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徐仪是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又冒犯她了——这位公主敏感、善变、易怒,对徐仪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所幸数月来共同经生历死,徐仪对琉璃的成见已消除了不少。虽不明白她好好的怎么又发火了,但还是耐心的解释道,“义兴一战殿下都没有退缩,如今局面稳定了,您怎么可能胆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徐仪有些心累……敢情他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徐仪:……
他只能耐下性子解释,“殿下留在东吴监督后方军需,臣在前线打仗,就不必担心再遇到恶战来临军粮却供给不上的窘境了。”他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不过臣又一想,殿下天真烂漫,未必能应对得了东吴这些老奸巨猾的官吏……”
琉璃听他这么说,不由老羞成怒,“徐仪,你以为我怕了吗!”
琉璃本来被他宽慰好了,听他直言再度被触怒,“你瞧不起我!不就是监督军粮吗?我做就是了!”
徐仪又道,“东吴一带局势已定,但前线补给还要多仰赖三吴。若公主殿下能在三吴坐镇,前线的仗会更好打一些。”
她怒气冲冲的转身摔门出去了。
琉璃羞愧之中,只草草的随口应答,“哦。”
被她无缘无故的怒火折腾过这么多次,徐仪还是头一回主动出击——他想,原来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那么喜怒无常,至少你招惹她的时候,她还是会如预料中一般发火。徐仪忍不住发笑,然而一笑全身都在疼。只能忍住了,继续正襟危坐的用饭。
徐仪却又道,“……后面的战事不会再这么惨烈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他不由就想,不知另一位公主、他的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这话就像迎头一巴掌,打得琉璃脑中嗡的一响。心中羞愧感爆开,她立刻满脸通红——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她竟没想到。
片刻失神之后,他冷静的将脑中一切关于如意的杂思压制下去。专心的思索起进军建康的策略来。
但徐仪却仿佛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一愣,才道,“进军,收复建康城。”
天和六年五月,徐仪自东吴出发,率军直逼建康城。
徐仪身上刀伤之多,在亲眼见到之前沭阳公主连想都没想过。尽管骤然遭遇了父母亡故,但萧琉璃这一生其实依旧是在富贵顺遂中长成的——不要说伤成这样的人,就连破成这样的衣服,她都没见过。更不必提义兴城里无数在她眼前惨死之人。在她潜意识中,任何一件事,在为之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似乎都应该告一段落了。
便如山崩河落一般,天下的局势在旦夕之间巨变。
仗已经打完了,徐仪也重伤在身——之后该做什么,琉璃感到很茫然。
义兴一战,叛军虽不至于精锐丧尽,但也不啻半边臂膀被砍。而另一半主力被萧怀朔拖在姑孰战场上,建康城并无精兵强将把守,究竟能在徐仪的攻势下持续多久,没人敢断言。
“我们接下去要干什么?”
一旦徐仪拿下建康,从叛军手中将天子救出,李斛辛苦经营的局势就将丧失殆尽了。
倒是这声殿下让她稍稍回过神来,随即就想起了些什么。
攻守易位,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李斛究竟要如何应对眼下局面,究竟还能不能再度搏出生天、逆转局势。
但真开口时,却是半尴不尬,“哦,你吃着……”毕竟徐将军他确实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连张贲也忍不住要问徐仪,“你说李斛下一步会怎么走?”
其实徐仪一直都用“殿下”称呼她,但这一次的称呼好像格外令人恼火似的。要不是他伤着,琉璃还真有些往他身上砸些东西,骂他“该做的都做了你才回头叫我殿下”的冲动。
日暮驻军,随军的大夫刚把煎好的汤药和做药引子的黄酒端进来,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酒和草药味。徐仪嗅到这味道也不由皱眉,但还是接过药碗来,屏息一饮而尽。这才答道,“不知道,李斛不是常人,不可用常理揣摩。”
抬头见琉璃居然还在,面色不免显露了些尴尬之色,道,“饿得很,失礼了。殿下见谅。”
张贲想了想,觉得徐仪说的还真不错——寻常人哪有“死”了二十年还能在卷土重来颠覆乾坤的?李斛的忍性,不死不休的狠性,逆天改命的狂性,都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徐仪右臂、前胸伤着,右眼也不太方便——这些琉璃都知道。她心里自我开解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算帮徐仪持箸夹菜。结果回头一看,徐仪直接用蒸饼将菜肉一卷,正襟危坐着,左手持饼大快朵颐起来。
“但是这种局面下,能破局的招数也不多了——换成将军您,会怎么做?”
琉璃都没机会将人喝住。
徐仪喝完草药,忍不住又去活动胳膊,唬得大夫赶紧阻止“您悠着点儿”,也不管徐仪听不听,又一行嘟囔“外头看着痊愈了,里面却还没长好。伤口这要裂开了,再愈合可就没这么稳妥了……让您静养您不听,等老了后可有罪受了……”徐仪只回他一个温和的笑。
琉璃在军中也混了些时日,虽不免有些娇贵的小毛病,但吃起苦来也不含糊。何况她个性天真直率,身份尊贵又容貌美好,人缘口碑其实都很不差。军中大都乐见她和徐仪成双,颇有些将她当大嫂的意味。因此这侍卫兵一见屋里只他们二人,布下饭食立刻就识眼色闪人。
待大夫一行叮咛完毕,离开了帐子,徐仪见张贲还瞪着眼睛等回答,才又道,“兵法上,建康城是必救之地。”
外头侍卫敲门进来——是给徐仪送饭来了。
“要回救?”
张贲在时,她想到什么就敢说什么。然而此刻直接和徐仪面对面了,她却觉得哑口无言。
“但两军对阵,哪里容得他说走就走。”他若敢在此刻将后背亮给眼前敌人,不要说能否回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琉璃心知肚明,她表哥这是故意制造机会让她和徐仪独处。
张贲心有戚戚焉,“是啊!所以到底怎么做才好?”
张贲离开后,一时屋内就只剩下琉璃和徐仪两人。
徐仪道,“这是李斛的难题,倒不必我们来替他忧心。”张贲当然不肯让他敷衍过去,还待再问,徐仪已自语般说道,“不过,若换成我……横竖建康城已救不得了,还不如背水一战、以帅易帅。”
张贲笑道,“我晓得。”
张贲顿了片刻,才道,“以帅易帅?”
徐仪却又叫住他,道,“把握好分寸,以后还要靠他们出钱出粮。”
“嗯,”徐仪面容平淡,仿佛适才所说不过是平易之语,不值得深思,“丢掉建康又如何?建康城本来就不是他的。可临川王是天下平叛的赤帜,是他的死敌。临川王在一日,李斛就一日不得安宁。只要能击败临川王,他势必再度声威大震。到时候就算让我拿下建康又如何。凭我的资历和地位,莫非能震慑住局面,聚拢住人心吗?天下还不是由得他来去自如?”
便笑道,“这就去安排。”
张贲沉吟片刻,道,“……将军也不可妄自菲薄。”
张贲立刻便领略了他的意图——这是一出鸿门宴,看来徐仪是要用军威吓一吓这些幕后躲清闲的“盟友”们了。
徐仪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由抬眼望去。见他若有所想,便道,“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何况,”他笑道,“纵然李斛拼尽全力又如何?他打不赢临川王。恐怕在我们夺下建康之前,李斛就已经授首伏诛了。”
徐仪便道,“不用额外安排酒席——今日黄昏我要犒军,让他们和将士们同乐吧。”
张贲这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笑道,“是啊。”
“大公主送了五百坛酒来。”
但那前景过于诱人了,就算明知不太可能,但张贲还是忍不住想,若萧怀朔战死,而他们抢先攻入建康,解救了天子,一切会如何?
“酒呢?”
权力的滋味多么难以抗拒,古时名将显宦又有几人能做到淡然处之?也就只有徐仪这样的真名士,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谈论起来才会面不改色心不动。
张贲道,“从叛军那里缴获了些粮草,够三五日的吃用。加上这些人带来的,又有猪牛羊各两百余头。”
但张贲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想象了那么一会儿,便抛之脑后了。
徐仪反问道,“营里还有多少吃食?”
他只是不由又想起临行前琉璃的叮咛——这个小姑娘虽比旁人反应都慢半拍,但只要给她时间,该想到的她还是都能想到——那时他和徐仪都在场,但琉璃不是对他,而是对徐仪说,“我哥哥他是个好人,就只是太没志气也太没本事了。经历了这么一场大难,想必他也该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平安当个樵夫渔翁,也会觉着喜乐吧。”她咬了嘴唇,说,“看在我们一道经生历死的交情上,就给他这么个机会吧。”
张贲道,“要安排酒席吗?”
就连琉璃也知道,这次大难平定之后,萧怀朔必定不会再满足于只做临川王——也不止是萧怀朔,任何人能一力平定这场叛乱,大约都不会安份的当一个忠臣。只不过萧怀朔要取而代之,比旁人都更名正言顺罢了。
徐仪听张贲回报完毕,只一点头,道,“这些人还是得见的。”
而他们这一行人,徐仪是萧怀朔的表哥,天生就是萧怀朔一党。张贲固然是维摩的表哥,但偏偏只有在萧怀朔帐下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他也是萧怀朔一党。
可以说,唯一需要徐仪醒来后亲自露面处置的,就是东吴来的这些赶不走的使者们了。
天下大势也近乎于此。而今天下反抗李斛的中坚人物,都已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站在了萧怀朔这边。维摩也许算不上孤家寡人——毕竟东吴这些士族在内心深处还是更同情他的。但这些江东士族本质上却人尽可夫,随便什么人占据了建康王座,他们都能奉上牛羊乡土、俯首称臣,只要别动了他们的利益,就能相安无事。
不过拼杀一日一夜之后,全营将士都疲惫至极,回营后倒头就睡这种事没什么稀罕的。而徐仪手下幕僚们譬如张贲等人,大都经历过一年之前那场十死一生的逆旅,虽年轻位低却手腕老道,将一切都处置得井井有条。营中并未因徐仪受伤昏睡而出现什么异常。
可以说,一旦天下安定,维摩便是萧怀朔砧板上的鱼肉。也许会有人为他请命,但不会真有人为他搏杀。他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萧怀朔未必愿意背上弑君杀兄的恶名。
徐仪浴血而归,身上旧伤叠着新伤,终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所以琉璃的请求,徐仪其实是能做到的。
自始至终徐仪都拼杀在最前线,他的热血最能感染士卒。在他的带领下这只军队如疯子般冲杀,在一日一夜之间扭转乾坤,将叛军杀得胆战心惊。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东吴士族们,也心中惊栗。
——只要他在萧怀朔击败李斛之前,抢先攻下建康城。而后随便给维摩炮制一次假死,放他出宫去隐姓埋名的当个樵夫渔翁。如此,则两相便利。
他即刻转暗为明,带领八百壮士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追击,一夜将叛军驱赶了四十余里。天明时义兴城发动了总攻,全军追剿宋初廉留下来的尚还能维持编制的精兵。这一战一直打到黄昏,待到鸣金收兵时,宋初廉军已几乎被赶尽杀绝,再无集聚反攻的可能。
但徐仪的名声前途恐怕也要就此毁尽了。在天下人面前,他要背负弑君的罪名;而在萧怀朔面前,他又要背负意图不轨的嫌疑。
徐仪没有见好就收。
张贲扪心自问,他会为了保维摩一命做到这一步吗?毫无疑问,不会。
——当叛军营中传出副将临阵脱逃的消息时,溃败已然不可避免。几乎是雪崩一般,这三四万人马开始了全线溃逃。
琉璃显然是明白这一点,才会舍下他转而去求徐仪。
徐仪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带着一队人马不死不休的杀过去,在重围中将宋初廉一刀斩于马下,又掣着宋初廉的人头杀出重围。他如恶魔般于深夜从天而降,所向披靡。待他杀出去之后,叛军的意志已彻底被他的杀威击溃了。宋初廉手下副将带领军队短暂后撤——打算避敌锋芒,待天明时再来算账。这做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可在人心惶恐的时候,任何一步后退的动机都可能被错误的解读。
那么,徐仪会吗?
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姑孰城。
黑灯瞎火的,就他那里最明、最亮,旌旗招展。
天下人都等着看李斛如何应对,李斛营中却一切如常。这一日甚至还例行公事一般偷袭了萧怀朔的水军——当然也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斩获。
——宋初廉得知有人偷袭,甲胄都没披好,便亲自上阵指挥,意图稳定局面。
天黑时斥候来报,今夜李斛营中垒起的营灶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
但是,徐仪的武运一向很好。
减灶往往意味着减员。但也不尽然,战国时孙膑就曾增兵却故意减灶,以此迷惑庞涓,令他轻敌冒进。
相较而言,真正的斩首多少,反在其次。毕竟寡众悬殊。
李斛熟知兵法,用兵诡诈。他纵使真的减员了,也不可能露出这样的马脚,除非他别有用意。
连觉都不敢睡的人,士气很快就会自行崩溃。
萧怀朔麾下谋士大都觉着,李斛这是想故意引诱他们速战,不少人劝说萧怀朔不要冒进,且等两日。
徐仪料定这次夜袭必定有所斩获,却并没指望能就此一劳永逸。夜袭打得其实是心理战,任何人一旦在睡梦中被偷袭过,至少短期内便无法睡安稳了——他总是不能不担惊受怕,会不会一睡过去就被人斩杀在梦里。
江南孟夏时节,黄梅阴雨竟日不停,江上水汽丰沛,一入夜便雾气迷蒙。火把照亮的不过尺寸之地。
——徐仪提前挑选好了八百精壮士兵,利用夜色和草人的掩护,悄悄的缒出城去。待叛军骂累了,心满意足的回营入睡之后,发动了真正的夜袭。
萧怀朔望着李斛军营的方向,只见夜空下重重暗影,火光如零星散落在地的琥珀,凝滞不摇。
他们那厢笑得解气,却不知这一次徐仪是玩真的。
“这是阳谋。”终于有人提醒道,“真要等两日,只怕李斛就带着主力回到建康了。”
叛军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得此军令,专门召集了一整队人马,指着城墙上草人大声取笑徐仪“技穷”,告诉义兴城中人“你们已经箭尽粮绝了,赶紧投降!”
萧怀朔点头道,“但引诱我速战也是真,恐怕他已在前方布置好了战场,就等我去闯。当然,若我不去,他就更称心如意了。”他便转身回营,吩咐道,“宰杀牛羊给将士们添饭吧——今夜,我要点兵。”
夜间,宋初廉手下巡视的士兵,又见城上吊下了草人。消息报到宋初廉那里,宋初廉真觉着自己是在被人指着鼻子嘲笑。当即传令下去,“给我骂回去!”
东南营地中,李斛也在点兵。
第二日又是一场苦战。
江东败绩,徐仪进逼建康城的消息早在两日之前就已送到。为避免动摇军心,知道这消息的仅限于几个核心将领。但营中士气低沉,却已持续多日。并不只是因为底层士兵间偷偷议论的“萧怀朔是真命之子”的传言,还因为这连绵不绝的梅雨。
叛军将领宋初廉估算了一下,这一波起码被“借”去三四万只箭,不由急火攻心——他身上压力也很大,前后投入五六万人了,区区一个义兴城两三个月还没打下来。李斛那边催逼得紧。好容易将徐仪消耗得差不多了,以为胜利在望了,却又中计让徐仪得以喘息,宋初廉如何不急?
纵使在江南生活了许多年,北方人还是难以适应这样的天气。
结果天明时,叛军在城墙下捡到一只被射成箭垛子的草人——竟是草人借箭之计。
在漠北打仗的时候,他们也能在马臭气中倒头就睡。但打仗时衣服黏答答的贴在身上,打完仗回来还要睡在潮湿发臭生了霉菌的铺褥上这种事,依旧令这些漠北人心情燥乱。兼蚊虫肆虐,甚至有士兵伤口腐烂生虫,直接令许多人战意瓦解。
当夜,叛军摩拳擦掌,只道是明日必定就能破城,叛军将领宋初廉甚至下达了明早破城后犒军的军令。谁知夜间巡逻,却见城上有数百人缒绳而出。叛军琢磨着这应当是一只“敢死队”,孤注一掷夜袭来了。急忙调集大批弓手,疯狂射箭,总算将这波“夜袭”逼退。
心腹精兵越拖就越指望不上,李斛只能转而重用一路上招募来的南兵。但这些人多是穷得活不下去的流民和佃户,种地内行,打仗却是外行。一时半会儿练不起来。
那一日叛军的攻势虽被打退了,但试探出徐仪即将箭尽粮绝,叛军营中人心鼓舞。
纵使没有江东送来的消息,李斛也想要速战速决了。
时间回到三日前。
此刻,一行将领聚集在李斛营中,气氛凝滞寂静。
“一天两夜而已。”张贲便将他昏迷过去之后发生的事,简短的向他汇报了一下。
李斛也不刻意去鼓舞士气,反而比他们还看上去更不耐烦些,“打完明日这场仗,咱们就分家当。想回江北的,带上金银珠宝回去。不想回去的弟兄,一起留在建康城和我共富贵——只要明日打赢了,老子就称帝,到时候弟兄们都是开国功臣。”
待送大夫出去,他便又问张贲,“我睡了多久?”
营中气氛依旧沉闷,半晌,方有人问,“能打赢吗?”
大夫叮嘱徐仪,他身上的伤起码要静养一个月。徐仪笑着点头称是。
李斛道,“能,有老子在,就能!现下的光景,莫非比咱们去年打建康时还艰难吗?”
此刻想起来来,依旧令琉璃心中惊悸。
将领们扪心自问——确实,比打建康时那孤注一掷好多了。但那会儿他们都是些穷光棍,浑身上下就一条不值钱的烂命。拼了这条命谋富贵,没什么可惋惜的。这会儿他们却有满身的富贵前程,反倒舍不得这条命了。不由就都犹豫动摇起来。
——那时他一刀斩下,鲜血淋漓满身,赤红的眼眸里凶狠的光芒闪都不闪,宛若地狱杀神。
李斛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道,“别一个个的都觉着你们现在富贵了,就以为自己和当年有什么区别——都忘了二十年前的教训了吗?”
而那一日她所见的那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她敬重他、畏惧他、服从他……可她也确实清醒的意识到,他不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笑意清浅、眸光温柔的白衣少年。
将领们俱都悚然一惊——二十年前他们归降萧守业,初时也换得权势富贵,他们也贪恋温柔沉迷富贵,结局又如何?
琉璃肩膀不由一紧——却是记起了当日情形。她并不后悔当日亲自上阵——就算她生于安乐,十几年来过的又尊贵又愚蠢,她心中也是有热血和责任的。可是……那种血肉横飞、性命挥舞在刀锋上的场面,她已再也不愿经历,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太可怕了,那不是她能忍受的生活。
“汉人有句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烛火明暖,李斛的眸光却越显深沉阴鸷,“何况,我们杀了多少汉人?萧怀朔的心腹重臣,有多少人的兄侄叔伯死在你们手上,有多少人的母女姐妹还在你们后院儿里?一旦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放过你们?”
徐仪反倒笑起来,笑了片刻,才认真说道,“在战场上,这都是常有的事。”
“明日我们要是打赢了,一切好说。要是打输了——”
琉璃踯躅了片刻,道,“我会帮你治好的。”
营中一片缄默,李斛踞坐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面孔。片刻后,他忽的笑起来,“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子还没死呢。只要老子在,你们的身家性命、富贵前程就在!只要听老子的——你们什么时候赌输过!”
此刻琉璃问起来,徐仪只抬手摸了摸,道,“能觉出光暗,想来没什么大碍。”
依旧无人做声,但营中气氛已截然不同。火烛噼啪作响,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孤注一掷的狂热火光。
其实也没那么旧,是三天前的傍晚。彼时城中弓箭用尽,难以阻挡叛军攻城的阵势,城墙上攻进来不算少一波敌军。徐仪身先士卒,琉璃也亲自上阵激励士兵。等这波叛军被杀尽之后,徐仪右脸颊已被砍了一刀。有人说是为接应琉璃而伤,但彼时局势太乱,琉璃自己也不清楚。徐仪自然更不会说。
终于有人道,“大帅,你下命令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这却是旧伤。
李斛目光再度扫过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道,“好!”
她将绷带递给大夫,见徐仪头上缠了绷带,将右眼遮住,便问,“眼睛还好吗?”
他将几案扫空,摊开地图,随手拈起一把潮湿的沙土,在那地图撮沙为山,指划为河。他圈点着其中一处,道,“这里是十里坡……明日我们就在这里设伏。”
大夫替徐仪仔细检查过,又为他更换绷带。侍奉的小童手脚不够伶俐,琉璃便上前接过剪刀来,规整将麻布一刀裁开——这两个月她身处义兴,为激励官民,亲手做了许多事。缝过衣衫皮甲、裁过绷带、扎过草人——早年她阿娘下多少苦功夫将她养得尊贵高雅,不染烟尘。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到底还是回归了烟火红尘。可奇怪的是,她当年免不了被人取笑是牧羊女生养,如今她身旁却少有不敬重她的。
姑孰城中。
——琉璃做了恶人,他再去做好人,有些话就更容易说了。徐仪很承琉璃的情。
这日天阴,难得的没有飘雨。早些时候还有迷蒙细雾,但在士兵们点起篝火后,附近细雾散去,空气很快便澄澈起来。牛羊一头头的分发下去,炙肉的香气随着木柴的烟火袅袅升起。营官、队主们维持着秩序,吆喝声此起彼伏。
却是徐仪和琉璃一同笑道,“他们真有这份胆量就好了。”徐仪又道,“还是得抽空见一见他们,略作安抚。”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歌。在夜色笼罩的军营里,扑啦啦的篝火声里,汉子的嗓音如沙砾打石,干哑得似要扯破了。却又奇异的令所有人都停下喧嚣,凝神去听。他唱——
张贲道,“你就不怕敲打过头,他们狗急翻墙?”
“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琉璃道,“名声有什么用。你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张贲笑道,“这些人都是华胄豪门的喉舌。你今日得罪了他们,日后名声还不知得传成什么样。”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琉璃进屋里来,见张贲看着她笑,脸上不由就一红,捉着发辫别过头去,道,“我本性一贯这么粗鲁,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这是几百年前后汉人唱的歌。他们唱着这首歌将匈奴单于打得连夜遁逃,勒石燕然山而后凯旋而归。若不是两年之前那场导致江山巨变却又充满豪情和野心的那场北伐,早就没人会唱这首歌了。
这些人终于悻悻然退下去了。
几百年北伐的进度和对战的战绩让这首歌透出别样的讽刺来,但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夜晚,这充满豪气的战歌却无比契合此刻的情景。那汉子一边炙肉一边扯着嗓子唱歌,梗得笔直的脖颈上,青筋一条条突起。
大概是营外卫兵也厌烦了这些人,怒目拔剑。沐血而胜的士兵自带一股凌厉肃杀的气势,瞬间就将这些躲在大后方的使者们吓得一退。立刻就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了。
那战歌中洋溢着的独属于战士的袍泽之情和无畏之心迅速引起共鸣。
琉璃道,“徐将军对你们客气,你们也不要蹬鼻子上脸。这军营里,只有徐将军说他想见谁的,没有谁命令徐将军即刻见他的。”
和声渐渐汇聚起来。无数人用各种口音,各种在调不在调的唱法,唱着同一首战歌词,“披铁甲兮,挎长刀。同敌忾兮,共生死。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心无畏。”
似乎有谁争辩了一句,“可是徐将军——”
萧怀朔营帐中。
片刻后,她挥了挥手,吩咐道,“送使君们回馆舍休息。”
歌声杳远,只闻余音。萧怀朔和麾下谋士、将领们聚集在一起,面前摊放着地图。
琉璃一句话赌回去,“今日赢的若是宋初廉,你敢用两百头羊打发他?你们也别觉着本公主欺人太甚,自己在心里算算账,若是义兴城这些将士没啃着树皮把宋初廉击溃,你们这些人还有命没有。若是将士们知道你们如此吝啬财物……”她略缓了缓,道,“人要知恩图报,才能你好我好,你们说是不是?”
“十里坡,”萧怀朔说,“我若是李斛,就在这里设伏。并且,决战。”
似乎有谁辩解,“昨日送来了两百头肥羊……”
“决战?李斛的目的,不是拖住我们,好趁机退回建康吗?”有人心有疑惑。
而外头琉璃的语调再度高亢起来,继续训斥,“别打量着徐将军脾气好,就以为人人都是蠢的。要劳军不是?铠甲呢?金帛呢?钱粮呢?牛羊呢?什么都不带你们也敢说来犒军……”
萧怀朔道,“带着八千人就敢攻打建康帝都的人,会在眼下选择逃跑吗?就算一时拖住我又有何用?不趁最后的机会各个击破,等我和徐仪会师后,他就更无胜算了。明日必定是一场决战。”
片刻后,房门打开,大夫进屋去了。
叛军营中,李斛也道,“咱们不是逃跑。明天我要拿下萧怀朔的人头!所有人都要出阵,这是一场决战。”
有人来打断琉璃的话,说是大夫来了。琉璃忙转身,判若两人的轻声慢语的向大夫叮嘱了几句,大夫连声应是。
萧怀朔道,“十里坡上的伏兵只是先手,李斛的主力必定随后压上来。问题是,他会在什么时机出动主力。”
随即琉璃的声音传来——这位公主养在闺中时便以尊贵娇蛮著称,此刻更是将这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直接扬手便摔东西,“劳军?你们也真敢说,本公主啃了两个月树皮了,这会儿把贼子打回去了,你们也来劳军了。知道树皮是什么味儿吗?!”
李斛道,“中埋伏之后,萧怀朔必定拼命突围,兵力就会集中在谷底,”他撒米作兵,目光阴鸷,“这时我们从坡顶一举压下去——”
立刻便有人扬声道,“将军且自歇息,我们不过是奉主君之名前来劳军。晚些时候再来求见也是一……”话尚未说完,语调便一变,匆匆躬身行礼道,“公主殿下。”
萧怀朔手指推入十里坡,“既然是寻求决战,恐怕会在我军深入之后才发动——若这么打起来,敌方居高临下,地利上于我不利。”
他话说得沉稳清晰,外头人如何还听不出来——他虽确实是受了些伤,但掌控局面依旧不成问题。
李斛道,“萧怀朔他也就能躲在城墙后头打攻防,他手下那些南兵在陆上正面对阵,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三个。这次没了城墙,我看他怎么打。”
虽如此,徐仪依旧笑道,“倒是我伤得不是时候,让他们久等了。暂请他们去厅堂等候,容我先更衣起身——”
萧怀朔道,“所以,我们不能在李斛选的战场上,按他的谋划去打。”他说,“我们要用一支军队冒充主力,抢先将李斛的主力引诱出来。我军主力则从侧翼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
——东吴阵线松散,说是结成同盟了,可徐仪率军在前头顶着叛军,顶了两个多月,后防补给统共来了一回,送来不足三日的军需。一朝他将叛军击溃,身负重伤了,后方的“使者”却争先恐后的来了。打的什么算盘,徐仪如何想不到?
萧怀朔手下将领中有人主动请缨,“末将愿意去诱敌!”但谋士们大都默然不语。
张贲见徐仪神志清醒,早已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还是故意做出愤懑的模样,扬声道,“三吴郡守们派来探视将军的使者,不过让他们等了一会儿,就在外头吵吵闹闹的,恁的烦人!”
李斛手下有人忍不住问道,“……万一萧怀朔分兵呢?我们打哪个?”
徐仪问,“怎么回事?”
萧怀朔摇头道,“这个诱饵,只有我才能当。只有我出现了,李斛才会认定那是中军。”
随即张贲自外头进来——大战已毕,他铠甲上脏污仍在,显见是自战后至此日一直没去休息。
李斛大笑道,“他若敢分兵,我们正好各个击破!当然——先杀萧怀朔。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赢定了。”
外头那一行人似乎又要上前,徐仪听闻铿锵一声长剑出鞘声,伴着张贲的呵斥,“将军营前,谁敢再造次!”那一行人方才消停了。
五更时叛军起灶用饭,天色不亮就开始了大撤退。
短暂的寂静后,徐仪听外头有人吩咐,“将军醒了,快去请大夫过来!”——似乎是张贲的声音,顿了片刻,那声音又道,“顺路也给公主殿下送个信。”
萧怀朔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们走脱,即刻点兵追击。
他起身欲分辨声响,然而轻轻一动,便扯动全身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并没有呻吟出声。只暂缓片刻,便撑着铺褥强坐起身来。低头便见上身赤裸,新旧伤痕交错,当胸横扎的一圈绷带上血渍犹新,自左及右足有半尺长。他不欲人见其重伤,便扯了床头长衫披在肩头。方稳声问道,“外间谁在吵闹?”
随即他们遭遇了李斛提前安排好的殿后部队的截击。
徐仪从昏迷中醒过来,只听外间嘈杂吵闹。
初战结果并不顺利——就如李斛所说,这些漠北士兵一旦以铁甲和骏马武装起来,在陆地上便近乎无敌。萧怀朔投入了近两倍的兵力,才堪堪压制住他们。但最终还是被这些人突围而去,没能将他们同前方主力分隔歼灭。
义兴城。
首战失利,出战的将领前来告罪,萧怀朔只传令回去,“咬紧了,别放他们走远。这场仗才刚开始。”
——东线大捷,徐仪突出重围,全歼宋初廉军。但徐仪本人不慎中箭坠马,步战斩杀三十六人后,身负重伤……
叛军这支殿后的军队突围之后,一如预料之中,直奔十里坡而去。
萧怀朔猛的起身,亲自上前将战报接到手中,一眼扫过,面上仍带喜色,眼眸却猛的一深。
——他们并非只是殿后,很显然也肩负着诱敌的任务。
一字落下,外间传来长长的一声“报——”,令官掀帐子进屋,匆匆道,“义兴战报,东线大捷——”
而萧怀朔的追兵也如他们所愿,就像逐血的鲨鱼般始终逡巡在他们身后不退,随时准备再度咬杀上去。
他提笔回信,“准。”
一切看似顺着李斛的谋划进行,负责殿后和诱敌的叛军将领贺札却并不轻松。
但是这个姑娘已然证明了自己,他若继续阻拦下去,她大概只会疑惑他为什么这么蛮横吧。
贺札是个肥硕的军人,有虬结的络腮胡。坐在马上犹如一尊铁塔,但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稳重无忧。
他看到信末,如意为赵大演报功请赏之后,又写“南陵的危局已然解除,当趁势东进收复宣城,为前方大军助力”,不由就想,你看,得寸进尺了吧。
虽然初战小胜,但结局却并没那么称心如意——这些南兵展现出了超乎预计的战力,他走脱得十分惊险,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包围中脱逃出去。不止杀伤敌军主力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自己损失的兵力令他胆战心惊。一旦萧怀朔再度发动攻击,凭这支军队残存的战力,他很可能就无力脱逃了。
萧怀朔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心口大石落下的同时,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那姑娘就像一匹野马,他已然松开缰绳让她尝到肆意驰骋的滋味,恐怕以后再也约束不住了吧。
这令他不得不一路快马加鞭,不断敦促士兵赶路,指望能尽快赶上前方主力。
但是如意怎么可能这么听话。
所幸萧怀朔大概也有所顾虑,虽一路咬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趁机再次发动攻击。
他其实很害怕如意过于积极的应对,因为冒进意味着风险。他更希望如意能安稳的待在危险触及不到的大后方。
走过又一片短狭的山间平原,道路开始随着四面交错连绵的群山而蜿蜒起伏,抬目已可望见前方树林。那树林生在两山交错处的狭窄谷道上。过了这条谷道便是绵延十里的一条缓坡,那坡势平坦缓长,草茂而树稀。正是当地人所说的十里坡。
萧怀朔为南陵城设想的万全之策是坚守不出——南陵城的城墙总归是能抗一阵子的,只要抗到他在前方大捷,危机自然解除。
——十里坡已然在望了。
如意给赵大演和顾景楼报了首功。
贺札心中骤然一喜——只要将身后这支军队引入十里坡,就能得到主力部队的照应,他便可稍稍喘一口气了。
何家庄庄主赵大演协助南陵守军伏击了孔蔡的军队,孔蔡军队死伤惨重,死于火攻、水淹着无数。孔蔡本人中流矢而死,剩余的军队无路可逃,天明时束手就擒。
他忙再次传令下去,命士兵加紧赶路。
——后方大胜。
军令却淹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鼓噪声中。
展开纸卷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抖,那短短的一瞬他脑中思绪万千,甚至连如意被俘的情形都短暂的设想过。以至于那行字映入眼中时,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失读了。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叛军军中起了短暂的骚乱,一番推挤踩踏之后,后方有令官催鞭上前,匆匆用马鞭推着头盔,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迹,便急报道,“将军,他们杀上来了!”
萧怀朔收到南陵的战报,是在这一天的傍晚。
——紧追了一路都没有动静的敌人,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再度发动了进攻。
但转机其实已悄然来临。
贺札心里便是一沉。
战事看上去已进入相持阶段。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战,直接逃入十里坡。横竖他此刻的任务是诱敌深入,“诈败”也是一种策略。
李斛已经不敢大规模的攻城,这几日只安排骑兵不时侵扰萧怀朔扎在江北的船队——骑兵打水兵,当然是你打不着我,我也追不上你。不过虚空对放几波弓矢,隔靴搔痒一番罢了。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行不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儿却忽然不战而败退,恐怕会令萧怀朔心生疑虑,更是因为地利不在他这一边——谷道处道路狭窄,大军的行进速度势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战。除非他抛弃大部分兵力,只带少数精锐退入十里坡,否则根本来不及逃脱。
前几日的惨重损失加上营中流言蜚语,导致李斛营中士气低迷,不断出现逃兵。
不过片刻犹豫,就又有人高呼,“杀上来了——杀上来了!”
姑孰。
贺札下意识回头张望,便见左右两翼有敌人的骑兵包抄上前。铁蹄所经尘土飞扬,那蹄声如雷鸣般翻滚在群山之间,回声交错、铺天盖地——分明是想将他们截杀在十里坡前。
而顾景楼无声的回应,“记得。”——今晚他的任务,是在混乱之中趁机刺杀这支叛军的头领,孔蔡。
而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时候迂回至此处的,他竟毫无察觉。
某条渔船上,如意摘掉蓑笠,抬手对顾景楼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贺札原本就底气不足,此刻更是毫无战意。只能硬着头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战——都跟我冲!只要进了十里坡,我们就赢了!”
赵大演打了个手势,他身旁兄弟拢手在唇上,惟妙惟肖的学了声斑鸠鸣叫。随即四面八方,看似零散实则此起彼伏的传来连续的应声。不知是谁先拨动船桨,水面波起,梭子般在船后织起一尾白浪。数十艘小船几乎同时从芦苇丛驶出,在零碎的划水声中,飞快而安静的向着叛军驻次驶去。
——是的,只要将萧怀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夜色渐渐深,早已过了就寝的时间,四下只剩悄寂虫鸣。叛军驻次大部分营帐都已熄火,就连值守的士兵也忍不住哈欠连连。
但在逃出这场绞杀,只带着两千余残兵匆匆驰入谷道之后,贺札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是他将萧怀朔引到此处的吗?
此刻他听到了孔蔡的打算,更是庆幸自己选择的明智——萧如意再不靠谱,也至少比这帮豺狼好多了。
十里坡。
那个时候赵大演就觉着,这姑娘还是可以信的——从他那一笔劫到的东西看,至少她真的很有钱!
李斛站在高处,亲自观望着下方局势。
虽有所预料,但赵大演还是被如意的直率惊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问,“堂堂公主,怎么会注意到区区不才的?”而如意一笑,“还记得二月里你劫了一次镖吗?——那劫镖的手法很利落,我喜欢。”
追兵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几乎他才部署完毕,就见十里坡入口的谷道处有人纵马进入。
事实上他当时确实忍不住质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别用生意人糊弄人。”而如意回答,“舞阳公主。”
跑在前头的是一队拖得稀稀落落的骑兵,已几乎看不出阵列来。若不是队尾有人斜拖旗麾,李斛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安排了殿后的军队。但认出的瞬间,他便明白这不是诈降,而是货真价实的丢盔卸甲。
奶奶的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蛊惑了——就算此刻赵大演回想起来,也还是忍不住会怀疑他是不是被忽悠了。
他安排了八千人殿后,有近半数是他当年从漠北带回来的精锐。竟被人打成这副狼狈模样,显是将领的过错。李斛心中不由吃恼。
用军功博功名,这就是她所说的“大富贵”……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她又带着那蛊惑人心的明亮目光直望过来,道,“而我接下去要说的才是正事——赵队主,我手中眼下有一场远胜何家庄十倍的大富贵,我要拿来买你这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追兵几乎紧咬着队尾杀进来,已快要冲入埋伏了。
他先前所谓的拿不下赵家庄,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此等魄力与境界罢了——何家庄也许不大,但好歹也是数十顷良田,上万缗资财。她说分竟就分了。
山下逃兵手忙脚乱的打着暗号,催促李斛尽快杀出来接应。
赵大演不能不承认,这是釜底抽薪之策。谁来主持这件事都能最大程度的凝聚人心,区区一个何邺算什么东西?
四面将领、士兵也都不由望向李斛,只等他一声令下。
如意笑望着他,年少明亮的眸子自信又无畏,“只需如我刚才所说的传令下去,你就能拿下何家庄。”她抬手一指何邺,何邺恼得气息不继的怒视着他们,她却连看都不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斛却面色铁青,吩咐一旁令官道,“按兵不动,让贺札给我顶住!”
这小小的何家庄里有一个环环相扣的死结,短期内他和何邺都解不开。
贺札一路逃入山谷,先前说好的接应部队却迟迟没有出现。贺札不由头皮发麻,心中又恨恼李斛狡诈无情。一时竟不由怀疑,莫非李斛昨日所说都是骗他们的?莫非自己成了弃子。
赵大演愣了一愣。何家庄在他手里没错,但其实他并没有拿下赵家庄——他几乎每走一步都要顾虑何邺会不会背后捅刀,想先发制人偏偏又投鼠忌器。当然何邺也对他无可奈何。
但随即他便望见前方坡头上,有人在打旗语。
如意道,“官军自然能击溃叛贼。”她笑着问赵大演,“赵队主,你的志向就只在一个何家庄吗?或者我不该问这么远,而应该问,在孔蔡率军袭来之前,你能拿下赵家庄吗?”
他心下稍慰,正待说些什么,便见那人传令,“大帅命你杀回去。”
赵大演又道,“就算你此刻能做到。可等孔蔡来了,你若打不赢,也不过是令庄上白动荡一场。”
贺札不由暴怒,“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一笑,道,“我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那人一举手中旗帜。
赵大演等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忍不住问道,“你做得了这个主?”
天光晦暗,铅云低垂。
何邺浑身发抖,骂声不绝,“岂有此理!”
贺札却分明望见,那旗帜举起时,他前方两侧的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乌黑的箭簇指向了他和他身后的残兵,弓手们的眼睛闪着冰冷无情的光——他深知李斛军纪严厉,哪怕箭矢指向的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可只要那举旗的手落下,他们弦上之箭必不虚发。
这次如意没有纵容他,而是厉声打断,“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何家的佃租是国赋的四倍!”她又说,“造册时把你们在何家庄租种的土地田亩一并报上去,以后那块地就是你们自己的了。至于庄上何家私产,等明日查抄清点之后,就地瓜分,庄上人人有份。”
前进即是死路。
何邺道,“你们不要被她骗了!正是有何家庇护,你们才免于赋税调役,一旦——”
贺札咬碎牙齿,目眦尽裂,终还是拨马回头,声如洪钟般下令,“前头没路了,都跟我杀回去!”
如意道,“那么,你们就是官府治下良民了。我即刻命南陵府来为你们入籍造册。”
那散乱不成编制的千余骑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将领的引导下,竟奇迹般的再度整合起来——原本逃入十里坡的这些人就是这种军队的核心精锐,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先前没有必死必战之心罢了。
部曲无户籍、无土地,依附世家大族而生,确实不是奴仆。但因依世代附于人,地位极低,有时甚至还不如奴仆——譬如何邺这样的奴仆。主家打杀部曲也不会受罚。故而他们自卑于身份,但也确实如赵大演所说,部曲并非奴籍。
但此刻李斛强迫他们再度拾起了拼杀之心。
几个何家庄的年轻人满面通红,显然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恼。还是赵大演开口道,“他们只是何家的部曲,并非奴籍。”
这些人破釜沉舟的杀了回去。
萧如意展信一看,笑道,“勾结叛逆,罪在不赦——收没家产是免不了的。”她目光一扫,看向众人,道,“他说你们是何家的奴才?”
已进入十里坡的追兵,推进的步伐终于被阻挡住。
赵大演忙呈上书信,道,“证据在此。”
而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从谷道中涌入。
萧如意这才笑着拍手,道,“说的好。”又回头问那个被称作顾公子的少年,“何缯勾结李斛的证据,你可拿到了没?”
贺札毕竟是战败的残兵,他们不能阻拦这只军队太久。
到底还是赵大演一行人沉不住气,恼道,“李斛是天下大罪人,何缯勾结罪人蒙蔽天子,才是真正的犯上作乱!”
眼看着贺札阵势几乎要瓦解,埋伏在四面的将领们都不由胆寒,坐卧不安的望向李斛的方向。
萧如意也不反驳他,只任由他激怒赵大演等人。
而李斛还在高处冷静的观望着。
何邺又道,“主君在建康是天子身边重臣。待天子得知此间事,你们这些作乱犯上的一个都跑不了!”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萧怀朔的主力尽数进入十里坡。过早冲杀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她便问赵大演是否确有其事。赵大演不甘心,却又无法否认。
几乎就在贺札再度溃败的那刻,李斛的眼瞳猛的一缩——那少年白袍银铠,旗麾招展的出现在万军之中。翡翠之羽修饰的燕尾大旆上,明晃晃一个“萧”字。那旗帜狂妄嚣张却又有如定海神针一般不可撼动。
——如意说出“我要买下何家庄”时,赵大演一时没明白过来。何邺则松了口气,哼笑道,“此地是何家的产业,人都是何家的奴才。倒不是老夫……和阿絾不肯,只是我们做不得主。姑娘还是去建康城同我家主君商议吧。”
——萧怀朔竟然亲自追来了,并且已入他彀中。
何况萧如意给出的条件,其实很实在。
李斛终于下令出击。
但彼时局面不由他们控制——当孔蔡的使者在何家庄被斩杀时,他们就唯有投靠南陵府一条路可选了。
漫山遍野的伏兵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吼叫着奔流而下。
在来十里坡之前,他们依旧对那个自称萧如意的“买卖人”心存顾虑——世上哪有这样的买卖人,一文钱不出,信手一揽,就要将所至所见尽数收归麾下。
双方的箭矢飞蝗一般射向对方的阵中。第一波箭矢收割掉一茬人命之后,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巡视的胡兵已都走远了,那芦苇掩盖下一艘木船上监视的人却没有丝毫松懈。
这场交战一直持续到中午,萧怀朔的军旗自始至终没有移动一步。
只留了四人继续巡视,自己则拨马先回营地去了。
他在那里就像一个活靶子,甚至不必预测叛军的目标和动向——李斛为取得他的首级许下重赏,无数叛军前赴后继的杀过来。战马穿透在长矛上,便落地步战。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便填上来。尸首填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鲜血自高处流下来,几乎浸透鞋面。
一阵风来,孔蔡心中一寒,便懒得再多计较什么,便道,“败兴。”
——北人确实比南人更擅长骑兵战,但骑兵并非无敌。天子的宫中曾接待过番邦的僧人,从那僧人口中萧怀朔习得异域人克制骑兵的方法。他专门针对骑兵给步兵配置了长矛和大盾,持矛的步兵摆出密集的方阵,足以拦住大部分骑兵。而如意接管军需后,也专门为他的弓手配备了力可穿甲的强弩,威力也远胜过叛军的长弓。
这一打扰,孔蔡才注意到夜色已深,湿地多腐物,远远可见惨蓝磷火悬在水面之上,映水成双。四下荒凉萧索。
何况,这支部队刚刚剿灭了贺札的骑兵,士气正壮,对眼前蜂拥而来的伏兵毫无畏惧。打起来竟也不落下风。
一人骑马上前查看,见那芦苇丛和这边隔了一片不深不浅的水面,便回头打了个招呼,道,“是一只水耗子。”
但随着战事推进,这种局面的违和之处也渐渐凸显出来。
惊动栖鸟不是什么好兆头,一行人都警惕起来。
李斛军中很快便有将领察觉到了。
许是他声调略高了些,附近一丛芦苇中鸟雀扑棱棱的飞了起来。
——作为主动追击的一方,萧怀朔对伏击的应对过于周全,在防守上花的心思过于多了。
亲信吓了一跳,“将军要屠村?”
何况,在他们的预计中,萧怀朔的兵力起码应该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他既然亲自出动,本不应该再保留什么实力。
孔蔡比了个手势,道,“这百里水泽就像一只大口袋,口袋两头一头是何家庄,另一头是南陵城。我们就在这口袋里打仗——口袋的那一头已经是敌人控制的了,你说口袋的这一头怎么能握在不可靠的人的手里?当然是变数越小越好,没用却要耗粮的人,越少越好。”他目露凶光,比手做刀向下一切。
会出现眼下的状况,最合理的解释已呼之欲出——萧怀朔早预料到会有伏击,他是有备而来。
亲信愣了一愣,问道,“将军是说?”
终于有人向李斛进言,劝他尽快撤退——萧怀朔既然已经料中李斛的计谋,必定有后手应对。
孔蔡笑道,“这有什么,本来就没指望他们真心归附?”
李斛劈手将那人打翻在地,怒道,“贼首就在眼前,杀了他就赢了!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再敢乱我军心,就砍了你。”他大步上前,从鼓吏手中抢过鼓槌,亲自擂鼓助威,传令,“取萧怀朔首级者,加赏十万金。”
亲信一笑,道,“是。”又说,“何缯祖上奢靡无度是有名的,对手下部曲佃农也盘剥得厉害。何家庄的事,虽有他的书信吩咐,但愚见庄上未必真心听从。将军还是要有些旁的准备。”
旁人能察觉到的,李斛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就是会叫的狗不咬,咬人的狗不叫呗。”
他甚至已猜测到萧怀朔的后手——恐怕他真的分兵了,另一只军队必定已迂回到他们的侧翼或后方,算算时间,也许很快就要赶到了。
亲信道,“江南所谓名节之士,大都此之类也。”片刻后又道,“倒是真正军旅出身,没那么花团锦簇的,反而内秀。”
但既然那支军队此刻还没有赶到,他就还有机会将他们各个击破。眼下正是他杀死萧怀朔的最好时机。
一众人不由大笑起来。孔蔡笑了一阵,又道,“他侄儿倒是有骨气,受那么重的刑讯,愣是到死都没说一个字。我还以为他家都是忠勇之士,原来也有这种软蛋。”
但这个时机,李斛显然没有把握住——几乎就在他的军令传出的同时,斥候来报,“北坡有人杀过来了!”
亲信道,“就是他。他也是个文名卓著的名士,看他的诗文又是男儿重意气,又是铁骑追骁虏的,满篇壮志慷慨。可听说当日大司马攻打台城时,东宫向他问计,他汗出如浆,边擦边说‘愚计速降为上……’”
他们被包抄了。
孔蔡道,“是那个受侄子连累,差点儿被杀的倒霉催?”
被他踹到在地的人再度爬上来,抱住李斛的腿,“大帅,快下令吧,再不走就晚了!”
亲信也捋着胡子笑道,“这算什么。将军可记得东宫那个叫刘奕的学士?——册封大司马的圣旨就是他拟的。”
而李斛眼眸赤红,一脚将他踹开。点将遣兵道,“令贺诺突带五千人去北面狙击。其余的人——”他抓了马鞭翻身上马,道,“跟着我冲杀出去!”
孔蔡点了点头,又嗤笑道,“那何缯老儿还号称名士呢。就吓了他那么一下,乖乖的就递投名状了。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攒出个田庄来,倒从他手里讨到了。”
北面烽火燃起,狼烟一柱直上高空。萧怀朔于是知道,前来汇合的军队终于赶到了。
“还没有,不过纵然今晚不回,明早也定然能回来。”
但他面临的压力不减反增。
便转而道,“孔陈那小子回来了没?”
——叛军全军出动,向着他的方向疯狂碾压而来。李斛显然并没有死心,想要抓住最后的时机奋力一搏,将他杀死。
孔蔡显然还有些疑虑,却也多少被他说服了。
身旁令官被这声势惊动,不由瑟缩,忙规劝萧怀朔,“殿下还是暂退一步,避其锋芒,等陆将军赶过来——”
亲信顿了顿,道,“姑孰这边,江南是倾全力要同大司马决战。就譬如当日攻打台城,虽然艰难些,可一朝拿下了,便可一蹴而就,其余人等皆不成威胁了。义兴也是同样的道理,三吴将身家全压在义兴,自然难打些。可拿下了它,取三吴就如探囊取物。将军切勿因此动摇才好,当下要紧的是打下南陵——拿下南陵,大司马霸业可成,将军就是首功。”
其余的人也纷纷应声附和。
孔蔡比他更直率些,“他比我厉害。”又道,“可打了眼看两个多月了,还没拿下义兴来。当日打下台城,大司马说要一个月内拿下东吴。一开始几路齐发,随便派个人带上两三百杂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遇到那么一两个抵抗的,大军一到,砍瓜劈菜似的就拿下来了。可你觉没觉着,忽然间仗就难打起来了?从义兴开始,宣城、姑孰,全都是苦战——义兴和姑孰,大司马和宋初廉亲自上阵,却都还没拿下来。”
萧怀朔却道,“孤不退!”他分明也恼火起来,抬手挥开这些意图让他退避的谋士,道,“这正是诛杀逆贼的最好时机。孤不退,一步都不退!全都给我顶住,令枪阵顶住,弓弩手准备——”
亲信咂摸了一会儿,直言道,“和将军怕只在伯仲之间。论谋算老道,将军也许还有所不如。”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萧怀朔的防线短暂的松动,但弓弩手及时补上了一波强射,挽回了损伤。
孔蔡叹道,“我在想义兴。”顿了顿,又道,“你说宋初廉打仗的功夫怎么样?”
两军冲锋的锋面交汇处宛如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不停的吞噬着卷入其中的身躯,将他们化作尸首和飞溅的血肉。
“那将军是——”
沉风聚水的山谷,空气凝滞不流,血肉的腥味积压不散。水雾中染了血色,附着在人的发肤之间,粘腻厚重。人仿佛陷入杀机钩织的迷阵,一切理智都崩溃消散,躯体被疯狂而机械的杀意所驱动。
孔蔡猛的惊醒过来,四下一扫,见带出来的全是自己人,才稍稍有些放心,便道,“大司马神勇无敌,对阵的是顾淮那老儿也就罢了,对付萧怀朔一个黄口小子,有什么可疑虑的。”
天地为之昏黄变色。
亲信察觉出他的怠慢来,见距营地有些距离了,便询问道,“将军可是对姑孰的战事有什么疑虑?”
李斛的身后,追兵一茬一茬的收割着他的战力,而萧怀朔的面前,防线也被一道又一道的被突破。
孔蔡也惦念着姑孰的战局,略感到心不在焉。便带了一队人马,出营巡看周边状况。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杀戮。
酒饱饭足之后,士兵们普遍都有些怠惰。
计谋所能做到的早已做完,支配眼前局面的是勇与力,也许还有一些运气。
暮色四垂,长庚渐明。
萧怀朔不停的调动着手中的兵力——但是少一支,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他手中始终少一支军队供他差遣。就像一局棋,明明只要多一个棋子就能逆转棋局。明明只要再多五百,不,只要三百人,他就能截断李斛的势头,将这头猛虎牢牢的锁进笼子里,但偏偏他就少这么三百人。
在佐官提醒之后,孔蔡很快意识到士兵的疲沓低迷,便命斥候寻了块地形还算开阔的高地,令全军扎营起灶,以做修整。
他已能听见冲在最前头的、李斛的士兵询问,“哪一个是萧怀朔——”
十里之内他们是仅有的行人,身处荒野,难免孤寂惊疑。何况姑孰至鸠兹一带丘陵湿地交织,道路复杂难行,行军一整日,不论人马都已十分疲惫了。
而这个时候,有箭矢自西面射来,一箭洞穿了那个士兵的脖颈。
孤军行进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的道路间,马蹄粘连拖沓,马上骑兵也心境不宁。
随即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冲杀过来的骑兵如被浪头拍翻在地,纷纷坠马。
四下苍茫,只蛙声偶尔擦破荒寂,不知从水滨何处传来。
西方的天空仿佛有乌云破开,明亮的日光随着云影移动,如风过草原般渐次照亮了大地。又一队骑兵从那光的缺口处来,如长刀的利刃劈开竹节,逆势将李斛的骑兵队一分为二。
水中芦草丛生,宛若洲渚,遍布在茫茫无际的水泊之上。那芦草过人高,傍晚时水鸟归来憩息,一阵扑棱棱的翅膀声之后,一群群的隐没在芦苇丛中。
冲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少女,短衣窄袖的骑装打扮,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攒做马尾。她身旁跑着的便是为他擎旗的旗手,那燕尾飘摇的戎旗上书铁画银钩一个“萧”字。路过萧怀朔正前方的时候,她短暂的回过头来,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如流星般闪过温柔明亮的光。
临近傍晚,赤霞如烧,红透了半边天空。
——在萧怀朔的计算之外,又一支援军赶到了。
鸠兹水泊。
当这第二支援军赶到,并且亮明自己的立场那刻,不论是萧怀朔还是李斛都已经明白,胜负已然确定。
如意对他们一抬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来讨论正事吧。”她说,“我要买下何家庄,连地——”她一伸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所见一切都囊括在内,“带人。”
果然,李斛的军队没能再向萧怀朔进逼一步。
赵大演看看那少年,又转而望向如意,心下不由骇然正视起她来——这少女竟真的对何家庄的事务了若指掌。且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胆量啊,区区六人直闯何家庄,谈笑之间,就让一切尽在掌握了。
这支前一刻还如巨石滚落般势不可挡的碾压而来的军队,也如巨石崩坍般几乎在一瞬间就轰然瓦解,四散的队伍很快便被三面夹击的敌人淹没、剿灭。
赵大演忽就想起如意说他们一行“六人”,他先还以为如意只是一时错口,原来他们竟当真有六个人——这少年无疑也在听她差遣。
大势已去,这一次李斛没有恋战。
如意道,“不晚,刚刚好。”
他很快便丢下大军,带着精锐亲信慌忙脱逃。
那少年手中提着两个包裹,那包裹鲜血淋漓。少年将包裹丢在地上,道,“奉命去请何长老,路上恰好遇到两个逆贼,便随手杀了。是以多费了些功夫——没来晚吧?”
如意带领的军队距离最近,最先策马去追。可惜到底慢了一步——李斛提前在江边准备好了渡船,当如意追过去时,他已然登船离岸。
他虽对何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何邺正是被这少年逼来的。
李兑就跟随在如意身边,已搭箭在弦上。
他身后少年笑容亲切里带一些轻佻,容貌英俊、举止倜傥,一看就是不知“怕”字和“谦逊”怎么写的世家子弟。
那江水浩浩汤汤,远去天际。江上孤舟一片,李斛就站在甲板上,遥遥望见如意来追,只觉得气急败坏,开口喊道,“你不是萧怀朔的手下,却打萧字旗——莫非是宗室皇亲?”
正说话间,便见何邺阴沉着脸,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从的,三步一顿走上前来。
——他竟没认出如意。
如意笑道,“这买卖比较大,我们还是等何邺何长老到了,再讨论吧。”
而江边李兑张弓已满,蓄势待发,只等如意下令了。
赵大演抬眼问道,“……什么买卖?”
如意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人是她的生父,纵然她早决意与他恩断义绝,可要亲自下令杀了他,亦难以做到。
如意打量着他,终于说道,“所以我说,不如和我做一笔大买卖——”
李斛见她不语,只当她是默认,便大笑道,“蠢材、蠢材!你今日助萧怀朔成就大业,他日必死在萧怀朔的手上。今日我是他的死敌,明日就轮到你们这些骨肉兄弟,宗室皇亲了!”
他也只能认了如意的说法,好歹卖何家庄几分人情。但若如意看不透这个关节,势必要在何家庄这笔“买卖”里栽跟头——他确实被如意点通的立场,明白投靠叛军是饮鸩止渴的死路。但也不敢押上身家性命给这小姑娘作陪。
他此言令如意想起还被困在建康城里的维摩来。
但这话他不能明说,毕竟何邺姓何,何家庄的何,他却姓赵,亲缘关系摆在哪里。今日他若敢出卖何邺,即刻就会被何家庄里有心人排挤出局。何絾倒是能说……可何絾哪有这份胆量和见识?
一旦李斛再度逃回建康,维摩必定又将被挟持为人质。那时,维摩和萧怀朔之间就真的无法两全了。
何絾懦弱无能且不提他,何邺掌管何家庄多年,对村中事务有莫大影响,且自从被他夺权之后就一直对他多方掣肘。他怕的是自己在前头抗敌搏命,背后何邺却领着一群人把他卖了!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她终于对李兑下令,“……放箭!”
赵大演无言以对——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家庄既然敢筑起乌堡,当然就不缺少抗敌牺牲的血性。但是……何家庄并非铁板一块。
那箭应声离弦,如意脑中随着弓弦嗡的一响。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然而在丢失视野前,她分明望见李斛应声而倒。
如意又道,“可是孔蔡就要杀过来了,你又怕他凶残难挡,打起来会连累乡亲罹难。是以左右为难,对也不对?”
——那箭射中了。
赵大演默然不语。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如意又道,“何况大丈夫生于天地,富贵功名当前,岂能为这一刻钟的苟延残喘蒙蔽神智?你心里怕也不信李斛能逍遥多久。纵然此刻对贼屈膝换来半刻平安,可一旦天下回归正道,贼子授首服诛,从贼之人也要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了。”
她勉力维持镇定,却听顾景楼道,“没射中要害——他是诈死!”
赵大演被她一言堵住,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意下意识的望向李兑,李兑点头,道,“江水晃了一下眼睛,没能瞄准。只中了肩膀。”
如意便道,“我想,你不拿下我们,无非是因为心中明白是非曲直,不甘心对逆贼奴颜婢膝,折损丈夫气概。”
赵大演忙催促道,“还没走远,快补一箭。”
心中憋屈,嘴上却不能示弱,“你知道就好。”
李兑却收弓道,“赶了一天路,早没力气了,再射几箭都一样。”
她如此示弱,赵大演心中却越发憋屈,心想,你一剑刺过来时可半点“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都没有啊!明明是你们偷袭,说的跟我们以多欺少似的。
赵大演恨得不行,却知道勉强他不得,只能咬牙带了人沿江去追。
如意却抬手笑着安抚他,“何家庄数千人之众,面对我们区区六人——”她指了指自己,“里头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有什么不敢的?我虽无畏,却也没有这么托大。”
如意什么话都没说。
赵大演被这么一激,不由又恼起来,“你以为我不敢?”
她垂着眼睛,掩藏着心中的情绪。
如意笑道,“那你为何不拿下我们?”
李兑便抬手按了按她的头顶,道,“二殿下必然也是这个意思,不然早追过来了——快回去吧,你们姐弟很久没见面了吧。”
赵大演终于抬头,对如意道,“你说的都是天下大势,我们粗人不懂这些,我只知道叛军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我们得活命——只要把你们拿下交给孔蔡处置,我们就能被免于问罪。”
如意无声的点了点头,转身上马离开。
何絾是个没主见的,看看如意再看看赵大演,最后低声催促赵大演,“快些拿主意吧,等叛军杀到了可就晚了!”
顾景楼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貌似不经意的问道,“传闻是真的?她是李斛的亲——”
赵大演凝神思索,默然不语。
李兑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
如意缓缓道,“他的身后站着天下豪杰。临川王所秉承的是人心所向的大道大义,所以振臂一呼,天下云从响应。金帛粮草供应不绝,投效者无数。而李斛却是倒行逆施,已到日暮途穷的境地了。”
顾景楼却没料到如意身旁的人竟丝毫不将这秘密当回事,喃喃道,“也不如何……”犹豫了片刻,转而又道,“我就是在想,人活到她这种步数,也挺没意思的。”
“而临川王呢?”如意抿唇一笑,黑眸子明亮如晨星,“郢州刺史陆公辰,徐州刺史徐公茂,江州刺史顾公淮……”她每说一个名字,赵大演目光便一动——读书人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何况赵大演还是个行伍出身的读书人,他很清楚这一个个名字的分量。
李兑不由一顿,道,“……怎么说?”
如意问道,“你可射过箭?”她抬手一指李兑,李兑憨厚的向下回了一笑,赵大演一行人的气势立刻就低了半寸。如意便笑道,“你看那强弓一箭射去,足以洞穿人的颈骨。可当它传颈而出后,哪怕是一张薄薄的绢缟,它也射不透了。是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你们从采石渡上来,只知道李斛凶悍,却不知当日在台城他死伤惨重,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他外在看起来风光,可向东,接连派出几万大军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义兴城。向西,当日李斛亲自率军应战时,谁不觉着他又要所向披靡?而如今谁又不知道姑孰城就要成为他的丧身之地了?”
顾景楼道,“你觉着她有必要亲自上战场吗?”他自问自答,“不止没必要,她其实打从心底里抗拒。就算是打了胜仗,她心里介怀的也是要杀人。打了这么多仗,她的心态早就危如累卵了,只要有件事轻轻一推——譬如今天这件,她随时都会崩溃。但她明明百般不情愿,却还是一定要亲自上战场作战,一定要亲自下令杀李斛。你觉着是为什么?”
赵大演道,“李斛八千人就拿下台城,南陵城算什么?”
李兑不做声了。
赵大演不答,如意便替她说,“因为李斛被阻击在姑孰城外,连战连败。不但不能前进尺寸之地,反而眼看就要被临川王击溃了。李斛敌不过,撑不住,又没有退路,只好孤注一掷,派孔蔡来偷袭南陵城。指望临川王能撤兵回援,他好稍稍喘一口气。”如意一笑,“分明是宵小鼠辈苟延残喘的伎俩,哪有什么‘把南陵城夷为平地’威势?”
顾景楼便摇着头,啧啧道,“因为‘应该’啊。天下战乱,我不能独善其身,所以要上战场。李斛是天下的大罪人,放了他会生灵涂炭,所以要杀了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谁一般,他感叹道,“为了这些道义,可以悖逆自己的本心,可以手弑自己的血亲……这种人,不觉着有些可怕吗?”
如意便道,“我也不必同你说天时、地利、人和。我只问你,你可知道孔蔡为何要攻打南陵城?”
李兑远远的望了一眼江上桅帆,淡淡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勇猛精进,亦是佛性。”
赵大演一顿,没有接话——他固然聪明,可身在乱局之中,哪有这么容易参透胜败顺逆?他虽不说,但心里确实希望能有高人为他点悟一二的——倒也不是将这少女认作高人。
他随意拨转马头,淡定道,“何况,顾公子您根本无需多虑。我们少当家的人和事,基本上也牵连不到您。”
如意道,“我只是在想,你既取了这么个名字,纵然不能精通天地造化之道,也该懂得胜败顺逆之理吧。”
“欸?”顾景楼怔了一怔,已拨马缠上去,“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我和她好歹也有袍泽之情吧。咱们也是一个碗喝过酒的交情,你可别……”
赵大演再开口时,语气便没有那么强硬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如意回去时,战事已基本结束了。
——他平生命运的转折就在于被人慧眼相中,得以读书识字。从此在行伍之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队之主——队主虽不是正式的武官,然而也统领数百人,军中同他竞争者不乏士族子弟。何缯兵败时,这么多士兵唯他马首是瞻,跟着他哗变逃亡,也主要的因为敬佩他读书识字、见识过人。
十里坡一带伏尸数万,漫山遍野。清理战场的队伍正在寻找存活者,区分尸首。
赵大演听她说破自己的名字,一面惊讶她竟能打探得到,一面又有些微矜持与得意。
大军则继续行进,出了十里坡,才扎营驻兵。
如意便不再逼视,只道,“阁下便是赵队主吧?我听人说你幼时眼大目明,故而投军时取名叫赵大眼。军中佐吏见你聪慧过人,便教你读书识字。因眼字俗白,便为你改做推演之‘演’。‘大演’取《易经》推演天地造化之意。不知是不是真的。”
如意便也召集从众,前去同萧怀朔汇合。
如意却不作答,只眉眼弯弯的打量着他。那眸中毫无面对年长之人的敬畏,只略带些探究与好奇罢了,倒像是平辈之间坦率论交。然而她生得灵动美貌,且兼年少无邪,倒让赵大演面红耳赤,无法同她坦然对视了。
她当日从何家庄出发,沿途收复沦陷的县郭,也收容、召集士兵,到达宣城时已有数万之众。
赵大演羞恼道,“你笑什么?”
孔蔡的死讯早已传到宣城。围城两日之后,城中驻守的叛军弃城而逃,宣城别驾便率众出降了。
如意破声一笑。
如意趁势收复周边城池,打到一半,徐仪出兵攻打建康的消息便传来。如意意识到萧怀朔同李斛决战的时机也要到了,便挑选了精壮士兵五千人,前来同萧怀朔汇合。
他脱口说出“叛军”二字,不论有意无意,都已表明了他心中所向。因此,虽然他的语气里依旧不乏恫吓之意,但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先平复了大半。
今日一早,她打探到李斛和萧怀朔的动向,便紧急前往十里坡助阵。
赵大演道,“你既知道他们的来历,怎么还敢动手!就不怕叛军兵临城下,把南陵城夷为平地吗?”
路上赶得太急,到达十里坡时还能紧跟上来不掉队的,就只剩三千余人了。
他还是有周旋余地的。
但就这三千人,最终成为逆转局势的关键。
赵大演见她果然清楚,心下稍定——既然知道这些,这少女必然不是寻常商旅。她击杀叛军使者的行为,也必然不是简单的报私仇而已。恐怕与被她袭杀的这一行人一样,她也是为招徕何家庄而来。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主子不同罢了。
向营中诸将说明状况后,将领们心中仅存的疑虑也消失了。
如意转了转手中匕首,了不在意,“逆贼李斛手下的使者。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规劝你们依附叛将孔蔡——是也不是?”
这一战李斛的主力被消灭殆尽,乾坤已定。就算让李斛侥幸走脱,众人心中也久违的感到轻松。
赵大演怒道,“你还有心做买卖,你可知你适才杀的是什么人?”
萧怀朔吩咐犒军,诸将领各自回营准备。这帅营之中,一时便只剩下他们姐弟二人。
那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如先前所说,报私仇而已,同何家庄无关。”又道,“如今碍眼之辈已除,也是时候该说正事了——我要同何家庄做一笔大买卖。”
战胜的兴奋还没有散去,他们一时竟没有久别之感。只如往常般轻快的交流着别离之后各自的状况。
赵大演不由深叹一声,随即恼怒的望向那少女,“阁下这是何意!”
——当然是如意说的更多。
何家庄同叛军结盟、左右逢源之路,已然被斩断了。
萧怀朔只凝望着她,噙着笑安静听着如意用家常的话,将刚刚在众人面前陈说过的事再度铺陈一遍。
何况拿下这些人又如何?叛军使者几乎全军覆没,当此情形,就算他对孔蔡说是有外人作乱,又能解释得清吗?
只在最后点评,“阿姐忽然出现时,我还以为是神兵天降。”
然而这五个人神勇无畏的表现却令赵大演等人心有余悸。此刻他们相去不远,且李兑居高临下,持弓俯瞰,纵然他们能凭借人多势众拿下这些人,自己怕也难免要血溅五步。
如意觉着很受用,“来之前其实给你送过信的,不过我走的恐怕比信更快些吧——你不是自诩聪明吗,竟没料到我可能会来?”
只要一声令下,将这作乱的五人拿下,何家庄就能重新控制场面。
萧怀朔眸光柔软,里面只映着她的身影。大战之后疲乏的身体微微发着热,令他头脑有些迷醉,但这感觉却又恰到好处。这种时候见到如意,原本就有如在梦中。他便只轻轻一笑,道,“也不是完全想不到……”
赵大演看了如意一眼,见她面色平淡,仿佛理所当然,心下不由暗生惧意。
“……”
何家庄四下人瞬间面色煞白——这些人大都是当兵出身,和庄上世代务农的佃户不同,他们很清楚瞄准脖颈需要怎样的神射和自负。便是对着靶子,要射中靶心都需要很大的运气,何况目标在飞驰的马背上,射中缩在领子后那方寸之间?这人却是说中就中了。而要洞穿人的颈骨,又得是怎样的神力。
“但怎么想,都觉着你会先去帮徐仪。”
那人心有余悸的比了比脖子,道,“……穿透了,活不了。”
如意脸上不由涨红,却还是认真反驳道,“当然是先帮你。表哥那边……”虽说宣城到建康和姑孰远近仿佛。但徐仪是主动出击,进退自主。何况叛军的主力被李斛拉到姑孰同萧怀朔对峙,建康城中并无强敌。自然是萧怀朔这边更令人担忧。
赵大演等人心中惊悸。待到前去验看的人回来,即刻便问,“活着没?射中了哪里?”
她话尚未说完,已被萧怀朔抱了满怀。
李兑道,“留这么多活口作甚?我瞄准的是颈子,想来他活不了了。”
萧怀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如意闭目平复心神。随即抬头问李兑,“留活口了没?”
人必得经生历死,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发而中,四下寂然。
在十里坡上,最危急的时刻他也曾一度想到死亡,想这就是自己的极限吗?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沉淀下来的令他耿耿于怀的,却只有这么一个——“还什么都没告诉她”。
只听尖锐的破空声当头响起,白得晃眼的土路上远远奔驰着的那匹黑马猛的一矮,摔到在地上。
他喜欢如意。并且他们都不必为此感到背德和负疚,因为她的身世本身就是一个大骗局,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障碍。可是他就要死去了,而她还对他的心意、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他死去之后一年最多两年,她就会从失去兄弟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会幸福美满的嫁给徐仪,生几个孩子。最初的时候她大概还记得要祭祀他,但随着年龄渐长,她身旁的人会越来越多。他这个死掉的人在她心里占据的分量将会越来越轻,最终被彻底遗忘在角落……
李兑大步上前,飞快翻上了议事堂旁边的瞭望台上,拾起了台上长弓。
让人怎么甘心?
如意这才对李兑施了个颜色。
萧怀朔将她按在怀里。
赵大演急道,“打马腿,拦下他,快拦下他!”后来竟喊,“弓手呢?”
那种柔软很陌生,却又很令人安心。就连她慌乱恼怒的挣扎,和虚张声势的呵斥也能让他感到快活。人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从连续几个月的随时刀口捐命的压力下解脱后,真是格外容易放纵也格外容易取悦。
议事堂前这条土路纵穿何家庄,是村中主道,一马平川,直通南北。眨眼间那人竟就要出庄子了。
“让我抱一会儿……”他轻声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马上之人挥鞭催马,逃得急切,两侧行人哪里敢拦,纷纷避让。
如意的抗拒就这么轻易的被瓦解了。
忙喝道,“快拦下他!”
原本用力意图推开他的双手松懈下来,片刻的停顿后,抬起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真让人走了,他们哪里还说得清?
如意的声音暖暖的,还像小的时候在雷鸣声中哄他入睡时一样,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想要支撑一切的温柔,“已经没事了……”
赵大演见地上人呻吟哀嚎,狠话不绝,又见唯一还能听他解释的活口竟二话不说就要逃,立刻便明白那少女言下之意。
萧怀朔轻轻的笑起来,笑声闷闷的回响在胸膛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连句狠话都不说,打眼瞟见大杨树下栓了匹马,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刀劈断缰绳,上马便逃。
于是如意又恼火起来,“没事就快放开吧。这么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要人哄,你羞也不羞?”
——议事堂前五个叛军使者,已被斩杀了两个,重伤一个。她一言落下,李兑刚把第四个人劈倒在地,那伤势显然也是走不了了。只有最后一个人,见李兑等人竟当真住手让开出路,哪里还敢恋战?
萧怀朔不由就想,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会害羞,还是会……
可惜她这话说得有些晚了。
身体的热度已然有些不可控制。
那少女似乎觉着好笑,却当真收刀入鞘,对赵大演道,“既然赵当家的这么说,那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一抬手,喝道,“都住手,放他们走吧。”
还是如意腹中饥响稍稍打断了他的遐思。
赵大演再一噎——这年头手刃杀父仇人,不但是民间推崇的义举,就连官家也极少追究。作为一介草莽,他认同这种道德观。但自己的利益却也不能不维护,“荒唐!何家庄不是让你报仇的地方,再不住手休怪我无情!”
他于是松开手,最后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道,“去吃些东西吧,我也要歇一歇了。”
那少女道,“毁家杀父之仇。”
如意下意识向后躲开,依稀觉着今日他举止危险,令人抗拒。
赵大演问道,“你们有什么仇,非要致人死地?”
萧怀朔却什么都不解释,只依旧噙着笑看着她转身离开。
那少女却并未继续进逼,只道,“——眼下只是私人恩怨,足下不要插手的好。”
只在她即将走出帐子时,忽的又不放心的叫住她,“……营规森严,你不要胡乱走动。”
赵大演不由一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如意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话音才落,便听一女扮男装的缁衣少女淡然却又气势迫人的问道,“足下保护的是哪家官差?”
李斛逃脱后,萧怀朔只派水军一路沿途追击。大军驻扎休整,却并没有急于进发。萧怀朔甚至有精力亲自过问俘虏的处置情况。
赵大演这才回味过来,忙喝道,“快保护官差!”
如意隐约觉着,对于是否该尽快击杀李斛一事,萧怀朔或许另有打算。
何絾见他不动,竟以为这些人是赵大演安排的,痛心疾首道,“你疯了吗?!杀了他们岂不招致官军报复?何家庄区区之地,哪里挡得住李斛手下虎狼之师?!”
她心中难免疑惑,且她急于前往建康和徐仪汇合,这两日便有些急躁不安。
何况叛军派来的这几个使者都是狂妄无礼之人,赵大演心里也不乏教训他们的冲动,故而反应便有些慢。
顾景楼反倒能沉下气来,这一日傍晚驻扎后便提了钓篓出营,竟是打算垂钓去。
赵大演却也有些措手不及——何家庄不说固若金汤,好歹也有七八百士卒。若是被官军破城杀入腹地也就罢了,谁能料到区区三五人便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撒野?他是真的毫无准备。
如意巡营回来正撞见他偷闲,不由火冒三丈。顾景楼负剑提篓,见如意恼火,不由静立对视,寡言剑客的姿态,玉树临风的模样。英俊了大约三个弹指的功夫,忽的抱起鱼篓转身就跑。
何絾虽侥幸脱身,却早被下破了胆子,见眼前血肉横飞,只能一个劲儿往赵大演身后躲藏,捶胸顿足的一叠声质问,“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如意,“你给我站住!”
那少女却不恋战,仿佛早看透他的心思一般,一触即退。使者一击不中,何絾却已趁机脱逃。使者心知不能再退,只能紧追不舍,谁知侧面又有一剑劈来——却是有男人前来接应这少女。
顾景楼边跑边还不忘放嘲讽,“傻子才站住呢!”
却是一个窈窕曼妙的少女向他发难,使者心绪稍定,心想先擒杀这女子再质问何絾和赵大演也不晚。他有心杀鸡儆猴,便先丢开何絾,下了狠力直对着那少女面门一拳轰去。
如意:……
不知是谁掷了刀鞘过来,正打在叛军使者的手上。使者才吃痛松手,便见有白刃迎面刺来。
江南孟夏草木繁茂,倒是便于他施展轻功腾挪跳跃。只一眨眼顾景楼就消失在草木深处,只留一串嚣张的笑声回荡在林荫之间。
何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哪里应对得来这样的场面,忙问赵大演,“这是怎么回事!”
如意本来只是烦躁,这一来简直被他气的脑仁疼——自从她开始带兵,顾景楼就仿佛吃准了她的脾性,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放纵随性。好好的州牧公子,撒欢撒的跟个终于有人管了的小流氓似的。
——他仍未弄清局面,不知是否是何家庄设下的陷阱,看似逼问何絾,其实也是变相挟持住他做人质。
如意对上他,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容易炸毛了。
事发突然,叛军使者和何家庄的人都毫无准备。叛军使者已揪住何絾质问,“足下这是何意?”
便吩咐赵大演先行回营,自己则挥鞭策马,向着顾景楼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话音未落,已被一刀斩杀,血溅堂前。
她怒气冲冲的追过去时,顾景楼早踞坐在溪边裸石上,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两个外来客匆忙应战,一人试图回头提醒屋里,却见里头已交谈完毕,自己这边三个人正在何絾和赵大演的陪伴下自堂上走出。忙喊道,“小心,此间有诈!”
如意翻身下马,见水中鱼钩微动,分明是真有鱼儿上钩,便随手一枚石子打过去。
李兑却比他更快发难,手中宿铁刀猛的出鞘,直劈而去。
那鱼儿受惊逃离,顾景楼匆忙收杆,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便无奈的回身向着如意,控诉,“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小气!”
两个外来客互相对视一眼,手已按上刀柄。
如意:……
李兑道,“原本如此,但眼下还有旁的事要先处置。”
此刻她出了气,倒能静心下来。眼睛一眨,淡定道,“先撩者贱。”
他上前意欲阻拦,便见一个阔脸的高大汉子上前一步——他认出此人是常到庄子上收货做买卖的生意人,名叫李兑。虽生得凶恶,然而脾性温和风趣,在庄上人缘极好。早几日前他就听说李兑有大买卖要来同庄上当家的商议,不由就松懈下来,问道,“李大哥,来找我们赵当家的?”
顾景楼噎了一噎,无奈的收钩,重新挂饵,道,“不就是出来钓个鱼吗?我就是个客卿,帮你镇场子搞刺杀的。又不带兵,说话又没分量。大战之后出来钓个鱼放松放松,很大的罪过吗?”
他虽因心烦戒备得不是那么用心,但也不至于五个大活人靠近了还没察觉到——他记得很清楚,先前看时,就只有一个一眼就看出是女扮男装的行人往这边来。因那女子美貌过人,他还多看了几眼。谁知一时不察,竟有这么多人靠近了。
如意道,“你是在发牢骚?”
士兵也不由望过去,便见一行五人出现在议事堂前。
顾景楼挂好饵,再度将鱼竿抛入水中,眯起眼睛轻轻一笑。他生得带些邪气,这一笑间别有种桀敖不驯的意味,“三天前说这话,是。这会儿嘛……”他扭头看向如意,“这会儿,单纯就是坐看人生百态,有些怀念当初的逍遥自在罢了。”
他正心烦,忽觉得两个外来客安静下来,浓眉之下深陷入眼窝的眼睛不知不觉凝起神来,戒备的望向庄子中央那条土路。
如意不由心有触动,一时无言。
他是当日随赵大演从采石渡回来的青壮之一,家中世代为何家佃农。辛苦终年食不果腹,姐妹悉数沦落为奴,这种憋屈日子他过够了。叛主后才翻身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甘心走回头路?只等赵大演一声令下,他即刻就砍了这些外来客。
顾景楼专心看着水中浮漂,口中却没停,“赵大演没跟你一起来?”
卫兵心烦的拨弄着刀柄,眼角余光在那聒噪的外来客脖子上扫来扫去。
如意道,“我让他先回去了。”
今日来客共七人,三人进屋去同何絾、赵大演说事,剩下四个人——两个在这里同他们套近乎,打探村里的事,另外两个说要去喂马,也不知道喂到哪里去了。
顾景楼点头,道,“想也是——没顺便让他替你去向临川王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只身离营?”
不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大不了再度落草为寇。天下之大,岂无男儿立身之地?因此今日何缯的手令到了,他们反而破罐子破摔起来。对着这些鹰视狼顾的外来客,也就没什么好声气、好脸色了。
如意心中烦躁感再度升起,她只不言不语。
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庄子上的住户大都是何家的部曲和佃农,按说何缯有令,他们不敢不遵。但今日庄上青壮却几乎都是采石渡上的逃兵,当日何缯被俘,他们不甘心受叛贼驱使,便在赵大演的谋划下啸营哗变,趁乱逃到鸠兹一带,夺取了何家庄。说来他们都是叛主之辈,今日叛军执掌天下、何缯东山再起,他们心里焉不惴惴?
顾景楼道,“知道什么是肉包子打狗吗?”
这帮外来客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
如意依旧不说话——赵大演正苦于没有机会向萧怀朔投诚,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自己也并不感到奇怪,她甚至都没有什么被背叛的感觉——毕竟她是个女人,如无意外,她不会有执掌权柄的机会。她许诺给赵大演的荣华富贵,最终还是要由萧怀朔来支付。
炽白的日光映在土路上,白杨树下浓荫缩成一团。天气燥热。议事堂前值守的士兵瞟一眼蹲在树荫下躲日头的闲人,心中不由怨气丛生,看向对面外来客的目光就没那么耐心友善了。
她天生没什么权力欲。若是在过去,她早就将手中兵力悉数移交给萧怀朔了。
何家庄议事堂。
为什么没有立刻交出去?这理由如意自己也不是不清楚。
顾景楼嗤之以鼻。如意便道,“那么,就动手吧。”
因为禁区已然被突破了。她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将兵力移交给萧怀朔,这支兵是她一手招募、一手练出来,一手订立规矩约束住,又一路带着打胜仗的。如果她能带好了,为什么一定要交给萧怀朔?
她舒了口气,对顾景楼道,“嗯——适才见到的那两个人,功夫比你如何?”
为什么她就一定不能执掌权柄?
她迟疑的不是这些——但顾景楼的话,确实也令她拿定了主意。
而将权柄交还给萧怀朔之后,她该去做些什么?
如意当然没打算用道义、忠信这种空话说服人——她毕竟是个商人,比起说服她更擅长买卖。
——她并没有忘记,就在不久之前,在萧怀朔的谋士们眼中,她最理所当然的用处还是拿来联姻。
顾景楼坦率道,“左右逢源,相机行事。”顿了顿,又道,“越在乱世,越是人心惟危。长久的生死存亡面前,谁都会变得诡诈圆滑起来。我阿爹那种……也就罢了,你可别指望能用道义、忠信说服什么小人物。”
并且对象就是眼前这个人。
但他和如意之间也有微妙的默契——一旦他再度开口骗她,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再没有修复的可能了。
顾景楼道,“你知道赵大演正在给二殿下暗送秋波吧。他可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就半点都不恼火?”
明知他不是什么端方君子,却每每拿这些考验人良心的问题要他选,顾景楼对如意是真有些无可奈何。
如意憋闷片刻,道,“……原本就要引荐给他的。”
如意却有些犹豫,问道,“若你是何家庄的管事,李斛和我先后前来游说,你会怎么办?”
顾景楼想起前一日的事,不由就感慨万千,啧啧道,“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民宿里的农妇并未察觉到少了俩人,顾景楼却留意到了。他便趁着如意出门打水洗手时跟上去,戳了戳她,“李斛的人肯定是来游说的,你不去阻拦?”如意只派两人出去,显然只是望风而已。
如意忍不住刺回去,“莫非你就很有意思?”
如意却也并不废话,只打了个手势,商队里便有两人悄悄离开。
顾景楼面不改色,道,“我也挺没意思的。”两个人一坐一站,一钓一看,一时都无人发声。
顾景楼虽不明白这些干系,却满怀了看热闹的心。他待要看看如意究竟想怎么处置这件事,便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饶有兴致的等她吩咐。
半晌后,顾景楼终于说道,“我还没告诉过你,那一年我去江北,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是打探消息,而是去找我的生母。”他说,“她是个胡人。”
李兑会意,很快便同前头领路的人打好了招呼,借口想要洗一洗身上浮尘,借用了一处民宿“歇脚”。
如意心事重重,随口问道,“找到她了?”
如意明白个中微妙,便道,“你对他们说,我想先歇歇脚,一会儿再去谈生意。”
“找到了。”顾景楼道,“她一见我就认出来了——”他自嘲道,“要不是她说,我都不知道我同我阿爹有这么像。”
这些内幕李兑早打探出来,告诉了如意。
如意心想这就太谦虚了——顾景楼那通身的气派,说是顾淮的儿子,就没人会不信的。
——何邺是何家老仆,一直替何缯打理何家庄。去年何缯被俘,采石渡的溃兵退居此地。这些青壮士兵有不少人都出身何家庄,他们不满何邺处处管束压制,便拥戴着何缯的一个族侄从何邺手中夺了权。如今村中族长就是这个族侄,名叫何絾,实际管事的则是那些青壮士兵的头领,名叫赵大演。
顾景楼道,“她很早之前就被逐走了,我阿爹安排了保母照料我,但那保母被萧氏买通了。”
李兑却道,“像是何邺的住处。”
如意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顾景楼的嫡母、顾淮的发妻是前朝宗室之女,也姓萧的。
——自二月里如意便专门派人来何家庄走动,先是贩卖食盐、药材一类紧缺物资,后又来高价收购粮草、布帛,因生意做的大又肯让利与人,很快便和何家庄里管事的族老们搭上关系。这一次她借口有大买卖要做,亲自来何家庄见村里族长,已是打点好了的。他们此行所去的方向正是族里的议事堂。若李斛手下的人是来劝降、拉拢何家庄,显然应当和他们去同一个方向。
顾景楼道,“我小的时候,身旁人都说我不是我阿爹亲生的。我阿爹的性格不说你也知道,对家务事从来都很散漫。他大概也听过这个流言,却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如意却并未被他带动情绪,她只问李兑,“他们是在往哪里去?”
“那个时候我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都比我更光鲜亮丽,每一个都比我爹疼娘爱。萧氏杀我,被阿爹撞破的时候,他们扑上去抱着阿爹的腿求情,说,您为了一个儿子,要让五个儿子都没有母亲吗?他们受不了没有娘,却觉得我理所当然就该爹不疼娘不爱,死了也活该,是不是很坏?”
顾景楼道,“看到那个矬子了吗?那是李斛手下的人,我在江北时曾见过他。”他唇角勾起,目光已然兴奋起来,惟恐天下不乱,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如意顿了顿,没有说话。
如意瞥了一眼,见一行三个人从他们侧前方走过,走在最前头的一个村夫打扮,正在给后边两人带路。而后头两个人,其中一个在和那带路的村夫说话,另一个生得矮壮多疑,正打量着四周。
顾景楼道,“可是这句话打动了阿爹,阿爹认可了。”顾景楼说,“那个时候我就想,大概我真的不是阿爹亲生的,他也觉着我比他其他的孩子低贱些。”
顾景楼不动声色换到如意的另一侧,低声道,“不必打听了,是李斛的人——”他抬手一指,如意下意识要循着望过去,他便拉了如意一下,提醒她,“别盯着,用眼角看。”
这句话几乎立刻就将如意幼时的记忆唤醒了——“我比我的姐妹们低贱些。”小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的想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得不到她阿爹的赞赏,永远得不到公正的评判。她蹲在花园亭子背后逗弄流浪的黑猫,亭子那侧宫女们碎碎的说着闲话,“舞阳公主是个野种。”
如意也拉住李兑,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李兑虽不动声色,但周身气场也立刻凛然。他一眼扫去,随即对如意点头——显然肯定了她的猜疑。如意咬着指甲略一沉吟,立刻便回身对顾景楼道,“一会儿我和二舵主去‘做生意’,你悄悄的去打听一下,村里来了些什么人。”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生母,向她求证。结果略有些令人失望——我确实是我阿爹亲生的。但因为我是庶子,生母是个胡女,所以天生就比他的嫡子们卑贱些。”
顾景楼心下便一凛,目光飞快的望向四周,去打量街上行人。
顾景楼忽的笑起来,“你也常有这种疑惑吧。先皇那种脾气,我可不信他能对你一视同仁。”他说,“我们俩很像。”
这些马必然不是村子里自养的,而是自外而来——村子里除他们之外,还有旁的外来人。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又说。
虽如此,却也下意识去看四周的马,便见路边一处横木上并排栓了六七匹马。那横木前有食槽,食槽里满是潮湿的荻草——他留了心,不由细细去打量那些马。那些马都膘壮矫健,且颈下与腹侧并无磨损,显然并不是用于拉车的劣马。但用于骑乘的马需得善加喂养,否则体质下降极快。沾水的荻草不但喂不好马,反而还容易让马腹泻。
说像的也是他,说不一样的也是他,这个人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顾景楼还在恼火呢,随口道,“修了这么高的城墙,多养几匹马算什么?”
但如意确实听懂了——关于他们究竟哪里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她察觉到异样,忽然便靠过来,貌似闲谈的压低声音问道,“你有没有觉着,这里马太多了些?”
“我无法认可你的做法,估计你也很难认可我。”顾景楼道,“我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所以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
顾景楼兀自郁闷着,如意却似乎压根就没意识到她的情绪。
如意:……混蛋怎么说的好像她被始乱终弃了一样!
顾景楼想了想,略有些郁闷——不论如意当初对他的善意是因为慧眼识英雄还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就此刻的结果而言,好像确实没区别。但她就不会委婉点,说点动听的吗?这么直接,就不怕他得知真相后撂挑子不干了?
“莫非我们还有过什么约定不成?”
如意随口道,“有区别吗?”
“啊,上钩了,上钩了!”顾景楼忽就拽着鱼竿叫起来,理所当然的避开了她的反讽。
顾景楼顿了一顿,有些纠结,“……头一次见面时,你帮我付账是因为慧眼识英雄,还是——”
这一次如意没有打扰他,任由他顺利将鱼提上来。
如意淡定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但他捏住鱼身,将鱼钩解下来,叹道,“真肥。”却并未往鱼篓里放,而是随手又抛回河里去。
“他劫你的镖,你还和他们做生意?”
如意无语,“这是什么玩法?”
李兑在前头打点着,如意只随从和顾景楼一道般安静的跟在后头,貌似无意的打量着四周。听顾景楼这么说,便道,“做生意而已。”
顾景楼随口道,“这鱼不能吃。”他兀自挂饵,自言自语一般,“万一从鱼腹了吃出头发、指甲,你吐还是不吐。”
一行人几无阻碍的进了村子,顾景楼见四处都有人同李兑搭话,便低声对如意道,“看起来很熟嘛。”
如意脑中霎时又是战场上横斜的尸首。十里坡在河的上游,正是上游无数的尸首滋养出河中远比往年肥美兴旺的鱼群。
如意和顾景楼同时一竖大拇指,大胡子便哈哈的笑起来。
这一年来她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忽的有些无法忍受,不由移开了目光。
“二丈八。宽也有四丈三,”大胡子得意的炫耀,“比南陵城的城墙都不差什么。早些年有匪兵要劫村,打了四天都没打进来。”
顾景楼再度将鱼钩抛到河里,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扭头道,“对了,还没问你,急着把我抓回去到底有什么事。”
“高。”如意和顾景楼真心实意的点头,又同时一扭头,问,“这得多高啊?”
如意噎了一噎,道,“……也没什么事。”
如意和顾景楼不由抬头仰望,旁边守门的大胡子正和李兑说话,望见他们便笑道,“够高吧?”
“那就和我一起钓会儿鱼吧。”顾景楼懒洋洋的抱住脑袋,往身后石头上一靠,道,“横竖就算回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如意一行人在坞壁门前翻身下马。
如意又有些烦躁,道,“仗还没打完,怎么会没事干?”
后来如意的调查,也更印证了此事。
顾景楼眯着眼睛,轻松闲适,“已经打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需要在战场上解决的事了。”
鸠兹一带方圆几十里就只这一个村庄。南陵府说找不到水贼的寨子时,如意就已意识到他们未必是真的找不到,只不过要动一个田庄远比剿灭一群水贼麻烦得多罢了——田庄本身的武装倒也罢了,但田庄的背后往往有一个在本府盘根错节乃至于呼风唤雨的大姓,说不定负责剿匪的官吏本身就和此姓有亲。因此,既然水贼们已消停了,当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意道,“怎么说?”
坞堡多见于北方,但其实在南方也并不少有——武装起来的田庄是乱世的必然结果。
顾景楼道,“徐仪已经打到建康了,临川王更是把李斛本人杀得精锐尽丧、丢盔弃甲。就算放李斛回到建康,又能怎么样?”
这是一个村子,也是一个坞堡。
李斛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这一点如意当然知道。
田地的中央可望见隆起的坞壁,它拱卫的村落犹如海中一座小而坚固的岛屿,那“岛”中四角的高台上俱都有人在瞭望,坞壁上有农民穿着简陋的甲胄在巡逻。
“天子——”如意顿了顿,终究没想出旁的称呼,“天子还在建康,不能再落入李斛的手里。”
他们沿路前行,渐渐的道路开阔起来。随着水泊和水草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田地出现在视野中。时近晌午,田中尚有人劳作——麦子扬花抽穗的时候,最少不得灌溉。
“那么该落到谁的手上?”顾景楼斜眼觑她。
如意只笑而不语。
如意又噎了一噎。她私心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兄弟和解,可是她尚没天真到这种地步。对维摩而言,被二郎解救只会觉着生不如死。对二郎来说,纵使维摩身居宝座,他也很难甘心对维摩低头。
他心下略感不爽,道,“那就给你镇镇场子吧。”
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她竟没趁机调侃他可以逃走。顾景楼不觉便挺了挺胸,也跟着抿唇一笑。片刻后又觉着哪里不对头——他才是师兄!他才是男人!他才有功业啊!就算是报恩也罢,总之绝对不该是这种小跟班的感觉!
顾景楼道,“徐仪也在建康,他至少不会让李斛把天子掳走。所以就算李斛回到建康又怎么样?”
如意哈哈的笑起来,道,“那你就只好努力想想怎么帮着我用嘴皮子完成目标了。”
“……他会称帝。”如意说——她想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见过他,”时至今日李斛当日的嘴脸依旧清晰如昨,这一次战败必然不会让他消沉待死,越是大势已去他便越会丧心病狂,而如今唯一能承受他的怒火和报复的人,就只有维摩了。她张了张口,“……他会杀了维摩,然后称帝。”
顾景楼,“我没吹牛,但你也别拿我当神仙啊!”他比了个射箭的手势,“再俊的功夫也一样乱刀砍死、乱箭射死!没听过双拳难敌四手吗?”
顾景楼又眯起了眼睛,他后仰着,看着渐渐亮起暮星的天空,“真巧,我也见过李斛。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你不觉着,对临川王而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跑呗。”如意道,“若跑不掉,就只好请你于千军之中取贼首了——你的功夫总不会是吹出来的吧?”
如意久久不做声。
“试不成怎么办?”
顾景楼便说,“你看,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
如意道,“不知道,但总得一试。”
天渐渐的黑了,林中虫鸣,萤火虫在水滨飞舞。顾景楼拉了斗笠遮着脸,钓竿随意的摆在一边。
顾景楼沉思片刻,道,“你当真要去?若你先前所说属实,那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鸠兹的水贼和他们同气连枝……你真觉着他们会听你废话?”
如意终于站起身来,踩了脚蹬子上马。
如意道,“这片荒泽南北六十里,东西二十里。只中间有一片方圆不足五六里的土地被开垦作田庄,有百姓聚居。其余地方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她抬鞭一指,“水草。那田庄唤作何家庄,是从西、北两边到南陵的最近的通道。”
马嘶声起的时候,顾景楼忽的叫道,“如意。”这是他头一次直呼她的名讳。
顾景楼生性警戒,一路不由四望。终于忍不住对如意道,“此地若要设伏,简直防不胜防。若在秋冬,或者还能一把火烧干净了。如今水草丰茂的时候,还真是无可破解。”
如意勒住马回过头来。
天地苍茫,不知前路。
顾景楼捏着斗笠,依旧闲适的半躺着,仿佛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并没那么善良、那么讲道理。不是说只要你心安理得,俯仰无愧,旁人就会认可你、善待你。你得握住权力,学会保护自己。当然,如果你基本上无欲无求,随便旁人怎么摆布你你都很容易安适、满足,那就当我没说吧。”
绕过一道青山,走不多远,便是茫茫芦苇荡。河滩、洲渚和湖泊尽都淹没在芦苇、荻草之间,只偶尔过一道山坡,能自那坡顶望见芦苇之间的碧水。那水中斑鸠杂居,不知何处传来动静,鸠鸟便成群在水草中飞起,不多时复又隐没在水草中。
如意道,“无论世道如何,人都得守住本心。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要改变以往的处境,填补内心的不足,更是人之常情。可要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理人伦,万人生死,终究会为世人唾弃。为天下人唾弃却最终能得其所哉的人,我遍读诗书,从未见过。”
南陵,鸠兹。
他们片刻对望,随即各自了然一笑。
何满舵只觉得脊背冰凉——南陵的城池和守军当真能抗拒如此多的军队吗?
这最后的互相忠告,他们确实都听懂了。
若再算上这些……恐怕攻打南陵的军队,便要上万了。
顾景楼再度用斗笠遮面,如意转身,策马离开。
这些人看似不多,可既然他们选择在鸠兹安营扎寨,还能不被官军察觉,想必早已和当地百姓盘根错节——也许这些人本就是鸠兹出身。何缯确实曾是南陵一带的地主豪强。
从幽暗的林子里出来,便是一片开阔低矮的草地。
……南陵所需要面临的敌军也许并非只有孔蔡那五千人,还有盘踞在鸠兹的何缯旧部!
不知何时月亮已升起来,银色的辉光洒落下来。草地上只一条走兽和猎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这端通往山林,那端延伸向远方。萧怀朔就从那小道上来。
何满舵几番思忖,脑中忽就一响。他明白萧怀朔何以要提起何缯了——鸠兹一带活跃的水贼就是当日采石渡上溃败的散兵,那些人曾都是何缯的麾下。
望见如意他便停马,静静的等在哪里。月色下矫健骏马白衣少年,鲜明如画。如意抬眼望见,便已认出。
他手指几乎掐入掌心,面上却无动于衷。片刻后便只留背影给何满舵。
她便驱马上前,问道,“营中没事吗,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便清空思绪,只全力关注眼下之事,道,“召集诸将到我帐中议事——”
萧怀朔一笑,道,“偷闲散心罢了。”他的目光扫向林中,幽深平静,“找到顾景楼了?”
——心中所忧虑之事果然发生,他又何尝不动摇?可是,他不能回救。他没有能两全的办法,他亦没有舍弃天下去保护如意周全的觉悟。如果注定必要舍弃一边,他所能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呼之欲出,又何必胡思乱想,陡然动摇心智?
如意道,“找着了,在里头钓鱼呢。”
萧怀朔便道,“我知道你心中所向,但这也是舞阳公主的决意。”
萧怀朔道,“偷闲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事事管着他。”又拨马回程,和如意并辔而行,闲话道,“何况说起来,名分上他也是你我的姐夫——阿爹将三姐许配给他的事,他可曾和你提过?”
何满舵迟疑不决,未能作答。
如意淡然道,“说过了。”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南陵城池坚固,区区五千人马不成威胁。眼下最要紧的是趁势击败李斛,进逼建康。只要能夺下建康,孔蔡自然归降。不必担忧。”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总之,看在三姐的脸面上,姑且随他去吧。”
何满舵不解萧怀朔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只能点头道,“是。”他更关心的却是如意,“孔蔡此去的目的,想来必是南陵。南陵守备薄弱,是否该……”
如意道,“嗯。”
何缯本就是维摩的人,李斛将维摩扶持为皇帝之后,何缯便也暧昧不明的成了李斛的人。
他们折返回营地。月色下,如意一路上垂首默然不语。萧怀朔不时扭头看她的脸色,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有心事?”
当日李斛要南下的消息传来,维摩命何缯前往采石渡戍守。可惜何缯军队未至,李斛便已渡过长江夺下了采石渡。何缯手下军队自投罗网,不成章法的抵抗之后,士卒离散,何缯本人则被俘虏。
如意茫然的看了萧怀朔一会儿,她几乎要脱口说出——她在想维摩,想他们的大哥哥。但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话咽下去,只道,“我在想,我们眼下的行进速度,恐怕是追不上李斛的吧。”
萧怀朔扶住城墙,静静的沉思,道,“何缯还在李斛手中。”
萧怀朔道,“嗯。大战之后将士疲敝,还需要些时日修整。总不能驱赶疲兵连番作战。何况……”他沉思片刻,道,“连番败仗之后,李斛手下也该离心背德了。这会儿就该稳稳的等着他们各自滋生心思、图谋出路。也并不是非要尽快追上李斛,才能铲除他。”
何满舵道,“是。尚未探明李斛的军令,但想来……”
他自幼就比旁人更懂局势和人心,数言点破,倒是令如意醒了一醒——囤兵却不急攻,原来也有这样的用意。
萧怀朔停住脚步,道,“宣城?”
可是顾景楼说的也并不错——纵使没有这样的缘由,二郎也不会顾虑维摩的性命。
萧怀朔自城楼上走下,何满舵便迎上前来,道,“李斛派孔蔡率五千人,往宣城的方向去了。”
这其实不能责怪二郎。就如顾景楼所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维摩给李斛做傀儡皇帝时,想必也不曾顾虑过二郎还在外拼力奋战。眼下看似是二郎无情,但他奋战至今也是几番出生入死,他同样没有顾惜过自己的性命。
姑孰城。
在他们兄弟之间,这便是世事该有的模样,她不能过于怜悯弱小,偏袒维摩。
萧怀朔有龙神护体、命不该绝的流言已传遍了整个营地。士兵们不敢公开议论,然而私底下议论纷纷,军心散乱动摇。
但她知道,她心底并不认可这所谓的“该有的模样”。
待李斛睡足酒醒,才忽的明白过来。然而此刻懊悔已然来不及。
她说,“原来如此。”
李斛暴怒而已,一斩斩破营帐,怒吼道,“把这些妖言惑众的畜生拉出去砍了!”
她微微垂着头,秀美的脖颈宛若天鹅,简单束起的发辫柔顺的伏在肩头。她自幼就同男孩一起教养、一道读书,长大后组建商队乃至于军队,可从头到尾她都没染上什么男子气概,外貌气质从来都是秀美温柔的。
不知是谁又说,“也不一定是妖术。我听说,那些皇子皇孙都是天上星宿托生,有龙神保佑……若还没到败的时候,有人敢犯上作乱,就会惹怒龙神……”
但内心的强韧与固执,也是一以贯之的。萧怀朔早已无数次的领教过。
营中一时静默下来。
她说,“既然如此,想来营中也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了。”她便抬眼望向萧怀朔,清澈的瞳子里没有一丝犹豫,分明是去意已决,她说,“我想去建康,和表哥汇合。”
“听说在牛首山上,萧懋德带了大军去抓他,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间半个牛首山坍下来,把萧懋德的大军生生活埋了。后来他走到江宁,萧懋德的手下又追过去,眼看不行了,横溪上忽然有黄龙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把追兵连人带马一并生吞了下去……”
萧怀朔的手不由握紧了,“到底还是要去找表哥吗?”
李斛拐过木栅,便听有人迟疑道,“你说……那个二皇子是不是真会妖术?”
如意面上略有些发烫,却并没有回避掩饰,坦然道,“嗯。”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她和徐仪之间一开始就有长辈的默许,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而然走到两情相许的地步,又骤然遭遇生死别离。身旁人都看得清。早在去年她就已对二郎说过,若徐仪活着她就找到他,若他死了她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无需在此刻反倒扭捏掩饰起来。
他是临时起意,士兵们不知他来,便有夜深难眠之人沮丧的说着闲话。
她便说,“我和表哥……”这两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心境辗转反侧一言难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讷讷道,“已经太久没见了。早先虽彼此报过平安,可不见着他,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如今总算——”
李斛心情这才稍稍好转。传令分酒肉下去,又亲自往营中探视伤病。
二郎垂着眸子,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似笑似嘲,却又刻意平淡着,“这么久都等了,却等不得这几天吗?”
夜间独自饮酒消怒。喝过酒却也没忘了带上众将巡视营帐,查看营盘的守卫与戒备——他手下虽多屠城、劫掠之事,然而营规森严,纵然才经历惨败,营盘的守卫也依旧井井有条,并未因此松懈怠慢。
再疏朗的少女谈及私情也不免羞赧,被他这么一调侃,刻意搁置一旁的羞耻心霎时反弹。如意只觉得满脸滚烫。然而羞耻归羞耻,却也并无退缩。
李斛大败回营,见营中伤病疲卒或坐或倚枪,士气低迷悲观,不由羞恼至极。
二郎放缓了马步,渐渐落在后面,她恍若不觉。待二郎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她才乍然回神。
李斛麾下士兵士气低迷,且前度攻城死伤惨重,已不敢恋战。眼看着那些近战远不如他们的矮小南兵气焰嚣张的杀将上来。所幸这些人并未深追,只在岸上劫杀一波,便心满意足的收兵回船上去。
二郎唤她回头,同她对视着,却又是他先扭头望着天边明月,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一次舰船上南兵却并非放一波箭便走,竟明目张胆的乘小舟上岸,趁乱掩杀过来。
他淡淡的道,“也好,就去见一面吧。”
李斛正收兵,忽见江上舰船如乌云涌来,船上箭如飞蝗,漫天飞来。军中中箭无数,纷纷如惊兔般无头乱撞。
姑孰离建康已十分近了。但新近经历大战,路上到处都是拦路打劫的游兵散勇。如意一路招抚、剿灭过去,行进的也并不算快。
他在下属掩护下后撤时,不由再度抬头望向城楼。却见萧怀朔也正望向他,那目光如鹰隼,冷漠又锋锐。
——她去向萧怀朔辞行时,萧怀朔没有见她。
李斛怕萧怀朔趁乱掩杀上来,竟对此放任不制止。
大约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的缘故,萧怀朔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该在她心中排首位。乍然被半道出现的表哥给比下去,他心里难免吃味。因此格外容易因为徐仪而闹别扭,只是傲慢使然不会表露得太直白罢了。如意多少猜到他心里会不痛快。但她还是觉得,他这次的“别扭”闹得有些过分了。
李斛见死伤惨重,局面已难以控制,只能收兵。然而后方士兵们畏惧着火乱窜之人将火引来,竟向他们放箭。
不过,对于她的护卫,萧怀朔确实上了心。原班人马之外,又给她补上两千人。顾景楼才跟她扬言分道扬镳,就又被萧怀朔丢来当护卫——当然,顺路也是为了让他和琉璃汇合。
然而那少年并未同他对骂,只唤人来吩咐吩咐两声。片刻后城上守将便将烧的滚烫的黑油顺着云梯倾倒下去,士兵被烫得皮焦肉烂,哀嚎不止。城上扔了火把下去,火势自下而上迅速窜起。数十道云梯半数被毁,着火的士兵四下寻找水源,落河者无数。更多士兵怕被火油波及,争相后逃,彼此践踏。
只是人数一多,行进自然又慢了半步。
李斛见那少年勃然变色,心下得意不已。
待到如意走到江宁时,建康城中便传来消息,徐仪收复了建康,但天子已然遇害。
这声音虽大半淹没在战场鼓噪声中,然而到底还是传入那少年耳中。
——李斛回到建康后,天下人都揣摩他也许会掳掠天子向北逃亡,不管是回汝南还是江东,总之必定会做最后的挣扎。
他当然不会在阵前赞赏敌人,眉眼一转,便令人向萧怀朔喊话,“吾儿,你老子在此,你阿母甘给我做妾,你为何忤逆不孝!”
但李斛的举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当日攻打台城时李斛也并非没和这少年打过照面,可这次相见却令他心中悚然一惊,一时竟生出了畏难之心。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开始绸缪称帝事宜,回建康后头一件事便是逼着天子写禅让诏书。
李斛不由抬头向城上望去,却见萧怀朔一身燕居便服坐在城头。那少年龙章凤姿,卓然不群,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身侧一人击鼓,另一人搁下长弓,似乎在惋惜适才不中。俱都从容有余。
没有人知道天子究竟如何应对,但两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天子重伤不治的消息。而这数天时间里,建康城中暗无天日,一切被怀疑还忠于天子的朝臣都惨遭杀戮。随着李斛的疑心病加重,朝臣人人朝不保夕,留在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
忽有一枚流矢飞来,李斛胯下马惊。他收着马缰“吁”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马安抚下来。
在穷途末路到来之际,李斛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
李斛调拨盾兵填上前去,三五个人同举一面盾,勉强扛住落石的冲击,艰难的向上。
就在天子遇害的消息传出后,徐仪开始攻城。
——萧怀朔达到姑孰不到两日,便将城墙加高到三丈四尺。这么高的城墙,云梯下搭着攻城车才能勉强攀上城头。然而爬不到云梯的一半,便被楼上巨石砸中。到处都是士兵摔下云梯,或是被落石杂伤时的惨叫声。不多时地上已满是鲜血尸首。
这一次台城之战,既没有苦战更没有巷战。李斛的倒行逆施使得城中内外人心如一,而李斛本人也似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他并没有积极的组织抵抗。台城北门被攻破的时候,他竟在接受“百官”朝贺——仿佛在跟徐仪比赛谁更快些一般。
台城一战其实才过去没多久,可也许是因为最终他将台城攻克了下来,也许是因为近来他过于顺风顺水了,总之在再次短兵相接之后,他才又记起自己早已见识过这少年守城的能耐。
但登基大典甫一结束,李斛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坐立不安、连基本的人数都凑不齐的“朝臣”,忽然就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鼓声躁鸣不止,士兵们将数十道云梯推上城墙,前赴后继的向上攀爬。喊杀声震天作响。李斛身披坚执锐,全副武装,亲自于城下督战。
而后,他脱去龙袍带上寥寥几名亲信,趁乱逃出了建康城。
姑孰。
——他并没有为自己新建立的王朝殉死,而是再一次选择逃亡。
如意一笑,道,“那便多谢了。”
但这个新“王朝”,确实夺走了维摩的性命。
顾景楼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恼,道,“我不是那么反复无常的人。既然说了要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当然就要和你共渡难关。”
维摩死于乱石之下。
如意挑了挑眉,只看着他笑。
他没有写也没有宣读禅让诏书,甚至李斛强迫他在写好的禅让书上加盖玉玺时,他都没有答应——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但同样,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认不认可这份诏书都没有用。李斛最终还是以受禅的名义登基称帝。
顾景楼反问道,“你说呢!”
而在早在维摩拒绝李斛的那天夜里,李斛便命人处决掉他。受命杀害维摩的人不敢令维摩看见他的面目,便将他绑到墙后,推倒墙将他压死。
她便吩咐人为她备马,道,“如你所说,前线想必是不会有援军来救的。我要协助南陵府守城,你有什么打算?”
徐仪攻进城中之后,到处寻找维摩。最终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刨开颓墙,在墙下找到了维摩的尸首。
顾景楼默然不语。
江南渥热潮湿的夏季,尸首腐烂难以辨认,但衣冠体态不会出错。近身侍奉维摩之人甚至维摩的发妻都辨认出来,这确实是他没错。寻到尸首之后,维摩的妻子哀痛不胜,便在他的尸首前触墙殉情了。
如意一笑,道,“到那时,南陵之围也就不救而解了,倒不必你特地回援。”
维摩本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据说也被李斛溺杀,却未曾寻到尸首。倒是两位小公主性命周全。
他想了想,终还是说道,“若建康城业已在望,当然不能为了区区南陵放弃大好局势。但等攻下建康之后,我一定会……”
不过在天下大势面前,这只是不值得追究的小细节罢了。
他目光不由又望向如意的手臂,那手肘微弯,不仔细看确实察觉不出异样来。但他见过给如意剜肉疗伤的大夫,知道她如何从鬼门关侥幸回来。若这会儿还当着如意的面说漂亮话,未免就太厚颜无耻了。
琉璃比如意早一天到达建康。
顾景楼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不由就顿了一顿——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他早已做出过一次选择,而那一次他选择养寇自重,放任李斛消耗台城。当然,那最终的结果并不在他的设计之中——至少他决然没打算让如意身陷敌手。
彼时徐仪正忙于整顿城中秩序,从叛军手中接收和整理文书。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直闯进去。
她只是忍不住就反问道,“若换成是你,会在此刻回兵来救南陵吗?”
徐仪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她大步上前,赤红着眼睛,抬手一巴掌便扇在徐仪脸上。
当然这种问题其实也挑拨不着如意。萧怀朔令她离开南陵时,她既然敢取笑他婆婆妈妈,当然就不会为萧怀朔不来救她而怨天尤人。她有自力更生的准备。
徐仪料想会有这么一巴掌,面色变都没变,反倒是拦不住琉璃只好追着她进来的张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他说得天真无邪,仿佛就只是临时起意考验人性罢了,丝毫不带挑拨之意。
琉璃的这一巴掌扇得比徐仪预想中要疼一些,牙齿磕上嘴角,血线当时便流下来。徐仪用拇指摸了一把,只觉得旁的不说,这几年来沭阳公主的手劲倒是大有长进了。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就眸中带笑道,“假设,只是假设而已——你猜若南陵局势危急,临川王会不会回兵来救你?”
但他也并未着恼,只平静的舒了口气望向琉璃,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未曾出迎,还望赎罪。”
顾景楼虽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
琉璃满眼都是泪水。
而守卫义兴的人是徐仪。
对上徐仪平静无愧的目光,她心中越发恨他无情无义。可是想到他几番濒死,遍体伤痕,这恨意便无以为继。
如意道,“是。但是他前后投入近三万军队,也依旧没能拿下义兴。”
徐仪并非无情无义,他以血肉之躯守卫身边的人。甚至建康沦陷时在人人都忙于外逃时他还不顾性命逆闯入城,将她和徐思救出去。他分明是智勇且仁义之人。他只是对她的嘱托不曾用心,对维摩的生死不曾记挂罢了。
顾景楼却不以为然,道,“李斛用八千人拿下台城,用两百人拿下广陵,用两千人便拿下宛陵。南徐州、南兖州一带城池,也无不是区区几百、千余人就攻陷了……”
她知道,站在徐仪的立场上,维摩救不得。可她还是抱着微渺的期待,希望徐仪能看在他们共同奋战的情分上,保下维摩的性命——她知道徐仪做得到。她愿穷尽一生回报此恩。
李斛不可能全力进攻南陵。否则一旦姑孰被攻破,萧怀朔舳舻而下进逼建康,可就弄巧成拙了。他势必不会蠢到用建康换南陵。
可是徐仪到底还是没有去做。他到底还是耐心的一直等到维摩身死敌手,才肯发兵攻城。
“三千?”如意也只知道约数罢了——且这三千人恐怕并非精锐士卒,“不过,李斛还要阻拒临川王,能分派出来的兵力也不会太多。且这次分兵押在‘偷袭’上,只要南陵准备妥当,便没什么可怕的。”
她怨不得徐仪,她该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随军进攻建康,没有凭自己的力量拼命去救维摩。她该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可是她亦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眼看着她兄嫂乃至襁褓中的侄儿惨死的冷酷无情。
顾景楼一点就通,问道,“南陵城里现在有多少兵?”
她心中悔恨交加,无数纠缠心事终化作一句,“徐仪,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做夜里噩梦吗?!”
李斛不擅长水战,最近几次交锋都败给萧怀朔,且短期内恐怕难以改观。他若想突破困境,势必得另想办法。而萧怀朔陈兵于姑孰,南陵势必兵力空虚。趁机分兵从陆路偷袭南陵,切断萧怀朔后方补给,迫使他回援,而后以逸待劳两面夹击——这正是兵法所说“围魏救赵”。
徐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眸中情绪一瞬间复杂难解,他说,“这两年来臣无一日不做噩梦。”他垂眸,对张贲道,“送殿下去休息吧。”
“恐怕他要偷袭的不是临川王,”如意道,“而是南陵。”
他到底没有就维摩一事解释半句话。
如意:……两军对阵大半个月了,这会儿深入敌阵大白天的玩背后偷袭?
张贲连拖带扶的将琉璃送出去。
如意抿唇沉思,顾景楼也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分兵迂回——难道他是想从背面偷袭临川王?”
待行得远了,眼见四处无人,才对琉璃道,“你又何必如此?”
——李斛分兵自姑孰向西南迂回,尚还不知目的。
他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悲伤——在天子和张贵妃死后,维摩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虽说礼法上她还有妙法和如意两个姐妹、萧怀朔这个弟弟,但既不同母,感情自然就淡薄许多。在琉璃心里,父母兄长和她即是一个完整的家。父母已丧,维摩这一死,便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信果然是从姑孰传来。
但是,谁的家人不是家人。这两年来他和徐仪辗转数千里,经历多少性命攸关的恶战。虽这想法听起来大逆不道,但这两年来他们杀人数万,救人数万,目睹数十万人生死,就如徐仪所说,几无一个夜晚不做噩梦的——比之这无数性命,若多死一个维摩就能消除之后种种变数,见死不救又算什么。
顾景楼便觉得有些没意思,道,“快看看是什么事吧。”
琉璃扶着墙,缓缓的滑坐下来,放声痛哭。
如意顿了顿,才道,“有。”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张贲知她难过,到底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毕竟琉璃肉心热血,不比他们这些从修罗上爬回来的铁石心肠。他只道,“他并没有坐视天子遇害,只是选了最稳妥的时机攻城。至于其余的事,不过是天意如此罢了。”
顾景楼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你们竟真有联络?”
琉璃一夜未曾安眠。
如意道,“信鸽飞不到东吴,且去得越远回得便越慢,到东吴还不如舟马稳妥。”她半接半抢,将信拿到手上展开。
天亮时张贲送信过来,“舞阳公主回来了,徐将军适才出城去迎了,你去不去?”
顾景楼自对面屋顶上跃下来,却依旧将信将疑,“真的?”
琉璃抱着膝盖靠床坐着,形容黯淡。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垂眸道,“他们相逢,必然有无数情衷要诉说,我去做什么。”
如意道,“这是从前线传回的消息。恐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快些给我。”
张贲顿了顿,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是去见一面吧。”她所能仰仗的父兄都已不在了,已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对如意居高临下。哪怕看徐思和萧怀朔的脸面,她也该稍稍放低一下姿态。
“鸿雁传情,这信鸽想必是从东吴而来了。”他笑问道,“天下离乱的时候,你们却还有闲情逸致万里传书,真是感情笃厚啊。”
琉璃静了静,仿佛也终于想明白了一般,一笑,道,“她不在意这些的……罢了,就去迎一迎吧。”
顾景楼翻手一看,果见鸽腿上绑了一枚小竹筒。他便将竹筒解下来,扬手将信鸽放飞。
她便起身更衣洗漱。
那白鸽显然训练良好,在他手中淡定的转着脑袋,也不扑腾挣扎。
她比徐仪去得晚,跟着张贲一路过西州城、出西篱门,眼看要到石头津,才远远的望见旗幡招展。她的小妹妹骏马戎装,率一众乌衣铁骑自西而来,分明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琉璃忽就觉得风吹入眼,泪水上涌的同时,她不由抬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是,总要输她一步。”
顾景楼低头略一寻思,见那鸟越发飞近——似乎正是要往这院子里来——便一跃而起,踏着护栏、屋檐,如鹞子般翻飞向上,一把将那白鸽握在了手中。他自空中落下,就蹲在那黑瓦的屋顶之上,漆黑的眼睛弯弯带笑望向如意,挥了挥手中猎物。
徐仪只带了三五随从,一身燕居便服,安静的等在坡上。
如意抬眼远望天际,顾景楼便也跟着追看过去。便见有飞鸟自天际飞近,如意目光追望着。那双素来淡定的眸子里竟也流露出期待了。
可如意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他。
外头天暖风情,春日明媚。暮春仲夏时节,满院子繁花谢尽,草木葱茏翠绿。
她示意大军停步,自己则策马上前。明明只相聚一射之地,可她几番加鞭,那马步总是不够快。
如意道,“是是是……”
待终于行到徐仪跟前,她不待马停便翻身下来。可奔跑到徐仪跟前时,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顾景楼还在追讨,“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吧……”
相见之前,满脑子只想着要与他相见。
故而如意的时间又有些不够用,便捉了顾景楼来帮忙——身为顾淮送来的人质,顾景楼因早先信用太差不能领兵,便成了整个城中最无所事事的人——但这货他居然还挑三拣四?
见了之后,却只是无言凝噎。
只是两军对阵,消耗巨大。前日都督府上主簿送信来,请如意协助督造羽箭。
——原本以为是生离死别,可他现在确实活着回到她的身边了。
到四月里,两军已有许多次交锋。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看,目下萧怀朔还没遭遇败绩,每战必有斩获。反倒是李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损失连连。虽都只是小败而已,尚还不至于影响战局。但也打破了李斛每战必克、难以战胜的神话,如今江东人说起李斛,已不再先带一股恐惧了。
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擦过那条横贯他右眼的疤痕,轻声问道,“能看见我吗?”
——三月下旬,萧怀朔亲自领兵出征,进攻姑孰。同李斛展开决战。
徐仪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她掌心活生生的温度,哑声道,“闭上眼睛都能看见。”
顾景楼口中抱怨着,“喂,你这个人怎么……”一面也跟了出去。
她眼中泪水猛的滚落下来。要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么告诉自己。可那话尚未在心中说完,她已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她久坐生倦,便起身活动筋骨,去庭院里透气。
顾景楼心口有些泛酸——这就抱上了要不要脸啊!
如意并不理会他,只道,“押送军需辎重不是我的分内,你想去不该找我商议,该去都督府上自荐。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延后个半年一年的也不碍事。何时还清何时算就是。”
他顾左右而言他,一扭头就望见坡上还有个少女。
顾景楼本来要反驳,却忽听出她话中有话,眸光不由就勾了一勾,道,“你们姐弟之间何必要分这么清?”
晨日初升,晨景初明。那少女身上素白纱衣当风扬起,曼妙如歌。她抬手一抿被风吹乱的鬓发,漆黑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熹光也染不暖的黑瞳子。落寞冷淡的面容,偏偏有一抹春桃花般鲜嫩明艳的双唇。
“你想去前线,我修书一封推荐你去便是。只是临川王是临川王,我是我。替他做事可不算报答我的恩情。”
顾景楼愣了一阵,才驱马上前。
如意心想,你也知道得派可靠的人——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会让人觉着可靠的事!
那少女只不喜不悲的看着徐仪和如意——但顾景楼就是知道,这情景让她不那么好受。
顾景楼胳膊便压在那叠文书上,整个人倾身上前。虽依旧还有些装摸做样,却已掩不住眉眼之间的张扬意气,“都说要报答你了,当然是你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意真想直接伸手指门请他立刻滚出去,顾景楼赶紧口风一转,“但是也不能浪费了我的才华,得选一件非我不可的事……”他便勉为其难的抄起一卷文书,反向张开在她面前,指点她,“你看这么多东西都要送去前线,没个可靠的人押送怎么放心?”
他于是陪她看了一阵——这场面还真是有些伤眼睛啊。
她却没有精力再同顾景楼磨皮,直接问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同是天涯沦落人。顾景楼想,你看,他们还是有共同话题的嘛。
如意扶住额头,闭目养神——和顾景楼其人打交道,真心需要极好的修养。你看他变脸变得这么快,显然先前就没那么生气。之所以做出忍无可忍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先声夺人。先把她的气势打压下去,才好和她讨价还价。
于是他说,“真是败坏斯文。”这俩人!
顾景楼见她态度平和,居然很好说话,眸光一闪,便循循善诱道,“都说随你怎么差遣了——我既授你牛刀,你用来杀鸡,岂不浪费?”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拨马转身,就要离开。
如意无奈道,“当日是你说要报答我的一饭之恩,随我怎么差遣使用。”
顾景楼竟被她白得浑身舒爽,他想,天下竟有这么生动鲜活的白眼,她果然是宜喜宜嗔。
顾景楼拍着那堆文书,道,“我能走路时就开始习武,车马骑射,刀剑枪戟无所不通。想当年我去江北,孤胆深入敌营,探听机密。待要回来时,那是十步一杀,千里不留行。我这样的少年英雄,你就让我当一个刀笔吏?!”
他于是也拨马追上去,道,“久疏问候——那一年在东宫……”
如意从那文书堆后头扬起头来,疲倦的揉了揉额头,道,“我怎么消遣你了?”
那少女羞恼的勒马,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景楼抱了满怀文书进屋,怒气冲冲的往桌案上一砸。道,“你就非要用这些琐事消遣我?”
顾景楼于是弯了眉眼一笑,道,“萧琉璃。”他说,“我是顾景楼。”
天和六年四月,赭圻县。
少女愣了一愣,扫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顾景楼于是撒开蹄子,欢快的再度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