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话中有话。
那妇人却说,“这个我还真问过——他们家不是有个姑婆给宫里边儿娘娘当奶妈吗?就临着匪兵进城那几天,她忽然就回来说要带他们进城享福……”说到一半,一旁传来马嘶声。那妇人扭头瞟见坡下几个跟着如意一起来的侍卫们,忽的就警醒起来。话锋一转,道,“谁知道为什么偏偏那会儿说要进城享福呢。人都死了,这会儿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如意心里有些乱——若真是如此,二郎怕是错杀了。翟姑姑也很奇怪。她当然不可能投敌,但台城形势危急时,她也没道理要带侄儿一家入京“享福”。
人只怕真是二郎杀的,如意想——可二郎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应该是看出他们早有投敌之心,才会痛下杀手。
那妇人已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胡乱寻了个借口,便匆匆转身回家。
如意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乱着,口中却依旧在问,“那会儿乱匪已经进城了。人人都想逃出城,他们怎么反而想着进城去享福?”
如意便没能追问下去。
“这定然不能——让官军给抓了个正着,当场就带走了。”
她已然留了心,心想改日还是该再去横陂村走一趟,将这件事弄清楚为好。
如意忙道,“逃走了吗?”
但眼下,无疑还是庄七娘的事更要紧些。
“这还能有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妇人摆着手道,“官军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那个来投亲的一身血,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正准备逃呢。”
翟姑姑这边的线索断了,如意也并非毫无头绪。
如意脑子里便有些懵,“让投亲的给害了?您是不是记错了?”
她记得庄头娘子说过——五代光是梅山村本地人,他的邻居们都还记得庄七娘。只要能从他们那里打探出五代光当初把庄七娘卖到哪里去了,也许就能找到庄七娘孩子的线索吧。
“是之后的事了——”那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死在兵乱里,倒是来投亲的给害了。祖孙两个一个被捅死在厨房里,一个给割了脖子死在厢房里。也不知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前头还说要进城里去享福,后头就给人害了,啧啧。”
但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谁知道那个孩子究竟命运如何?如意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如意顿了顿,道,“……远亲。”又道,“半年前,是兵乱那会儿?”
从梅山村往东南去,道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走到村子尽头,绕过一处宅院,便是一条窄窄的斜道。斜道一侧有一片荆棘围起的菜园子,穿过菜园再往前,便是一片荒山。早年间,第五让和庄七娘就住在这山下。
那妇人道,“死绝了,大半年前就死绝了,还是我替他们娘俩儿收的尸。你是他家的——”
山下只有几处茅草屋,院墙半高不矮的,就用山下的碎页岩垒成。
如意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便道,“阿婆,这家人您知道去哪儿了吗?”
如意跟着引路的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院前泥泞的小道上。抬头就能越过破败的院墙望见院子里的情景。
她迟疑的光景,身后忽传来个声音。
也是来到这里,如意才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
“你找谁?”
走了约莫三五十步,引路人便停住来,指着一旁一处荒败了的茅屋,道,“五代光以前就住着儿来着。”
她依稀记得那老妇出门后呵斥那青年。隔了窗子听不大清他们的话,但随后二郎便尾随他们出去了——如意还记得他们都离开后骤然寂冷下来的空气。再然后,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睡中依稀听见打斗声——但也或许是梦。
如意便取了赏钱给她,道,“多谢。”那人接了钱还不肯走,又打量了如意一会儿,才迟疑的离开。
脑中的声音是属于三个人的,二郎之外,还有一个青年和一个老妇。
那茅屋隔壁的庭院里晾着衣服,显是有人居住的。
如意的手停在门环前,犹豫着,始终无法推开它。
如意便抬手敲门,来应门的是个颤巍巍的老妇人。一身粗布短褐,面容皱得老树皮一般,双目老浊。
——那门上蛛尘层叠,显然已许久无人出入了。
看见如意时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眼神不太好,竟又凑前细看。
如意凭借着零碎却清晰的记忆,最终找到了那一扇朱漆门。
她靠的进了,如意不由后退,那老妇人迟疑道,“姑娘,你找谁?”
她记得二郎敲开一扇门,可那人家不肯收留她们。二郎向她询问翟姑姑家,还示弱的称呼人“婶婶”——那大概是他一辈子嘴巴最甜的时候。可如意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喘息的回音,他声音里每一丝焦急和无助都清晰可辩。她站立不住,软到下去,二郎扶不住她,大概有那么一瞬间,如意觉得他就要哭出来了。可也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便将眼泪咽下去,努力的将她圈在怀里。砸开了另一扇门。
如意道,“是郑阿婆吗?您见过蔺娘子的,我是她的东家。”
她记得自己高热昏沉,眼中所见最后的景象就是眼前这片桃林——彼时寒冬刚过,桃木尚未发芽。而如今深秋将至,桃叶已然落尽了——过了这片桃林后,她就因体力不支而昏迷。可其实外头的事她都听得见,且还比往常听得更清晰些。
那老妇人又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蔺娘子是谁。随即她便想了起来,忙点头,道,“是,是——她来找我打听七娘。对,对……这就对了。”她竟十分热切的拉住了如意的手,喜悦道,“你是七娘的女儿吧,快进来坐!”
她翻身下马,望见村外桃树林时,记忆就已然被唤醒过来。
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她一路去的急,到横陂村时,才刚过午饭时分。
那老妇人犹自欢喜的喃喃自语,“一开门我就认出来,跟你娘活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说怎么忽然就有人来打听七娘。”
如意翻身上马,直往城外去。过秦淮河,出石子岗,眼看天阙山已然在望。侍卫问要去哪里,她便说,“江宁镇,横陂村。”
庭院不过三五步宽,转眼她便拉了如意进屋,已开始张罗茶水。
如意不敢往深处去想。
如意忙道,“您认错了,我不是她的女儿……”
可如果翟姑姑侄子一家遇难了,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妇人才醒过神来,道,“不是?”
如意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彼时他们正在逃亡,背后追兵紧追不舍,这一点如意还有印象。如果他们逃到了横陂村……很可能,翟姑姑的侄子一家受他们连累,已经……
如意道,“不是。”
而二郎也对横陂村发生的事讳莫如深。
她便又凑前打量了一会儿,却犹不肯信,疑惑道,“……真不是?”
可是,她提到了横陂村。
如意尴尬道,“真不是。”可依旧笑着解嘲,“真有那么像吗?”
翟姑姑年纪大了,十八九年前的事了,她不记得也很正常。如意原本也只是寄希望于万一。
这妇人老眼昏花,认错了也没什么奇怪。可……五代光初次瞟见她时,似乎也认错了。当然,那时五代光醉醺醺的,又只是一眼扫过,也做不得准。可是接连两次巧合,难免令人在意。
如意这才回过神来,翟姑姑也已平静下来,最后对如意道,“您回去吧。您打探的人,我真的不记得。”
那妇人似是有些失望,“像得很。”又半信半疑道,“不过七娘没你这么大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恰厨娘在此刻送果子过来,见她们一茫然、一悲痛的站在门口,忙上前打圆场道,“啊哟,客人这就要走吗?”
如意道,“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她。”
如意不能答。
“记着呢……怎么不记着?”那妇人叹息着,“那么好的闺女。”又转向如意,“你是她的?”
翟姑姑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微微湿润。语气里有压抑的平静,“那么,您一定见着……老身侄儿一家了吧。”
如意想了想,道,“我也是她的东家。”
如意愣了一愣,没有答话。
“噢……”那妇人复又惊喜起来,道,“蔺娘子走得急,我也没敢问……七娘她如今过得还好吧?”
“……您去过横陂村了?”她终于开口了。
如意想了想,便大致把五代光去绣庄上闹事,引得庄七娘犯了癔症的事告诉郑氏。又道,“她是被转卖到我家的。说是有个孩子留在了前头那人府上。我想把那孩子赎回来,让她们母子团聚,也许她能好转。但看如今她的情形,问是没法问了。所以想来找您打听打听,您可还记得她当初被卖到哪里去了?”
可在此之前,她眼睛里的悲痛、愤怒、无助,已悉数泄漏出来。和庄七娘不同,她的眼睛并未因年老而浑浊、灰败,反而历经岁月依旧干净、固执。因此那眼睛里的悲怆就格外能打动人心。她先退让,却并非是因为败下阵来。
那妇人听得又叹息,又落泪,道,“真是前世冤孽,他还不放过七娘。”
翟姑姑对上她的目光,一老一小都是同样顽固、板正的模样。正直的人对上正直的人,谁的心思更直接、更简单,都是一目了然的事。而翟姑姑显然比如意藏了更多秘密,更多心事,到底还是她先移开了目光。
可听如意提起庄七娘的孩子,又问她被卖去哪里,却顿了一顿,才擦着眼泪叹息道,“只怕没那么容易赎回来……”
“如果我做错了,您就和我说。这样不声不响的闷生气,我做晚辈的,心里也茫然、惶恐得很。”
“这么说您真的知道?”这是意外之喜,如意忙追问,“是哪家?”
翟姑姑就愣了一愣。
那妇人道,“是官家……卖到乐府去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您伤了心了。”
如意就愣了一愣——本朝乐府分属少府,大致说来就是后宫的一部分,听说也从民间采买少女教习歌舞。但是那会儿庄七娘应当已经不年轻了,又是个孕妇,买来做什么?
翟姑姑本来因为她要离开而如释重负,此刻脸上又绷起来,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何况,早在许多年前乐府就已裁撤掉了。如意记得很清楚,国子学的博士们说孔子“恶郑声之乱雅乐”时,还特地点出天子裁撤后宫乐府之举,甚合道义。
“姑姑。”她说道。
只怕是有人打着乐府的旗号,骗买来着。
如意已走出门去了,可心里到底很委屈——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如意也是将她当长辈亲人待的——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便问,“您确定是乐府吗?若是官家买人……”
翟姑姑也不留她,仿佛急切的盼望她赶紧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
“错不了。”那妇人擦了擦眼泪,大概是勾起了伤心事,又道,“不瞒你说。那会儿我那瘫子老汉还活着,儿子却短命去了,留下个七岁大的小孙子。原本指望儿媳妇能守住,好歹把孙子带大了。谁知也留不住,铁了心要跟野汉子跑。我没法子,只得打发她嫁人,好歹索回几两彩礼钱。那会儿我是上要伺候瘫子老汉,下要照料娃娃。若不是七娘接济帮扶着,我……”她哽咽了一阵子,才又擦着眼泪道,“我拉下了脸,说你们非要把七娘卖了,不如就卖给我吧。为了凑银子,还把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给卖了。七十多年的老枣木,砍的时候满树的枣子都快熟了。我还忖度着,他们好歹会等七娘把孩子生下来,谁知道大着肚子就卖了——那会儿孩子都快八个月了,眼看就要临盆。那娘俩真是畜生投生。”
如意知道没法儿问下去了,只好起身告辞。
她又叹息了一阵子,“我去他家闹了一阵子。人家要娶县主,知道要脸了,就把那人牙子给推出来,让他同我说。那牙子便和我说,他只是个倒手牵线的,买人的那个是乐府采办,让我有本事就去找官家闹。我琢磨着他们是合伙骗我,就辗转打听托请,还施了一回钱,才知道确实是乐府给买去了。”
在辞秋殿里时,她和如意就不怎么亲近,但大致还是友善的——除了对徐思,她待所有人都克制而疏远,所以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可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如意能感受到她压抑着的愤怒。
如意将信将疑,“乐府里是教歌舞的地方,怎么会买孕妇?”
翟姑姑道,“记不得就是记不得了。”
而且听郑氏的说法,庄七娘已怀孕八个月了,又不是没显怀。
如意小心道,“您能不能再想想……”
“这就不知道了……”这妇人干巴巴的停了一阵子,又抬手擦眼泪,道,“只知道那阵子他们买了好几个人,都是孕妇。”
翟姑姑道,“不记得了。”
如意便又愣了一下——这就耐人寻味了。
如意便说,“辞秋殿里有个善做针线活的宫女,名叫庄七娘的,您可还有印象?阿娘说,早些年她曾救过我一回,阿娘一度想让她给我当乳母的。”
“你可知道那牙子是哪家?”
翟姑姑忍了一会儿才道,“嗯。”
她也只是一问,不想这妇人竟当真记得,“他就住在村北头,前阵子才逃难回来,就又操持起这损阴德的老本行。您去一打听,定准儿有人知道。”
如意待得也不舒服,干脆搁下了寒暄的心,直接道,“我是来向您打听事的。”
如意问完话,从院子里出来。
她本以为提起徐思,翟姑姑态度能舒缓些,谁知道气氛霎时更冷,翟姑姑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墙角便有一棵枣树。她打眼一扫,果然在那枣树西北看到棵老树根——想来这枣树就是这老树根后来孽生出的新苗。
两人对坐着喝水。到底还是如意先坐不住,道,“您是和我阿娘一道回来的吗?”
入了九月,枣子早已打净。如意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想起郑氏说她卖枣树时,枣子都快熟了,那应该是七八月之间的事。这么说来,庄七娘的孩子大约生在九月、十月之间,倒是和她……
那语气生硬得紧,令如意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意顿了一顿,没有再往深处想。
进屋坐下了,才问,“您是喝水,还是喝茶。”
那枣树下搁了两口箱子,箱子上压着红纸。如意在宫外住的久了,依稀知道些民间习俗,便问道,“您家是要办喜事吗?”
自始至终都挺着腰,没斜眼看如意一次。
那妇人忙道,“是——孙子快要娶媳妇儿了。昨日出城下聘,离得远些,今天还没回来呢。不然也让您见见。”
“进屋坐吧。”她从水缸里舀了水洗手,又从容的擦干净。引着如意进屋时,随手摘了斗笠挂在门边的木钉子上。
庄七娘被卖掉时,她孙子七八岁,今年该有二十六七了。不过穷苦人家说媳妇儿难,不攒下几个钱还真没谱,三十、四十了才能娶上亲的也不少见。
见如意来她似是很诧异,脸上半分笑容也无。在宫里时她就极少对如意笑,总是脊背笔直的板着脸,看人的时候充满了疏离感。可这一次如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她和两个小姑娘说话时目光里还有慈祥,转向如意后就只剩冷漠和克制了。
如意便取了两枚金锞子给她,道,“这是替七娘给的看喜钱。”
虽已是晚秋,天气渐冷,但天高云淡的,日头反而更晒人。她带了个阔边的竹斗笠遮阳,一身厚实的细麻布衣,不时用沾满泥土的手指示小姑娘该怎么做,看着和寻常老圃子也无大差异。
那妇人推拒了一番,总算肯收下。
如意去时,她弓着腰用麻绳圈白菜,身旁跟着两个乱忙的小姑娘。
如意告辞出门,她又唤住如意,欲语还休,“七娘别是跟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人吧……”
宅子也在东州府最东边,已临近郊外了。房子很朴素,倒是有个亩来大的院子,院中瓜果蔬菜一应俱全。
如意被她逗得一乐,笑道,“可不是么。”
像她这样从宫中退下来的有身份的嬷嬷,往往能攒下不小的身家,何况徐思也会额外贴补她。但翟姑姑过得却只是殷实而已。家里只雇了夫妇二人,女的当厨娘,男的做些杂役。偶尔夫妇俩的女儿们来帮帮工,替她做些零碎活计。
从郑婆家出来,如意便差人去村北头打探牙子的消息。
翟姑姑如今确实住在东州府。
果然如郑氏所说,一打听就打听到了。
且将这谎言,轻轻揭过。
如意隐约觉得一切都太顺畅了。她这个人自幼运势就不大好,做事很少有这么水到渠成的时候。过于顺利的事她都习惯性的缓一缓,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有什么隐患没察觉到。
只粉饰太平般笑着说起了旁的事。
因此这一回她没有直接出面,而是令舵里的伙计代替她,和那牙子约在酒楼里面谈。她则订下隔壁的雅间,听他们怎么说。
不管徐思,还是如意,都很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两人对视一眼,却默契的都没有点破。
她去的早些,便斟了杯薄酒,临窗小酌。窗下便是街口,街上沽酒卖花的小娘子有一把好嗓子,叫卖起来婉转如唱。这叫卖声里,云行水流,人来人往。她一时走神,竟又想起徐仪——当年他牵着她逃出国子学去,穿过一条银杏树的林荫道,便带着她闯进了这繁华红尘。至此刚好也要有十年了吧。
——他在说谎。
不过片刻走神,她便望见活计和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从街口走过,正往这酒楼里来。
不过听如意问起横陂村,他却不由恍神片刻,才淡漠道,“你记错了,我们没去过横陂村。”
这瘦子显然就是那个牙子。
萧怀朔不比徐思,对庄七娘半点兴趣都无,只淡定的“哦”了一声,不置一词——分明就纯粹是为了岔开话题。
可这并不是如意头一回见他。
如意无奈,只能将庄七娘的事向他也解释一遍。
——就在五代光去绣楼闹事的那天,如意下了马车要进绣庄,扭头瞧见街口有人盯着她——那个人就是他。
萧怀朔道,“你有空乱猜这些有的没的,怎么就不能先处置好自己的事。听说你驱车撞了个路人?”
如意抿了一口酒,心想,果然世上就没有这么顺利的事。
如意顿了顿,才道,“嗯。莫非在去南陵之前就——”
——并不是她要见这个牙子,而是这个牙子诱导着她来见自己的。
萧怀朔笑问,“阿姐说的?”
如意令侍卫去传信——她改主意了,要亲自见这牙子。
徐思和如意对望一眼,都略觉得氛围有些不对。还是徐思开口答道,“总归是在南陵认识的吧。”
伙计得了信儿,果然直接将牙子带到雅间。
萧怀朔眸光一垂,眼睛里漆黑一片。他貌似不在意的问道,“阿姐说了是哪家吗?”
牙子进屋看见她,面色就一变,扭头便要出去,却让伙计堵在了门口。他倒也机变,很快便掩饰好了表情,笑道,“您看这办的是什么事儿,早知道是要同女公子谈生意,我就让我那浑家来同你们说了。这跟个金贵美貌的小姑娘同处一室,我一个大老爷们……”
徐思道,“我和你姐姐正在猜是哪家女孩儿。”
活计听他轻薄如意,便要撸袖子。如意抬手制止,道,“不会把你怎么着的,就是打探个消息罢了。进来坐。”
萧怀朔表情一滞,目光望向如意。
牙子见出不去,只得挨着椅子边儿,故作镇定的堆着笑坐了,道,“买消息的啊?那您真是找准了。干我们这行的,要给人搭桥拉线,没个消息灵通还真不成。您问。”
徐思便笑道,“说你的婚事——怎么,听说你已经有中意的姑娘了?”
如意道,“你认得我吧。”
片刻后萧怀朔便趋步进屋。进屋后见如意和徐思意有所指的笑看着她,便一挑眉,“你们在说什么?眉飞色舞的。”
牙子的豆芽眼就作势往如意脸上一扫,“……眼熟。”又恍然大悟,“啊哟,我想起来了,庙里仙女儿就长您这模样。”
如意便停下话头,笑道,“您还是直接问他本人吧。”
如意见他油盐不进,便不再追逼。只顺势一笑,且让他蒙混过关。
正说着,外头便有人来通报,“陛下来了!”
她这一笑,屋里气氛霎时松动下来。牙子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肩膀便松懈下来。
如意仔细想了想,道,“我真没注意过……”她心里萧怀朔就是个早熟的小屁孩,拽归拽,没长大就是没长大,哪里会想他是不是该情窦初开了?想来想去,也只能道,“也许在南陵……”
如意这才说道,“我来向你打听个人。名叫第五让,就是梅山本地的住户,你可认得?”
徐思笑道,“他要说了,我还用这么翻书似的相人吗?”她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孩子,不声不响的就——就算他没说是谁,你就没察觉出什么迹象?他总不能凭空想出个人来喜欢吧?”
牙子眉眼一动,笑道,“他可是梅山村的名人,哪能不认得。他家祖上也是大户,谁知传到他这里几年就败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您说的是不是他?”
但这会儿她后悔也晚了,只能捂脸,“他不肯告诉我,我也没多问……他也没和阿娘说吗?”
如意点头道,“就是他。他曾有个妾,人称庄七娘。说是经你的手卖掉的,你可还记得她?”
如意被问住了。
牙子装摸做样的想了一会儿,才道,“您乍一说庄七娘,我还真不知道。我做这行三十多年,经手卖掉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能人人都记得?可您一说是五代光家的,那我还真记得。不为旁的,这件事怪异。这卖的人狠心,还没后呢,就先把怀孕的妾给卖掉了……”
“是哪家?”
人心虚时,话就容易格外多。如意就不声不响的听着。
如意恍然大悟,忙道,“啊,这个,二郎同我提过!他似乎是有喜欢的姑娘。”
那牙子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呢,也是赶得巧,他这头才要卖人,那头就有人让我留意着,要找怀孕八个月左右的孕妇,有几个就要几个……”
徐思叹道,“他的婚事——朝臣催着他立后。”她便一拍手中名册,道,“他心里却连个人选都没有。”
如意脑中就一响,“只要八个月的?”
如意疑道,“二郎?他怎么了?”
她本以为只是巧合,可如果是故意——
徐思手上正翻看名册,见如意依旧心不在焉,便笑道,“且搁下这件事吧。帮我想想你弟弟的事。”
牙子道,“是,就要八个月左右的,日子差得多了还不成呢。您说蹊跷不蹊跷?”
如意道是。
如意没说出话来——她脑中几乎立刻就浮现出一个很可怕的猜测。
徐思却道,“你们去了横陂村?那恐怕是和翟妈妈错开了。”她便说,“她去了京口,回建康时我们见过面,并未听她说见过你们。”又说,“如今她应当是在东州府,有空你就替我去看看她吧。”
牙子又道,“也是巧了,他那个妾就是八个月的身子。于是两边儿一拍即合,我也赚了不算少一笔佣金。”
但她又不是那么确定,便道,“还是问一问二郎吧,他应该记得。”
如意追问道,“……你可还记得买家是哪里?”
去横陂村时她已近昏迷,在横陂村里发生的一切事她都不记得——过后也因为记忆模糊,一直都没提起过这段经历。此刻听徐思说到翟姑姑,她才忽的记起来。
牙子道,“记得,这就是第三个蹊跷的地方了——来的是个阉宦,宫里的人,挂着乐府的名头。乐府我常打交道啊,管事的有外边的官、有宦官。平时出面的都是宫外的人,这回怎么来了个宫里边儿的人?我就多嘴问了一句,您猜人怎么回的?”
如意也恍惚记起来,“年初从城里逃出去后,我和二郎似乎去横陂村看过翟阿婆。”
如意不做声,他便掐着嗓子接着演,“——‘你只管给人、赚钱。知道多了,小心你那条舌头’。”
便说,“若能找到她的女儿,她也许能好些。不过宫里许多文书都毁于战火,要查她入宫前的事,想来也不容易。”一面说,一面思索,道,“当年我让翟妈妈调看过她,也许翟妈妈还记着她的来历。”
如意这才猛的回过神来,道,“他们这些人攒下点身家,都爱养个义子成个家,没什么可奇怪的。”
这么说的时候,徐思又觉着有些别扭——自己的女儿,被不相干的女人当女儿看,感觉还是很冒犯的。但再想庄七娘两度救助如意,又觉着自己不该这么小家子气。
那牙子嘿嘿一笑,道,“您是个明白人,就当是这么回事吧。宫里边儿的事,不可说,不可说呐。”
徐思道,“正是。”她便也想起自己不愿意庄七娘在如意身旁伺候的原因。不过如今如意已长成有主见的大姑娘了,她当然也不会再担心过多接触庄七娘,对如意有什么不好的浸染。便说,“依稀记得她入宫前有过一个孩子,应当是被卖掉之后生的。那孩子和你年纪仿佛,故而她看你也格外亲切些吧。”
但是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意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件事,不由道,“……原来这么久之前她就帮过我了。”
如意不由再次确认,“这是哪一年的事?”
徐思却还记得庄七娘,听如意提起,不知为何,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但对庄七娘的遭遇她依旧很同情,便抛开那不知所谓的迟疑,道,“原来她还有过这样的往事。你养着她也是应该的,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你小的时候调皮,爬到承露台上下不来。那会儿接住你的宫娥就是她。”
牙子低头掐着指头算了算,道,“平定了汝南兵乱那年,似乎是——景瑞十一年的事。”
如意便将庄七娘的事告诉了徐思。
景瑞十一年,徐思入宫。九月里,如意出生。
这一日如意入宫去探望徐思。徐思见她不时走神,便问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出生前一个月,宫里边有人在民间搜罗大月份的孕妇。她生得很像其中一个,像到连那人的丈夫和邻居乍一看都会认错的地步。而那个人也几次三番、不惜性命的救助她。
如意心里烦乱,但对庄七娘的困境,她却又无能为力。
如意枯坐着,心中干涸死寂。她脑中诸多猜测一一排除,最终只剩最初的那个越发清晰、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身体仿佛被定住一般,她很清醒,却又如在梦中——仿佛只要掐一下自己,就能从噩梦里醒过来一般。
而庄七娘的状况也日渐一日的糟糕起来。
牙子又道,“您问完了吗?可还有旁的事?”
不但再也没有在公主府前出现过,如意派人去寻他,也打探不到他的踪迹。
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但如意差人回去处置这件事,却扑了个空——五代光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所幸有些主意早已提前打好,只要按部就班即可,倒无需花费什么力气。
如意常住长干里,几乎不回公主府。府里也就没留什么人手,只隔三差五回去打扫打扫罢了。因此五代光的剧本唱了三四天,她才知道他在公主府前闹事。
她便只吩咐,“拿下他。等他说出第五让的下落,再来回我。”
那个五代光也是疯魔了,竟真的找到了舞阳公主府。他不是让如意的车给轧了脚吗?就让人用草席子抬着他,在公主府外倒着诉冤。他倒是好口才,故事编得比唱得还溜拓。他口里,庄七娘伙同奸夫害他破财落败,弃他而去攀上高枝,临走前还不忘破坏他的婚姻……简直一手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剧。而舞阳公主纵奴行凶,大天白日的将他的腿打断了,简直是没王法了。
那牙子全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发难,被人按住时犹自挣扎叫骂,见如意面色僵冷,不为所动,才忽的意识到什么,忙道,“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些事,你杀了我也没用!”
她本来就有惊悸的毛病,这会儿更是变本加厉。镇日里缩在如意买给她的宅子里,一声不吭的蜷着,见了人就吓得惊叫起来,又莫名其妙的落泪。眼看竟有些癔症的倾向。
如意心神恍惚,闻言回过头来,“你果然认得我。”又吩咐,“把他带回府上,慢慢审问。看到底是谁主使的。”
从绣庄里回来后,庄七娘整个人都枯萎了。
从酒楼里出来,暖洋洋的日头一晒,她冰冷的指尖才找回些感觉。
只能令人继续打探着,且将这件事搁置一旁。
卖花女的叫卖声中,长街深巷,天明气清,人来人往。
如意实在想不通。
她缓缓凝神,心想,还有谁可以问——她该找谁去确认或者推翻她的猜测,给她一个真相。
——若真的只是为了庄七娘,挑如意不在的时候岂不是更容易?若目的是如意……从庄七娘入手又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也或者,她压根就不该深究下去。这牙子故意引她来说这些话,分明就是为了给她下套儿。这些很可能都是他刻意编造的。
究竟是谁怂恿五代光去找她闹事的?那人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可是……她太了解她阿爹,或者说养父了。
而这件事奇怪的地方也正在这里。
天子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如意同样也很确定,那个‘五代光’是先确认了她的马车,才冲出来闹事的。他要找娘子什么的也只是个借口——他分明是先闹了事,才发现庄七娘居然真的在。
如果,如果连她阿娘也不是她的阿娘……
如意稍微能明白,庄七娘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她当年必定饱受折磨,才会在二十年后见着这个人,也依旧不由自主的瑟缩起来。那是烙在本能里的恐惧,不是那么容易遗忘的。
如意扶着车辕,强自撑住身形。她不肯再想下去。
各种说法都对得上,庄七娘和“五代光”也显然都互相认得彼此。
脑子转的很慢,可她确实是在思考着。半晌,她才终于想起来,如果真有这么件事,那么有两个人必定曾参与过。
庄七娘恐怕就是这个故事里那个饱受虐待,最后被一卖了事的妾。
而这两个人,碰巧——又是碰巧,她都知道下落。
如意便没有再问下去。
——翟姑姑和决侍郎。
庄头娘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也许偶然撞见认出来了也未可知。”
她吩咐侍从道,“备马,我要去栖霞山。”
如意便问,“你可知他从哪里知道,他‘娘子’在绣庄里的吗?”
栖霞山距离梅山村足有六十里路。哪怕一路快马加鞭,也得赶上小半晌。
她既打探到这么多,当然也不会打探不出那妾的名姓。她不提庄七娘,又多说那妾的好话,反而欲盖弥彰。
她精神恍惚,所幸骑术精湛,一路竟没有堕马。
庄头娘子道,“……他要找的,恐怕不是这位娘子。”她便解释,“那县主的女儿倒是嫁给他了,但没几年就看清了他的能耐。非逼着他休妻。他难得又过上了富贵日子,哪里肯?但这位娘子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了,光明正大的勾搭上了别的汉子,断了他的钱财供应。没多久他娘就被活活气死,他自己也被揍了个半死,强押着在休书上签字。这些年他辗转勾搭过几个寡妇,四处骗吃骗喝……活的跟个笑话似的。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出息。他要找的娘子,恐怕是那房妾。”
只是越往东北去,天气便越阴晦。临近栖霞山时,竟下起了小雨。
“那县主的女儿是哪个?他不是说他娘子在绣庄里吗?”
晚秋的雨倒不显急,只是凉的很。风一吹,寒意浸衣。她皮肤被淋得冷且白,直如玉石一般,半点血色也无。
庄头娘子打探好了原委,颇多感慨的向如意汇报。如意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不在焉。
已临近傍晚,朝食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却奇异的并不觉着饿。
“四邻倒还都还记得她,提起她没有说不好的。都说这五代光活该遭报应。”
下马之后便是一条石凿的崎岖山林,两侧茂林幽深,山庙隐现在山石密林之间,森然寂冷。
“可怜这妾当时已有了身孕,也不知被卖到了哪里……已经快二十年没消息了。”
她往山上去。脚下山石湿滑,她趔趄了一下,幸而身后有人扶着,没摔着。
“这两个人便一拍即合。但这县主的女儿,怎么容得下丈夫房里有旁的女人?非要将这妾先打发了不可。”
行至栖霞山寺,庙里和尚们正在做晚课。她等在佛堂外面,听他们唱梵音,诵读心经,唱“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挑来选去,最后选中的是个县主家的女儿,您道县主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原来这娘子也是个独女,又死了丈夫。仗着她娘是宗亲,混不把婆家看在眼里。公然勾搭小情儿。不知怎么的同五代光搭上,竟被他哄得动了心,甘愿下嫁。”
她想,若这世上真有能通往大彻大悟的无上智慧该有多好。又想,天子不就为二郎取名般若么,般若即为智慧。智慧即为彼岸、即为超脱。却为她取婆娑二字——婆娑者,娑婆也,正是遍布烦恼罪孽却不得超脱的忍土。
“靠着这妾的手艺,这一家的日子总算渐渐缓过来了。五代光她娘就琢磨着为他娶亲。别看五代光现在一副酒囊饭袋的模样,当年却俊得很。他家祖上又阔过,寻常人家他娘还看不上。但真的好人家,谁看得上他家?”
可既不得超脱,为何又要让她知晓众生诸相?
“……”
她已有些魔障了。
“不过这男人改邪归正,也未必就是女人的好日子来了。”
这时寺里敲响钟声,那钟声清荡,令她脑中一明。她猛的回过神来,见自己立身雨中,暮色已有些沉黑了。
“这五代光倒也不是一味对她不好,见她辛苦做活支撑家计,偶尔也会赌誓改正,说日后定然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就信了。”
小和尚行礼,交给如意一封书信,道,“施主,决居士说,您要问的事他写下来了,您一看便知。他已决心剃度出家,不再过问红尘中事,还请您不要再来打扰山上清静了。”
“他曾有一房美妾,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据说不止一个纨绔眼馋她。当日为了买她,还闹出了不小的故事。也是巧,纳了这房妾后,他家就落败了——连祖产都买了偿债,穷得上顿不接下顿。这娘俩都说是这妾闹得,又疑心她同旁人有首尾,每日里对她非打即骂。听说还把她打得小产了一回,连四邻都看不下去。那妾倒是贤惠得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心地又善良,受这么多罪也不见怨言。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如意麻木的接过信来,道,“我还没说要问什么事……”
“……他爹整日炼丹不管事,他娘则一味溺爱纵容他。他从小结交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正经能耐没学会,倒学了一身吃喝嫖赌。旁人败家,可人家里有底蕴,日后该出仕出仕,还能博个旷达疏财的名声。他呢?不过就一个门庭单薄的商户罢了,那经得起折腾?他爹一死,没几年他就将家业都败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
小和尚挠了挠光脑袋,道,“他说不用问,您既然找过来,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事。”大概是如意的脸色吓到了他,他匆匆合什行礼,“天晚了,寺里不留女客的,施主您快回吧。”便转身跑开了。
“……是梅山村当地人,姓‘第五’,名让,当地人都叫他‘五代光’。早年他家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光橘子就种了十来顷,一度还曾供应到宫里头。故而祖上颇认得一些高门大户。传到他刚巧是第五代……”
如意半晌无语,只面色苍白的在雨中开信封。撕了几撕,才把封口撕开,寂静无声的将信展开——那信里写的,却是一份名单。
只余先前闹事的流氓一人哀嚎辱骂。那骂声形单影只了些,不一会儿也便消散在车后了。
决明和翟姑姑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些闹事的流氓们总算相信“死伤不论”是说真的了,纷纷作鸟兽散,跑的躲的摔倒后手脚并用爬开的。只一会儿功夫道路便复通了。
如意脑中有片刻空白,这两个人名正印证着她心中猜测。她怀抱着最后一点幻想,继续看下去,便找到了那个牙子的名字。而写在最后的那个名字,是庄七娘。
那流氓哀嚎了一声,摔下车去。车子随即颠簸了一下——是车轮碾过了他的左脚。
——决明给她写了一份知情人的名单。
如意恼怒不已,用匕首柄将他敲下去。他掉下去了还不肯松手,如意便在他指节上用力一刺。
如意从山上下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那流氓看清了如意的模样,随即望见缩在她身后的庄七娘,总算是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他目光中一瞬间闪过悔意,随之而来竟是凶恶的嫉恨。这一次他总算没敢再拦在车前,却纠缠不休的试图拉住车辕爬上车来。一时他扣住窗框,挂在车上,便探头进来恐吓庄七娘,先前号丧似的假惺惺一扫而空,“庄七娘,果然是你——你还记得我吧。我是你亲亲郎君啊!怎么,如今你发达了,捡了高枝儿了就把你汉子给忘了!旁边儿坐的那是你闺女吧,我怎么瞧着像是我的种儿……”
侍卫们已在山下寻好了住处。借宿的农家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好心为她烧了热水沐浴。
道路不平,马车起得猛了,兼车夫左驱右赶的冲撞人群,便颠簸得厉害。如意下意识攥了一把车帘稳住身形。车窗大开。
她泡在浴桶里,很长时间里什么都没有想。待白色的雾气散去,那水已彻底凉透了,才缓缓回过神,湿漉漉的从桶里出来。
如意简直哭笑不得——这人竟将她认成“七娘”。
她洗脑般告诉自己,别急,决明什么都没说。一切未必就如猜测——本来她手中就只有几条线索,根本不足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只不过是因为她在为庄七娘寻找失散的孩子,又有人说她和庄七娘生得有些像,她才会事事都往这上头想。本来庄七娘的孩子生出来没有,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
然而她掀帘子时,那流氓同她对上了眼神,竟仿佛见了熟人一般,先是惊得一顿,随即结结巴巴问,“七……七娘是你吗?”
何况就算天子真准备了后路又如何?也许没有用上呢?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骨子里就像极了她阿娘。
这次的吩咐就是真的,而不是吓唬人了。
只要好好的睡一觉,明天肯定就能豁然开朗。
她便再一次掀了帘子角,道,“撞开他们,死伤不论。”
她一边想,一遍盖着被子,在昏沉与清醒交杂中,迷迷糊糊的入睡。
如意本想问庄七娘是否认得此人,见状也问不出话来了。
梦里又回到那年早春,宫城春雪未融,阴寒入骨。她被琉璃欺负了要离家出走,一边不肯回家一边哭……可走着走着,就变成一边哭着一边要回家。回到辞秋殿时,徐思正要出来寻她,她大哭着扑倒徐思怀里,叫“阿娘,阿娘。”梦里那委屈自然而然的就哭诉出来,“他们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是骗人的对不对?”
如意不由望向庄七娘,庄七娘闻声猛的一惊。她似乎想在如意跟前保持镇定,然而眼神游移,片刻间就不由自主的缩起来,全身都在发抖。
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
“——你别诬赖好人!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公主,我就瞧见我娘子她上车了!”那流氓一边说着一边往前扑,道,“七娘,七娘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
她微微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但心境确实比前一日平稳了许多。
“你真要造反?!”
她起床吃了一碗米粥,又让人给她添了一份农家自己风干的山鸡下饭。吃饱了,才启程回建康。
出头的流氓不过四十容许的年纪,却一脸酒色过度的虚浮模样。倒是生得了副好皮相,一双尾角上挑的桃花眼,看着就不正经。此刻又带了些醉意,越发多了一份不怕死的无赖相,大着舌头扬声,“我不管什么公主,我就要我老婆!”
那份名单就塞在她的胸口,名单早已经背下来。
这一试不成,侍卫面色也严厉起来,呵斥道,“车上坐的是舞阳公主,你们持杖拦截,是想造反吗!”
还是不能逃。她想。
侍卫依言硬闯,那流氓不但不躲,反倒挺着胸口往上撞。马蹄眼看真要踢在他身上了,侍卫忙勒马停住——这几个侍卫护持如意多年,当然知道,如意的本意不过是要吓吓他,决计不是真的要他们踩过去。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追查到底。
如意道,“撞开他,别踩死了就成。”
这份名单上共有八个人,除了她已经知道的四个,剩下的她都不认得。但既然发生在宫闱之间,参与者恐怕大都是宫里的人。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差人请来褚时英,请他帮忙寻找。
一打起帘子外头形式也就明了了——窄窄的一条胡同上竟聚集了三四十人,还有人手持长杖拦马,将通往大道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侍卫遵从如意的命令驱马要闯出去,有个混不吝的流氓直往马前头拦,竟拼着被踩踏到也要碰瓷,还高呼,“纵马行凶了!”
她报出第二个名字时,便见褚时英面色变了一变。
她本不打算露面,此刻也不能不掀了帘子,吩咐,“去报官。”
她本不急着一下子全说出来,此刻心里却忽的一动,便凝视着褚时英的眼睛,说出了第三个名字,褚时英似乎疑惑稍解。如意便又说出第四个名字,褚时英目光又一动。
如意这趟出门只带了三个护卫,虽都功夫了得,但双拳难敌四手,已是被碰瓷的和闹事的给簇拥起来。
如意心下便有些沉,问道,“你听过这些人?”
随即便又是一番嘈杂的控诉和追究,他们竟还试图拉路人来看热闹。
褚时英略一为难,见四下无人,终还是开口道,“五月底里决侍郎回来过一次,您可还记得?”
马车已被人强硬的拦下,外头有个流氓高呼,“哎哟,光天化日之下撞人了啊喂!”
如意点头。那时她去接庄七娘,正好遇上决明。
她不怒反笑,心想这就有趣了。
褚时英道,“那次陛下召他回来指认几个人,事后我留意了一下……您说的这四个人,有三个都在这里头。只有那个稳婆钱氏不在。当中叫宽亮的那个,原是宫里的寺人,这件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不过没死成。陛下吩咐过,唯有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死。所以眼下……”
如意想起自己来时在绣庄外看到的那个人,心下隐约明白,自己被人蹲点了——这些人竟是专门冲着她来闹的。
如意喉咙发紧,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来,“……陛下过问过?”
随即便是嘈杂的脚步声——这些人竟专门安排了人在后门蹲守。
褚时英顿了顿,道,“……是。”
谁知才出门,就听有人喊,“这边这边,人从这边出来了!”
褚时英离开之后,如意便去后院儿柴房里见那牙子。
前门被人堵着,马车略绕了绕,从后门出去。
走到门口时,正撞见她派去审问那牙子的侍卫。侍卫见了她,便道,“我正要去见您——他招供了。”
庄七娘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她脸色白得骇人,分明是被勾起了恐惧。如意心下不由讶异——庄七娘是货真价实的宫里人,按说谁闹也闹不到她身上去,她不该这么害怕的。
那牙子果然把什么都招了。
如今梅山村谁不知道,这绣庄是舞阳公主的产业,故而这阵子确实没人敢来闹了。否则她也不会让庄七娘来。
他说五月底见了决明之后不久,他就被放了回来。原本这件事里,他并不算深知内情的那个人。但他见着了买去庄七娘的人,回忆便被唤醒——寻常人和宫中打交道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只消一次就印象深刻。何况庄七娘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
如意早料到会有此类麻烦,便直接将绣庄落在自己的名下。从一开始就态度强硬,女人若不愿意回去,闹事的再撒泼耍赖也不成。敢闹的直接拿了见官,一两银子也不让人讹。见了官还不消停的,眼下如意还没遇着。
再后来他偶然听人说似乎瞧见庄七娘母女出入绣庄,便起了疑心。于是在街口蹲守如意。
绣庄里的女人来历大都有些曲折——或者一度被强占,或者干脆就是被夫家、娘家人献给乱兵保平安的。不论为了什么,能让妻女当营妓的人家,有几个要脸的?故而绣庄从建起之日,就断断续续有来闹事的人。
不想就撞见五代光去闹事。
如意上了马车,见庄七娘一付被吓呆了模样,便道,“不用管,不是什么大事,蔺娘子处置得来。先上车吧。”
他由此猜到了内情,心中常不自安。偏在这会儿,宫里有人来找到他,令他引着如意去追查真相。他不敢违逆宫里的旨意,又忖度着如意在坊间多行善事,这种小姑娘最容易心慈手软,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下来。
庄头娘子脸色便不大好看,早向如意道罪一声,带了护院出去招呼。
梅山村的郑婆确实跟他串通过——他帮她孙子说上了媳妇儿,又搭了半副彩礼,郑婆便答应将乐府买孕妇的事透露给如意,好引着如意去找他。
显然是聚众闹事来了。
但五代光那边是谁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五代光有许多老相好,不少都和宗室皇亲走得很近,有那么一两个猜到了真相也未可知。如意若想知道,他肯定能帮上忙,只求……
那些声音嘲哳得很,底气又浮虚,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二郎果然已经知道了……如意想。
有人在外头涎皮赖脸的喊着,“我老婆在里头,你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管你谁是谁家开的!就是皇帝老子在这儿,也不能拦着汉子要见他婆娘!”又有许多人起哄,“就是,没听说不让汉子见婆娘的。”“锁了这么多大闺女在里头,谁知道是干什么营生的。”“管事的给我出来!”“出来出来!”
她心乱如麻。既然是萧怀朔让这牙子透漏给她的,那想来这件事已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马车停在院子里,要上车时,忽听见外间人声嘈杂。
——她确实不是徐思的孩子。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释,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继续。换回的却是众人的理解,甚至还有许多关心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庄子,还不敢置信的高兴着,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离开了。
她从柴房里出来。
庄七娘当然是拒绝不了如意的。
外间天色阴晦,细雨飘零。她站在雨中,雨水凝在皮肤上,顺着脸颊滚落。衣衫浸了水,沉重不胜,她走了几步,便再挪不动脚步,且扶着游廊石栏上坐下来。却不知自己坐在了泥土上,长裙着污。
如意强硬道,“要量力而为,你的眼睛就只能撑半日。你尽心教,她们当然也会用心体谅。一会儿你向她们解释一二,约好下次便是了。”
雨声萧萧。
“可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唤回神来,见霁雪一脸焦急的看着她,便问,“……怎么了?”
如意笑道,“说好了你每次只讲半日的,就让她们等下次吧。”
——明明是她怎么了。霁雪亦不敢反问,只小心道,“外间湿冷,看您淋的。已为您备好了热水,快去洗一洗吧。”
如意便陪庄七娘在绣庄厨房里用了午饭,要载她回去时,庄七娘又高兴又为难,“可还,还没给她们讲完……”
如意道,“……哦。”
——当先生当得被学生围住误了饭点,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怎么的。
她便任由霁雪牵着进屋。
如意忽的想起来,“她不会还没用饭吧?”
霁雪便服侍她沐浴,见她失魂一般,心下又替她难受,又焦急不安。如意追查这桩事时,并未着意避着身旁亲近侍从——也避不开。故而霁雪多少能猜出一鳞半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庄头娘子便道,“她没架子,有求必应。每次来都被围住,您要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眼下正该是如意拿主意的时候,谁知如意却先被击垮了。她不能不提醒,“陛下既然没有声张,想来应该是想让您自己做主的。”
庄头娘子忙要唤她,如意抬手压住了,笑道,“我等一会儿就是,先别叫她。”
如意面容氤氲在水汽里,半晌才道,“……是啊。”
如意近前了,她还没察觉出来。
霁雪便又道,“那么您的主意是?”
进绣庄里,庄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围着。看得出她脸上略有些拘束,枯槁的面皮上竟透出些子红来。不像怕,而像是受宠若惊。听人问了些什么,她讲了一阵却因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不由有些着急,便摘下衣襟上别着的绣针,在头发上一划,直接就着布料演示起来。
如意似是笑了,“……你也想让我自己拿主意吗?”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并不在意。
她回过头来,泪水滚落。有那么一瞬间霁雪以为她要暴发了,但她却抬手盖住了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可是我也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如意下了马车进绣庄里,便瞧见街口有人向这边张望。
霁雪追随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听她无措的哭诉“该怎么办”。
这条街眼看着竟比战乱前还热闹些。
她就断断续续的,近乎无声的哭着。
如意的绣庄开起来后,临近街上已经有人在筹备针线庄、成衣铺,支起摊点卖饮食的小贩也更多起来。
可是徐仪不在,这件事她连个可商量、可依靠的人都没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过了河,往南行走大约三五里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没有外郭墙,城与郊的区别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显。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时,整个城池一直在外扩。梅山村虽在城郊,街衢道路却都与城中相接。因为战乱,越往内城建筑毁坏的越严重,反倒是城郊这边重建起来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这一带反而比东、北长干里更早复兴起来。
沐浴之后她便发起烧来,却看不出难受,只是失魂般靠着床头坐着。
如意还不知道她在绣庄上做的怎么样,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备车,出行。
霁雪又想让萧怀朔知道,又怕徐思知道后要过问。纠结许久,到底还是替她请了太医。
临近午饭的时候,庄七娘没有提着饭菜畏畏缩缩的在外头等她,如意便猜测她今日应该是去绣庄上了——庄七娘去绣庄上做了一阵子,因只是客座罢了,她只隔三差五去一次。
所幸如意还算乖巧,送进去的药她老老实实的吃了下去,晚饭也多少用了一些。
这一日如意处置完舵里的事务,难得竟有闲暇。
半夜的时候,她才又回过神来。唤了人去,命再给她添一条被子,熬一碗姜汤。
庄七娘初时还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极倚重如意,只要是如意给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听话得很。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霁雪见她知道难受了,才略松一口气。亲自将东西给她送进去。
而教人手艺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许认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变一些。不至于离开如意就又要缩回到她的地洞里去。
如意吹了吹姜汤,慢慢的喝着。过了一会儿想起那牙子来,问知还在柴房里锁着,便道,“天亮后就把他放了吧。”
如意觉得,庄七娘还是该多见一些人,多察觉一些自己的优点。
霁雪见她提这件事,便知道她到底是硬挺过来了。既要放了这牙子,看来她是打算顺其自然。霁雪便提醒道,“……可是,万一他出去后乱说怎么办?”
这个卑微的妇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弃,每日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提着午饭守在总舵门外,总是一副非常相见她又很怕打扰她的表情。和邻居、下人们相处起来也畏畏缩缩的。
如意道,“他不会说。会说的是五代光背后的人……”她失神片刻,才倦怠的道,“先把这个人找出来吧……只怕他还要兴风作浪……”
但是随着相处多了,如意渐渐就意识到,庄七娘的问题不在于眼睛会不会失明、有没有人给她养老,而在于她心里没有着落。
正说着话,忽听得底下有争吵声。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庄七娘再继续做活儿——庄七娘对她有恩,她很愿意为庄七娘养老。
如意身心俱疲,些微的吵闹声都令她头疼不已,便示意霁雪去处置。
庄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给看了,说是唯有仔细养护着。治是治不好的,只希望别继续恶化下去,也许能免于失明。
好一会儿之后,霁雪终于回来。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敢隐瞒,“是庄七娘那边的人……”
——她在长干里给庄七娘买了处宅子,也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如意脑中便嗡的一响,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出什么事了?”
如意觉着气氛不错,便想让庄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师傅,偶尔带带女学生。
霁雪先道,“人没事,已经救回来了……”才又道,“她跳了水塘。”
庄上绣娘大都是当日叛军丢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请了几位宫里出来的绣娘坐馆传授手艺。绣娘们适应得都还好。如意去过几次,她们已经大致都能平静安稳的过日子,彼此之间也多有帮扶。看样子是都想好好学手艺,过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冒着秋雨,去了庄七娘的宅子。
八月中,长干里南郊的绣庄也终于步入正轨。
宅子里灯火通明,她雇来照顾庄七娘的人都醒着,里里外外的守着。见她来,才纷纷松一口气。便迎上前来,边引着她进屋边解释,“晚饭时还好好的,以为她睡了,大伙儿就略松了松劲儿,谁知不声不响的就……得亏提前安排了人巡夜,瞧见水池边儿有黑影,忙上前查看,刚跳下去就拉上来了。没伤着人,只是……”
这一年七月底,徐仪再度离开建康,北上淮南。
如意进了屋,就明白了那个“只是”……庄七娘包着被子团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枯瘦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外头。
如意回想他的许诺,脸上一红。轻快的一点头,便抽回手去,揽裙飞快的离开了。
见如意来,那双眼睛才略略带了些人该有的情绪,微微湿润柔和起来。
如意回望,月辉落了满身。徐仪愣神片刻,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便轻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他说,“我给你的承诺,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她怕人怕成这副模样,身上自然没清洗。隔了被子都能嗅到塘泥臭烘烘的气味——当初为了让她住的舒服,如意特地买了带池塘的院子,让她种种荷花养养鱼什么的。谁知最后竟派了这样的用途。
他便扶她跳过阁楼的窗子,回里屋去。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指尖精致又柔软。她正要抽回手,徐仪却不由又攥住了,道,“如意。”
如意只觉得疲惫至极,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泪水无声的滚落下来,是为了谁却不得而知。
徐仪也不羞恼,只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如意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耳尖都红透的耳朵在外头。他才抬手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不早了,快些下去休息吧。”
她再无力气说话了,便直接上前去拽开庄七娘当护甲用的被子。
如意脸上热得发烧一般,和徐仪握在一起的手也烫得厉害。她忙悄悄将手抽回来,挪得离徐仪稍远些。
庄七娘裙子上果然都是残叶和塘泥,头发缠做一团,还湿漉漉的。揭了被子,她便冷得一缩。
徐仪依旧轻笑,“嗯。”
如意骂不出来,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满眼泪水,对上了她惊慌里带些恐惧又带些担忧的目光。
如意只觉得他笑中有话,“你不许乱想。”
许久的静默之后,如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到底还是柔缓了声音,道,“别害怕。我带你去洗一洗,好不好?”
徐仪不由轻笑出声,“嗯。”
热水早已备好了。庄七娘自己糊里糊涂的,却不让旁人靠近,如意便亲自服侍她洗澡。
如意忙道,“当然是去办正事的,不会触犯礼法啦!”
她为她擦洗脊背,冲去皂角,理顺头发。
“你不怕人议论——”
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徐思也曾这样帮她洗浴。可她大概比徐思灵巧些,至少不会把头发弄到人眼睛里——其实很早之前她就已比徐思灵巧了,原本像徐思那样可以写好看的字、跳好看的舞,手脚却笨拙成那样的人,就不多见。
“我有我想做、该做的事,你自然也有你想做、该做的事。”如意道,“我都明白的。”她笑望向徐仪,道,“所幸,我比你自在些。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去淮南找你——这一次,我去找你。我可从没失信过。”
可纵然比徐思灵巧这么多,她却一次都没帮徐思做过这些事。
“可是……”
为什么不早些为她做。
还是如意自己打破了僵局,笑道,“……只管安心去吧。”
现在再说要服侍她做什么事,大概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吧。
徐仪被噎住了。
二郎总是嗔怪徐思偏疼她,以后大概不必如此了。
“明明就已经失信过一回了……”
她根本就不是徐思的亲生女儿。
他总是对自己抱有奇异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当然他也确实横空出世,总在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束手无策时奇迹般的逆转局面。但这会儿就做下这样的承诺……
眼前这个人,也许才是她的生母。
“我会在这两年里把一切都安排好,定然不会再让非我不可的事出现。”
她眼中泪水簌簌的落下来。
如意道,“你别说的太早了。若到时候又有旁的事‘非你不可’了,你也不去?”
她生命中最珍贵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她只是鸠占鹊巢的享有了这么久。
徐仪舒了口气。道,“这次去淮南,是非我不可。等过两年局势安定了,我一定回到你身边,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那个被她取代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徐思若知道他的存在,该有多么的心疼他?会不会因此而恨她、厌恶她?她该怎么还他?可是她不想还,那是她的阿娘啊……为什么非要让她遭遇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她知晓这一切。
然而漫长的屏息之后,他们各自以指掩唇,红着脸别开头去——到底还是止之以礼。只交握的那只手,不由攥得更紧了。
如意无声的落着泪。
仿佛得到准许般,他们凝视着对方,相互靠近。如意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不管她怎么逃避,都已不可能再改变了。
如意不由抬头望向徐思,四目相对时,那乱飞的思绪便有片刻寂静。只是目光一触,便已自然而然知道想做什么。
她帮庄七娘洗干净了,下人们也准备好了新的铺褥。
月色如幔如纱,令人心如在梦中一般肆意乱飞,难以控制。
如意便又给庄七娘穿好睡衣,牵着她回卧房里。庄七娘头发还湿漉漉的,如意便换了干毛巾,疲倦的帮她擦拭。
如意心口便砰的一跳。
擦到她右耳后,又觉出手指下头有东西。如意便轻轻拨开她的头发,借着灯火细看——却是一条两寸多长的虬结的疤痕。
徐仪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缓缓回过神来,又推开她的袖子查看——果然她胳膊上的也都是戳伤、烫伤……隔了这么久的岁月,依旧痕迹未消。如意又拉下她的衣裳查看脊背……
她无奈的笑起来,向他保证,“这一次真不是。”顿了顿,又垂眸道,“……我也很想尽快见到你。”
她是听说过的,五代光母子常年虐待庄七娘。可她被保护的太好了,不那么明白“虐待”的真正含义。此刻明白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如意愣了一愣,才想起来她有过躲着徐仪不肯见的前科,也不怪徐仪多想。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渐渐连呼吸都屏住了,“……都是他打的吗?”
徐仪笑望着她,无奈说道,“我这阵子却很惶恐,还以为你又不肯见我了。今日本想尽早来,谁知又被琐事拖到此刻……”因此哪怕得翻墙敲窗,也非得见到她向她解释才好。
庄七娘愣了片刻才听懂了,抱住头又往角落里缩,牙齿格格做响。
如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也算不上是生气。”
如意迟疑了一下,抬手轻抚她的脊背,道,“别怕,他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我明日就让人把他抓起来砍了。”
“生我的气了?”徐仪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庄七娘僵硬着,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哆哆嗦嗦的道,“别,别……”
河的那一面,白墙黑瓦的民居依水而建,栉次鳞比。一直延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她竟在给五代光求情。
夜风习习吹来,地上繁茂的草木如叶海般低缓的沉吟。树影投入河中,似荇草乱摇。河边夜泊的舟船上,偶有船灯亮在船头。船篷一排排如低矮的屋宇。
如意茫然不解,可对上庄七娘挣扎、恐惧,最终归于绝望的目光,她忽就明白了什么。
幽蓝的空中片云不生,万里明净。他们并肩坐在屋顶上,看满月的银辉遍洒金陵。
她便靠着床头坐下来,看着身旁这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女人。几次开口,才终于说到,“他是我的生父,对吗?”
如意道,“好。”便握了他的手,借力翻窗出去。
庄七娘的脊背一瞬间僵硬起来,她缓缓回头,望向如意。
徐仪抬手拉住她,道,“别。外头夜色好,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屋顶上坐坐?”
如意想,她果然知道。
如意无奈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开门。”
眼中泪水再度滚落,如意哭了一阵,终于认命,道,“你才是我的生母,对不对?”
“见楼上亮着灯,知道你没睡——可外头正门已锁住了,只好翻窗上来。”
庄七娘僵硬的望着她,只眼中泪水漫溢上来。如意便抬手指帮她揩去。她想问庄七娘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却看着她懵懂无知的长大。为什么她知道、他也知道,偏偏只她和徐思被蒙在鼓里。
夜色幽蓝,天心月正圆满。徐仪单手把住窗棱,半跪在窗阁前的屋檐上,明眸如星,正含笑看着她。
可是她又想,罢了,罢了……就算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又能做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剥啄的敲窗声吵醒,才知道自己竟困倦的伏案而睡了。她便抬步往窗边去,拉开阁窗。
如意服侍庄七娘睡下,天亮时才勉强合眼歇了歇。
灯芯结蕊,更深夜静。
她本就有些发热,又折腾这么大半夜,梦里都觉得沉重疲乏。似醒非醒之间,明明没觉得过去多少时辰,醒来时却已近晌午了。如意便又在庄七娘这里用了午饭。
如意用过晚饭,便在灯下读书,等他前来赴约。
庄七娘还是唯唯诺诺怕见人的模样,然而精神确实好了不少,至少眼神敢跟人对上,能完整的听人把话说完了。
直到长庚西起、华灯初上时,徐仪依旧没有出现——他这一日又被召去议事了。
如意一边味同嚼蜡的陪她用午饭,一边昏沉的做着日后的打算——为了庄七娘的病情着想,她免不了要常来照顾陪伴。所幸总舵距离庄七娘的宅子不远,她常住在总舵里,还不至于往来不便需要搬迁……
虽如此,她还是选在徐仪休沐这天,约他去长干里总舵相见。
正想着,霁雪匆匆找来,进屋见庄七娘也在,忙稳住语气,道,“家里有事请您回去。”
如意叹道,“我倒是想聊,可是聊什么?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
如意见她面色焦虑,只得醒神起身,道,“出去说吧。”
徐思便笑着揉一揉她的脑袋,道,“你喜欢他,那就是缘分,而不是什么恩情。”又道,“君命难为,你也别怪他不同你商议。心里要是在意,就和他约个日子,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别光一个人闷闷的生气,否则等拖到他要去赴任的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她便辞别庄七娘,随霁雪出来。上了马车,才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如意脸上一红,忙抢道,“才没有不喜欢。”
霁雪顿了一顿,道,“……是太后病倒了。”
徐思疑惑道,“你不喜欢他?当时定下这么亲事,确实也是——”
如意只觉得眼前一黑。霁雪又陆陆续续的补充道,“……听说前几日就不大舒服,但一直都没当回事,今天早上忽然就晕倒了。”
如意道,“……阿娘说的像是恩情,却不像缘分。”
如意匆忙赶到宫中,进去时徐思正靠在床上同琉璃说话。只面色略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见如意也来了,无奈的微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安抚道,“不过是逢一场秋雨,一时没留神着了凉罢了。你们两个都不必焦急。”
徐思如今安心带孙女儿,闲暇时写一写读书札记,间或帮着如意看看账目、出出主意,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心自在。听如意这么抱怨,就道,“刚生下你那会儿,每日都过得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先皇改了主意,忽然就容不下你了。直到你舅母带了你表哥入宫,说想要将你聘回徐家,我才略略松了口气。”处置自家螟蛉子是一回事,处置旁人聘去的儿媳妇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和你表哥的缘分,自幼就性命牵绊。哪里还需要讨这一两个巧。”
如意泪水上涌,忙忍下去,追问道,“太医是怎么说的?”
忍不住向徐思抱怨,“有时真忍不住想,是不是上天不肯玉成。我们两个竟没有赶巧了的时候。”
徐思笑道,“说是受了些风寒,调养几日便好了——真没什么事,你不放心我就再招他们来给你问问。”
如意回来后得知他来过的消息,也十分哭笑不得。
如意这才能觉出冷暖来,面色稍缓下来,上前牵了徐思的手。
徐仪来的两次不巧都赶上她出城去考察,竟都没见着。
琉璃见她身上衣衫单调朴素如老妇,便道,“你这是砍樵回来啊,怎么穿成这样?”
徐仪抽空来找找过她两回,但如意也很忙——城中的生意且不必提,近来她又在长干里南郊筹办绣庄,用以安置城中许多无处安身的女子,譬如庄七娘和叛军逃亡时丢下的那些被他们强占过的民女。
如意为了庄七娘的事一夜未归,自然也就没回去换衣裳。她前夜穿的又染了塘泥,便从庄七娘衣柜里挑了一身来穿。后来又急着入宫探视,哪里还记得换衣服的事。
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她的未婚夫,这件事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她也不知该向谁抱怨,只能一个人生生闷气罢了。
听琉璃这么问,才回味过来。便苦笑道,“自然是有不得不穿成这样的缘由。”
并不是如意迷信,而是他们之间一直以来运途多舛。如意总觉着这一分别,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了。
琉璃见她眼角发红,强忍着泪水作笑,便抬手一弹她的额心,道,“我看不得你穿这样,快进去换了。”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们似乎再没有理由分开了,谁知徐仪又要出镇徐州。
徐思也笑道,“可不是,怎么穿得比我都老。快跟你三姐进去换了。”
这两三年来,她和徐仪聚少离多,似乎总有什么事横在他们之间,令他们不得团圆。先是徐仪北伐,生死不明,如意苦守消息。好不容易他有喜讯传来,又赶上李斛叛乱,如意被围困在台城。台城陷落时,他凭借孤勇杀进城来救她,如意却已先一步逃亡出去了……随后他们共同反抗李斛,然而徐仪在东、如意在西,依旧不得相见。
琉璃便牵了如意的手,硬将她拉进里屋去。
可是懂归懂,要毫无芥蒂的接受,却也没那么容易。
进了屋,如意的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
所有这些道理,如意都懂。
琉璃便给她拧了块毛巾递过去,道,“擦擦。”
舍他其谁?
如意默不作声的洗了把脸,接了毛巾擦干净。
但徐州也不能没有可靠的人选镇守,这个人选,徐仪当仁不让——作为新朝最异军突起的年轻将领,他的才华举世目睹,战无不胜的威名有井水处凡人皆知。更重要的是他曾亲自率军击退东魏重兵,解除淮南的重围,同时拥有徐州人的感激、信赖和东魏人的忌惮、畏惧,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徐茂在徐州留下的威望和人脉……
琉璃又转身拉开柜子给她挑衣裳——见徐思这里果然常备着如意的衣裳,不由动容。大概是想起张贵妃,一时也有些难过想哭了。随手取了一身塞给如意,便将柜子胡乱阖上。
东魏想要议和,徐州的局势便不再如先前那般紧张,一定要徐茂留在淮南坐镇。因此萧怀朔想要调徐茂回朝主政。
如意拉下帐幔换衣裳。
这一次却不像去接徐思那次一样去去就回,而是要长久坐镇,恐怕两三年之内是回不来的。
琉璃便道,“我进来前先遇见了玉华,问了问,似乎是为了二郎选妃的事在闹不痛快。昨天夜里对二郎发了脾气,今天也是一时气急。玉华年纪小也说不大清,但总归就是这么一回事。太医也说脉象无碍,没什么大毛病。”
徐仪又要北上徐州了。
如意在里头顿了一顿,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萧怀朔轻轻眯了眯眼睛,道,“……是啊。若不试一试,我大概也不会甘心吧。”
琉璃听她情绪低沉,便转而道,“倒是你——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忙?”
如意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不过,总得先弄清楚人家是不想愿意吧?”
如意想起这几日忙碌奔波,最终揭开了那样的真相,心下也是苦笑,只道,“已忙完了。你去找过我?我平日都在长干里,却很少回府上。”
“不过?”
琉璃虽受过磨难,然而脾性未挫,出行必定煊赫风光。她当然不会踏足长干里市井嘈杂之地。闻言只道,“差人去问过。”
如意道,“这恐怕就要你自己去问她了,旁人说了都不做准。”她脑中一时闪过徐思的面容,脱口道,“不过……”
如意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萧怀朔垂着头,问道,“阿姐觉着,我该怎么对她才好?她会希望我怎么对待她?”
琉璃想了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又道,“前阵子有人去你府上闹事,你知道了吧。”
如意尴尬道,“是……”毕竟萧怀朔是天子,天子的愿望一旦表露出来,便不再是询问,而是命令了。
如意道,“嗯。”
萧怀朔移开目光。好一会儿之后,才又道,“不必了,一旦开口,就不能回头了。”
琉璃道,“事后外头就传出些不堪的流言来。没头没尾的,我听了恼火,便想去找你洗洗耳朵罢了。”又道,“你也别太不上心了。要知道谗言三及,慈母投杼。再没由头的话,传得人多了,也就跟真有其事似的了。”
如意道,“是哪家姑娘,需要我帮你试探试探吗?”
如意一懵,很快便明白传出的是什么流言——那人既然能怂恿五代光去闹事,当然就不会任由这件事消弭,必定会想办法当众揭穿如意的身世的。琉璃和如意自幼就不和睦,外人八成觉着在她面前说如意的坏话,她必定爱听、爱信。
萧怀朔明明提前控制好了表情,闻言还是有片刻失神,“应当也是喜欢的,但她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我没问过……”
而琉璃偏要在这会儿去见她,当然是在故意打那些人的脸,也是在替如意弥谤。
如意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萧怀朔竟然在向她询问感情问题。该怎么答她还真不太懂行,毕竟就连她自己的感情问题,她也没向人求助过。懵了好一会儿,才忙问,“她也喜欢你吗?”
如意心知雅意。可是讽刺的是,这一次那些不善的流言说的都是真相。
萧怀朔又道,“不过,有些事确实就如阿姐所说,天子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说,“阿姐,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是作为天子,我也许不该喜欢她。我该怎么做?”
她便只道,“嗯……谢谢。”却既不问是什么流言,也无片言辩解。
如意且恼且羞且无奈,想想自己一本正经的向他吐露了那么多只能私底下想想的心事,不觉又有些懊悔。
这人就是太透彻了,不管多么别扭的心思她都看得明白。偏她自己的心思四平八稳,她不说,你就半点都猜不着。然而猜不着的就只你一个,旁的人不论萧怀朔还是徐仪,甚至是维摩,都心照不宣。就仿佛他们自有一套暗语,偏只把你排除在外一般——琉璃自幼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一点。
萧怀朔这才抬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实在是你太欺负人了啊。”
不过,在徐州和东吴时同徐仪往来多了,琉璃倒是明白了些事——徐仪在这一点上和是如意一样一样的,他们两个分明就是人以类聚。像她这样的才是正常人。
如意心下便一急,“你怎么越大越不害臊了!”小的时候还是傲慢骄横的硬汉,反倒长大后学会装可怜挟拿人了。
琉璃便只无奈道,“随便你。”又道,“换好衣服就快出去吧,我也去看看玉华姊妹。”
如意愣了一愣。她不过片刻迟疑,二郎已垂眸,道,“你也别太过分了……阿姐。我也是人心肉长的,阿娘还在屋里,好不容易我们又团聚了……让阿娘知道你这么看我——”
如意换好衣裳,又洗了洗脸,确信看不出泪痕了,才回徐思那边去。琉璃则直接去后院儿探视玉华姊妹。
二郎便又缓声许诺道,“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了。日后做决定的时候,我会记得那些事干系到许多活生生的人的性命、生计。如果我忘了,你也只管点醒我,可好?还是说你真觉着伴君如伴虎,我会有一天连你的话也听不进去、把你也当棋子去对待?”
不管心里准备得如何周全,再看见徐思时,还是忍不住眼圈发红。
她不做声。
徐思便握了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又抬手给她拭泪,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在阿娘跟前撒娇啊。”
如意知道,这才是二郎真正的开脱之词。可是,在感情上她更愿意相信二郎的解释,何况他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如意道,“……她们说您前几日就觉着不大舒服,我却一点都不知情,可见是我平日里来的少了。我心里很懊悔。”
如意不做声,萧怀朔便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都是一个多心、多忧、多思的人,爱想很多没用的道理。你有这个空闲去想天子如何如何,为什么就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了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需要你这么费神去思量吗?大哥哥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算错了,以为李斛定然会挟持住大哥哥不放。而不是去自取灭亡的杀了大哥哥,自己去称帝。所以没有急进攻城。你无须为我开脱,可也别因此觉着我变了,觉着我是天子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二郎了。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徐思道,“你若天天守在我身边,我还要担心你是不是无所事事呢。这样就很好。”又将她双手都合在掌中,道,“手冷得跟冰似的,外面还在下雨吗?我听你说话声也重,是不是也着凉了?”说着便倾身过来,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责怪道,“……这孩子,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了?”便让人去煎汤药来。
萧怀朔道,“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在我面前说出来了。”
如意便一样样答道,“外头已经不下雨了,就是天冷了。是略着了些凉,已经吃过药了。我身子健壮,这会儿反而觉得比平日更敏捷轻松些。”
如意不由又顿了一顿,才道,“……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
徐思便笑着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你从小就是这种体质,刚开始发烧时精神得跟猴子似的,过一会儿难受了就开始犯困,怎么叫都不肯醒。偏还格外黏人,哼哼唧唧的撒着娇,不让人走。一会儿说阿娘我好难受啊,一会儿又要人抱着你睡……”
他柔声道,“你居然想了这么多,可见确实对此耿耿于怀。你已在心里替我开脱了很久吧……”
如意辩解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阿娘还拿来臊人。”
萧怀朔看着她,他能读懂她心里每一个字。虽说他们极少能说服对方,但世上确实再没旁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了。
“不光小时候,八九岁上还这样呢。”徐思不由笑起来,那笑声随即消散,化作沉沉的静寂。好一会儿她才又道,“……是啊,八九岁可不就是小时候吗。转眼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总觉着才过去没多久。”又轻笑道,“从你出生之后,日子好像忽然就变快了似的。”
她真的能理解,她只是无法由衷的去亲近、赞赏罢了。
如意的心便揪起来,难受得有些喘不过气。
如意顿了顿,没有作声——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萧怀朔口中的“妇人之仁”,在她眼里原本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类慈悲的天性。可是有时人们却不期望君主拥有它,并且天子也会时不时就遗忘了。
徐思也略缓了一阵子,才问道,“……庄七娘的女儿找到了吗?”
他只说,“你接受得了,可你并不喜欢。”
如意早已做好了决定,可此刻开口,依旧觉得艰难,“……还没有,我已经不想再找了。”
他有很多借口、很多道理能为自己开脱,可是那最本质的道理如意其实很明白,那他还多说那些开脱之词做什么?
徐思顿了一顿。如意似是瞧见她眼圈有些发红,可随即徐思便抬手捧了她的脸,替她擦拭眼泪,如意不由就闭了眼睛。
萧怀朔久久不语。
徐思便缓缓道,“找不到便别找了吧。虽说是她生的孩子,可她一日都没养过,哪里还真算是她的孩子?”如意只觉得泪水止不住上涌,那一声“嗯”含在喉咙里,翻滚不出。徐思又道,“……你待她略好一些便是了。”
如意道,“原来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妇人之仁啊。”她指了指心口,道,“我心里确实装着妇人之仁,可是该懂的道理我都懂。很多事你觉得我接受不了,但其实我连做都做过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如意才终于应道,“……嗯。”
萧怀朔顿了顿,道,“是——战场上容不得妇人之仁。”
徐思又说,“快去洗把脸吧。你昨日没怎么睡过吧?看眼圈青的。一会儿就在阿娘这里歇一歇。”
她说,“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想,不这么去谋算、下棋,如果我连牺牲十二个人都接受不了,却偏偏是那个下棋的人,只会输了棋局,拖着所有人去死吧。”
如意便握了她的手,道,“可我发烧了,一会儿再黏人,阿娘可不要嫌弃我。”
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将领尚且如此,何况是以四海八荒为棋盘,以天下万姓为棋子的天子?
徐思道,“不嫌弃,哪有嫌弃自己女儿的……”她便拿帕子令如意擤去鼻涕,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抱了抱她,才道,“去吧,一会儿回来后可不许再哭了。阿娘见不得你哭。”
——徐思说,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那句话如意听得惊心动魄,因为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果棋子是人,那么那下棋之人,怎么可能还是同样一种“人”?听说死了十二个人而觉着损失微乎其微的那个她,恐怕也根本没将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吧。
如意洗漱回来,徐思这里已命人熬好了姜丝瘦肉粥。
她说,“随后我带兵一路杀到了宣城。士兵从千余,增加到几千、几万。我带着他们不停的打仗、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战死的人从几十,到百余,这些人命却都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目。我听人汇报着战损,那种感觉,就像对着账目核实自己这一笔买卖是否合算,就像是权衡下棋这一步走的对不对。我手里的人就像是货物,是棋子——有些货物是必须要出手的,而有些棋子摆上去就是为了被吃掉的。”
如意吃了一碗,服侍徐思睡下,便在隔间的床上略补了补觉。
如意道,“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当我命人装殓他们的尸首,送回给庄上他们的亲人时,我忽然就想,我把这十二个人当什么了,我为什么会庆幸损伤‘微乎其微’。”
一觉醒来,未时已过。
萧怀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一茬,却还是应道,“是。”
她听见外头有说话声,便要起身。
如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沉默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在何家庄北边伏击孔蔡,大概也算是我头一次带兵吧……具体如何我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天亮时我询问战损,赵大演告诉我,我们只死了十二个人,大获全胜——八百多个人里,只战死十二人,损失确实微乎其微吧?”
殿里侍女便解释道,“是陛下来了。太后娘娘说,您才发了汗,小心别受了风。让您不必出去,且在屋里歇着。”
可这其实只是在回避问题。萧怀朔当然知道她分得清谁是仇敌、谁是罪魁祸首。他想知道的是,她是否为他对萧怀猷的见死不救而感到心寒,而觉着他是冷血君王,不可亲近。
如意听是萧怀朔来了,心中怅然若失。
如意摇头,道,“……杀害大哥哥的是李斛。”
萧怀朔在外头立了足有一刻钟,徐思依旧没让他进屋。
萧怀朔见她的反应,已了然于心,“……果然。是为了大哥哥的事吗?”
如意歇得也不安稳,到底还是更衣起身,去见徐思。
萧怀朔静静的看着她。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是否有所隐瞒,根本就骗不过对方。如意不觉心乱,片刻后便移开目光。
徐思面色已比晌午时好了许多,已能起身。正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的抄写佛经。身影挺拔又萧索。
如意道,“这话从何说起?”
如意便上前替她研磨朱砂墨。徐思添的水少,那墨研出来滞重艰涩,她下笔亦不顺滑。写几个字便要停一停。
萧怀朔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不能亲近的人了吗?”
如意便道,“我来替您抄吧。”
如意无言以对,便不做声。
徐思想了想,便道,“我抄一份,你也抄一份——你等过几日病好了再抄,太医说你积疲、积郁,这几日要好好歇着。”
“回建康快一个月了,这是阿姐头一次肯来我这里坐坐。”如意要说话,他便抬手止住,道,“我知道阿姐又要说忙,可再忙,能忙得过我吗?”
如意应道,“是。”顿了顿,又道,“……是不是二郎来了?”
他们手按在同一本书上,指尖几乎相碰。萧怀朔下意识想去握住那只手,却知道不能,心情便有些烦乱。
徐思停了笔,失神片刻,却不能释然,道,“你别替他求情,我现在不想见他。他愿意在外头站着就让他站着吧。”如意忍了一会儿,想再问问。徐思便在她眉心点了一点,叹道,“别问了……我有些累,扶我回床上歇歇吧。”
他骤然发难,如意猝不及防,一时便愣了一愣。
萧怀朔没能扛过徐思。
“原来阿姐最近很忙,我还以为是你是在故意回避疏远我。”
待侍女送补汤进来时,如意再问起来,萧怀朔就已经离开了。
“近来确实忙得很,真快要连看书的空闲都没有了。”如意便笑问道,“你想聊什么?”
徐思亦不理会,然而如意多少能看出来,徐思为此隐隐松了一口气。她怒火未消,如意不敢问她究竟为什么生气。只说些旁的事逗趣,且服侍着她将补药喝下去。
如意疑惑的望过来,萧怀朔忍了几忍,才按下脾气,道,“平日里还找不出空闲看书,非得这会儿读?陪我说说话。”
如意打算留下来侍疾,正想寻个空隙向霁雪叮嘱下府上和庄七娘那边的事,徐思忽然便说,“你府上事繁,先回去安排好了再过来吧。”想了想,又补充,“我猜你来的急,恐怕丢下了不少事。我刚巧也要歇一歇。”
如意复又要拾起书本,萧怀朔下意识的便抬手按住了。
如意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道,“……那我去去就回,您要记得给我留门啊。”
如意无多话说,只略问了问北疆的进展,萧怀朔却不大爱和她说这些——因这是徐仪传达的消息,他总觉着如意问这些其实是在问徐仪。因此片刻之后,他们便又相对无言。
徐思被她逗笑,道,“那你可要早些回来了。”
他们对面坐下。
如意离开之后,徐思才唤人进来,道,“让皇帝过来见我。”
萧怀朔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出来,这才缓声道,“就让阿娘再睡会儿吧,我在这边等一等也不碍什么。”
如意从徐思殿里出来,一路心事重重。
这语气实在是久违了,如意不由会心一笑,道,“一会儿等阿娘睡醒了,我们再陪你吃一顿就是了。”
过一道宫门,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传来交涉声,片刻后,侍卫上前通禀,“是天子的使者——天子请您留步说话。”
萧怀朔觉出她的拘束来,只不露声色,一如既往的任性的抱怨着,“听是听完了,忙完却还早着。我是觉着快要到晌午了,赶紧过来陪阿娘和你用午饭,谁知你们又没等我。”
该面对的早晚都要面对。
——徐仪从徐州带来前线的消息,似乎是东魏打算议和。故而迎回徐思之后,萧怀朔并没有久留陪伴,而是又去前朝听取徐仪和使者的汇报。
如意默然下了马车,令使者在前头带路。
“阿娘还在歇晌。”她只说,“你那边忙完了吗?”
绕过一道游廊,便是一处古树参天、山石生苔的幽静庭院。萧怀朔便在院中亭台上等着。如意踏着石阶绕上亭子,便觉幽寒的水汽扑面而来,她不由便拢了拢衣裳。
走近时,她闻声抬头。见是萧怀朔,便阖上书卷起身。她想对这位新天子表示出尊敬,但自幼同他亲近随便惯了,一时竟有些进退失据,便有片刻静默。
这里本是盛夏避暑之处,当此白露凝霜的深秋,只令人觉得寂冷难居。想来萧怀朔从徐思那里出来,便一直等在此处,他身上衣衫已有些水色湿重。他却仿佛没觉出阴寒,闻声回头后,见如意容色憔悴,眸光里才有一时波动。先道,“下去说吧。”
萧怀朔脚步顿了一顿,便转而往她那边去。
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适合暴露在阳光下。
萧怀朔穿过竹林幽径,远远的便望见如意在林下读书。那竹林高且浓密,翠得深浅错落浓墨重彩。独她一袭素白纱衣,如墨乌发,安坐其中。一时风过,衣袂轻扬,宛若谪仙子一般。
有些事一旦戳破,就再不可能如过去那般亲密无间的相处了。
一时她沐浴完毕,更衣出来,见徐思依旧酣眠,便没有吵醒她。只从徐思从徐州给她捎回来的一匣子书卷里拾起一本,去外间竹林中的石桌前坐着闲读。
两人从亭子里出来,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至少如意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面对萧怀朔才好。
如意见她睡得熟了,便为她放下蚊帐,点起安神的合香。这才悄悄的去后殿沐浴。
打从心底里,这个人是她的弟弟,她大概一辈子都改不了这种认知。可是他既然一手促成她去查明真相……只怕他并不情愿当她的弟弟。
这一年盛夏没有天子下令为她驱蝉,蝉鸣不休的午后,她依旧安于枕席,一晌无梦。
还是萧怀朔先开口,“阿娘还好吗?”
到底旅途劳累,聊着聊着徐思便有些犯困。近晌的时候她们一道简单用过午饭,如意便服侍徐思睡下,在旁边为她打扇驱蚊。初时徐思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如意说话,渐渐的就缓长入睡。
如意便道,“还好。吃过药已歇下了。”提到徐思,姐弟二人之间尴尬疏离的气氛不觉缓解下来,如意便又问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惹得阿娘这么生气?”
可是真要追究起来,如意手头的商队和人脉,最初有大半都是从徐思手上继承来的。她之所以能行走得更远,只是因为徐思已为她铺好了最艰难的那段路。她在做的,应当就是徐思所期许的和想做的事吧。
萧怀朔似是讶异她何以这么问,又似乎有所预料。自嘲的笑了笑,道,“……阿娘真是偏心啊。”
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追问——她所知道的徐思,是全天下最美好聪慧的女子,可叹因缘不济,辗转半生都为人所困。徐思的少年时代,结局必然不那么美好。
如意正不解他为何有此感叹,萧怀朔便又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是为了你的身世,阿娘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如意忽就想到,她从未听徐思说起过她自己的年少时光——她必定也是年少过的,那时她是什么样的?她有过什么样的际遇,什么样的期许?她做过哪些事,结果又如何?
如意同他对视着,那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质问萧怀朔,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心中万千思绪缠杂如麻,眼中泪水怔怔的滚落下来。到后来终于能说出话,却只是凭心中一股不平的执念,“……为什么要告诉阿娘,你难道不明白……”
是赞许,是欣慰,可更多的却是追怀和欣羡。
突然得知真相时,她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怨恨萧怀朔为什么没有将真相彻底埋葬,而非要引着她查出来不可——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软弱动摇罢了。她知道萧怀朔没有做错。这是她必须亲自去面对、去做出取舍的事,没有任何人应该替她去承担或免去这份痛苦。从她决定寻找庄七娘的孩子时,她就已在冥冥之中选择了这个结果。
真好……
可是徐思不一样。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死在她曾爱过的男人手上,而她无知无觉的陪伴了他十几年。她所能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就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如意所遭遇的尚不及她的万一,已痛苦至此。徐思又该如何?
而徐思只油然感叹,“真好……”
她不明白,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萧怀朔究竟为什么要让徐思知道。
虽说如意做这些的时候并未渴望旁人的赞扬,可此刻见徐思在听,还是不由期待起她的肯定。
萧怀朔却道,“这就要问你了。”
如意说她在南陵为萧怀朔筹运军需,说她如何收服何家庄,如何一路从何家庄打到宣城,再去姑孰同萧怀朔汇合,这会儿又说起她为建康城的重建所做种种。徐思只含笑凝眸听着。
“我?”
她们一直聊到近晌。渐渐的往事叙完,便又说起手头在忙的活计。
萧怀朔道,“这些事该让什么人知道,不该让什么人知道,你心里没底吗?你若这么不想让阿娘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该用阿娘给你的那些人去查。”
“后来啊……”徐思似乎是在回想,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失神,语气坦然又平淡,“说来可笑。不枉他引我为知己,他做每件事的缘由我竟都能理解。所以也不至于去恨……天子和寻常人,原本就不是同一种人。所以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如意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指控——消息是先从她这里走漏出来的。
“……后来呢?”
她恍惚了片刻,才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这也是她的错。不管庄七娘还是徐思,都为她的疏忽而遭受痛苦。她总是这么顾此失彼,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一些,把事情处置得更周全、更滴水不漏些。
徐思一时愣住。顿了一顿,才道,“……喜欢过。”
她哑口无言,只是转身想回徐思身旁——她还在想,为什么徐思要撵她回去一趟,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知道这疑问不免忤逆,可还是忍不住想问,“阿娘您,是不是很喜欢阿爹……先皇?”
她明明什么什么都知道,可明白如意决定隐瞒她后,她便装作一无所知。
如意直觉徐思对天子的感情只是平平,尤其后来知道了一些他们之间的往事,更觉着以徐思的性格,很难再对天子有什么余情——可徐思终究还是为天子落泪了。而此刻徐思说起天子时的语气,也确实是只有老夫老妻才会有的了然相知。
如意以为无人能帮自己承担这份痛苦,可原来徐思已经替她分担了——偏偏是本该最痛苦的那个人,不声不响的替她分担了。
如意道,“嗯。”
萧怀朔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重了,见如意怔怔的立在哪里,便又道,“前几日你魂不守舍,阿娘知道你在追查一些事,便遣人去问……”
徐思叹道,“……他那性子真是至死都不改。”她便随手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他嘱托你带出去的遗旨,你不是好好的带出去了吗?”如意点头,徐思便道,“那就算完成他的嘱托了。日后多照顾着二郎,就是不辜负他的心意了。”
如意转身便要离开,萧怀朔忙抬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里?”
如意不由就顿了一顿,“阿娘……”
如意道,“回阿娘身边。”她想,至少先回去陪徐思将那卷佛经抄完。
她很少为什么事而落泪。
萧怀朔想了想,声音稍缓,“你现在回去做什么?且过一阵子,等阿娘缓过来再慢慢的同她说吧。”
徐思得知天子最后的光景,不由失神了片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泪水倏然滚落下来,她便随手拭去。她几乎没流露出哀戚,可那眼泪却是真的。
如意终于停住了脚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周详的向萧怀朔解释,“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也不要说,这件事先……”
如意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在含水殿里遇到天子的事——那一日她不能救天子出去,反倒目睹了他的死去,那一份沉重的压力始终梗在她的心头。如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连二郎都没有,她只在徐思面前才有勇气坦白。
萧怀朔的目光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冷下来,他似是在嘲讽,“……装作没发生吗?”
这一日天色微阴,空气暖而润,有幽竹映窗流风穿户,静谧舒惬得能听见鸟鸣和溪水。她们就这么细细碎碎的说着落难的往事,也说着平安后近况。真仿佛是在梦中。
如意只平静的点头,道,“是。”
就连徐思这么矜持的性格,也忍不住将如意的手握了又握。
萧怀朔道,“你也不打算让阿娘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彼此的近况早些时候在信上就说过,又有徐仪辗转传达。可此刻见了面,还是忍不住互相问了又问。总觉着大难之后,还能再这么全须全尾的相见,令人不敢相信是上天垂怜,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如意不没作答,萧怀朔自己先笑起来。虽是笑着的,可长睫之下那双黑眸子里却尽是失望和嘲讽,“你们就非要这么曲折的去粉饰太平?”
徐思的情感极少外露,如意没料到她竟就这么直抒胸臆,泪水哗地就滚落下来。徐思笑着帮她揩去,揽着她的肩膀道,“快进屋吧……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
如意道,“……说破和不说破是不一样的。”
徐思道,“……我也很想你。”
萧怀朔道,“是啊……”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睛里似乎有孤单和悲哀流过。但如意尚未来得及捕捉,他便垂眸道,“我明白了。”他便叮咛,“你好好陪伴阿娘,这几日就先不要回长干里了吧。”
徐思不由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权当给猫顺毛。如意撒了娇才觉出羞赧,忙放开徐思,抬手背悄悄蹭了蹭眼泪。然而回头见徐思含笑看着她,目光慈爱,眼泪又涌上来。所幸这次总算能说出话来了,“阿娘,我好想你啊。”
如意点头,他却依旧没放开如意的胳膊。
如意道,“嗯。”这一声似喜悦又似委屈,带了些娇俏嘤咛的尾音,如幼猫撒娇一般。却是不经意而为。
年幼和年长,知道与不知道,对肢体接触的感受是不同的。
她个子已比徐思还高,这一抱便压得徐思往后一退,反倒将徐思给逗笑了。徐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别哭,仔细让人看见了笑话你。”
如意去推他的手腕,他胳膊下意识的一颤。如意一愣,道,“你的手腕……”
如意眼中泪水便涌了上来,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上前圈住了徐思的脖子,用力的抱住她。
萧怀朔抚了袖口遮住,眼睛里不由蒙了一层水光,片刻后才道,“……阿娘一时气急,拿砚台打了一下。我没敢躲。”又说,“……你既审了那牙子,该知道阿娘为什么生气。”
母女俩相互凝视着,确认彼此的平安,片刻后就红了眼圈。徐思抬手摸了摸如意的脸颊,几次开口,最终只说出两个字,“……瘦了。”
——那牙子招供,是东宫的人让他将消息透漏给如意,以引着如意去追查真相。
东宫和辞秋殿当然不同,但只要有这个人在,不管多么陌生的地方,仿佛立刻就有了令人安心的意味。
如意明白,便不再多问。只垂首行礼,便沉默的转身离开了。
待送走了琉璃,母女二人终于能再独处。
出了春草亭,霁雪正等在外头。见如意失魂落魄的出来,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默然跟在她身旁。
琉璃这才点头。
在日头底下立了一会儿,如意才回过神来,便将舵里的事和庄七娘嘱托给霁雪,说自己这几日且不回去了。
如意也领情道,“嗯,那我先送你出门。”
霁雪一一应下。随即目光一扫,见近处无人,才又道,“已经有第五让的消息了。”
——这一日确实多是琉璃和徐思说话,如意反倒没怎么开口,只在旁陪聊。琉璃知道她们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如意却已不大在意了,只平淡的问道,“在哪里?”
如意起身,琉璃却按在她,道,“你就留下多陪娘娘说会儿话吧。”
霁雪道,“这个还不清楚——但人是东宫给抓去的。”
不多时,琉璃便起身告辞。徐思不多挽留,只令如意去送。
如意愣了片刻,想,这个结果倒并不很让人惊讶……毕竟五代光闹到公主府去了,萧怀朔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放任他在外面胡闹。既抓了人,此刻应该已经知道是谁怂恿他去闹事的了吧。
徐思自然不推辞,便命人去接两位小公主过来。
这件事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琉璃知道徐思生性温柔慈悲,比她更能照顾好两个孩子,便也顺势将她们托付给徐思。
回北殿的路上,她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一个人慢慢的往回走。
徐思又问维摩留下的两位小公主——玉华和玉瑶姊妹目下正住在琉璃府上。
待回到徐思殿里时,萧怀朔已经在徐思跟前听训。
琉璃默然点头。
他果然什么都没说。
徐思便道,“等出了孝,你们若觉着彼此还合心意,那就把婚事定下吧。”
徐思亦没有留他用晚饭,只是忽然提起他的婚事来,道,“虽说不着急,可朝臣催促得厉害,不妨也先考量着人选。”
……她对顾景楼的感受很复杂,但归根到底,这桩婚事是她死去的阿爹留下的最后一件她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纵使顾景楼再不讨她喜欢,她心底也总归对他存一份亲近感。
萧怀朔抬头看了如意一眼,复又垂下眸子。片刻落针可闻的静默后,道,“但凭阿娘做主。”
琉璃道,“见着了。”虽说到底意难平,但也不能不承认,“人还好。既是阿爹选的,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秘密还没被揭穿时的模样。
徐思提及天子生前为她们姊妹俩选定的婚事,对琉璃道,“恰好顾六也在建康,你可见着人了?”
如意便住在徐思殿里。与其说是留下来侍疾,不如说是留下来修养——徐思很快便恢复如初,反倒是她身体沉重,接连静养了几日,才略觉着精力恢复了些。
张贵妃殉国之后,徐思自然接过了照顾琉璃的责任。而琉璃和徐思一起经历建康陷落后的逃亡生涯,知道徐思对她尽心相待,面对徐思时虽依旧免不了矜持拘束,却也能领受好意。母女三人倒也颇说了些知心话。
这几日徐思便专心的抄写佛经,持斋茹素。原本她打算另外给如意开伙,但如意说要陪她一道吃斋,她便没坚持。
徐思一路上鞍马劳顿,入城后只简单接见了一行命妇,便将其余礼节一并免去,独留下琉璃和如意说话。
七日之后,徐思终于将经书抄完。
宫城依旧没能修缮完备,萧怀朔提前将东宫一分为二,留出北院儿来给徐思居住。
这日一大早,如意尚未起床,便听见外头侍女们在准备香案、馔具、花果之类的东西。她睡中散漫,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九月也快要过去了,明日便是她的生日——也是那个孩子的生日和忌日,徐思今日设案祭奠,大约是就是为了他吧。
萧怀朔又无奈,又觉着也在意料之中。只好顺着徐思的心意约略减省了阵仗,只按礼制率领朝臣和公主宗亲们出城郊迎。
她躺着出了一会儿神。又觉着自己至少该上一炷香,又觉着她在场,徐思祭祀时还要将话憋在心里,反而更难受,不如不在。
萧怀朔本打算率领朝臣勋贵亲自前往京口迎接,但徐思一路上轻装简从,直到渡江之后才打发人来给他送信。等萧怀朔接到信儿时,徐思已快到建康城郊了。
但这一日徐思却仿佛真的释开了往事。清晨萧怀朔来向她请安,她问知萧怀朔还没有用早饭,还留他一起吃饭。
天和六年六月,徐思还朝。
用过早饭后,萧怀朔去视朝,徐思便将玉华玉瑶托付给如意,道,“一会儿你送她们俩去蒙学,也顺便替我看看,这几天学里可有什么事。”
年轻的天子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你只告诉我是也不是。其余的事……朕自有主张。”
如意便知道徐思是想把她支开,应道,“是。”便牵起玉华姊妹的手,笑道,“今日姑姑和你们一道去上学。”
“陛下何必非要深究此事?”他问萧怀朔,“先皇尸骨未寒,为亲者讳,也不该揭开这件旧事。何况太后娘娘和舞阳公主……”
牵大抱小的出门去,却见萧怀朔还等在院子里。如意脸上还带着哄孩子的笑,见了他便有些不自在,“你怎么还在这里?”
但在开口之前,不知怎么的,他又记起那个还没有他手臂长的女婴,和适才他遇见的那个泥街陋巷亦不损其风华的尊贵公主。比起她身后那个惊兔般的衰老妇人,她显然一脉传承了辞秋殿里那位绝世无双的女公子。
萧怀朔道,“等你一起出门。”
决明辨认出这些人,便前往东宫,向萧怀朔回禀结果。
如意笑道,“几步路而已,有什么好等的。”
总领宫廷事务多年,他的博闻强识一向是有名的。十几年前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几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十几年后,他居然依旧认得。但更了不起的,恐怕还是当朝天子手下那些负责追寻此事的探子——他们竟真的凭着那聊胜于无的线索,从茫茫人海之中,把这些小人物翻出来了。这些奇人异士,也不知天子是从哪里发掘并收归麾下的。
萧怀朔亦不做声,只安静的走在她身旁。
决明下了马车,便上前一一辨识他们的面容。
玉华、玉瑶姊妹都不亲近萧怀朔——毕竟是他占了她们阿爹早先住的地方。萧怀朔又是个面瘫脸。如意亦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短短一段路走得千山鸟飞绝。
出端门外,东宫之西、苑市之南,一处狭窄的庭院里,跪着几个中年男女。
所幸出了院门便要分道扬镳。萧怀朔对如意点头,便上了步辇。步辇行进在高墙深巷之间,如意望见他衣冠雍容,背影孤寂,心下不知怎么的,便有些寥落。
决明坐在马车上,脑中走马灯一般往事历历。
玉华姊妹俩就读的蒙学在东宫之北,苑囿名为玄圃,是萧怀猷入主东宫之后开辟的,专门做讲经之所。早些年就连国子学里的名儒大家也以能在玄圃为太子开筵讲学为荣,萧怀猷也因此在儒林积累起崇辱好学的名声。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徐思生产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婴。
如今萧怀朔只是暂住东宫,唯一一次听大儒讲经,也是亲往太学去听的。玄圃便空置了。徐思回朝后,便在玄圃开了蒙学馆,教她收养的那些孤儿们读书识字。偶尔还会亲自去授课。玉华姊妹便在此处就读。
可惜这女人运气不好。
——似她这般令公主王孙和庶民一道读书,若搁在先皇那会儿,早被士林的口水淹死了。
那双漆黑眼睛里,就流露出卑微的希望来。
但李斛之乱彻底改变了朝局。如今朝中士族子弟不足十之二三,中流砥柱更是除了徐茂、顾淮外别无他人。其余的士族大都在乱世中遭叛军屠戮,毁宗夷族的不在少数。而徐茂、顾淮早年便是士林中的异类,一个一直让子弟同庶族一道求学,另一个干脆是凭军功出身的,当然不会揪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放。
对上她哀哀切切、瑟缩惊恐的眼睛,决明又道,“何况,也未必能用上。你安安静静的等着,也许郎君心情一好,又把孩子还给你了呢?”
朝中甚至有几个朝官为了讨好徐思,而将家中子女送来求学的。徐思亦是来者不拒。
决明顿了一顿,才道,“你的孩子是送去享福的。但有一条,这里的郎君夫人们生气了能要人性命。你若为了孩子好,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否则走漏了半点风声,不光是你,连孩子也活不成!”
有徐思亲自坐镇,也大概是此处学童年幼,尚未养成什么门第贵贱观念,这蒙学馆里的氛围便比当年如意她们在幼学馆中要好。
出乎他的预料,产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女人有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孔。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衬托得那双惊恐湿润的眼睛越发的大。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就打动了他——原本他想,实在不行这女人也只能处理掉。
如意在馆长那里坐了一会儿,问一问馆中可有什么难处,近来又有什么亟待解决的事。馆长是个十分有趣的中年妇人,知道如意虽然年轻,但阅历丰富,便请如意给馆中幼童们讲一讲她的故事。
决明等的不耐烦,又怕她闹得厉害,漏了什么风声。便进屋威吓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如意便又留下来给蒙学馆幼童们讲了小半日故事。小孩子都还不知道怕人,如意一边讲他们一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提问,话题稚嫩又有趣。如意渐渐也化说为演,做着鬼脸形容敌将的可怕,又耍着招式示意自己如何将坏人拿下。说到有趣处,小孩子簇拥在一起,一惊一乍一笑的听着,眼神亮得要飞起来,不停的追问“后来呢”。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女人凄厉的哀嚎,“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夹杂着稳婆的斥骂声,“什么你的孩子,你汉子早连你带孩子一起卖了!”
如意看着他们,不由就想起自己上学时的情形,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这么可爱——不过再想想,她就读国子学时已经不算“幼童”了,也许和二郎一道跟着徐思学识字时,也是这么天真活泼呢。但二郎肯定从小就是冰山脸、死鱼眼。
后来他终于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满头大汗的出来说,“是个女孩。”
一时竟又想起同徐仪、琉璃他们一道求学时的情形。当时年少,不惜光阴。如今才知世事无常。算来才几年而已,同窗就已不齐全了。
那时决明就火急火燎的等在屋外,听到她在里头惨叫却无动于衷。他焦虑的是,徐思分娩比预产期早不少天。这一批产妇里赶上的居然只有一个。万一这个女人生下来的是个男婴怎么办……不对,万一她生不下来怎么办?他岂不是交不了差?
正讲着故事,便有内侍匆匆趋步上前,道,“陛下来了,快准备迎驾!”
很少有人知道,在辞秋殿里徐思生育的同一天,在掖庭一个人烟罕至的屋子里,有一个低微卑贱的女人也在分娩。
话音才落下,萧怀猷已进了院子。
对这个天子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太监来说,这只是举手之劳,甚至都无需他亲自劳动,只要动动嘴皮子即可。自然会有人会联系牙子,搜寻即将分娩的产妇,安排好她们的食宿……他只需静待那个幸运的女婴赶上那个恰到好处的时辰出生。
这帮幼童正簇拥着如意玩耍,忽然就见天子前呼后拥的进来,馆里馆长、教授们如临大敌的上前参拜,又示意他们千万不要失礼,纷纷吓得不敢作声,磕磕绊绊的跟着如意上前。连玉华、玉瑶也受影响,忙跟上去牵如意的手。
但在经历大起大伏之后,尘埃落定的此刻,他脑中盘旋的却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子吩咐他去做的一件小事——准备一个女婴,用来替换辞秋殿里徐妃可能会生下的男婴。
如意便笑道,“看到了吗?那就是把河南鬼王李斛打得落花流水的玉面寒枪。”不知哪个孩子接了句,“可是他没有枪……”如意便哄她道,“他打坏人时拿枪,见好人时就不拿了。你看他好不好看?”几个孩子俱都偷偷抬头去看——萧怀朔旁的先不说,那张脸确实斩魔杀佛、所向披靡,人尤其是女人的爱美之心都是与生俱来不论长幼的,他们都乖乖应道,“真好看。”
身为天子的内侍亲信,他的一生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见过无数人波澜壮阔的人生。
如意便带着他们上前参见萧怀朔。
决明脊背笔直的端坐在马上,比寻常男子略松弛些的面孔平静无波,只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光阴缓慢流淌。
萧怀朔显然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乍见着这么多孩子,他亦不知该如何应对。虽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模样,目光不觉就避开了孩子们的仰视。
决明见她分明懵懂无知,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便在车上向她长揖,道,“殿下万事保重。”
如意便抱了玉瑶塞到他怀里去,他来不及推拒,只能手忙脚乱的接了。便抱着小侄女,一本正经的对馆长道,“朕听说太后收养遗孤,又潜心教化、开办蒙学,特来看看。”看见如意,目光便又一柔,道,“……不必特地安排,怎么招待公主的,便怎么招待朕即可。”
如意疑惑的跟着回头去望庄七娘。
如意道,“我在给他们讲故事呢,刚好故事也讲完了。”她便望向馆长,道,“平时这会儿该做什么了?”
决明上车后似乎拉了她一下,如意疑惑的抬头,决明欲语还休,“你……她……”
馆长忙道,“该玩耍了,平日里都带着他们蹴鞠或是抛球。”
如意也不做声,干脆顺手将他扶上马车。
如意便接过玉瑶来,对馆长道道,“陛下要和他们一起蹴鞠。”
决明看了看她,又似是抬头看了一眼垂着头瑟缩在她后面的庄七娘。却并没多说什么。
萧怀朔懵了一懵,馆长却早吩咐人感觉呈蹴球上来,小孩子听说要和“玉面寒枪”玩踢球,早将怕字丢到九天云外,一拥而上,牵着他便往庭院里去。
如意看他背影蹒跚,想到天子当日,心下忽就又起酸楚。地上泥泞多瓦石,决明一脚没踩稳,便要摔倒。如意忙抢前一步扶稳他。
萧怀朔被拖进庭院里,接连回头看如意,如意已带着几个格外年幼的肉手肉脚的小孩子推球玩去了。
决明便行礼告辞,如意点头。
近晌时分,他们才一道从蒙学馆里出来。
这二人素来没有太多交集,此刻遇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互相问了问好,如意又命车马让出道路来,便再无话题了。
萧怀朔拿帕子捂着头,倒吸着凉气。如意走在他身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萧怀朔见她笑,才略觉着心情好了些。
决明似乎略有些尴尬,移开目光,草草行礼道,“公主殿下。”
便道,“你是让他们给你报仇来的吧?”
如意便向他寒暄,“决侍郎。”
如意笑道,“谁承想你能让孩子踢的球打到?从小就教你要好好习武,你非不听。”
此刻决明也已望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怔愣。
萧怀朔道,“这是意外!”又道,“明明是我被球打到,他反而吓哭了。我就这么可怕?”
如意倒不在意决明为什么回来,只点头听着。
如意笑道,“他们以为你是玉面寒枪,不高兴了连鬼王也按在地上揍。怕你打他呢。”
褚时英曾在徐茂身旁当过差,他是认得决明的。便道,“是,听说武皇帝驾崩时他趁乱逃出宫去,得以幸免于难。陛下回京后也问过他的下落,得知他借居在栖霞山寺庙里,就派人把他召回来——也就才回来五六天吧。今日宣他入宫,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让他指认。”
萧怀朔哼哼唧唧的,道,“那他肯定想不到,朕不但不打他,还封他做大将军。”
她却没想到决明还活着,毕竟他可是先皇身旁头一个心腹。她一面加快脚步上前,一面问褚时英,“那可是决侍郎?他还在宫里当差?”
如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啊,号啕大将军。也亏你想得出来。”
片刻后,那车上便下来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寺人。如意远远望着就觉着眼熟,略近前些才猛的认出来——竟是先皇身旁的内侍太监决明决侍郎。
萧怀朔道,“他不是破涕为笑了吗。”
那车上之人想必不是什么权贵重臣。侍从们问明是舞阳公主的车,竟不敢令车夫让路,反而回头去请示车上之人。
如意道,“是啊,天子亲封的嚎啕大将军,听上去多威风。等日后他知道号啕是什么意思,非得奋力当上真的大将军,才能逃过被人笑一辈子的命。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偏偏要和个小孩子计较。”
走了没几步,便见前头停下一辆车,却是被路上的木石和如意停在外面的马车给阻止了去路——看那个方向,似乎是要往东宫去。
姐弟二人说笑了一会儿,复又寂静下来。
她们自南宫门出去。外头道路泥泞,往来搬运木石的工匠又多,一时不便上车。如意便命人扶着庄七娘,且徒步行走。
漫长的静默之后,萧怀朔问道,“……你还在埋怨我吗?”
庄七娘目光愣愣的,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嗯……”
他们都知道萧怀朔指的是什么,亦没有必要懂装不懂。如意想了许久,才道,“没什么可埋怨的。”
如意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喜欢罢了。你眼睛不好,做这种细活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收着吧。这次宫里的人都要放出去,等出了宫,兴许你还能再见着你等的那个人。”
这件事揭开还是不揭,并无对错可言。只看更怜悯谁罢了。但她确实偶尔会冒出个念头,想萧怀朔为什么选择戳穿这个秘密——站在萧怀朔的立场上,他有足够的动机和理由继续隐瞒这件事,不管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徐思,甚至是为了如意。亦只庄七娘能从中得到公平和宽慰罢了。而萧怀朔恐怕对庄七娘并无怜悯。
——她竟然还在纠结这个。
当然,还有另一个解释——他厌恶如意分走他的母爱。可如意并不这么觉得。
那目光,分明是期待如意能拿去玩。
直觉告诉她不要深究,她便不肯发问。只道,“……阿娘今日将我支开,大概是想私下祭奠那个孩子吧。”
已经走出屋子,眼看要出含水殿的地界,她才又三两步赶上来,结结巴巴道,“您,你要是喜欢……你拿去玩。”
萧怀朔道,“……是,这会儿应该已经结束了。”
庄七娘又一愣,才讷讷的,断断续续道,“嗯……嗯。做给……做给旁人的……”
如意道,“若能解开心结便好了。”
如意点头道,“嗯,喜欢。不过,这个是你做给别人的吧。”这么宝贵着,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带在身上。
萧怀朔停住脚步,如意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便回头看向他。
庄七娘愣了一愣,忙道,“是我做的!您还记得?您喜欢?”
萧怀朔也看着她。
如意看了那竹球一眼,道,“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只来着。”被二郎弄坏后,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许久之后,他才又说,“阿娘她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她应该早就有所准备,只是心存侥幸不愿去面对真相罢了。与其说揭开这件事让她痛不欲生,不如说恰是揭开之后,她才知道原以为会溃烂的伤口,其实已经痊愈了。”
——是一枚缠了五色线和铃铛的竹球,并两个做工精致的端午荷包。
如意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庄七娘犹豫了一阵,掀开包袱皮给她看,道,“是竹球。”
萧怀朔不闪不避的望着她,“从一开始阿娘就想要一个女儿,她希望、甚至祈祷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他说,“她并没有准备生下一个儿子。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那包袱叮咚脆响。如意心下好奇,问道,“是什么?”
如意不由反驳,“你怎么知道……”。
低声下气的道,“……我们走吧。”
萧怀朔打断她,道,“决明和翟姑姑都这么说,不然阿娘也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他说,“阿娘其实很清楚,一旦她生下的是个男孩儿,那孩子就定然活不了。”他又说,“而且孩子是阿爹先过目了,才抱到她面前的。这些她也都知道。”
庄七娘便如她手中傀儡般,立刻乖顺的向她走过来。片刻后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赶紧转身快步拉开碗橱,从里头取出一个满当当的青花包袱抱着,匆匆回到如意面前。
他说,“阿娘真就想不到吗?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阿爹先过目了,最后抱到她面前的就肯定是个女孩。”
如意便道,“来,我接你出去。”
“有那么多人在场,甚至翟姑姑也在。只要阿娘生出一点疑心,稍加追问,也该知道端倪了。可是这么多年,阿娘却连想都没想过——她真的就那么信任阿爹吗?”
庄七娘连忙点头,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如意。
萧怀朔道,“她只是不想问罢了。”
她便说,“七娘,是我。你见过我的。”
片刻后,他又说,“何况,那个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也许根本就不重要。”
但当庄七娘茫然的缓缓站起来时,如意还是认出来了。
如意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黑暗中她睁着大眼睛缩在那里惊恐的望着来人,她确实瘦了许多,容貌也因此大有改变——如意一时几乎没有认出来。
萧怀朔便又道,“揭开这件事,真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说,“你对庄七娘又有多深的感情?阿娘对那个孩子大概也相去不远。事到如今再说阿娘该有多么伤心,只怕阿娘自己都很茫然。并不是她无情——而是她根本连那个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和李斛一模一样呢。他真走到阿娘面前,说不定阿娘还会感到厌恶。比起来她更难过的,大概是自己的女儿要被旁人夺走了——可是,”他望着如意,缓缓问道,“夺得走吗?”
如意扫了一大圈,才在炕前的阴影里找到庄七娘。
……夺不走。
窗台前的灶台上搁着粗面和起的野菜团,并捣碎了的鱼肉。想来这几个月,她就是靠吃这些东西充饥的。
她无需回答,眼睛已告诉他答案。
这里原本是处小厨房,只是灶台显然许久没开伙了,那铁锅都锈穿了。
萧怀朔脸上虽依旧淡淡的,但眼睛里已带了些微笑意,他缓缓舒了口气,道,“今日祭奠之后,阿娘解开了心结,一切就能恢复如常了。”他复又望向如意,道,“你们那些我知道你假装不知道的把戏,还要继续玩下去吗?”
出乎意料的,屋里就只是黑暗些罢了,收拾得居然十分干净整齐。屋里到处都是做给小孩子玩耍的灵巧玩物,有布偶、竹编、草编甚至泥塑——各种陈设和布置都能看出,庄七娘是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女人。
如意依旧不能认同他的言论,因为和萧怀朔不同,她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痛苦。但痛苦也只是痛苦而已,日升月恒、斗转星移,并没有什么真的崩塌陷落。何况痛苦也在渐渐痊愈。
房门关不太牢,庄七娘就在门前挂了厚厚的帘子。褚时英打起帘子来请如意进去,那黑咕隆咚的里屋便显露在如意面前。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就这样不揭破,也不刻意隐瞒,顺其自然不好吗?”
也许是怕弄丢了这个疯女人,屋前守着两个士兵。见褚时英——得知如意要入宫,他忙亲自前来陪同——亲自来到,忙上前通报,“人还在里头,没离开过。”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你之前说,揭破和不揭破是不一样的。”
如意下了马车,揽着衣裙艰难的走过那短短一条路,总算看到了那颓垣断壁之间那斑驳破旧的一处房屋。
如意道,“嗯。”
盛夏渥热多雨,地面泥泞难行。
萧怀朔道,“那么,你和我之间,是揭破了,还是没揭破?”
含水殿一带损毁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火的痕迹,墙垣塌倒,焦木、乱石横斜。因近来正在清理,匠人们的足迹将荒草踩踏入泥。但未收拾到的地方,依旧荒草丛生。
如意茫然不解,萧怀朔便道,“你该知道,你我并不是真的姐弟。”
——既然她不肯信旁人,那她就亲自去接她吧。
如意道,“嗯……”他们确实不是真的姐弟,她否认不了。
她于是立刻起身,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先是想果然他并不情愿认她。可萧怀朔就站在她对面,正专注温柔——或者说含情脉脉的——看着她,等待她作答。她被人追求过,对这样的凝视并非全然陌生。
她说,“……就是她没错。”
一旦戳破,一切果然就不一样了。如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本能的去否定它、忽视它。因为这想法太怪异、太背德了,她反而更觉着是自己不正常,竟然会有这种猜测。
如意半晌没做声,她想象那个佝偻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她承她一次恩情,想要报答罢了——可不由自主的,她的胸口就闷闷的难受起来。
她不由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信使一脸无可奈何,“她有些疯疯癫癫的。殿下要找的……”
萧怀朔轻轻笑了一声,道,“……看来是揭破了。”
“不是我们不接她。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宫里要放人出去了,死留在那里不肯走。咕咕哝哝的说是要等人,可又说没和人家约好,但一旦出宫就肯定再也见不着了,求我们不要送她出去什么的。我们只好说公主殿下您在找她,她倒是立刻就心动了——可又说不信,说我们是要骗她出去……”
如意反诘道,“揭破了什么?”
“可将她接出来了?”
萧怀朔轻笑着,“你说呢?”
如意便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逃难的那天夜里,她也正是在那一带遇到了庄七娘。
他不肯直言,如意也不敢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方寸已乱,不能放任这样的可能。便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虽不是一脉同生,可我心里始终当你是……”
信差道,“含水殿往西去一个破屋子里——”他解释,“殿下知道,那里本来就年久失修,这回又接连遭遇兵乱和祝融,早就没法住人了,谁知她竟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也是没料到那里还有人,不然早就找着她了。”
萧怀朔的表情便随着她的话冷下来。可冷到极点之后,反倒是一派平静——这答案才是意料之中。先前是他得意忘形了,才会期待不一样的进展。他便说,“那么你也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
原来七娘在辞秋殿里做过事,难怪能认出她来,如意想。听人说她瘦,如意又替她难过,“这几个月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变瘦了也是可能的。”如意便问,“如今她在哪里?”
这样的直言不讳难免令人尴尬。
那信差道,“应当是找到了。那妇人姓庄,宫里人称‘庄七娘’。早年曾在浣衣所当差,后来进了辞秋殿,帮侍奉贵人的姑姑们做针线。也如殿下所说,右眼上生了块儿白翳,只是……殿下说是个胖妇人,我们找到的这个却高高瘦瘦的,很显年纪,佝偻着腰……”
如意沉默半晌,才道,“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此一事,彼一事。”
今日见褚时英终于打发人来报信,如意料想应是为了这件事,便问,“可是已找到人了?”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如意当日逃离宫城时,曾被一个胖妇人所救,她依旧记得那妇人自称“七娘”。当日她曾暗暗许愿,日后必定回报她的恩情。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多方打听“七娘”的消息。也曾叮嘱褚时英替她留意着。
回到北殿后,院中犹有余香缭绕。但祭奠确实已结束。
经历战乱和大火之后,宫城大半都化为废墟,如今正忙于清点重建。宫中幸存的旧人各自遣回原籍,令父兄领回家去自行配嫁。至于那些家中无人、或是不愿意回去的,则可以自行去官中登记,由官媒安排婚嫁。另有年老不宜婚嫁的,则安排去寺庙、尼姑庵之类地方养老——总之是要都打发出去的。
玉华玉瑶已经先到了,玉华心情不大好,正嫌端给她的茶太烫了。玉瑶则拱在徐思怀里说上午发生的事,她年幼嘴笨,学着如意的样子连笔带划,模仿得最像的便是对敌前那一声“呔”。她说得破碎,徐思却被她逗得失笑。祖孙二人又招惹玉华,玉华敌不过她们的眼神,只能随口补充几句,她们却又笑做一团。玉华扯了扯嘴角,复又拉下脸来。
年初,商队里有不少人转投萧怀朔手下,如今萧怀朔登基称帝,他们也各自在朝中寻到了职位。褚时英正在少府任职,分管宫中事务。
——祭奠之后,徐思确实将往事彻底放下了。
如意请人进来——却是褚时英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
萧怀朔照旧留下来吃午饭。
这一日她正在点检账目,宫里便有访客来求见。
徐思便问他,“怎么忽然想起去蒙学馆里看看?”
她便又开始一面赚钱、一面撒钱。当街口支起大灶,沿街搭起棚户,接纳回乡的流民。协助他们寻回户籍、修整故宅,重新安居下来。
萧怀朔垂着眸子,随手一指如意,道,“去接她的,谁知就被她差遣去陪顽童蹴鞠了。”
不过,她毕竟是给萧怀朔打点过军需的人。经历过每日几千万的流水从手头来去,如今看钱是越发的不像钱了。想想当初人命如草芥,生事如转蓬的日子,再看如今建康人人忙于起墙造屋,往来辛苦忙碌的景象,心境真是大不相同。
他们姐弟二人气氛怪异,徐思听萧怀朔这语气,便道,“这里这么多她,谁知道你说哪个她?”
如意从四方贩运石头木材入城,也租赁了牛马在城中倒卖废墟里点捡回收的旧建材,生意的规模再度扩展起来。
萧怀朔不做声。如意心乱如麻。
长干里的码头上船来客往,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景象。
母子二人默然对峙,片刻后萧怀朔搁了筷子,端端正正的道,“听说阿娘开办了蒙学,特地去捧场,顺便接阿姐她们回来。”
所幸随着四方叛军逐步被剿灭,天下复归太平,百姓也逐渐安定起来。那些背井离乡去逃难的人,也如细水般涓涓不绝的回归。
徐思笑道,“你改口也没用,我已经知道你是接人时被强拉去捧场的了。”
如意倒是觉着若筹划得当,两三年内就能将建康建设如初,根本不用十年之久。不过眼下国库空乏,更重要的是经历战乱之后百姓流散,城中早先十六七万户人家的规模已不复存在。若人烟不稠,纵然外表立刻恢复如初又能如何?因此,根据复兴状况一步步重建,反倒更加稳妥和现实些。
萧怀朔也抗辩道,“怎么阿姐去就是特意的,我去就是被强拉的?我还负了工伤呢。”说着便指额头给徐思看。
这是一场浩大的工程,大匠作为萧怀朔规划的重建步骤居然绵延到十年之后。光各处废墟的清理工作,满打满算也要三个月时间。
席间便又欢快轻松起来。
当日徐仪入城之后修整了一些路段和官署,用于维系日常办公。东宫保存得也尚算完好,萧怀朔便暂且将东宫借用做皇宫。除此之外的地段全都需要重新修整、建设。
午饭之后,如意便向徐思辞行——也许是她自作多情,可她不能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不论是徐思还是她自己,这阵子都已经历了太多变故,她不想再出任何意外。
如今的建康城,台城已然废弃不可用。附近的官邸、民居也多有毁坏坍圮。昔年繁华形胜的金粉之地,几成一片废墟。
徐思没有执意挽留她,只道,“回去之后记得要好好休息。有事别藏在心里,只管来和我商议——母女之间没有不能说的话。你若再将自己折腾病了,我可不准。”
而如意也修缮好了位于长干里的“总舵”,重新开张做起生意来。
如意道,“嗯。”又笑道,“我只是出宫去住,又不是天高路远回不来。看您叮嘱这么多。”
时局稍稍稳定之后,萧怀朔便命徐仪北上徐州,迎接徐思还朝。
徐思便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你若像二郎那么混账,我也就不担心了。”看了她一会儿,又不放心,“你也别总是顾虑这边、顾虑那边。一个人顾全不了全世界,有时都顾全不了两个人。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先照顾好自己。”
五月底,李斛的首级从江北传来——果然如萧怀朔先前所预言,他离开建康之后不久便被亲信所斩杀。叛军献上他的头颅请降。这个祸乱了整个江南的大罪人的性命,就此和这场几乎倾覆天下的叛乱一道画上了句号。
如意道,“嗯……我记下了。”
天和六年五月,萧怀朔回京。未几就在众人的拥戴下顺利登基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