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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堡垒 第10章

我把手机关到静音,不管谁打电话,五分钟内,就算上海毁灭我也不接。

跟这个女人认识两年来的第一次,我占据着攻方的位置。我盯着她,是怕这个狡猾的兔子逃掉。

林澜歪着头,神色冷淡地看着我,久久的,看得我心里直打鼓。

“里面有个游戏,说火焰点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个魔法,在火熄灭之前发生的事,火熄灭之后都会被忘掉。我把手机设成五分钟后黑屏,就当手机黑屏前说的话都是瞎扯淡。”我盯着林澜的眼睛。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说。”她轻声说,把目光挪开了。

“看过,怎么了?”

我把手机放在沙发中间:“为什么会喜欢杨建南?”

我摸出手机来:“你看过《心火》没有?”

“别问这种跟你无关的问题。”林澜立刻拒绝了。

林澜乖巧的时候也是很乖巧,可倔强起来就是这样,又冷又硬,不给你一点缝子钻。

“没什么不能回答的吧,游戏还没结束,手机黑屏前说什么都当瞎扯淡。”我冷笑,“你男朋友那么重要,拿他瞎扯淡都不行?”

“问了就是问了,没法当没问。”林澜说,“无聊的问题就别问了。”

林澜安静地看着我,我看不懂她的眼神,片刻之后,她笑了笑。

“问你个事儿,”我忽然下了决心,“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我真讨厌那个笑容,像是幼儿园阿姨对小孩子的笑,笑了没准还会抱起他摸摸他的头,因为被问了傻问题。

我心里隐隐有些骚动,像是蚕在咬噬桑叶。

“你们都觉得他是怪物对吧?”林澜说,“你们都不喜欢他。”

林澜把鞋脱了,双脚缩在沙发上,坐姿就像那一夜我们开着车在高架路上游荡时。她手按长发,手腕伶仃,手腕上用红绳拴着小小的玉坠子,一条小小的鱼,鱼儿晃晃悠悠。

“反正他也不喜欢我。”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靠在沙发的另一头,两个人一起看着外面发呆。下面的街上,风沙沙地吹着树叶,一侧是榆树,一侧是槐树,疏密不同,带起的风声也不同,就像两个老人在夜里低声问答。

林澜理着耳边的细发,斟酌着词句:“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上军校,他也还在念军校的博士生……那时候的他跟现在不太一样,更像他真实的自己,现在他更像是上海大炮指挥官。”林澜轻轻地笑笑,“按照军校的规定,博士生要当本科生的辅导员,建南就是我们班的辅导员。我知道他喜欢我,他那个时候就是个威严的人了,又是全国军校大练兵第一名,多少人心里的偶像,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会结巴,语无伦次,无论讲什么都讲得乱七八糟。你知道了我中学时候是个出外混的女孩,辅导员喜欢我我才不害怕,但我也没觉得会跟他有什么发展,直到有一天我去他宿舍送材料。”

“死的都是熟人,闹鬼也不怕。”林澜轻轻地说,依旧靠在扶手上。

“去之前我没有通知他,把他吓坏了。好在他的宿舍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空荡荡的,满书架都是书,窗前摆着一架天文望远镜。他给我泡茶,留我坐一会儿,拼命想找话跟我讲,可那时候的他真是不会说话,只会跟我谈学习谈喜欢看的书还有谈大练兵,他也知道自己说得很差,老想换新话题,最后没话说了,急得站起来在屋里大步走,满头大汗,我当时有点吓到了……”

“死了不少人,不怕闹鬼么?”

我呆呆地听着,没法打断她。这是我第一次听林澜讲起杨建南。平时她说话总是淡淡的,我总怀疑那些话里都是漫不经心的谎言,可今晚她讲得很认真……该死,她和杨建南的那个世界在侵入我的世界,我恐惧得想要逃跑。

“我下来透个气,办公室里太闷了。”

“这时他忽然一屁股坐在望远镜前,扭头问我,你懂星座么?我说我是双子座的,他说不不,我是说星空分布,你从这个目镜往里看,你看见室女座么?它现在正从黄道上面升起,慢慢地划过北天极,在夏季的晚上,它升到最高点……他整个人一下子焕然一新神采飞扬,你一定想象不出他那种如数家珍的语气,带点得意,就像小孩子把他的玩具拿出来跟你分享一样。那个下午他跟我说的话大概能顶上他一年的说话量。”林澜说,“我问他说你那么喜欢看星星啊?他说小时候他父母都不常在家,没有人陪他,于是他就一个人在那里对着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后来无论去哪里,他都会带着一架望远镜。他不停地搬家,可是星空是不会因此变化的,就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下班了,顺便下来看看。”

我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杨建南居然有那样的一面?

“嗯,发呆。”林澜说,“你怎么下来了?”她又问。

我不是说他讲星星讲得多好,讲童年讲得多苦情,而是他在林澜面前也会那么紧张,像个孩子。

“来这儿发呆啊?”我说。

林澜顿一顿:“直到今天,他在地下指挥部值班的时候,还会透过上海大炮的炮口去看星星。”

我和林澜瞪着眼睛对看了好几秒,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各舒了一口气。

“这算得了什么?”我嘴硬。

我也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小蹦半步。

“还有他会跟我说‘我爱你’。”

“啊!”沙发上的人惊叫着蹦了起来,神色惊慌。

“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嚓”的一声,寂静被打破了,我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碎石。

“我爱你。”林澜一字一顿,“我那时也有别的追求者,可那时候还在读军校,军校里不准谈恋爱,想凑假期一起出去旅行都要等上好几个月。那些追我的男孩都说他们很喜欢我,但我每次认真地看着他们的眼睛说,那你爱不爱我?他们的眼神就会变得犹疑,有的会打岔,有的说得支支吾吾。”

原本摆在会客室里的那张大沙发不知被谁挪到了窗边,被风吹上来的树叶洒满了沙发。一个人坐在沙发一角,水泻般的直长发搭在靠背上。

“真没种!”我说。

我在废墟里漫步,绕过破碎的预制板和倒塌的横梁。周围静得骇人,玻璃幕墙都碎了,也不像32楼那样用刨花板做了封闭,远处的灯光照了进来,有种微妙的灵异感。绕过老大原来的办公室,眼前一片开阔,我忽然愣住了。

“因为我名声不好吧,我在中学的时候到处混,我跟军校里的女孩都不一样。我会打扮,就算学校不准涂脂抹粉只准留短发我也能把自己的短发修剪得比别人好看,我还会骗人,你不也说过么?学校里有我很多的传闻,有人说林澜心机很深,就会利用喜欢她的男孩,有人说林澜道德败坏,跟谁都抛媚眼,还有人说林澜连老师都勾搭,要不然成绩根本不可能那么好,连哪个老师都说得清清楚楚。”林澜笑笑,“对于男孩来说,追到我是个有面子的事情,可要说爱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暄暄留下的花枝都已经枯萎了,有多少枯萎的花枝,那些兄弟就走了多久。我忽然很想念他们。

我呆呆地看着她,找不出话来安慰她,是否我自己心里也会觉得林澜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知道。

电梯门打开,横着一条“禁止入内”的黄带,我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

她继续说话,垂着眼帘,睫毛浓密修长:“可建南不一样,看星星的第二天他就约我一起在食堂吃饭。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可他就是闷头吃饭,我也只有闷头吃饭,在我都快以为他真的只是约我随便吃个饭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林澜,我爱你,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当着食堂里的所有人,他那样一个铁板一样的人,憋出那句话来,一定是难死了。”

30楼是指挥部原来的驻地,在巨型次级母舰来袭的那一夜,变成了废墟。之后我们搬到了32楼办公,大家自觉地不再提30楼的事儿,那片废墟下掩埋了我们的几个兄弟。每天暄暄来上班会带一支白玫瑰,按一下30楼的键,电梯路过停下,门打开,她并不出去,只是弯腰把花放在门外。门重新合上,带我们到32楼。这就像一种仪式,仪式过程我们都不说话。

“你……就答应了?”

我伸手去按一楼的键,眼前模糊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按在了30楼上。

“你不知道那三个字对女人有多大的魔力,就算我不喜欢他都很难拒绝。何况我还是喜欢他的。”

我走进电梯,忽然觉得阵阵眩晕,最近工作太紧张,对身体的压力很大。

“我靠!不过是一句话三个字,这么牛?”

对我而言,杨建南和林澜相处的世界完全是另外一个维度的事,我不想知道,跟我也没关系。在我的维度里,林澜只是林澜,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只要不翻开那张卡片,另外那个维度就不会对我打开。

“那你说来试试,”林澜坐直了,“看着我的眼睛,不要怂。”

路过林澜桌边时,她不在那里,桌上只有一张卡片、一支别在卡片上的深红玫瑰,和半杯已经凉了的咖啡。杨建南很忙,也难得离开上海大炮指挥部,经常给林澜写来一些卡片,林澜就这么随手放在桌上。虽然很好奇,我从没想过要翻看那么一下下。

她那微微描过的眉像是挑衅般扬了起来,瞳孔映着下面投上来的灯光,亮得犀利。

“我先回去打盹儿去。”我披上制服外套。

“靠,不就是我……”我心里发狠,往前坐了好大一截,差不多快贴着林澜了。

他们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自从开始轮值,我们仨兄弟是难得一起下班了。

难不成将她的军反而被她将军了?我就不信邪了,我今天问她这个问题就是准备要表白的,我都豁出去了我还怕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眼神凶狠眼角抽动,活脱脱是剑客要拔剑,拔剑就要见血!

“难说,最近这些东西的动向真是诡异。”大猪说,他和二猪还守在工作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可她长发飘过来,挡住了光,于是她的眼睛藏在阴影里,幽若深潭,我从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

“起雾了,”我说,“今晚不会有空袭了吧?”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我这样子更像是要去亲吻她,而不是说出那三个字。

转椅停在刚用刨花板挡上的窗前,我从空隙里往外看去,南京西路上起了薄雾。

该死!那三个字在像是石子一样硌了我的牙齿,我说不出来……我居然说不出来!

“早晚叫你再帮我买一块!”阿紫凶巴巴的。

我爱你?你一生能对几个女人说几次?说了能维持多久?你要去抓她的手么?那你也得去抓她的任性她的眼泪她的初恋情人她将来弃你而去的悲哀。你真的确定你是“爱”这个女人而不是被诱惑了?你跟那些追求过她的男孩真的不一样么?你真的了解这个女人么?还有她的坏名声。

我顺手从阿紫桌上抄起她啃了一口的巧克力,她追打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三下五除二剥掉锡箔塞进嘴里了,带着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冲阿紫吐舌头。

要是你是那个混混,她爸爸一巴掌扇得你满嘴血,你能撑着爬起来轻蔑地笑笑说叔叔您打死我吧您打死我我还是爱她,我要娶她睡她还给你生一堆外孙,我们走着瞧么?

“下班!”我一推工作台,转椅远远地滑了出去。

她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脸在我眼睛里黑下去了。

我很满意于现在的生活,照这样下去,再撑十年不是问题,管它战争是不是结束呢。

手机屏幕的背光熄灭了,五分钟到,魔法时间结束,一切回复到正常。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五月间。世界各地的都市堡垒顶住了一轮又一轮的光流轰炸,北京那边传来消息说,只要再坚持三个月,就会有“决定性的转折”。而我更关心的是上海市委重点扶持的立体农业栽培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这意味着新鲜蔬菜供应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好啦,你也早点回去睡吧。”林澜笑笑,“开玩笑而已,眼神那么凶干什么?”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她穿上鞋子,起身离去,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教你个乖,以后找女朋友用得上。其实女人很复杂也很简单,让一个女人爱上你并不难,你打动她一次,再让她觉得安全,就够了,建南就是这么做到的。”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我站起来,看着林澜的背影慢慢没入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寂静得不闹鬼都不行。

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

我慢慢地坐回沙发上,望着一望无际的黑夜,忽然意识到独自坐在这里其实是很可怕的,林澜也并不是那种胆子很大的女孩。为什么今晚她会来这里呢?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我摸出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说:“忘说了,晚安。”

就这么过吧。虽然不知何时就会死掉,可这里有春天的味道、和你打帝国的人……以及拉直了和依旧蜷曲的头发啊!

“我今晚值班,你好睡。晚安。”十秒钟之后,林澜回复了我。

我蹦起来,把自己抛进转椅转了几圈,深深地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然后扳着隔板对隔壁的大猪说:“晚上帝国?”

走到中信泰富门口,手机响了起来,这次是有电话进来。

真是个好天气,让人觉得地心引力都快要消失了,怡然自得,平安喜乐。

“喂,江洋,明天陪不陪我逛街?”是路依依,她的声音在话筒里也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大厦的玻璃幕墙全毁了,我们坐在空荡荡的铝合金框架里办公,大约是风从什么地方卷来了新生的草木香。我在自己桌边坐下,伸长脖子,隔着几排桌椅就是林澜的办公桌,但一块隔板挡住了她的背影。我只能看见轻风里一束拉直的长发轻轻晃悠,还有半只耳朵露出来,耳根的一缕蜷曲如故。

“拉志愿者啊?”我说。

我深呼吸,大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春天的味道。

“你陪我逛街,我请你吃饭啊。”

“我什么都没说,就是赞一个。”我一缩脖子,扭头蹿出了办公室。

“你怎么不叫糖糖陪你逛?”

“你想说什么?”老大停下笔,目光从眼镜上缘射出,刀一样狠。

“她最近闲着没事就哭,我为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决定还是暂时别拉她陪我了。”

“我跟她说中央空调最近不太好,总是冷湿冷湿的。她就拆了自己的一件开司米毛衣,在给你织护腿。”我舔了舔嘴唇,“我就坐在那里跟她聊天,看她一针一针织那个护腿。女人真是一个牛逼的物种,花那么大的工夫给人织一个东西,也不嫌麻烦……搞得我这种光棍都想找个女人了。”

“你是暗示你更喜欢我这种神经很大条的人陪同么?”我做恍然大悟状。

“嗯。跟她说最近状况吃紧,我忙得分不开身,让她自己注意身体。”将军抬了抬眼镜,还是奋笔疾书。

“是哦是哦,虽然你神经很大条,不过脑子反应还是蛮快的。”路依依咯咯地笑。

我走到门边,拉着门把手回头:“老大,你老婆说……不是杨高南路那个……让你有空多回家。不要太劳累,记得按时吃药。”

“那就明天,哪里见面?”

“报告留下,你滚吧。”

“就在你们办公楼下面,中信泰富的商场。”

“分析不出什么明确的东西,只能写点屁话。能量输出确实有异常,功率在衰减。”

其实路依依真的很好,虽然她不会炒菜不会烧饭每月要花好几千块买火车,但是她自个儿有钱买火车,又聪明又漂亮又会打扮,随时拎出来都是一个惹人爱的小公主,还听我的话。

将军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也不抬头看我:“又给我写了些屁话?”

路依依要是不好一点,我也许会更喜欢她,那么就皆大欢喜了……林澜也会开心吧?

我走进将军的办公室,把《泡防御发生器16号能量波动分析报告》放在他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