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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堡垒 第9章

“现在回想起来,我逃学只是为了告诉我爸爸我不想那样,让他知道只是告诫我要好好学习当个乖女孩是没用的。”林澜顿了顿,“现在我也这么想,要长成一个乖女孩可不容易。”

“后来呢?”

“你算蛮乖了。”我言不由衷地说。

“我不喜欢上那些班,后来我也逃学了。”林澜淡淡地说。

“你这么觉得?”

“我可没上过那种班。我家在一个小县城,也没那种班。我小时候特别迷网吧,逃课打游戏一打一整天,我娘熟悉学校周围每个网吧,找不到我就一个一个去转。”我说。

“表面上。”

“我小时候被娇惯得很厉害……我爸爸是个大校,在总政。那时候他在保定,我和妈妈住在北京,他很少回来看我们,每次都给我留一大堆的作业,看我的成绩单。他总是对我说,澜澜要好好学习,爸爸回来看你的成绩。然后又给我报了素描班手工艺班和古筝班,我记得小时候妈妈总是带着我在北京街头跑,从一个班赶下一个班。那时候雾霾还蛮大的。”

“嗯,”林澜漫不经心地应着,“可逃了学我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不敢离开学校太远。不逃学的时候特别羡慕那些野在外面的小孩,可是真逃学了,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地方可去,陌生的地方一个比一个可怕,路上的陌生人看我的眼神也都好奇怪。我就坐在学校后面建筑工地的沙堆上,跟教学楼只隔了一堵墙,玩爸爸买给我的变形金刚。”

林澜愣了一下,靠在控制台的外壁上,仰望天空。

“你还玩变形金刚呢?”

我心里微微一动:“说起来你是为了什么参军?”

“是啊,我从小就不是个喜欢娃娃的女孩,爸爸就给我买变形金刚。我把变形金刚当爸爸,跟它发狠,把它埋进沙子里再挖出来,埋进去再挖出来,埋得越来越深……终于有一次我再也挖不到它了,我使劲地挖啊挖啊,挖了整个下午,坐在那里哇哇大哭。”林澜声音低低的,“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心里那么在乎爸爸买给我的变形金刚,长大后我想他是我一生里最重要的男人了。”

“我原本是不会参军的。”林澜轻声说。

“然后呢?”我觉得我无需说什么,当个好听众就好。

“别太有好奇心,军人的好奇心太大不是好事,这还是你跟我说的。”

“爸爸知道我逃学,狠狠地打我。可我那时候已经玩野了,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打完我,我立刻又跑出去,学校几个喜欢混的男孩都和我关系好,带着我出去混。有时夜深人静了我们还拉着手在路中间走,大声唱着歌,就是不愿意回家。每次爸爸都发誓说不管我了,可每次他都忍不住了又出门来找我,把我领回家之后继续打我,可我还是往外跑。”

“嗯,有点意思,我没有来过这里,我又不是技术员。”林澜难得的老实。

“嗯。”

“觉得好玩?”我问。

“后来我早恋了,喜欢上了小混混中的一个。”

她认真的时候就会有这种表情,像个好奇的小孩。但在她的位置,是看不到发生器里面的结构的。我也不能告诉她,这是军事机密,她的军衔高于我,但我在某些事情上的保密级别又高于她。

这次我不搭茬了。我在心里发狠,想那个傻逼混混现在要是在老子面前,老子“军体拳小能手”也不是浪得虚名的!我喜欢林澜,对杨建南是有点心虚的,我觉得世上除了我只有杨建南能喜欢林澜,其他的都该乱棍打死!

“陪你聊天吧,别的地方也没意思。”林澜盯着那个半融在夜幕里的巨大机械,微微嘟起嘴来。

“他在我家楼道里忽然抱着我亲我,被我爸看见了,狠狠地抽他的耳光,打得他满嘴都是血。”

“你找个地方歇歇还是在这里陪我聊天?”我回头问林澜。

“你爹神勇!”这是我由衷的钦佩,觉得爽。

这就是阿尔法文明对人类的馈赠。

“可我拦在那个小混混面前说我就是要跟他,我将来还要嫁给他给他生孩子。”林澜幽幽地说,“爸爸气得发疯,狠狠地瞪着我,好像要杀了我似的。可他的手在空中举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落下来。我去拉那个混混说你爱我么?爱我你就带我走。混混赶快甩掉我的手,跪在我爸爸面前说叔叔我不敢了,叔叔我再也不敢了。从那一刻起,我的初恋结束了,我一点也不爱他了,以前那么多喜欢,好像都泡沫一样化掉了。”

人们总是误以为这东西是机械设备,政府公告也总往这方面引导。但它不是,我不清楚它是植物或是动物,我只知道它是有生命的。其实整个上海的地下都生长着这种神秘的生命体,就像是竹子的根,发生器内部的藤蔓就像是长出地面的笋。我曾被老大带着看过一处长满这种生命体的地下空穴,那里盛开着莹蓝色的花,花朵之间以紫色的光流传递花粉。

我心说这一节你大概没跟杨中校说过,杨中校那种杀胚要是知道这种烂仔搂过你,可就不是我这样肚里发狠了,多半会去北京把烂仔直接撅掉。

我透过目镜,看着发生器里面的东西……不仅是电路,还有紫色的、透着荧光的、修长的藤蔓,藤蔓上甚至有莹蓝色的花苞!

“后来爸爸殉职了,那天在走道里,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检查过程要消耗掉20分钟,20分钟内我不能离开这里。但我也没什么可做的,泡防御发生器的工作原理我们都不懂,它就像一个黑匣子,我们知道它能工作,但不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所谓的检修也就是按照操作手册行事罢了。

我的心里忽然一空,呆呆地看着林澜。真难过,我觉得我听懂了什么,我想上去拥抱一下林澜拍拍她的后背。但我不敢,因为我看不清林澜的表情。林澜低着头,长发垂在脸侧,遮住了眼睛。

阀门解锁,厚达三十厘米的钛金板缓慢地下移,机械臂自行进入内部电路进行接驳。监视屏幕上,自检页面跳了出来,方程式和数字高速闪动起来。

“我参军,是因为我想像爸爸那样。”她理了理额发。

泡防御界面大体像一个倒扣的铁锅那样罩住了上海,但在发生器所在的位置,界面会极度地弯曲,形成一个下凹的点,像是一根针从上面刺了下来,针尖指在发生器的顶端。

“像你爸爸那样?”

所谓泡防御发生器,就是那些黑色佛塔般的东西,高120米,像是电视塔那样尖锐。发生器表面用含铱的钛合金板材包裹,顶部透出白色的耀眼亮光,那就是发生器输出的能量,直接注入泡防御界面。

“他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深夜在大街上找我要领我回家了,也不会有人给我买变形金刚了,也不会有人打我骂我了,也不会有人对我说要乖要好好学习了。我一下子傻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样一天一天的逃学混日子是为了什么。我想自己错了,全都错了。人应该像爸爸那样活着,要勇敢,要有计划,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下一步该做什么,所以我上了军校。”

我自己也扣上一个目镜,抽出工具箱里的指令卡,插进卡槽。验证通过,机械臂缓缓地伸展出去,它足有十五米长,顶端是一个灵巧的机械手,附有监视器。我瞄着监视屏幕,慢慢修正机械手的位置。

“哦。”我点点头。

“没有明显的故障,但能量输出在衰减,波动指数也很大。”我递给她一个护目镜,“戴上。”

“要是我不参军,也许会变得很虚荣吧?就像上海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时尚女孩,化妆、喝酒、买奢侈品,享受被人追。然后我就老了,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嫁了,满脸皱纹地走在菜市场里面,跟人讨论白菜的价钱。那样当女人是不是太衰了一点?”林澜扭头盯着我看。

“嗯,”她点头,“发生器有问题么?”

我有点语塞。

“你离远一点,”我说,“这里可能有静电。”

“真搞笑,这些事情我从来都不说的,为什么要告诉你?”林澜忽然说。

“给你。”她把工具箱放在我脚下,站在那里不走。

“当男人也很衰啊。你想想,要是你是一个男人,年轻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喜欢一个女人,费尽心机想跟她在一起。要是追到了,看着她渐渐地变老,鸡皮鹤发了,走在菜市场里面,自己都会怀疑当年是不是应该那么发疯地喜欢她。要是追不到,更惨,直到她鸡皮鹤发了,还是喜欢她。两个人在菜市场里偶遇,老眼里恨不得滴下泪来,可也不能拉个手什么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心里一动,就这么说了。

林澜爬起来,从一大堆工具箱里翻出了一个,拎着向我走来。

“一个男人,喜欢谁是自己的选择,别赖女人。”

“黑色的,金属外壳的那个。”

“真是我们自己选的么?”我反驳,“喜欢谁,有时候是偶然的吧?”

“哪一个?”

“不懂你们男人。”林澜摇摇头,“要是有钱让你想干吗干吗,你会做什么?”

禁区里空荡荡的,鬼影都看不到一个,只有林澜坐在背后二十米远的地面上,双手抱着膝盖,仰望天空。禁区的地面都被绝缘的软质橡胶覆盖,还贴了防滑胶粒,有点像学校的塑胶跑道。大学的跑道边也会看见这样的女孩,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等她们的男孩跑步。

“我?”我抓抓额头,“去斯德戈尔摩吧。我小时候看过一幅画,一条深巷,两边都是高墙,中间一盏老式的铁皮路灯,一个穿风衣的人靠在墙上,特别有感觉。有人说那就是斯德哥尔摩的老城街景。”

“搭把手,把C6工具箱递给我!”我擦了把汗,从机械臂的控制台前退出来。

“你出过国么?”

宪兵拉开了铁丝网门,我们步入禁区,探照灯那惨白的光斑扫过地面,空旷荒芜的土地上,矗立着佛塔似的黑影,顶天立地。亮紫色的光在这些塔之间窜来窜去,龙蛇般夭矫。

“没,上次大猪二猪说一起去泰国看人妖的,结果还没请假,战争就开始了……”

宪兵和我一样是个中尉,看到上尉自然就得敬礼,而且林澜的军官证上写明了她的职务是“协调员”,这个职位是跨部门的,在上尉中也有高人一等的感觉。

“嘁!你喜欢看人妖去什么斯德戈尔摩?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上尉同志!”宪兵立刻立正行礼。

“看人妖是看热闹,去斯德哥尔摩是理想。”我把下巴磕在膝盖上,开始幻想,“听说那里靠近海,我就想住在一个靠海的地方,整年海风吹着,还可以钓鱼,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远处小岛上要是有个古代建筑什么的就完美了。”

林澜白了我一眼,递上自己的军官证。

“别扯了,斯德戈尔摩靠近波罗的海,一年有半年下雨,你地理没学好吧?会考你也能过?”

“指挥部的林上尉,她是来……”我耸耸肩,“视察工作进度的!”

“幻想一下,别那么现实嘛。何况我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混到有钱想干吗就干吗啊?”

什么人来检修泡防御发生器会带着一个酒意蒙眬的女孩?

“你为什么喜欢海?”

宪兵仔细查验我的证件,端详面容核对照片,而后冷冷地打量我背后的林澜。

“你玩过FF8没?”

我出示了带紫色槐花标记的预备役军官证:“奉上级指示,来检修泡防御发生器的。”

“没。”

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FF8里有个海滨城市就是那样的,登高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蓝色。那座城里有片工业废墟,废墟里残留着一台巨大的吊车,吊臂一直伸到海里去,总有个老头拿着海杆坐在吊臂的尽头钓鱼,离开陆地很远,四面八方都是海。城里还有一座很长的看海栈桥,没风的时候桥头挂绿旗,有风的时候挂红旗,老头看见红旗就会赶紧收杆往回跑。我做任务做到那个城市就赖着不走了,转悠来转悠去,觉得跟那里待一辈子也蛮好。真羡慕那个老头,那种城市要是真的有就好了。”我神往起来。

“无所谓咯。”林澜揉揉惺忪的睡眼,甩掉鞋子抱着双腿缩在车座上。

“你还真懒散。”林澜一唏。

“大猪来电话,说泡防御发生器16号需要检查,我们俩一起过去?”

“这还不是最懒散的,小时候老师要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那时的理想是去我们家旁边的小公园里,给哈哈镜厅看大门。我就真的写了,结果老师当场朗读我的作文,全班都笑我,笑了差不多一个学期。”

电话挂断了,林澜已经醒了,正看着我。

“你故意的吧?”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恍然大悟的声音:“哦……那我明白了!那江洋中尉,请你带着上尉同志一起,去检查一下泡防御发生器16号吧。我们距离那边最近的核心技术员就是你了,今夜聚集的捕食者数量大得惊人,很可能会有新一轮轰炸,千万别出事。”

“才不是,你没听过三毛的故事么?三毛小时候写作文说我想当个捡破烂的,一边晒晒太阳一边看看垃圾堆里有没有别人扔下的好东西。老师说这不行。三毛就改了,说我想当个小贩。老师说这还勉强像个样子。三毛说这样我卖卖东西晒晒太阳,顺带还可以看看旁边的垃圾堆里有没有别人扔下的好东西。”

我没脾气了:“算了,这事儿你们也没法助拳。”

林澜愣了一下,“扑哧”笑了出来:“服了你了,说个笑话都说得那么冷。”

“有什么事情我和二猪失了义气没给你助拳?”大猪的好奇心明显是被调动了。

“什么笑话?那是我偶像啊!”

“该你们出来助拳的时候找不到人,不该你们出场尽来捣乱。”

“为什么想当看门的?”

“我只是想要一个被靠的理由。”大猪不依不饶。

“那样想什么时候看哈哈镜就可以什么时候看,真奇怪,小时候就喜欢看哈哈镜,也许是因为那个小公园里没什么其他好玩的。”

“啰唆!”

“你看哈哈镜去了,谁帮你看门?”

“我也没得罪你,你为什么又靠?”

“下班以后去看啊,想看拉长的就看拉长的,想看压扁的就看压扁的。”

“我靠!”

“听起来好无聊的。”

“没人说你盗用,这样正好,你顺路去张江镇那边,检查一下泡防御发生器16号,我这边显示它的能源输出不太稳定,波动指数超过了0.45的警戒线。”

“现在想起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镜廊里看哈哈镜,真是蛮诡异的。不过那时候就是喜欢乱想,看闲书,脑子里各种光怪陆离的念头。”我耸耸肩,“小时候就是这样咯,看周围,恨不得它能够再奇怪一点,也就会更好玩一些。不像现在,觉得好多事都想不明白,就越来越不喜欢奇怪的东西了。”

“他自己把钥匙给我的,我可没盗用公车。”

“你小时候是不是那种不太合群、很寂寞的小孩?”

“将军的车你开出去了是吧?”

不太合群……很寂寞……我心里动了动,沉默了几秒钟。

“人民广场,接近南浦大桥。”我一肚子恶气,声音也凶凶的。

“嗯,有点,后来上了大学就好了。”我说。

“江洋,你现在的位置在哪儿?”大猪语气快活地嚷嚷。

“你现在还是小孩子。”林澜下了断语。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把浪漫思绪一刀两断。

“小孩就小孩!”我有点赌气,这些女人怎么都跟法官似的,一句话就要把人给判了呢?

我希望这条路无限长,我永远都开不到头。

“小时候真好啊,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什么都不怕……”林澜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我没有看懂她的眼神,她瞬间就把头转了回去。

林澜有些倦了,把脸贴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她的睫毛浓重而面庞干净,阖上眼睛的时候像个娃娃。我心里一动,想许多年以后我是不是会很怀念这一刻,夜色下我开着一辆好车,油箱里有足够的油,面前是条空旷笔直的路,旁边坐着一个我很喜欢似乎也不讨厌我的女人,她安安静静的,就要睡着了。

“林澜,你害怕么?”我忽然问。

奥迪在高架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黄色的路灯绵延着远去,像是一条虚无缥缈的路,引着我们去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没有交警巡逻,我痛快地把速度提了起来,奥迪的底盘沉重,开起来像是贴地飞驰。

“怎么忽然这么问?”林澜有些讶异。

我真想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青岛啤酒厂,她今天表现得真乖。

“刚好想起来而已。”

“嗯。”她点点头,酒精的作用下她的面颊微红,眼帘低垂。

“当然害怕啊……”林澜轻声说。

“不知道,兜兜看吧。”我说。

我想起那首《海上花》的歌词来,“可是透过你的双眼,我看不清世界。”

我们上了将军的配车,“去哪里?”林澜问。

我俩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837:橙色警戒,各部门随时待命,小规模空袭。”

这么问真是傻爆了,于是我一再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摁住小野兽的脑袋,不让它从洞穴里钻出来惹祸。

“837”是低级别的空袭警报,接到警报的技术员不必立刻赶回所在部门报告,只须原地待命保持手机畅通。

其实好几次我从杂志上方看出去,林澜蜷缩在沙发座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翻页,耳边柔软的一缕头发……好像我的耳边也被挠得痒了起来……我舔舔嘴唇想说林澜,说有没有什么时候你觉得我也有感动人的一面?

我看了一眼监视屏幕,检查已经终结,机械臂正断开接驳缓缓地退出。我扫了几个页面的数据,皱眉。

上菜之后话题倒是火热了许多,我们就最近的办公室八卦交换了一下看法,一致觉得大猪最近和暄暄眉来眼去极是暧昧,接下来就到结账环节了。

“怎么了?”林澜问。

今天也一样,我俩坐下来就争论是该点牛肉还是猪肉,然后那个侍应生加入战团,说牛肉得两张食品券而猪肉一张,我们就菜色做了一下妥协之后就开始说那艘巨型次级母舰的事,聊到大家都得回避的机密时才词穷了,干脆每人去架子上拿了本杂志,一边等菜一边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看完了还互相交换。

“看不出毛病,所有数据看起来都正常,可凑在一起就是不对。波动常数超标。”

其实我宁可我们什么话也别说,沉默中好像藏着一丝危险的暧昧。但林澜会说,她其实蛮能说的,讲技术细节,敲打我的纪律问题,再就是聊八卦。

“看那里看那里!”林澜忽然扯着我的袖子,用力指着天空。

我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即便两个人什么都不说,但一切都映出她的影子,镜子里、酒杯壁上、银勺子里……我沉浸在一种四面八方都是林澜的平安喜乐中。

我跟着她抬头,一道刺眼的紫光正割裂天空,仿佛流星。那是来自电离层的光流轰炸,在我们头顶大约500米的距离上,它和泡防御界面相撞了,爆出耀眼的紫光,紫光像水那样沿着界面流动,最后注入发生器,发出雷霆万钧的声音。

我不是第一次和林澜吃饭了,刚来上海的时候她说带你在上海转转吧,请我去吃过几个比较贵的馆子。然后轮到我回请她。把该回请的饭都回请完了我就开始请教她技术问题,她帮我解答了,我又请她吃饭。有时候她说你出血出得太多,我也回请你一顿,于是又是一顿。

在发生器的下方,泡防御的高度极低,整个天空都流动着紫色的极光,就像泡防御在上海的天空里张开的那一夜……我记得那夜我对着天空许了一个愿,但没来得及许完。

真蹩脚,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饭局。

林澜蹦了起来,紧紧拉着我的手,对着天空挥舞手臂。

外面夜色正浓,头顶上一盏昏黄的路灯,树叶切碎了灯光,疏疏碎碎地洒下来。我们俩摇摇晃晃地走在南京西路的人行道上,一边是落满树叶的马路,一边是破碎的玻璃橱窗。我想起两年前,北大校园里就弥漫着这种味道,寂静中有股草木的气息。

“是这样的啊!”她赞叹。

“好啊。”林澜说。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她独自喝了一瓶啤酒。

我握着她无意中递给我的手,她的手柔软而冰凉。

“你还有时间么?出去溜达一圈换换气?”我说。

我没有说话,凝视她的侧脸,她的眸子中流动着异样的神采,像是看见天国洞开的孩子。

我没啥好说的,掏钱掏副食券,连带林澜那份副食券一起塞在夹子里递还给侍者,起身拿餐巾擦了擦嘴。林澜披上军服外套,侍者递过了她的包。

“很多年以后,孩子们会记得这个时代的。再没有什么时代天空这么美了,紫色的流星落下来,化为紫色的大丽花,盛开和破碎都在一瞬间……如果那时候人类还存在的话……”林澜轻声说着,慢慢低头。长长的睫毛下,眸子里有流动的光,像是要流淌出来。

“我军衔比你高,薪水也比你高,按道理该我请你,你跟我AA就算给我省钱了。”林澜说,“谢你上次把我塞在沙发下面。”

这一刻,她距离我只有30厘米,我能清楚地闻到她的气息,却又远在天涯。

“我请你吃饭你AA什么?”

我忽然想起她问我的话,是否你也曾是一个孩子,不合群,寂寞地站在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谁是他女朋友?我们是同事!”林澜摸出两张副食券拍在桌上,“我们AA掉它。”

我垂下眼睛,可是已经晚了。大猪说得对,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就像是诅咒,看了的人会后悔,因为看了你就无法忘怀,偏偏你无法得到。

“其实带女朋友出来不就吃个环境么?战争年代,讲究啥呢?”侍者胸怀宽阔地安慰我,“维维豆奶,欢乐开怀嘛。”

“我们走吧。”林澜放开了我的手,很自然。

“我噻你用豆奶调拿铁?”我说,“难怪一股豆腥味。”

我的手上还留着她的温度,但此刻我们又远离了。紫光辉映天空的时候像是一个魔法被释放,魔法生效的时候发生的任何事,魔法之后都不会留下痕迹。

“最近牛奶供不上,改用豆奶调了。”侍者说。

“行,数据我都拿到了。”我拔下数据卡,收拾好工具箱。

“你不说我还差点忘记这茬了,你这拿铁味道怎么这么怪怪的?”我指着空杯子。

林澜背着手自己先走了,我落后几步跟着。

“真是实价,您还点了两杯拿铁咖啡不是么?一杯一张食品券。”侍者看似很委屈。

“你把头发拉直会好看一点。”我忽然说。

新镇江酒家就在中信泰富大厦斜对面,以前是做淮扬菜出名的,战争爆发后淮扬菜的佐料不好买了,于是转型川菜。老大请客多半都是这里。按这馆子的档次,338块算不得贵,但是四张副食券就有点要命了。如今每人每月就五张副食券,一张副食券可以买一份牛奶或者250克花生或者两条果仁巧克力,而250克花生炒了我和大猪二猪可以下三顿酒,这俩家伙要是知道我一顿吃掉他们12顿酒的下酒菜,一定惋惜得声泪俱下。

“哦,”林澜捻了捻耳边那缕卷发,“等我有空吧……也许下周有假。”

我打量桌上的碟碟碗碗:“我噻,就一道川椒炒牛肉加一道五更肠旺就这么贵?还四张副食券?你们开的是黑店吧?”

夜色很深,车停得很远,路很长,路灯把我俩的影子拉得也很长。林澜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像是雨打在青石板的路上,她哼着我所不知道的歌,我跟在后面,把手抄在衣兜里,低着头,亦步亦趋。

“先生,您的消费是338元,四张副食券。”侍者把黑色的夹子递给我,里面是今晚的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