的眼睛。这是一生里的第一次,我觉得我看见这个男人自己了,而不是那身军装。我有必要怕他么?他是一个男人而已,我也是。

妈妈在信里说又炒了几个公寓的配额,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按照这个趋势货币迟早会废除,就算捏着钱也没处去买东西,何苦呢?有时间还不如找几个人一起打打麻将。路依依可能已经飞兰州了,和她老爹一起。要是我运气好,没准我们四个人可以凑一桌也难讲。

我舔了舔嘴唇:“老大,两个里面……你更喜欢谁一点?”

不过我觉得我一直比较衰,真不是咒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

静了一会儿。

我倒是不怕。

“你他妈有完没完啊?你懂个屁!别在这里唧唧呱呱了!你不说话,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将军的声音高亢撕裂,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来,“给我滚出去!不然我毙了你!”

我认识了一个人,想过要跟她在一起,可惜搞不定。

老大抬起头,我被那双狮子般的眼睛盯上了。他猛拍桌子,霍然起立,茶杯倾倒,水洒了一地。

我爱你们。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的两张票是不是一起的座位?这两个女人上了飞机,是不是还以为都是要跟你飞到兰州去?结果她们两个总算见面了。”

江洋

将军的双肩猛地一震,身体绷紧,像是野兽流露出警戒的态势,可他并不抬头看我。

即日

“你把自己的机票让给冉姐了!”我说。

我在灯下写这封凌乱的信,12小时之后,这封信会和其他几千万封邮件一起,被打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包,通过卫星频道发送出去。收件人最早得在48小时后才会看到信,那时上海已经沉入地下,所以不算泄密。

机票……我心里一动,想到了熊嵩。像是一滴水落下来,清亮亮的,把所有蒙昧都穿透了。

我发送完的瞬间,灯黑了,笔记本屏幕也黑了,整个城市都黑了。

为什么呢?这货可是死都不怕的啊!而且昨天我分明看见一名空军中校把封好的信封送到老大办公室里,里面肯定是机票,那种看起来平淡无奇连名字都不印只印座位号的机票,跟废票似的,用来掩人耳目。

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大大小小的人影从静静的巷子里走了出来,都举着蜡烛,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看起来很不安。那些是还未撤入地下的市民。

他低头下去,猛劲儿地抽烟,用力朝我挥手,示意我赶快离开。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疲惫,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我能感觉到老家伙快绷不住了,他赶我走,因为不想让我看见他现在的真面目。

“怎么停电啦?”偶尔有人高喊几声,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们。

“废话多!我是军人!”老家伙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终于有个嘹亮的声音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宣传车缓缓驶过南京西路,架在车顶的喇叭循环播送:“市民们请不要担心,市民们请不要担心,这次紧急断电是市政部门按计划对供电系统进行的测试和检修,电力供应将在三个小时内恢复,请各位市民在家中等待……”

我一愣:“老大你……你有机票的啊!你傻逼啊你不走?”

三三两两的人又在街头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分别消失在楼宇街巷的不同入口。宣传车远去,四周恢复了宁静。

“我走个屁,我不走。”老家伙淡淡地说。

这不是普通断电,是陆沉计划的预演。整座城市要沉入地下,所有高压输电管线都会因为地壳的剧烈变动而出问题,到时候势必要全城断电。我们这个45人团队中的某些人正在测试断电的操作程序。

我走到门边,攥住门把手,静默了两秒钟,回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老大你什么时候走?不说句再见?”

还剩下不到42个小时。

“是!”

西南面的天空里出现了隐约的紫色,似乎又有轰炸。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信息进来的声音。

将军也不看我,点点头:“不错,赶了一夜吧?回去休息一下,从现在开始你们三个彻底放假。明天去浦东机场,我们安排路锦辉给你们做最后一次飞行训练。”

“837,各单位在外人员请注意,莘庄上空遭到小规模轰炸,原地待命,准备支援。”

我把文件放在桌上,《泡防御扁平化技术意见书》,同样名字的文件已经有两份摆在那里了,无疑是大猪和二猪的作业。他俩手都比我手快。

“837”,又是这个警报,曾经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天空下,我和一个人并肩而立,可现在我独自一人。

我推门进去。跟外面的喧嚣不同,将军的办公室里静静的,老大坐在窗边,正悠哉游哉地抽烟,眺望。阳光穿过高楼大厦的缝隙照进老城区,老房子的屋顶清一色的红。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这话忽地回响在我耳朵边,空空地带着回音。

“进来。”

心里很重,像是系着根绳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

我停在将军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本来不是你的,也就无所谓失去,还搞得那么悲伤。

“让尽可能多的人在阳光下结婚吧……”这是昨晚散会时陆中校说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总是想着回头回头再回头,好像再看一眼就会有奇迹发生。可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该努力的都努力过了,该发生的也都已经成了过去。这个结果你不喜欢,可是你也只有接受,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用呢?

这间办公室里的人都清楚我们只剩下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了,每个人都奔命般地忙,听说今天起民政部会在陆家嘴广场上开快速结婚登记口,只要拿着双方身份证去说一声我愿意,“啪”地盖红章,陆中校亲自发结婚证,比神父还利索。

谁说的来着?这一世木已成舟。

那个军需部的观察员王冬上校拍着桌子跟同事大吼:“无论如何要给我筹集一个月的方便食品,包括婴儿食品和流质食品,否则老人和孩子的死亡率会高得吓死你!”话到一半他接起一个电话,才听了一句又吼了起来,“你跟肉联厂说!猪肉都做成猪血糕!现在还做什么血豆腐?他妈的还想着吃火锅呢?”

我看见那只小野兽的背影了。它扛着它的小包袱走在苜蓿盛开的小路上,渐行渐远。就这么分别吧,不要回头,不要让我看见那个小东西沮丧的脸。

我刚踏进这间办公室就闻到了紧张的味儿,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每个人都嗓门震天。

我靠在窗边,看着满天坠落的紫色流星,它们破碎在那层透明的壳上,水一般向着四方奔流,熄灭时仿佛烛火迎着突如其来的寒风。

中信泰富广场32层,这个原本要废弃的大办公室被重新启用了,现在是“泡防御扁平化领导小组办公室”,人员替换成了各部门的观察员,负责人却还是将军。

她说这是一个将被记忆的时代,可是留下来记忆这个时代的是谁?

2022年7月14日,凌晨,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