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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徐仪只瞟了琉璃一眼,便上前对妙法道,“诚如公主殿下所说,太子殿下才是正统。如今储君嗣位,传续的正我大梁的帝统。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舍长立幼?”

妙法却不能不听一听他的理由,便也望向他。

妙法不由点头。

琉璃勃然而起,“徐仪,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仪又道,“既如此,天子罢废一郡长官,令李斛的部属取而代之,那也算天子之政。同逆贼一战固然痛快,可若不愿违抗天子之命,倒也说得过去。”

但她完全没料到,徐仪竟用她最想听的话开场。

妙法便不表态了。

她也知道,唯有徐仪开口,今日这场游说才算真正进入正题。她完全不觉着在心计和嘴皮子上自己会是徐茂的儿子的对手,所以早想好了一言不合便端茶送客。

徐仪继续道,“且殿下毕竟是天子长姐,待回到建康之后,或许会损失些身家财物,乃至人身自由,但至少爵位、性命暂时都能保住。可是——”他话音一转,忽就咄咄逼人起来,“能保住多久呢?”

从一开始妙法对这个人就充满了戒备。因为这个人的立场太明确了,甚至都无需他开口,妙法就知道他会说什么——他要说的话她早在心中思忖过无数遍,那是一条高尚但代价庞大的路。就只对萧怀朔这个没有退路的人有利。那是她最急于否决的选择。

妙法公主一惊,恼怒而又震恐的望着他。

她如获救星,忙循声望去——却是徐仪。

琉璃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心中一振。

她正心乱如麻,忽听到一个温润又清朗的声音,“其实,向李斛投诚也未必不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他道,“殿下莫非以为,李斛的野心就止于夺取建康、夺取东吴吗?”

因这两个孩子,她对人生眷恋不已,故而没有拼死抵抗的魄力。要她弃城而逃,她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唯有投降一途。可其实真要她投降,她又何尝不感到羞耻?

“他还想怎么样?莫非他还想当皇帝?!”

妙法不做声——她正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才犹豫不决。

徐仪只看着她不做声,妙法先是讽刺,渐渐目光沉重认真起来——她试图说服自己,李斛不会这么自不量力。天下诸侯兵强马壮者不知凡几,并非人人都如东吴这般柔弱可欺。他以区区几万兵力就想同天下诸侯对抗,未免过于夜郎自大。

“阿姐仔细想想吧。哪怕为了这两个孩子,阿姐也不能对李斛低头。”

可是……金陵陷落、广陵不战而降,南兖州与南徐州不战而降。李斛以八千骑兵起家,江东望风而降。若连三吴也不费一兵一卒被拿下,谁知道李斛会膨胀到何种地步。万一他当真要杀了维摩,登基称帝……

琉璃的气势和思路被打断了,再接续起来便有些不伦不类。何况她素来坦率直接,想说的其实也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要她有理有据循循善诱,她也做不到。只是想到自己到底还是违背了来之前徐仪的叮咛嘱咐,差点就和妙音厮打起来,心情便有些沮丧。

而徐仪也终于开口,“若真如此,殿下依旧觉着自己能幸免于难吗?”

待妙法命侍女将两个孩子带下去后,姐妹二人便都有些尴尬。

妙法道,“……我只是个女人,他杀我何益?”

一场争执就此消弭无踪。

徐仪道,“是,历来亡国公主被没为奴婢的多,被杀的却极少。”他目光如猎手般紧盯着妙法,不待她羞恼,便继续说道,“可殿下两个儿子,却都是天子的的亲外甥。殿下觉着,李斛会不会放过他们?”

琉璃也赶紧取了先前备下的见面礼,道,“我是你们三姨——你是虎奴,你是狸奴对不对?”

妙法猛的抬头——她生在天家,最清楚甥舅之间的利益牵连。

妙法便招手令两个孩子过来,道,“虎奴、狸奴,过来拜见你们姨母。”

徐仪抓准了她的软肋。

对上孩子漆黑懵懂的目光,姐妹俩个立刻便各自别开头去,做出和睦的模样。

恐慌无措之后,她终是羞恼道,“二郎不是还在外头吗!李斛就算想称帝,也得在同二郎决战之后吧!”

便见两个年幼的孩童正一上一下的叠在门边,抻着头向里瞧。正是妙法和周楚的两个孩儿。他们长大这么大从未见过有人敢对他们阿娘疾言厉色,一时都有些怔愣,不留神便推动了门轴。

徐仪一笑,道,“是啊……所以殿下大可放下杀父之仇,暂且寄身在李斛手下保命。等待临川王击败李斛,拿下建康,前去解救您。只是——这就要看李斛的心情了。殿下可知道李斛是怎么清理长安豪门的?”

却在此时听见吱呀一声门响。屋内争执的姐妹俩,手足无措的周楚和观察局面的徐仪俱都被惊了一惊,同时循声望去。

他道,“将男子尽数驱逐到街上,纵马肆意践踏砍杀。将女子配给奴隶,肆意凌辱。所幸沈家早已落败,大宗已不在建康——听说李斛对世家的怨恨,因由正在吴兴沈氏身上。”

姐妹二人一时便对峙起来,互相怒视着,谁都不肯退让。

妙法身上便一软——她当然知道李斛何以会怨恨沈家。

妙法恼羞成怒,道,“放肆!”

周楚忙上前扶住她,拦在徐仪跟前,“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琉璃却已明白妙法先前诸多辩解,都正是在为这件事寻找借口,怒道,“如今阿兄落在李斛手中,就是一枚傀儡罢了!阿姐奉他为正统——怎么不干脆奉李斛为正统呢!”

徐仪并不理会他,只最后说道,“殿下在吴郡,尚且有城可守,有铠仗、金帛、粮草、甲士,进可以协助临川王讨伐逆贼,退可以守城自保。但到了建康,身陷敌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李斛若要杀你,若杀你两个孩儿,你该怎么办?”

这却正是妙法为之忧愁踟躇之事,她一时哑口无言,不由避开琉璃的目光。

“虎在山林,有爪有牙时不思自保,却自拔爪牙,囚于牢笼,以乞命于人为明哲保身。殿下当真不觉着荒谬?”

琉璃凝视着她,目光如火,语调却清明冷静,“那么,这次李斛假传阿兄的诏令征讨东吴一事,阿姐是怎么打算的?”

他从容起身拱手告辞。

妙法道,“不管是真是假,李斛逆贼害我家国、毁我山河,都当群起而讨伐之。不过……维摩才是阿爹亲自册封的太子,天下皆知道他是正统,没道理越过维摩去追随二郎。”

将要踏出房门时,终于听到妙法说,“——请留步。”

琉璃便有些上火,道,“是真的——阿姐待如何?”

南陵,赭圻县。

妙法其实已被她说中心事,只不肯承认罢了。琉璃越激切,她便也越平淡,“那密诏谁都不曾见过,当然要问一问真假。”

天光晴明,夹道花树缤纷,落英如雪。

琉璃道,“阿爹死在李斛手上。阿爹临死前留密诏给二郎,令他讨伐李斛光复帝京,阿姐却怀疑这份密诏有假。难道不是?”

马蹄踏花而来,粉蝶逐尘,翩跹飞舞。

妙法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那马蹄稍停,如意便翻身下马。

自幼面对两个嫡姐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感再度涌起,她很快便冷静下来,道,“当然有。阿姐,你是不想给阿爹报仇了吗?”

临街的铺子里,书桌陈列成排,桌上铺开着白宣,那桌头笔墨尚还湿润。霁雪正一张张的将桌上宣纸收叠起来。听闻外头马蹄,抬头一望,便见如意一身男装自外头进来。

琉璃听她这么问,不由急于辩驳起来。然而开口前心中忽的一动,暗想,她质疑这份密诏的存在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对响应萧怀朔抗拒李斛一事还心存犹豫?

霁雪忙将宣纸收好了,上前呈给如意。如意伸手接过来,一面垂眸翻看,一面便问道,“人都回去了吗?”

一时琉璃又说到城破时,天子传见萧怀朔,令他带着密诏出逃。妙法便打断她,问道,“当真有那份密诏吗?”

霁雪道,“还没呢。答完了试卷,都请到里头喝茶去了——二舵主在里头。”

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如意见那试卷答得参差不齐,连翻八九张,竟没有一个全对的,心下不由略感失望。

妙法听她所说多是维摩优柔寡决以至贻误战机,却对二郎推崇有加,不由暗想——琉璃果然已彻底倒向萧怀朔和徐茂一系了。

便吩咐霁雪道,“别惊动里头,咱们悄悄的去隔间听一听这些人的谈吐。”

琉璃从李斛围困台城说起,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与辗转听闻尽都告诉妙法。

如意准许萧怀朔去商队里聘任人才,一度令商队的骨干成员士气低迷。但随着她身体渐渐康复,越来越多的露面亲自主持舵里的事务,如今商队运行总算再度平稳下来。

姐妹二人便说这半年巨变之中,宫里所发生的事。

只是商队所剩人手已不足早先的十之三四。有两支商队因为舵主被萧怀朔挖走而几乎整支队伍追随而去,其余的商队也散乱不成编制。所幸早年创建时的元老几乎都留了下来,只何满舵一人暂时留在萧怀朔手下,替他打理一些琐务,也便于两边的联络协调。

妙法心中一酸,也不由落下泪来。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琉璃的肩膀,道,“活着就好……”

如意便将早先的七支商队缩减为四支,重新编排了,招募新的人手。

琉璃不由自主的上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道,“……阿姐。”

仓促之间选拔出来的人难以尽如人意,无法立刻派上用处。故而办起事来略有些捉襟见肘,效率大不如前。如意便从太守府中搬出来,在赭圻县江渡前盘下几个铺子,自己亲自住过来主持事务。

她们都是亡国的公主,身后家园破碎,而她们的父亲不久前刚死于敌手。在这份共同的悲痛面前,以往的龃龉早尽数消弭。

所幸前日萧怀朔当众说破如意的身份,如今如意以舞阳公主的身份在南陵走动,招募人手、处置事务都比先前便利了许多。

她们对面站着,先看到的是对方身上素白的衣衫、不着脂粉的面容,和对面那个活生生的亲人。泪水在一瞬间便涌上来。

屋里的面谈也并没有什么人脱颖而出。

睽违五年之后,这姐妹二人的再次相逢和她过去的每一种设想都截然不同。

如意只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些人大都不是她的同道中人——他们大都是为了讨生活而来,或是想当公主的门人,或是以为她在聘任掌柜、活计。都不是能跑商、做事的人才。

琉璃多虑了。

不多时,二舵主李兑也脱身出来,得知如意在耳房中,便来见她。

徐仪便也搁下茶杯,起身跟在琉璃之后,迎了出去。

如意问道,“可有看中的人选?”

待妙法公主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中,他猛的便站起身来,表情也不由自主的松懈了。

李兑苦笑着一摇头,反问道,“少当家的觉着呢?”

从令丫鬟去请妙法公主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时不时瞟向门外,手指不时在桌面上轻而乱的敲击。

如意想了想,便道,“你带他们去江渡上——郢州新到了一批布帛,你再去考考他们。凡会记账的都留下吧。”

而他也显然并非真有这份雅兴,在持续的冷场中,渐渐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李兑道,“也只好如此了。”又问如意,“覆釜山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可惜不论徐仪还是琉璃,都没有捧场奉陪的意思。

覆釜山以东、以北是古城鸠兹所在。鸠兹地势低平,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滩涂汀渚水草丛生,鸠鸟云集栖居,由此得名。鸠兹一代多水泽,地形零碎复杂,常有水贼出没。前日从宣城运来的一批货物便在鸠兹一代被劫走。

他先前试图从容淡雅的引着徐仪说茶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偏偏要说这么雅而无益之物,可见他确实是个天生的贵族。

如意这一日清晨出门,正是为了此事。

而以他今日的地位,能替他做决定的人,整个三吴其实就只有一个人选——他的妻子妙法公主。

李兑问起来,她便道,“有些头绪。稍后把何老大叫回来,我仔细同你们说一说这件事。”

他没有做决定并且承担其后果的担当。

李兑便道,“要叫着何老大?是需要官军出动吗?”

面对李斛的攻势,他很明显已方寸大乱。是战是降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在逃避做决定。这个时候旁人拿任何理由来说服他都是没有用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拿定主意,令他只需遵从便可。

如意点头,“是。”

碰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徐仪就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他想说的事这位郡守做不了主——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资格,而是说他没有这份意愿。

李兑便不再多问了,只道,“我这就带他们去江渡上,少当家的一起去看看?”

——琉璃的表现,在吴郡太守、妙法公主的丈夫周楚的衬托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如意确实想去江渡上看看。

徐仪目光一垂,扫过琉璃攥得发白的手指,没有说话。

赭圻县是南陵郡治所,也是控制长江中游的重镇。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近来因大军出动,频繁调拨水军和粮草,江上常有战船通行。

但她想做一些事——她必须得做一些事,若她依旧如当年那么无用,日后她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

从南陵进攻采石渡以至于建康,走水路、陆路皆可。萧怀朔手下尤以水军见长,吃定了李斛不擅长水战,当然要从江上夺回先机。

她很怕她们的糟糕关系会令徐仪的努力功亏一篑。

原本这是台城陷落后南朝第一等大事。但因为顾淮态度不明,如今军中将领人心纷乱,都在揣摩、议论顾淮的动向。本该气势如虹的大军出击,也蒙上了一层前路不明的消沉色彩。

她很擅长和两个姐姐言语交锋,互相贬低。但她不擅长和她们示好。

所幸这影响尚未波及到底层将士。

她和妙法、妙音两位公主的感情,说“泛泛”未免有些美饰——她们感情相当紧张,以至于糟糕。早些年在宫中碰见,不得不打招呼时也必是剑拔弩张。每次面对两个姐姐她必然绷紧了精神全副武装,不肯令她们占去一句话的便宜。

而东方也传来消息——吴兴、吴郡和会稽三郡同徐仪结为同盟,共同出兵抵御李斛。李斛在东路随便派出几百疲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的势头已然被遏止,如今叛军和徐仪率领的盟军正在义兴一代交战。萧怀朔趁此时机从西线发动进攻,是用兵的正法。因此大军虽有后顾之忧,但对此次出征并无疑虑。

琉璃坐在上座,心不在焉的握着茶盏,虽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静、从容。但不可否认的,这个地方令她感到不自在。

——所有人都想尽快打一场胜仗,尽快遏止李斛扩张的势头,也顺便震慑那些在后方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的观望者。

太守府前厅。

也因大军出动的缘故,江渡上的盘查十分严格。

她叹了口气,终还是命人看好两个孩子。自己则起身离开庭院,往前厅里去。

如意来到渡口上时,她的商船才刚刚通过盘查,停泊在港口前。

就算她想抵抗,也忍不住会想,与其抵抗后战败而被屠戮,不如苟且以偷生,至少可以保住膝下这一双懵懂无知的儿女。

李兑便安排那一行新招募来人手上船盘点、核对货物。

她也没有退敌的底气和策略。

如意原本也要上船,然而不经意间抬头,便望见不远处江面上又有船来。

妙法公主很清楚这些——因为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些士子中的一员。

那船很小,飘荡在浩茫江天之间,宛若一叶芦苇。

乱世骤然降临,而他们既无面对的勇气,也毫无应对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贼寇宰割。或是求佛拜神以期天兵降临。最多在贼子杀上门之前效仿谢安石从容淡定的下一盘围棋,以安人心。结果只是错失了逃跑的最后时机。

然而那苇舟船头分明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少年,十七八岁,容貌俊美、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微微扬头,怀中还抱着一柄格外长的长剑。

当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风气便是如此。

在浩荡的江水之上,在船首那方寸之地,要保持这种醒目的姿势,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娴熟的身法,还要有一颗顽强的高调着,哪怕很累、不舒服、没必要也非得秀给所有人看的装腔作势之心。

上个月,李斛派人接管广陵,其人只带了两百部属,赶到广陵时已人饥马疲。而广陵人强马壮,有铠仗、金帛无数。幕僚们都劝郡守杀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时机,但广陵郡守立刻开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费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马、财物,连带广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后只留了一匹马给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如意不能不承认,这少年的每一次出场,都能给她留下分外鲜明、深刻的印象。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在十分关键的时刻。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她便令霁雪附耳过来,吩咐道,“悄悄差人去告诉二郎,就说顾淮的儿子来了。”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霁雪忙领命去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那少年也很快便望见如意,目光倏的一明。不待渡船靠岸,他便已纵身起跳。宛若惊鸿掠水般几个起落便来到岸上——那姿态潇洒得令人想一箭给他射下来。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到了岸上,他眼中就只看见如意一个人,满脸喜色的上前打招呼,“想不到在这里竟也能遇见你!”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如意身前侍卫持戈阻拦,那少年却并不放在眼里,伸手便将长戈拨开。侍卫们招呼帮手,他则只同如意说话,“听说建康沦陷了,我还以为你落入敌手了。”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如意见他欢喜的纯粹,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你倒是猜得很准。”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那少年却还在装糊涂,“你当真被俘了?他们有没有对你——”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如意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戍卫们很快赶来,将这少年左右去路截断。他们虽不认得如意,却知道李兑是临川王萧怀朔的亲信。便问如意,“你认得此人?”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那少年似乎这才察觉出异常,目光向四周一扫,复又落在如意脸上。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他目光中闪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和去岁在建康,被羯人追杀时他强拉如意下水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如意果断否认,“不认得——他强行闯关,你们快拿下他!”

两个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条腿,目光晶亮的仰着头争抢着同她说起话来。

顾景楼却并不反抗,任由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只在有人试图收缴他手中长剑时,下意识的抓紧了不肯松手。

妙法公主无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台阶上来。

可瞟见如意老神在在的看热闹的目光,到底还是放手了。却也不忘对她感叹,“相识一场,你还真是无情啊!”

大的那个已有六七岁,手脚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便手脚并用的绕着山石间的石阶上来。还没上来呢,便已一边攀援一边试图对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后乳母丫鬟们都虚伸着手免得他向后跌倒。

如意:他竟还敢和她谈交情。

妙法公主才忽的回神过来,望向两个孩子,无神的目光里色彩便明媚柔和起来。

如意心底忍不住恶意丛生——顾景楼今日若瞎了、瘸了、死了,她肯定好好的同他叙叙交情。甚至他哪怕憔悴一些、愧疚一些,她也能宽容些。如这般毫发无伤的活着,一如既往的轻浮着,那真就不由她不暗恼“人而无耻,不死何俟”了。

忽而自竹荫深处的小径中传来孩童欢笑奔跑的声音,片刻后便有两个锦衣幼童从竹林中跑出来,叫着“阿娘”便向角亭这边来。

——毕竟当日天子确确实实的下达圣旨,令顾淮入京辅政、御敌。顾景楼奉天子之命,也受维摩之托去江州传旨,可是顾淮没有来,江州的援军也没有到。生死攸关的事,他既为人臣子、受人所托,却不能忠君之事、达成使命,这会儿还要做出什么“知交”的姿态?

丫鬟们手持拂尘侯在一旁,对她的失神恍若未觉。主仆一行似在听风。

她便落井下石道,“别忘了搜身。”她身旁侍从接茬道,“是啊,他身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密函、赃款。”

竹荫之下清风徐来,凤尾摇摇,龙吟细细。她手搁在瑶琴弦上,静静的出神。炉中一炷香尽,依旧没拨动一下。

侍卫们果然便要去搜顾景楼的身。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错落之处,下有水流潺湲,琼花照水而开,四面绿竹猗猗。

顾景楼面色一变,终于想要脱身出去,如意便提醒,“小心,他要夺剑。”

扬州,吴郡太守府。

侍卫们忙攥紧手中刀剑,纷纷向后退了一步,剑尖和目光立刻盯紧了顾景楼。

他生得最像徐思,那美貌容易惑人。而那笑容诚恳、专注,温柔得令人打从心底里难过起来。

顾景楼目光一扫,竟又按捺下去了。从容笑着,伸开手臂,示意侍卫们尽管搜。一面又对如意道,“你真就这么恼火吗?”

萧怀朔只勾起唇来,轻轻对她笑了笑。

如意并不理会他。她在等着侍卫们从他身上搜出东西来。

然而到底还是意气难平,忍不住抬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抱怨道,“你快些长大吧!”

顾景楼在这个时机来南陵,当然不会是巧合。如意几乎肯定,他是来替顾淮解释江州刺史何以强占了雍州一事的。他的到来其实也令如意很松了一口气——顾淮派他的儿子而非旁人来,这本身就代表着诚意和善意。

如意不由烦乱的叹了口气。他拿爹娘来说事,她岂能狠得下心?

顾景楼还在尝试,“给我个机会解释——我也有很多理由。”

——他在同她玩手段,利用她的性格弱点迫使她按着他的意愿行事。

侍卫们迟迟搜不出东西来,顾景楼的笑眼看上去也越发的可恶起来,仿佛吃定了如意一定会妥协一般。

因为就算萧怀朔口口声声叫着阿姐,她也全然感觉不到他话中暖意。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多思——倒也不是说这不正常,毕竟他们遭遇了太多事,若还像以前那般天真无邪才异常,何况二郎自幼就是心机深沉的性子。但过去他们姐弟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如今被他凝视着,如意每每都会有种被束缚住的错觉。

一般说来,如意确实该妥协。因为顾淮在雍州立场不明,万一他的儿子带着善信到来,却受了侮辱慢待,不免要寒了老臣的心。

如意不提不想,并不意味着她没察觉。她只是觉着,也许萧怀朔对她的出身有些心结。但不要紧,他们十几年的感情,不至于连这个坎儿都过不去。但此刻她听萧怀朔叫阿姐,却真切感受到——也许这个坎儿真没那么容易过去。

但如意觉着顾景楼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没错,她是一个公主。可本质上,她其实只是一个商人。她不代表萧怀朔,也不代表南陵。

他已经有些日子不叫她阿姐了。

如意便又提点侍卫们,“连路引都没搜出来吗?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会不会是奸细?”

萧怀朔便凝视着她,诚恳的说,“阿娘在徐州,阿爹已……如今我身旁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若连你也要离开,我不知该怎么支撑下去。何况今日若不是你在我身旁,张广的事哪里能这么顺利的解决?”他顿了顿,终还是缓缓的叫出了那个称呼,“阿姐,留下帮我吧。”

她这是明着陷害他。顾景楼一惊,不由急道,“你可要想好了!”——以如意的耳聪目明,顾景楼不信如意猜不到他的来意。把他关起来不要紧,耽误了大事,于她和萧怀朔也没好处。

“为什么?”

如意却只瞟他一眼,油盐不进。

萧怀朔只道,“不行。”

这一次顾景楼却不能像坐视台城被围一样轻松。毕竟能否和萧怀朔达成谅解,也干系到顾淮的前路,乃至生死。于他而言是切身利益攸关。

如意道,“我亲自替你去看看雍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顾淮另有隐情也就罢了。若他别有居心,我也会想办法处置——放心,我会小心的私下活动。在确认安全之前,不会贸然现身。”

何况上一回他的自作主张已然激怒了他阿爹,若再来这么一回,只怕他阿爹先就要拆了他的骨头。

萧怀朔不由一怔。

顾景楼只能无奈道,“路引在我袖子里。”

如意忽的说道,“我去雍州。”

他伸手要拿,如意又道,“小心有诈。”七八把刀同时向前一伸,他只能无奈的停手。见如意丝毫没有心软、罢休的意味,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我奉江州刺史顾公之命,前来求见临川王。我身上有顾公手信,并不是什么奸细——你们快去为我引见。”

毕竟他不是天子,和顾淮不是“微时故交”,他不清楚顾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顾淮也未对他表露过善意,甚至当年还是导致他储位之争失利的诱因。且顾淮近来还做了许多有损自己的人望和口碑的事。他没有信任顾淮的理由。

他终于肯公开使者的身份,带上江州的诚意,正式求见萧怀朔。

他知道。但这半年来他见多了人心惟危,见多了鄙陋贪婪。他能从理智上推断出顾淮去雍州一事必有内情,但在感情上……他信不过顾淮。

侍卫们都望向如意,如意便故作惊讶道,“你当真是顾公的使者?既如此,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却在这里乱攀交情?”

萧怀朔道,“我知道……”

顾景楼憋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您觉着是什么缘故?”

如意便道,“但我觉着你不必忧心——这不是宽慰你。雍州虽多重镇,但去了雍州便要直接面对西魏的攻袭。且雍州地狭而贫,江州地广而富,不管怎么想,若顾淮真有野心,江州都远远比雍州更适合作为发家之地。他没有理由离开江州,亲自去攻打雍州。”

侍卫们都一惊,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怀朔没有说话。

如意不由懊悔自己过火。恰李兑从船上下来,替她解围道,“殿下,船上货物已清点完毕。您还有旁的吩咐吗?”

“张广的事便如我先前所说。而顾长舟也确实在雍州……”还是那句话,不论他的理由是什么,身为江州刺史却掌握了雍州的权柄这件事本身就令人不安。如意又道,“不过,雍州刺史萧懋友投奔了西魏。究竟是被他逼迫,还是有旁的缘故,尚还不得知。”

李兑也这么叫,侍卫们便不再怀疑如意的身份。慌忙行礼。

如意便先端了茶水给他——张广来时,她其实也才刚得到消息。本来打算等萧怀朔忙完公事再告诉他,却忽然得知张广说顾淮图谋反叛。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拖延不得,便当机立断前往军营。直接当面将张广的诬告戳穿。但是——

如意便也学着顾景楼的不要脸,道,“都起来吧。正事要紧,快去向南陵府通报吧。”

进屋也不及打招呼,便直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离开之前,顾景楼再度看向如意,难得的,眼中竟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至于我的刀,就烦请殿下暂时替我保管了。”

晌午的时候,萧怀朔终于解决了诸多繁琐事务,快步向如意房里去。

也不待如意再反驳,便跟着引路的令官,前往南陵府谒见萧怀朔去了。

此间事了,如意也很快向帐中将领们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南陵,太守府。

也不待张广再说什么,便挥手令人将他请下去,软禁起来。

萧怀朔大步进屋,侍从们低头趋步上前,帮他卸下铠甲。府中记室上前禀报政务,萧怀朔边走边听,未及进屋,外头便有人来通禀,“范明之范学士正在侧堂里等候。”

萧怀朔打断他,道,“孤自会派人查明原委,就不劳使君道听途说了。”

萧怀朔便抬手令记室暂且稍侯,吩咐道,“请范学士进来。”

他羞恼至极,反而笑起来,“我虽隐瞒了些小事,但顾淮驱逐刺史,强占雍州确属事实,他……”

范皓范明之,尚书右仆射范融的幼子,通经典,善诗赋,为文学士。范融是萧怀朔的授业之师,李斛之乱前刚刚致士归乡,故而并未被困在建康。建康沦陷后,他听说萧怀朔来到南陵,便命幼子范皓前来投奔萧怀朔。

临川王即将领兵出征,眼下他最忌讳的就是打击士气——他的失误不在于轻慢了临川王,而在于轻忽了顾淮名望之重。

范融是德高望重的宰辅、名士,也是顾淮和天子的旧交。萧怀朔有心令范皓出使雍州,便写信向范融问计,结果今日范皓便主动前来见他了。

此刻被如意点破了他心中隐疾,恨恼的同时,他也总算回味过来。

萧怀朔匆匆卸去铠甲,只套上件鹤氅便接见范皓。师兄弟两个见过礼,他便携手拉着范皓坐下,问道,“老师是怎么说的?”

一时被急怒冲昏了头脑,才会想要借临川王之手,夺回雍州。

范皓从怀中取出范融的信,道,“这是父亲写给顾公的信。”又道,“父亲听说殿下扣押了张广,还有话令我带给殿下。”

想他堂堂一州刺史,因遭逢乱世竟沦落到无容身之地的地步,如何甘心?

萧怀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来看,只抬头问,“老师有什么教诲?”

逃离湘州到达雍州前,他本还担心雍州刺史萧懋友不会和他交接。却得知顾淮已驱逐了萧懋友,鸠占鹊巢。他熟知顾淮品性,自以为同顾淮是世交好友,且他是天子亲封的雍州刺史,顾淮肯定会将雍州交还给他,谁知顾淮迟迟不肯。他怕再沦落到当日在湘州的地步,只能再度出逃。

范皓便道,“父亲说,张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但论辈分,张广是殿下的堂姑父,又和殿下的四叔巴陵王是亲家。因此他才会看轻小辈藩王,惹来竟陵王的报复。话又说回来,如今四方藩王蠢蠢欲动,巴陵王尤其不安份。张广固然可恶,但毕竟辈分、名望俱高,殿下切勿慢待了他,授人口实。”

他其实不蠢,只是被竟陵王刁难、欺辱了几个月,心中意气难平,以至于行事暴躁、偏执起来。

萧怀朔一笑,道,“我当谨记在心。”又问,“顾淮之事,老师可有说过什么?”

张广没有反驳。

范皓顿了一顿,才道,“父亲只说,国士者,非常人所能知。况是国士无双者。他也不明白顾公此举究竟为何。”

如意便道,“据我所知,使君自恃是竟陵王的长辈,轻慢了他。竟陵王上任后发觉府库账目和财物不符,将使君强行扣留下来清点交接,谁知不久后李斛便围困了台城。一直到今年正月,竟陵王离开湘州前往建康勤王,你才终于寻机逃出湘州。到达雍州时,已是今年二月。是也不是?”

萧怀朔不由一怔——这句话他曾听范融说过。似乎是……

大势已去,张广干脆默不作声。

正思索,便有人递信儿进来,道,“舞阳公主命小人来禀告殿下,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顾景楼来赭圻了。”

众将士一片哗然——若他当真二月才到,顾淮怎么可能正月里就从他手中强占了雍州?他这是什么意思!

萧怀朔和范皓俱都一惊,不由对望一眼。萧怀朔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来的?”

如意道,“是今年二月。一直到今年二月,你才到雍州。”

使者忙道,“他独自一人乘舟而来。小人来时,公主殿下刚命人拦下他。”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萧怀朔身旁掌书记,他立刻便道,“使君先任湘州刺史,去年三月,陛下以竟陵王为湘州刺史,徙使君为雍州刺史。竟陵王嫌弃湘州偏远,不愿赴任,一直拖延到五月才动身去湘州。待到了湘州,完成交接,起码也要到七月。使君到达雍州时,恐怕已临近九月了吧。”

听说顾景楼是私下前来,范皓便沉默不语。

张广不答。

萧怀朔问道,“您怎么想?”

如意便又道,“那么——使君究竟是何时到雍州上任的?”

范皓略一犹豫,道,“顾公既然派儿子前来,想来必是好消息。但具体如何,还要看顾公子怎么说。”

众人俱都没听出什么所以然,然而如意和张广的面色却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改变,分明就是已问出了什么。他们便不由都望向如意。

范皓觉着顾淮派儿子来,本身就是示好,萧怀朔的感受却和他截然不同。他不信任顾景楼。

如意缓缓眨了眨眼睛,张广心中不由一紧。心想糟糕,他这一日确实是大大的失策了。

——顾景楼其人,就连天子的诏令、太子的委托他都能阴奉阳违,其人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诺、守诺的君子。若他光明正大的前来派遣信使往来、约期求见也就罢了,如眼下这般偷偷摸摸的私下前来,有何诚意可言?

“……月底。”

就凭他此刻的信用,哪管私底下他说得再如何恳切真挚、天花乱坠,也都不算数。一旦离开南陵,只怕他会再如前次那般,将承诺抛之脑后,把他们当一场猴戏来耍。

“月初还是月底?”

但偏偏萧怀朔还不能不陪他做戏。

他只能道,“正月里。”

萧怀朔便对范皓道,“那您且不必急着回去,就在这里和孤一道见他,听听他怎么说。”

何况先前萧怀朔问到这一件时,他已含糊带过一回。

不多时,外边便来禀报——江州刺史顾淮遣使者顾景楼前来求见。

张广待不理会她,然而众目睽睽,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上纠缠,只会引得众人怀疑。

萧怀朔也不起身,纶巾鹤氅,安坐于席。

张广被噎了一句,一时竟无话应答。如意便又道,“使君说顾公强占了雍州,此事究竟发生在何时?”

正堂内外侍卫铠甲湛然,长刀在握,军容肃整,不闻半声杂响。

如意语气平缓,态度平淡,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应对,“从天子令我扶助临川王讨逆平乱时。”

顾景楼进屋,先对上萧怀朔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那目光称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和如意似的将一切情绪都写在其中。他只用目光传达一种威压,表达他的从容有余高高在上。

他故意倚老卖老,先发制人。

顾景楼已被如意折腾过一回,对上这阵仗,立刻便明白这姐弟两个都不是维摩那等心慈手软天真无邪,再三再四的给人机会的好少年。

张广也拱手道,“公主殿下。”随即微微扬头,带了些薄怒道,“殿下是来向老臣兴师问罪的吗?什么时候公主也能到堂前对朝臣指手画脚了?”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明白这一次宴无好宴。

如意道,“我新听说一些消息,不能不来向张使君求证。”她便到张广面前,点头行礼,“使君。”

他看也不看两侧侍卫,只从容上前,向萧怀朔见礼,“臣顾景楼,奉家父之令,率三千江州子弟前来投奔殿下,听候殿下差遣。”

帐内武将们对她拱手行礼。萧怀朔也上前道,“阿姐有什么事要问?”

他亦是一身朴素布衣,甚至连兵器都不携带。然而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倒是半点都不输阵仗。

是舞阳公主——他想,除了徐妃,旁人怕是难养出这样的女儿。

范皓听他称臣,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说麾下还有三千子弟兵,心里先喜后惊,忙望向萧怀朔。

张广本人出自书香世家,几个儿子都教养得才貌俱佳,和天家代代都有姻亲之谊。故而他很善于修饰容止,对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淡雅,也相当敏锐。

萧怀朔却一派平静,仿佛并不将顾景楼口中徒然冒出的三千骑放在心上。只道,“你是从江州来,还是从雍州来?”

然而确实是个公主——尽管张广从未见过她,但他不能不承认,那少女气质、容貌、气度无不是公主的派头。纵然出入眼下的场合,也依旧恬淡从容,毫无拘束畏惧之态。

顾景楼便顿了一顿,随即道,“雍州——臣惶恐,”虽如此说,他眼中却毫无惊惧,只瞬也不瞬的紧盯着萧怀朔,仿佛好奇于萧怀朔会有何种回应般,缓缓道,“殿下既然已知晓雍州之事,臣不敢再有隐瞒——雍州刺史萧懋友趁李斛之乱,引西魏大军入城,意图借助西魏之力夺取皇位。家父不得已先斩后奏,拥兵占据雍州,抵御西魏。关于此事,家父有奏折给殿下,恳请殿下阅览。”

忖度间不经意抬头,便见令官打起门帘,逆着光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在武人聚集的地方,她的身形显得十分小巧婉约,衣衫头发上不见半点金银之色,打扮得极为简单朴素——甚至于到随意的地步。

他将奏折呈上。萧怀朔命人接下,却并不急于翻开。只将奏折按在案上,转而和顾景楼对视着,道,“顾使君是何时北上的?”

帐内众人再度低语起来,张广也不由暗暗揣摩。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公主来求见?

顾景楼有些觉着棘手了。

萧怀朔低头沉吟片刻,道,“请公主进来。”

不管萧怀朔问雍州的事,还是问顾淮去岁何以不及时北上勤王,他都能把前因后果说清楚,给萧怀朔一个交代或者说一个台阶。但萧怀朔偏偏从中间问起。而这一问,恰恰正问到点子上。进可攻,退可守。

正说话间,帐外令官进来,在萧怀朔耳畔耳语。

他若答不好,萧怀朔恐怕就要趁机问罪了。

不想萧怀朔干脆利落的道,“是。”

问罪倒也没什么,横竖不过是想强占先机罢了,不可能当真要向顾淮兴师问罪。

人为刀俎。他也只能一挥衣袖,道,“殿下是要强将臣留在南陵了?”

而顾景楼早知道这一趟来定然要吃亏——用他阿爹的话说,他也该受些教训了。但这少年有个毛病,他好面子。让他对萧怀朔屈膝道歉,他不是那么的仗义。

也怪他欺萧怀朔年少,才会草率的当众发难,逼他抉择。结果反令自己身陷两难。

“去年腊月。”顾景楼斟酌了片刻,答道。

张广心下也十分懊恼。凭他今日的地位和名望,只需修一封书信送进来便能达成目的,无需贬身价亲自前来。但谁知他才过江,行踪就已泄漏。萧怀朔亲自迎接,不由他不来。

“先皇的旨意,是何时到江州的?”而萧怀朔也果然发难了。

他这其实就是软禁张广的意思了。

顾景楼只能道,“十月——臣有罪。”他也只能服软,一面又观察萧怀朔。他能清晰的从萧怀朔眼中看到怒火,但那怒火只一闪而过,立刻便被压下去。

萧怀朔便道,“使君所说,事关重大。但顾公也是本朝的肱骨重臣,不论是谁都不能轻言论断。孤自会派使者前往雍州向顾公质询原委。外间兵荒马乱,使君就姑且留在南陵避难吧。”

萧怀朔只同他对视着,缓缓道,“哦?”

张广脚步这才停下,却并不回头。

——他并没有继续进逼,而是给了顾景楼一个解释的机会。

萧怀朔道,“使君留步——”

顾景楼便道,“殿下可还记得,当日臣到建康,曾被五名羯人的刺客刺杀?”他顿了顿,道,“刺客并不只找上了臣,也找上了家父。招待家父的刺客比对付臣的更周密也更凶残。他们摸透了家父的行程,在家父外出巡查的路上埋伏重弩。家父虽击杀了使者,然而折断了左臂,箭伤入骨。此事发生在臣回到豫章的前一日。”

忙有人劝萧怀朔留住他——毕竟这是天子一朝的重臣、老臣,还是不好慢待的。

他再看了一眼萧怀朔,见他目光略有些松动,便又道,“尽管如此,若接到先皇的诏令,家父也必定即刻动身北上。是臣忧虑江州局面,也担忧家父的伤势,擅自瞒下了陛下的旨意。”

他拱手为礼,便转身要走。宽袍广袖当风而动,其人风骨傲然。倒令帐中诸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萧怀朔道,“因一已私心擅自矫诏,耽误大事,致使都城沦丧,主君陷于敌手,万千百姓死难。你还真是聪明啊。”

张广便道,“李斛渡江之后,西魏大军便虎视南阳。顾淮说奉旨前来支援,臣迎之不及,哪里还会戒备。可顾淮来到雍州,不思对抗北匪,却先强占了雍州,对臣百般刁难。臣怕为他所害,早已做好自保的准备,才能顺利逃脱。殿下圣明英武,讨逆平叛,有荡清寰宇之志。臣虽不才,却也有为国效死之心。不想竟令殿下生疑,臣再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顾景楼心下默然——萧怀朔所说,正是他阿爹心中之愧。他无言以对。

便有人道,“使君确实该仔细回想回想。”便将张广话中不合常理之处一一点明,道,“并非怀疑使君说的不实,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使君务必言明。”

萧怀朔便又道,“顾公何以又北上了?”

张广也不由顿了一顿,忽的恼怒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顾景楼便道,“阿爹听闻建康被围,诸侯入京勤王有大军近二十万,觉着再派军队北上也无益处,便只命人押送二十万斛粮食北上。”

仔细想想,这件事里确实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

萧怀朔没有做声——他不能不承认,顾淮的想法没有错。说法虽凉薄了些,所做却厚道且无可指摘。

是了——江州和雍州之间不但隔了一道长江,还要横穿郢州。顾淮千里迢迢的率重兵前往雍州做什么?张广何以竟毫无防备?且若顾淮真要谋叛,岂能让张广轻易走脱?

顾景楼接着道,“谁知直到腊月,台城之围依旧未解。家父意识到援军不可靠,虽伤势未愈,依旧命人即刻整备军队北上勤王。然而未及动身便得知消息——西魏军队大举南下,汉中沦陷。家父认为李斛根基浅薄,不过是一时之乱。可若荆州一带落入西魏人手中,便将威胁国运,故而决定北上驰援。”

他要张广想好了再说,是什么意思?

萧怀朔猛的一怔。

众将霎时再度静默下来。

在顾淮心里,汉中、襄阳、南郡的得失,重于建康城迫在眉睫的劫难——重于天子的性命。

张广待要作答,萧怀朔却道,“——你想好了再说。”

站在皇权的立场上,这样的想法真是大逆不道。毕竟建康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君王即国祚。

萧怀朔道,“你是何时得知顾淮来到雍州?他总共带了多少人马?如何占据了雍州?你为何全然没有戒备?你又是如何打探到顾淮要南下进攻郢州的?”

可是,谁叫他生来只是天子的次子,一日都不曾当过太子?

张广从容道,“是。”

在某种程度上,萧怀朔竟很认可顾淮的逻辑。

他便问张广,“你说顾淮矫诏夺城?”

因为他守卫过台城。

萧怀朔见将领们争执、猜疑,人心纷乱,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表态了。

那守城之战的愤懑他记忆犹新——他坐拥十万军民,城外还有二十万援军。纵然援军不动,莫非他就不能破城突围主动和援军汇合吗?莫非他就不能杀出城去主动进攻吗?

可想而知,张广骤然爆出顾淮谋叛的消息,对在场将领们的士气打击有多大。

他不能,因为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他必须像铁桶般将台城牢牢保护起来,一点闪失、半分风险都不能有。

但他和顾淮的区别在于——他没守住台城,天下人都认为错不在他。但天下人都觉着,若换了顾淮去守城,也就没有今日之难了。顾淮其人独步天下,哪怕是那些不怎么喜欢他的人也都承认,他是无往而不胜的战神。

因为家国可以为这二人而牺牲,这二人却不能为家国而冒险。

萧怀朔如今的风头也不可谓不盛大——台城一战也许还不至于让他名扬天下,但确实已让他名扬京畿、威震叛军。故而他身在南陵的消息传开之后,早先从建康逃出来的文臣武将纷纷前来归附,其中不乏有德高望重的长者。

——台城一战是他的成名之战,但在心底里,他为这一战感到耻辱、憋闷。

凡江南大地上知晓顾淮其人的人,谁都不愿意和他为敌。

先头顾景楼以忠孝动之,结果被萧怀朔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会儿他说到最招骂的谬论了,萧怀朔竟似有动容。顾景楼心下便有些异样,暗想,他阿爹总说大皇子如何仁义礼信,现在看来分明是这个二皇子更懂他的“忠义”。这天下竟真有能懂他阿爹的人吗?——不是他抱怨,就算他是他阿爹的亲儿子,也时常觉着他阿爹的性情简直不合时宜。

而顾淮之于江南的意义,更令这件事显得非比寻常。

他便道,“家父到达雍州时,台城陷落的消息传播开来。巴陵王萧恪和新野王萧懋友争相拉拢荆州刺史王暨,也不知道萧懋友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便要引西魏人南下攻打王暨。后面的事,便如臣之前所说。如今家父正在襄阳对抗西魏,听说殿下召集天下诸侯,虽愿效犬马之劳,但无奈分不开身。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臣,命臣前来听候差遣。”

虽也有人替顾淮说,“顾将军是天下德望所重,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也许他另有隐情……”但顾淮放着台城不去救援,放着李斛不去讨伐,放着天子诏令不遵守,却偏偏陈兵强占雍州,不论有什么隐情,都足以令人心生戒备。

他一拱手,最后抬眼看了看萧怀朔。

众臣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又说,“李斛才矫诏废置郢州,把竟陵、安陆二郡划拨给雍州。他就忙不迭的南下夺取来了……”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顾淮这一系列自作主张着实也不是寻常忠臣能做出来的。话说到此处,他也惺惺作态不下去了,便又道,“殿下要不要看一看家父的奏折?”

“殿下传召天下,共同讨贼,江州也没响应……”

萧怀朔依旧不急,他也看着顾景楼。

“台城被围困三个多月,天下诸侯派来救援的大军足二十万余,顾淮却没派遣一兵一卒。”便又有人道。

顾景楼面相肖似胡人,眼眶深而目光桀敖不驯。萧怀朔倒是生就皎洁明耀的美貌,然而天性却傲慢诡谲。他们都十分的看不上对方。但在这一刻,两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卸去防备。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天真的认同感,竟浮上了水面。

若不是顾淮未遵旨入京,建康城中守备也不至于得萧怀朔一介毫无资历的少年郡王亲自指挥。

并且,一触既通。

众人心里便一沉——是了,还要这件事。

顾景楼垂下了眸子。而萧怀朔拾起奏折,分明已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你带来的那三千人呢?”

落针可闻的令人窒闷的寂静过后,终于有人对萧怀朔道,“当日陛下……先皇派人征召顾淮入建康勤王,顾淮就抗旨未遵。”

顾景楼便也厚颜无耻的答道,“臣怕引起误会,没令他们渡江。殿下若有差遣,臣这就命他们南下——只是还要殿下派船接应。”

——江州刺史千里迢迢北上强占雍州,还要叛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张广也是一朝名臣,当不至于信口开河。

萧怀朔翻开了顾淮的奏折。

帐中众臣原本还有人在低声议论,闻言俱都静默下来。

尽管早已有所预感,但真读起来也还是暗火丛生。

张广却道,“是江州刺史顾淮。他率领重兵进逼雍州,说是奉召而来。臣不敢阻拦,唯有接纳。顾淮拥兵自重,强占了襄阳府,又襄阳集结舟船——殿下知道,若要北拒西魏,根本就用不着舟船,唯有南下长江才用得着。臣心中生疑,暗暗派人去打探。才知道顾淮竟想进攻郢州。臣只能连夜出逃,前来向殿下报信。”

信上顾淮聊聊数笔解释了他强占雍州的原委。大致便如顾景楼所说。

萧怀朔问,“是何处的贼子?”

而比起解释原委,这奏折还有更要紧的功用。顾淮平平淡淡、欺人太甚的说——如今雍州局势紧张,急需有人镇守以稳定大局,请萧怀朔迁他为雍州刺史,暂且都督西北军事。

本朝的侨雍州并不是古时帝京长安所在之雍州,却也是天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它设置在襄阳、樊城一代,连南北而贯东西。是扼制西魏进逼长江中游的门户。张广说雍州失守,在场众人以为襄阳落入西魏人手里了,无不暗呼糟糕。

萧怀朔将奏折递给范皓,饶是以范学士的修养,看到顾淮讨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望向萧怀朔。

而他进了帐中,寥寥几句问答之后,便道,“老臣有负先皇所托——雍州城落入贼子手中了!”

萧怀朔面色却平静如常,只道,“江州也不能乱。令顾淮依旧任江州刺史,兼领雍州牧,都督秦、庸、豫、荆四州军事,不得放西魏一兵一卒过襄阳。”

张广只带了几名僮仆,乘小舟连夜渡江,并未带来一兵一卒。但能官居一州刺史,他也是素有才名和美誉的老臣。萧怀朔手下许多官员都认得他,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萧怀朔也总算记起,范融究竟是在何时对他说过顾淮“国士无双”。

得知雍州刺史张广来投奔,萧怀朔亲自出迎,将他接到帐下。

那是范融和徐茂一同为他讲史时,讲到“如韩信者,国士无双”,不知为何便说到了顾淮身上——这二人竟都不约而同的以顾淮比无双国士。彼时范融便说,“国士行事,非常人所能知。”徐茂却大不以为然,只答道,“君子喻于义,不为身谋而已。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范融便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见利忘义才是常人之常情,义无反顾,便是君子之举了。然则纵然是君子,也难免惜羽重名。若死于污名,纵使大义当前,又有谁能毫不顾虑?故而我说,顾长舟行事,不合人情,难以揣测。”

彼时大军刚刚集结,南陵城中萧怀朔麾下文武官员尽数都在场,正在商讨讨贼事宜。

……如今萧怀朔多少能明白,这二人究竟为何这么说了。

——顾淮矫诏,拥兵强占了雍州府。

他也终于多少能体会,为何得知韩信之死,汉高祖“且喜且怜之”了。

带回消息的并非从江州回来的使者,而是从雍州逃回来的雍州刺史张广。

顾景楼见萧怀朔连动容都不曾,干脆利落的下了决定,心下也不由佩服这少年的果决坚忍。

而顾淮的消息就在这个时机,传到了南陵。

便又问,“臣那三千甲士?”

天和六年三月,荆州刺史、临川王萧怀朔发兵攻打采石渡。

萧怀朔道,“孤收下了。”却不说究竟怎么处置。

不过,单凭利诱并不足以催动诸侯——莫非萧怀朔就不能许下高官厚禄了么?诸侯最终倒向哪一方,关键在于战场上的胜负。

顾景楼也不同他讨价还价——毕竟才说过听候调遣。何况眼下的局势,他被萧怀朔扣作人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想了想,转而笑道,“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舞阳公主似乎对臣有些误会,殿下能否为臣说说情?让她别那么生气?”

这个三易其主,仅靠八千骑兵就搅乱整个江南的狡诈胡人,很懂得以小博大的技巧。

送走了顾景楼,萧怀朔便问范皓道,“您看如何?”

转眼之间荆、湘两州便对郢州虎视眈眈。徐茂所控制的徐州和豫州的防务也压力倍增。

范皓吸了口气,终还是摇了摇头,道,“顾江州且不论,但这少年言辞飘忽,多借口而少诚意。殿下还是不要轻信于他,也万勿放他回去。”

而他自己则集中兵力东进,攻打不肯服膺于他的扬州各郡太守。

萧怀朔轻轻一笑,道,“是啊……”

李斛调整了他的策略。他以新君的名义颁旨给四方诸侯,令他们官居原职、各安其位。随后他抛出了自己的饵料——罢免郢州刺史陆辰,罢废郢州,将郢州各郡分割,分别归治于荆、湘、江、雍四州。将徐州割让给东魏,豫州割让给西魏。

范皓犹豫了片刻,道,“不论如何,顾江州已占据雍州,并且向殿下俯首称臣。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定李斛之乱,尽快夺回建康,稳定局势。”萧怀朔点了点头,范皓便道,“而要平定李斛之乱,以至于日后谋划大事,也都必要有顾江州的支持。殿下是否想过——同顾淮结盟?”

局面比他想象得更复杂些。

萧怀朔不做声,只是望着他。

随着萧怀朔派去向四方诸侯传旨的使者逐渐回京,天下局势也渐渐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范皓便道,“……舞阳公主尚未婚配,而顾淮的幼子,眼下正在南陵。”

他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所以纵然她年长得再多,也不是他的姐姐。

婚姻天然便是两姓盟约。

她的笑容干净坦然得有些刺眼,萧怀朔不能逼视,便避开眼睛随手按了按她的脑袋,“……那些不算数。”

范皓的法子听上去似乎浅陋,却是解决眼下困境的最直观也最有效的做法。

她很快便又振作起来,便笑道,“但谁叫我比你年长了两岁呢。”

萧怀朔很清楚这一点。

何况,当日组建商队时他们就已说好了,“约法之外,来去自由”。若萧怀朔能给他们更优渥的条件,她没有阻拦这些人择枝而栖的道理。她自有她不同于萧怀朔的魅力,这世上也肯定会有被她而不是萧怀朔吸引的人才。这商队她能组建起一次,就能组建起第二次。

正因为清楚,所以那下意识的狂躁和暴怒才显得格外无处着落。他所能想出的抗拒的理由都渺小并且不智。

但如今萧怀朔才是天下赤帜,为大事计,她当然要先尽着萧怀朔使用。

范皓提醒道,“殿下?”

但如意听他质问,也只垂了眸子一笑罢了,“当然还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她似是有些缅怀和叹息,她分明已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后果,做好了商队就此解散的心理准备,“只是事情迫在眉睫,若有余裕让你去访求民间的人才,你也不会向我借人吧。我倒是不想让给你……”

萧怀朔回过神,便不徐不燥的向范皓解释道,“这件事却是您说晚了——先皇早已和顾淮约定婚姻,将沭阳公主许配给了顾景楼。去岁顾景楼去建康报信时,先皇还曾叮嘱阿兄尽快为顾景楼和三姐完婚。如今临时换人……”

若在战场上,她适才的话无意是巨大的失策,无异于授人以柄。

范皓一愣,摇头笑道,“是臣不知前因,说错了话。不过——”他却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又解释道,“如今徐仪在东吴联合诸郡县抵抗李斛,沭阳公主也出力颇多。东吴人多以为他们才是天作之合。乱世久飘零,如这般阴差阳错之事,不知还有多少……”

但如意忽然就给他划了一条线,一条他本以为至少会激怒她但实际上她竟能够平心静气的接受的线。

他观察着萧怀朔的面色,到底还是没将那句“事急从权,不如将错就错”说出口。

眼下之所以还能控制住,完全是因为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他尊重并且喜爱如意。他知道他做什么事会伤害到她,哪种程度会被宽恕,哪种程度会招致反击……但他不清楚哪种程度会让如意无法原谅他,所以不会轻易尝试。

就他看来,既是为结盟而约为婚姻,便该以实用为准,就近、就便选择,尽快成婚,免得变故陡生——但想来就算是萧怀朔这样的主君,也无法将同他出生入死的亲姐姐作联姻之用吧。

就算他不想承认,他也很清楚,自从知道如意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时,他对如意的掌控欲便有失控的迹象。

他便只纯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同萧怀朔商讨出使后见了顾淮该怎么说。

——他确实不愿意看到如意手握这样一支他无法控制的力量。

如意心里总是不能平静。

还是说她以为他真的只是临时抽调几个人,不怀他心?

送走了顾景楼,她思量许久,终还是将江渡这边的事丢给李兑处置,自己亲自去太守府上。

难道如意不明白,准许他去招募人手,其实就是准许他去肢解这支团队,按着自己的需求割取其中最肥美的成分吗?

关于顾景楼,她还有话要提醒萧怀朔。

就算如意只是个女孩子,但谁敢说她所做的就不是功业?她经营这只商队多年,最终打造出一支非比寻常的队伍。也许如意自己不觉着,但萧怀朔做的事越多,接触的人越多,便越清楚,一支拥有如此多的人才,却几乎不曾因为竞争而内耗过,彼此间协作得天衣无缝,还能令她如臂使指的幕僚团队,究竟有多么难得。

她在府门前下马,正遇见霁雪从府里出来。

萧怀朔讶异道,“你不介意我去你手下招募人手?”

见到她,霁雪立刻便施了个眼色。如意便随她去对面街口。

如意便耐心的解释道,“何老大和李兑确实在市井里散漫惯了,不懂令行禁止那一套。不过商队里确实有人志在高官厚禄,只是不得志罢了。也有些人爱财,是受雇佣而来。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你只管招募,若能令他们动心,自然有人愿意跟着你。”又道,“你说向我借,可其实你差遣不动他们的事,我去差遣,他们也最多念及先前的交情,勉为其难一次而已——我这边商队运作的法子,和你幕府里是不一样的。”

因还在府上侍卫的视线内,霁雪便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范夫子劝二殿下将您嫁给顾景楼呢。”

虽他语调平淡,也隐隐带了些孩子气的不甘。可如意听着不知为何便调笑不起来了——他语气阴沉,似乎是当真不高兴了。

如意没做声。

萧怀朔道“他们对你比对我忠心得多。先前也只是听你的指派姑且为我所用罢了。若调拨得太远,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霁雪抬头看她的脸色,却见她眼中只迷茫一片。霁雪便愣了一愣。

如意才明白过来,便笑道,“他们跟了你也四个月了,你竟还没将他们拉拢过去?”

如意却立刻便回过神来,责备道,“这墙角你也敢去听!”

萧怀朔便道,“就是何满舵、李兑他们。”他便说,“从台城被围困算起,顾长舟已经有近四个月没消息了。派去的使者总见不着他,这很不寻常。我想再派旁人去江州打探消息——若论打探消息,他们比旁人好用的多。”

霁雪忙辩解,“我哪里敢,是殿下身旁小厮给的信儿,他也只无意间听到一耳朵罢了。因和咱们府上有牵扯,恰巧遇见我,就提点了我一句。”

如意略微不解。

如意又顿了一顿。

萧怀朔便道,“我再借你的人用一阵子。”

霁雪便道,“不过二殿下指定不会答应。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如意片刻之后才觉出屋里静谧非常,便疑惑的望向萧怀朔。

如意依旧没做声——她说不出话来。

但其实他希望她能将一切都交给他,信赖他、依靠他,安安稳稳的待在他的羽翼下。他已见不得她浴血濒死的模样。

萧怀朔当然不会答应。毕竟她和徐仪有婚约,顾景楼也同琉璃有婚约。

萧怀朔看着她,一时竟觉着脑中烦乱尽被清空了一般——她还是一如既往。

她只是一不留神想多了些。她想若她和顾景楼身上都没婚约呢?

她胳膊上还吊着绷带,面上气血依旧不够丰盈。显然伤势尚未痊愈,然而目光平静,毫无动摇。

她能理解范皓的提议。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她的意愿又算什么?比起两军争战、万人死伤的后果,牺牲掉一个女人的婚姻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所有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如意笑了笑,也不同他争抢。瞧见信正搁在信匣子旁,便知道他适才已私底下看过了,不过想来他也没看完。她将信拾起来,重又拿给他。道,“我早先派出去的商队打探到我在南陵,已前来汇合。带回不少人手、物资。我想将商行再度运营起来,替你筹集军需。”

她若拒绝,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如意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徐思,想她当日被嫁给李斛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她顺从之后,旁人又是否隐隐松了一口气,一度感到皆大欢喜。

萧怀朔也不做声,只先帮她斟上水,又替她端到座位前。

范皓的提议,其实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和解。

如意略觉着气氛尴尬。便回身避让,道,“我正有事要和你说。喝茶吗?”

可是这份牺牲真的是合理,真的是不得不为吗?

萧怀朔帮她整理好了吊手臂的带子,又见她耳边散发,微微眯了眼睛,替她抿在耳后。

若她如徐仪一般统帅一军,对江东战局举足轻重。还会有人敢冒着激怒她的风险,要求她做出这份“微不足道”的牺牲吗?

他已比如意高了半头多,靠得近了,如意目光便扫到他脖颈上。看到他竟然有喉结,愣了一愣,才道,“已好多了。”

如意不由就想,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所谓天下的局势,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个人为了大局而做出微不足道的牺牲,有的只是你不够强大和重要,所以只能你来做出牺牲。

她活动不便,萧怀朔便上前替她打理,问道,“还是不敢动吗?”

否则,为何当日没有人敢让李斛放弃自己无礼的求婚,如今没有人敢对顾淮和萧怀朔说该无条件、无保障的信任对方,要为了大局着想?

如意已换好了药,医女用铜盆端了纱布出来清洗,经过萧怀朔身边。萧怀朔看那纱布上已无血渍,心头便略略松懈下来,快步上前为如意打起帘子。如意正在整理胳膊上的吊带,觉出光线明亮,不由抬头来看。

庄子说,“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仿佛人可以做出选择。然而其实若生只能曳尾涂中,当有人命你留骨而贵的去死时,你是没有抗拒的资格的。

萧怀朔道,“还没有。使者到了豫章,连他的面都还没见着。”

如意说不出话来。

旁的诸侯可以不必在意,唯有江州刺史顾淮威望素重,又控制着长江之南大片土地,他的立场不能不问。偏偏江州的消息迟迟不到,这阵子他们都等得很焦虑。

因为她此刻的觉悟和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着的信念,相去何止万里之遥?

却听里头如意问道,“今日怎么来这么早就过来?是江州有消息了吗?”

她失神一阵,终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再不许提了。”

萧怀朔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且等着她。瞧见她桌上信匣子没有落锁,上头随意搁了两张半折半开的信纸。萧怀朔略犹豫了片刻,便上前拿起来阅读。

霁雪道,“嗯。”

这一日萧怀朔来得早。进屋时,如意正在里间更换草药和纱布。

她见如意又要翻身上马,便问,“您不去见二殿下了?”

但萧怀朔依旧每日都会来探望如意,有时他从衙门里回来,就已到了就寝时分。饶是如此,他也从未间断过。

如意只拨转马头,道,“不了。你去找何老大,让他有空去舵里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姐弟二人能相见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新运来的货物盘点完毕,便直接交接给都督府,用于军资。

如今李斛忙着攻占富庶的三吴之地,一时还无暇西顾。萧怀朔须得趁着这短暂的时机尽快集结军队,将各怀异心的诸侯统合起来。故而忙得不得空闲。

都督府派来接收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何满舵——大军出征,近两成物资、半数粮草的来源都和舞阳公主有关。作为舞阳公主府在临川王阵营中的代表,何满舵这个仓官当得虽争议不断,却也底气十足。

所以到头来想要平定叛乱,还是要凭他自己的力量。

交接完货物,何满舵便去舵里见如意。

而陆辰出身自他的幕府,是他的嫡系。

如意问起顾淮的事,何满舵便巨细靡遗的禀告给她。

萧怀朔并不打算调动徐茂——东魏大军隔淮河而望,蠢蠢欲动,淮南还需要徐茂携重兵镇守。

如意不置可否,只又问起商队里被萧怀朔挖走的人才。何满舵便道,“当然不是一入府便委以重任。不过二殿下这边选拔晋升不看出身门第,而是看实绩,日后只要立下功劳,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富贵。您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也算是系出同门,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互相照应。自身气象就和旁人不同。”又笑道,“倒是少当家的——都督府上许多人都对您不满,说以往做官看门第、品学,如今做官却要看是否出自公主门下了!”

萧怀朔已命使者将天子密诏传讯四方,但四方诸侯中明确响应他的,就只有徐州刺史徐茂和郢州刺史陆辰而已。其余诸侯大都态度暧昧,有心继续观望局势。

如意便也道,“锥在囊中,迟早脱颖而出。也得是他们自己有这份才华。”她又道,“只是商队里少了他们打理,如今运行的却颇不顺利。”她便也将商队在鸠兹一带被水贼劫掠之事告诉何满舵。

天子密诏果然是命萧怀朔都督中外诸军事,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李斛。

“覆舟山一带的水贼,并不是寻常百姓落草为寇。”何满舵果然也知道这帮人的底细,便道,“他们大都是原采石渡上的戍军,当日被李斛击溃,逃窜到鸠兹一带,靠劫掠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南陵府也早知道有这一帮人,只是这些人神出鬼没,难以清剿。又不服招安,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所幸他们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倒不曾袭击过官军。”

南陵,太守府。

如意道,“招安过?”

她想,这样无情到极致的男人,她也差不多该死心了吧。

“是,没找着他们的水寨,官军去附近村寨张贴告示。赏金悬拿,自首者免罪。却至今一个出首告发的也没有。”何满舵顿了顿,“少当家的有什么想法?”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痛哭。然而哭到一半忽的想起自己还抱着一大堆文书,要去向徐思请教。便一边哭,一遍用衣袖擦着文书上被弄湿的字迹,抽抽噎噎的往院子里去了。

如意道,“采石渡上溃兵怕有几百上千之众吧,这么多人并不好藏,可官军竟没找到一点线索?”

她没有再追问如意的事,因为她其实已经明白——她并没有比如意差,只不过徐仪喜欢如意,所以他眼里便没有人能比得过如意。徐仪也并非待她不公平,他待她一视同仁,如意才是他心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何满舵道,“正是。”

琉璃已是泪流满面。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南陵府怎么说?”

他将一切铺陈开来,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又温和的将他对她的不在意铺陈得清楚明白。随后便安静的行礼告辞。

何满舵道,“束手无策。所幸自二殿下来到南陵,这些人便安份得很,已近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了。谁知忽然又劫掠了咱们的商队。”又道,“不管怎么样,敢劫我们的商队,就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徐仪道,“我当日入宫并非是为殿下而去,救殿下也之是奉姑母之命。殿下并不欠我人情。至于我以往待殿下的不敬——并非我心存不敬,只是无心之举,也请殿下不要同我计较。”

如意不由就笑出来,道,“是,我也想仔细追查一番,所以才找何老大你来。”

“那么为什么——”

何满舵便道,“少当家的您说吧。”

他冷淡,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独有的那种娓娓道来的洞彻的温柔。他不喜欢她,可是他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些喜欢她的人一辈子都没看明白的事。明明就那么冷淡,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在她的面前展露这一面?

如意便道,“你帮我查查,早先去负责去招安的到底是谁。”

徐仪道,“我从来都没瞧不起殿下。纵然是那些瞧不起殿下的出身的人,在经历这场变乱之后,对殿下的出身也必然不敢再有任何非议。不论殿下的母亲还是舅家,气节忠义都令人敬仰。殿下的所作所为也不曾辱没自己的身份。”

用过饭,何满舵要回署里,如意忽又想起件事来,便问道,“您对顾景楼其人知道多少?”

琉璃对他的冷淡早习以为常,可忽听见这么无情的话音,眼泪还是骤然涌上来,“为什么?你是瞧不起我吗!一起上学时你就这副死模样,到现在也还是这么目中无人——我究竟哪里比如意差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待我公平些!”

何满舵道,“不多。”

徐仪道,“若是想还我人情,那便不必了。”

如意道,“只管告诉我。”

“因为我想替我爹娘复仇,”琉璃道,“我想让李斛不得好死,我想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你把我救出来,我也不愿总是欠着你人情!”

何满舵便道,“顾公六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不是嫡出。据说他的生母是个胡人,因为顾夫人善妒,顾公便没将他们母子领回家,只偷偷安置在别院。大概在景瑞十五年,顾夫人趁着顾公不在带人杀进别院去。顾公赶回去时,那胡女已经身亡,顾六也差点被溺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听说先皇亲自出面说情顾公才没休妻。但顾夫人也被逐回吴郡老家去了。”

徐仪却道,“殿下又何必以身涉险?”

如意不由愣了一愣,景瑞十五年,顾景楼四岁,大概已依稀能记住些大事了。

琉璃咬了咬唇,终还是说道,“我和你一起去。纵然不能上阵作战,我也毕竟是公主,总能说动他们出兵……”

“不过也有人说那胡女只是顾公找来看孩子的下人,顾六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有人说……”何满舵忽然顿住。

徐仪不置可否。

如意追问道,“说什么?”

琉璃见他疏远,面色也跟着冷淡起来,她便也不看他。只瞧着那一树早梅花,平静的说到,“我听见你和徐使君的话了。”

何满舵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他见如意好奇不已,只能草草道,“说他并非是顾公之子,而是顾公友人之子。”

他脸上笑容消解,避开目光,退了一步。行礼道,“公主殿下。”

如意见他支支吾吾,便想起顾淮满身绯闻,笑道,“这友人不会是位女子吧?”

他忙挪开手惊喜的抬眸去看,却见沭阳公主抱了一叠文书,正立在他面前。

何满舵也不接茬,只道,“世人仰慕英雄,总是要编排几个美人来匹配他的。”

他不由愣了一愣,闭目,复又睁开。那衣裙却仍在。

如意愣了一阵,猛地想到,顾淮那一代人有徐思在,谁敢僭称“美人”?她恐怕是非议到她阿娘身上去了。

却自衣袖下见襦裙衣纹如水,缓缓停在他身前。

她便不做声了。

他望着那树下落英,恍惚间似瞧见如意婆娑旋身回首。他便抬手揉了揉额头,略松懈一下紧绷的精神。

何满舵问道,“少当家的要打探顾六的事吗?”

外头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淮南早春,墙角残雪消解,泥土生润复生青,井栏边一株早梅花摇摇招招开了满树。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最好差人留意着他动向。”

徐仪从屋里出来。

何满舵已带人离开了。

徐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么就去吧。”

此地距小市不远,如意便独自散步回去。

徐仪张了张嘴,道,“……能。”

夹道花树烂漫,风暖气清。她散漫的想着心事。

徐茂道,“那么,你可还能分辨轻重缓急?”

忽就有人从树上荡下来,一个翻身,轻巧的落在她跟前。

他于是缓缓的在父亲跟前点头,道,“是,我有些急躁了——我很怕自己再慢一步,就永远都找不回她了。”

那树上枝桠摇晃不止,满树杂花摇落,缤纷如雨。顾景楼就在那花雨中回身面向她,笑眼弯弯。

若如意知道了,也势必会欢喜的仰望着他,由衷的告诉他,“表哥做的是了不起的大事,为什么要后悔?”

“——你又何必找人打听,直接开口问我,我必无隐瞒。”

那十万人的性命对他来说也许确实毫无意义。可是这十万人也必然有他们的父母、兄弟,他们所喜欢的姑娘。凭借这十万人的力量,他最终协助父亲击退了东魏大军,使国家在危难时免于四面受敌。总会有和如意一样的人,因此而逃脱了更为悲凉的命运吧。

如意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再度平静下来。

顾景楼笑道,“没藏着人。”

……

如意不由头痛——是了,凭顾景楼的功夫,谁能看住他?还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所以纵然他带回了这十万人,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她便问道,“你要离开南陵?”

那十万人于他而言只是路人,他运势强盛,有如此多的人命途因他而改变,可他偏偏救不了那惟一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顾景楼笑道,“不是。”

他不后悔自己当年丢下她随军出征,因为若他没有出征,天下的局势此刻将更加丧乱——至少那十万被他带回来的士兵的性命,能证明他此行的价值。可是……他当真不后悔吗?

“那你来做什么?”

他以为自己很沉稳,很平静,并没有被情感冲昏头脑。但此刻那层窗户纸骤然被捅破了,心底被刻意掩藏起来那些感情瞬间便如乱蝇纷飞,占据了他的全部的感官。是的,他很急躁。对于如意处境的慌乱,对于自己的无力的懊恼,对李斛的仇恨……无数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甚至难以维持彬彬有礼的外在。

“来讨我的刀啊。临走前不是交托给你了吗?”他顿了顿,惨淡的试探道,“你不会给我丢掉了吧——”

徐仪瞳孔猛的一缩,指甲不由攥入了掌心。

如意道,“没丢,但我还不能还给你。”

徐茂只道,“自从建康回来后,你便有些急躁了——是因为如意吗?”

顾景楼微微眯起眼睛,“哦……”片刻后他又笑道,“其实我真要用刀时,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

徐仪心里便砰的一跳,一时只哑然望着徐茂。

他脚步几错,如鬼魅般倾身上前。如意错步躲闪,却忽觉着腰上一重。她羞恼的抬手推他,顾景楼却并未再进一步——他只按住了她腰间短刀的刀柄。顾景楼侧头给了如意一个笑容,脚下一点,后仰着退开。

徐茂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那么,阿爹也能体谅你的私心。”

那笑容令人莫名的恼火,如意探手去拦,顾景楼躲闪时却似乎愣了一下。几个后退,便同如意拉开距离。

徐仪郑重的点头。

他握着那柄短刀把玩,挑衅道,“——我要用时,随手抢一把来也是一样的。”

徐茂见他毫无畏惧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道,“你若要去,想来我也拦不住你。你年幼时我便教你大义。如今却不能不和你说私心——哪怕江东沦陷也总有能收复的一天,可万一你有什么闪失,阿爹该……该如何向你阿娘交代?父母顾念子女之心,你是否能体谅?”

如意咬着嘴唇不做声。

徐仪目光便倏然明亮起来——

顾景楼顿了顿,才略迟疑道,“你的右手臂……”对上如意羞恼的目光,他下意识的将话吞了回去。

徐茂看他的目光,便知他在想什么。便缓缓道,“淮南守军不能动,我能指派给你的兵力大概只有六千。”

这场面略有些尴尬,他话说得便不那么流畅,“那长刀我自幼便带在身上,非得拿着它才觉着安心……适才那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幼时差点被人溺死。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乖乖的交给你了,你还不信我的诚意?”

可是他热血方刚,却不堪忍受此种妥协。边疆不容有失,三吴之地他也断不肯让与他人。

如意只伸手道,“把刀还给我。”

徐仪道,“……明白。”

顾景楼乖乖的上前,把那短刀递过来,“别生气了,我的短刀不是也借给你用过吗?”

他说得清楚明了,每一条都说中徐茂心中顾虑。徐茂无可反驳,只能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李斛的根底不过就是八千羯人,纵然一时得势,也势必不能长久。可一旦令北朝打过淮南,随之而来的怕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越是在内朝纷乱的时候,边疆守将便越是不能有所闪失。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如意只将刀夺回来,低头插回到刀鞘里。

徐仪听徐茂寄希望于周、沈、谢背水一战,便知道徐茂心底里其实已认可了他对这三人的评断,知道他们不堪托付重任。只是分身乏术,无可奈何而已。便进一步,道,“不论如何,三吴是江左粮仓,不容有失。一旦李斛控制了三吴,在江左立稳脚跟,淮南就将腹背受敌,此是其一。北朝见我军如此软弱可欺,挑起战事必然更无顾虑,边疆便难以平稳了,此是其二。日后想要夺回失土,兵隳所指,便将波及整个江东。纵然打赢了,国力也势必从此衰微,此是其三。所以无论如何,三吴之地都不容有失,阿爹觉着呢?”

顾景楼道,“咦?我们的刀好像是一双鸳鸯刀。”

徐茂摇头道,“你才多大,就敢臧否人物?周、沈、谢三人哪个不是名重当世,哪里就不济到此种地步了!何况三吴之地是他们的本家,他们若敢逃跑,身后族人可就要被夷灭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如意恼怒道,“闭嘴!”

徐仪道,“当日台城被围,诸侯派出去救援的精兵何止十万之数,却没能建立尺寸之功。三吴空有精兵,却没有将才,周楚、沈岳、谢肜出入都要人搀扶,听闻弓弦马嘶便掩耳皱眉,哪有能耐统帅精兵上阵作战?只怕敌兵未至,他们就先行脱逃了。”

顾景楼这才抿唇一笑,道,“好。”

徐茂不由扬头看他,道,“三吴有精兵十万,你怎么知道他们抵御不住?”

如意顿了顿,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又道,“你的刀,稍后我会差人给你送回馆舍里。”

徐仪道,“儿子认为,三吴无人,只怕抵御不住李斛的进攻。”

“你改了主意?”

徐茂却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

“是。”如意道,“你说服了我。”她又问,“那么,你还有旁的事吗?”

徐仪道,“是。”他也不同父亲过多寒暄,直接开口问道,“李斛征讨三吴一事,阿爹是怎么想的?”

顾景楼又弯了眼睛,笑道,“有。”

听闻声音,便问,“巡视完了?”

如意道,“请讲。”

他进去时,徐茂才脱去铠甲,正靠在榻上揉着眉心养神。

顾景楼便抬手折了一枝花,递给她,目光含笑,道,“我觉着我们两个很有缘分。你看我接连三次渡江,遇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

几句话功夫,众人散去,徐仪这才又快步入府。

如意看看那花,再抬头看看顾景楼。忽就明白了些什么。

此刻众人见了他,便无不给他脸面,纷纷亲热熟稔的同他打招呼。他便一一还礼,落落大方的同叔伯们说笑。他心胸开阔明朗,反倒令那几个觉着亏心的人对他生出许多好感来。

她立刻面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恼——这个人明明和她的姐姐有婚约,也明明知道她同旁人有婚约,却还是这么直白的撩拨她。

得说徐茂这一手以退为进,成效确实十分显著。

她扬头望回去,克制着情绪,轻讽道,“我一日三次到江边,遇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却只遇着你三次,这缘分委实浅薄了些。”

兼城破之后,他这个功劳格外突出,并且还是州牧亲生儿子的小辈不但没被额外提拔,反而还受了不少打压。那些看不惯他的武将知道这其中原委,面对他时不免就有些亏心。至于那些原本就服膺他的人,则纷纷在心底替他不平。

顾景楼依旧看着她,眸中笑意却褪去了。

徐仪便姿态谦恭的避让到一侧,请这些他叔伯一辈的官员们先行。他虽成名极快,在战事上也多有不讲情面据理力争的时候,但私下一向都礼节周到,从无傲慢失礼之处。故而那些不服膺他的武将也大都是脸面是抹不开,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什么私怨。

如意又道,“不过,尽管只遇着三回,可鲜明如你的,也着实少见。”

徐仪来到太守府前,府中议事才刚刚结束。州府官员们三三两两从屋里出来。

顾景楼道,“哦……怎么说?”

但徐仪想要锋芒毕露时,也并不是徐茂不痛不痒的几下敲打,就能令他知难而退。

如意顿了顿,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敢告诉我,有朝一日建康城也有可能会被攻破的人。”

徐仪能感觉得出,父亲在有意无意的打压磨砺他,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他毕竟年轻位卑,也没什么历年累积起来的资历和功勋,军中老将虽不至于对他心怀猜忌,却总有几个人不那么服膺他。为徐州军上下一心,徐茂只能时不时的委屈他一下。

那一日的对话,如意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因台城的巨变,这日上午徐茂召集麾下文武重员议事。徐仪被派遣出城巡视,没能与闻。

——那一日顾景楼不但说了建康可能会被攻破,还曾说,你焉知入城勤王的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徐仪从城外巡视归来,身上铁甲未脱,便直往城西太守府去——如今太守府已被徐州刺史徐茂征用,是刺史处置军政大事的公堂。

看似无心,却令她无法不在意。

所幸城中粮草尚还充足,人心便也还算安稳。

这个人知道城中有李斛的内应,却说不知道内应是谁。

北伐失利之后,帝国的北部疆域再度南推到淮河一带。东魏陈重兵于淮北,寿阳的局势便时刻不能松懈。尽管大战才过,百姓和士兵却依旧不得生息。冬日最寒冷的几天才刚刚过去,便又要往来搬运石料和木材,繁忙的修整城墙。

当然,这是有可能的。

这座淮南重镇被东魏大军围困了足足半年,此刻重围虽已解去,城中凋敝的景象却依旧没有恢复过来。到处可见破损的城墙与坍塌的屋舍,早先繁忙的东市里也几乎没什么行人。

这个人说顾淮恰好遇刺,故而他没有将天子的旨意传达。

徐州,寿春。

这情有可原。

他正式扶持太子萧怀猷登上皇位,自己独专大权。随即“奉天子之令”,出兵征讨三吴之地。

这人说腊月里顾淮忽然要北上勤王,是因为顾淮终于意识到援军不可靠。

但实际上在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最先有所动作的却不是天下,而是李斛。

这也勉强说得通。

尽管如此,在世人的预期中,天子的去世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天下群雄并起,讨伐逆贼的契机。

一切按着这些巧合发展,那么,若没有最后一个巧合——秦州求援的使者到来,令顾淮临时改变主意放弃勤王北上御敌,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比起李斛以八千骑兵攻打台城,并且就在十几万援军的包围之下“顺理成章”的攻克台城这种真正颠覆了世人认知的战绩,天子之死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必然。在台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日,所有人就都在等待这个几乎必然会到来的后续消息。

在建康城中兵力消耗殆尽,勤王部队尽失民心、糜烂不堪的情形下,顾淮以雷霆之势杀来,诛李斛,救天子于水火。而后携重兵与重威入城。他便将成为这场叛乱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天子驾崩的消息,并未在江南激起太大的波澜。

到那时,他会不会应验了顾景楼最后那句话?

到最后他们只是抱在一起,为失去了他们的父亲,而痛哭不已。

如意觉着,单以顾淮的性情,恐怕不会。但若一切按着顾淮的性情发展,那么早在去年十月,顾淮便已领旨入朝辅政。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种种了。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二郎,只是眼中泪水也不停的滚落下来。

如意不能说一切都是顾景楼的谋算,但她确实知道,顾景楼有这份野心,他也定然曾趁势而为、推波助澜,令一切按着他的意愿进展。并且他差一点就当真做到了。

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并且如意也许比二郎更清楚始末。

而在功亏一篑之后,他还能大大方方的出使南陵,有意无意的配合着范皓的提议前来撩拨她。

二郎道,“……阿爹驾崩了。”

这样一个少年,不能不令她认真应对。

如意便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

顾景楼笑道,“我可不曾这么说过。当日我也只是见金陵防备松懈,随口感叹一句罢了。谁会料到后来的事?”

可二郎的哭声却渐渐压抑不住了。

如意便道,“那么,你今日见了临川王,是否也有什么感慨?”

最终她只凑上前去,用额头轻轻的蹭了蹭他的额头,道,“别哭了……”

顾景楼看着如意,眯着眼睛想了想,笑道,“我感叹,难怪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人追随。果然器量远胜寻常人。不过——”他将手中花枝别到如意衣上,笑道,“你和他是一母所出,怎么性情相差这许多?倒是十分的爱记仇。”

她想抬手抚摸他的脊背,可手臂疼的抬不起来。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笑道,“我向你赔礼道歉,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依旧记得你当日两饭之恩,如何?”

可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如意想了想,道,“还有救命之恩——你被羯人追杀时,我还曾救过你的命。等你报了恩,我自然会一笔勾销。”

待如意觉出手背上湿凉的水珠滚落下来时,才知道他竟然哭了。他肩膀轻轻的抖动着,竭力压制着啜泣的声音。如意能觉出他的成长来——他在还是个少年的年纪便担负了许多成人一生也担负不起的重担,他在竭力掩藏自己脆弱的、不成熟的一面。

顾景楼笑道,“好,还有救命之恩。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报答?”

二郎先还迷茫,仿佛不相信她真的醒过来了。待他终于确信了她的声音和面容,他的目光便如拂晓的天空般一点点明亮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忽的便埋首在如意手背上。

如意褪下外衣,只着一身素白的内衫,而后拉开衣襟,露出右侧肩头来。

只是这误会当真令人尴尬不已。

肩后的箭伤已然痊愈,只两道粉红的疤痕如虫茧般虬结的卧在白净光滑的皮肤上。

看来萧怀朔没告诉旁人,她是他的姐姐。想来也是顾虑有人因此猜出她是李斛的女儿。

如意抬手按了按,疤痕处依旧没有知觉。不过摸着并没有裂开,也并无旁的异样。

——那少妇将她误认作了萧怀朔的内宠。

她试着伸了伸右臂——果然依旧无法完全伸直。其实早些时候如意就已意识到了,这次箭伤可能伤到了筋骨。但她没料想到不过短短一招交锋,顾景楼竟就能察觉到。

如意捂着头,好一会儿疼痛才缓解过来,她应道,“嗯,我醒着。”

她倔强的用力着,忽听外头霁雪匆匆道,“二殿下来了。”

他几乎脱口便要叫出阿姐,可那称呼在出口前终还是湛湛的止住了。他只道,“她们说你醒了……你是醒着的吧?”

如意只能拉上衣衫。

他自外头来,身上染了些凉意。那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冷暖分明。

她听见萧怀朔的脚步声就从屏风后传来,便阻拦道,“先别进来——我在更衣。”

萧怀朔疾步进屋,最终跪伏在如意床前,握住了她的手。

外头脚步声略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听萧怀朔道,“……那我在外头等你。”

那少妇没得到回答,显然略有些失望。却还是匆匆起身,对如意道,“我再来看您——”

如意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时,萧怀朔正坐在外头屋檐下。檐下阴影冷且寂寥,外头却有明丽耀眼的春光。他坐在光影切割处,望着外头繁花绽放,漆黑的眼眸里流景绚烂。

外间有人来报信,“王爷到了。”

听闻声音他起身回头,身上戎装还带些风尘,暗且冷峭。

那少妇忙扶住她,道,“您别动……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如意道,“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

如意脑中忽的便尖锐的疼了起来。她不由抬手扶额,却扯动了肩头伤口。瞬间汗水再度浸透了衣衫。

萧怀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便伸手过来。如意不解的看着他,他目光沉黑,睫毛微微垂下,眸中一片暗影。他手指伸到她耳边时,如意忽就觉着分外违和。她下意识的要后退避开,萧怀朔手指却已停在她耳后。指端轻轻拨了拨,便将手收了回去。

那少妇目光里充满了探究,“殿下如此珍惜您,连逃……连这么危急的境况下也非要带着您一道。你们一定感情很深厚吧?”她见如意只是疑惑,便又道,“旁人都说您的伤恐怕是为了殿下而受的,所以殿下才会这么紧着您。可我看着不像……”

他将手心亮给她看,那掌心里落着两瓣残花。

如意有些迷糊,便不解的望着她。

如意心里莫名的便松了口气,她无奈的低笑出来,随手拢了拢耳鬓,道,“多谢——下次瞧见,只消对我说一声便是。”她便将此事揭过,追问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那少妇却又问道,“您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

萧怀朔顿了顿,道,“李斛到慈湖了。”他看着如意,不容她躲闪的追问道,“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只是这少妇的话语似乎略有些违和。她头脑昏沉,却无力分神去想。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是。”她略缓了缓神,便轻轻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这不正是个机会吗?只要正面击败李斛,平定叛乱便指日可待了。”

可是,世人的眼光恐怕不会如此释然。毕竟那个男人是颠覆了这盛世的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一旦得知她是李斛的女儿,只怕难免会有些不理智的或是心存算计之人借题发挥。她的人身自由便难以保障了。

萧怀朔道,“我会杀了他。”他眸光一沉,凝视着如意,又缓缓道,“也可能会死在他手上。”

看来她并没有在噩梦中吐露自己的身世,如意想。她其实已不再纠结自己的出身,就算她的生父果真是逆贼又如何?便如她阿娘所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无心的播种者,她不曾受恩惠于他,便也不曾亏欠于他。

此言不吉至极,如意有些恼火的打断他道,“若能杀了他当然最好,纵然不能你也不必急着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又不是非要在这一战决出胜负。说什么死在……”

那少妇想了想,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叫着殿下的乳名,让他放开您。说好难受什么的……还哭着找阿娘。”顿了顿,又天真烂漫的望着如意,道,“还叫了几次表哥——”她细细的打量着如意,似乎是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便将此话一带而过,又道,“不过,我也只是辗转听来的罢了。殿下此刻虽不在,可这几日凡有空闲都守在您身边。您说的那些话,他听去的最多。”

萧怀朔握住她的手,眸光终于再度柔暖起来,道,“你当真这么觉着吗?纵然我杀了他也——”

如意心下一滞,不由就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如意这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喉中不由有些干涩。可她还是扬起头来直视着二郎,道,“你不必顾虑我。我知道在你看来,他是我的生父,我天生就该亲近他、向着他。可是在我这里,却是忽然就有个不相干的人跳出来杀了我的养父,杀了无数我亲近认识的人,将我安居的都邑夷为平地,将好好的天下搅得大乱。而这个人偏偏碰巧是我素昧平生的生父。我从未从这个人身上受过一丝教诲和恩惠,甚至有许多年我都不知道这个人存在。可是当他十恶不赦的杀出来时——连你也觉着我该对他心存感念吗?我视他如陌路,只望你旗开得胜,早日诛杀叛逆。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悖逆天伦,不近人情?”

那少妇便道,“正月二十一日——您从入府时便在昏睡,已睡了三天。原本我们还以为……”她几乎说露了嘴,忙停住。见如意望着她,分明在等她吐露些实情,只得道,“您肩头的伤在路上迸裂了,身上烫得火炉子一般,整个人都烧得稀里糊涂的,偶尔醒一阵子也是在说胡话。眼看就要不成了。殿下召集了全南陵的大夫来替您诊治,谁都说不能救了,独殿下不肯放手,硬是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说着不由便愤慨起来——早在当初逃离建康时,她便已彰明自己的决意。她不曾后悔、动摇过。

她确实依稀有些乘马车难逃的记忆,可惜都已经模糊了。她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可旁人只怕不会信她。

南陵——如意想,原来他们已平安逃出建康了。

萧怀朔忙按住她的肩膀,道,“别生气了,你能这么想,我很欢喜。”

“您不记得了?”那少妇先是有些惊讶,却随即恍然,笑道,“也是,贵人先前烧得厉害,虽也醒过几次,却糊里糊涂的,想是不记得了。”她便解释道,“这里是南陵太守府,妾的夫君是陈使君的次子,适才同您说话的是妾的阿姑。此刻殿下正在外间同各位大人们议事,便将贵人托付给我们照顾。贵人放心,我们已差人去给殿下送信了。”

他不日便要出征,如意纵然心里难过,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同他置气。只道,“谁和你生气了。”又道,“只是这人销声匿迹二十年后还能卷土重来,逆转乾坤,本事定然不小。你虽然聪明,可毕竟年轻阅历少,对上他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进屋服侍她的人很多,大都是年轻的女眷和丫鬟,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如意困倦疲惫的听了许久,也没能理清楚自己的处境,反而再度头痛昏沉起来。她终于还是直问道,“这是哪里?”

萧怀朔道,“放心。建康城虽沦陷了,可就我看来,此刻局面却比早先好了十倍不止。”

这府邸的主母也总算是到了,拉着她的手些安慰话,便命先前那少妇好好的照料她。自己则先有事离开。

如意点头——她亦是这么觉着。却还是顺着他,问道,“怎么说?”

如意浑身没什么力气,兼又昏昏沉沉的,只安静的任人摆布着吃药,喝粥。

萧怀朔便道,“其一,寿春之围已解,淮南局势安定。顾淮在雍州阻拦西魏,西疆之贼一时也无法南下。此刻打李斛,便譬如关起门来打狗。”他难得粗鄙一句,却是声色并茂,如意虽心绪复杂,也不由会意一笑。萧怀朔见她面上冰消,目光便也一柔,才又说道,“其二,当日在建康是我在瓮中。城外虽有援军,却譬如没有。而今日在南陵,进可攻退可守,纵横捭阖皆有余地。而郢、扬、江、徐四州我都能节制,臂膀俱全。只这一点,便比当日强了何止百倍。”

大夫来替她诊治过,只说她从鬼门关挣回了性命。之后需要的只是安心静养,又匆匆去开方子,命人熬药。

金陵之败,非战之罪。如今局势依旧艰难,他身处四战之地,背后隐患重重,但比之当日在金陵抵御李斛,却依旧有天壤之别。

如意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来,那声音哑哑的。她在疼和饿之间徘徊了片刻,终还是道,“我想如厕……”

“当然,如今李斛的势力和当日攻破建康时也不可同日耳语。不过,占据了丹阳郡、兖州、南徐州东扬州后,他也扩张到要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了。眼下正是决战的时候。若能除掉我,李斛便除掉了最大的隐患。能将沿江一带的抵抗分化瓦解,据有吴国之地,足以在江南立足。若我能击败他,他的败局也就注定了。”萧怀朔眼睫一垂,道,“想来他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要亲自领兵前来吧。”

是个陌生的面孔,看衣着当是官宦人家的年轻少妇。那少妇见她望过来,忙差遣丫鬟去请主母来。又上前温和的同她打招呼,“您醒了?可有哪里觉着不适的吗?”

他目光柔暖的凝视着如意,说道,“阿姐,你去郢州吧。”

随即便有人匆匆进屋来。

早先她要离开他不让。如今她总算在南陵立稳,他又主动要她离开。如意不解,便问,“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

她想坐起身来,然而身上全无力气。且稍一用力便扯动肩上伤口。她不由呻吟了一声。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如今看来,这场战事大概会波及整个南陵。若你留在南陵,万一叛军来犯,你身在前线……”他便指了指胸口,道,“这方寸之地怕就要动摇失准了。郢州远离战场,你去郢州,也可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她在哪里?如意迷蒙的想着。

他言之恳切,如意心下却不由感到烦躁。在建康时,天子猜疑她是李斛的女儿,将她软禁在辞秋殿里。如今到了南陵,萧怀朔又说担忧她的安危,令她远去郢州。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一道经生历死,她又何尝有半步逃避退缩?难道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将她当作可以并肩而立的伙伴吗?

很长时间里她只是望着床顶帷帐,那轻纱暗纹的帐子描金绣银,精细雅致。从床楣外可见屋上精细的绮井,阳光暖暖的透过窗子洒落进来。

她说,“我不去。”

她遍身都汗涔涔的,面色苍白如玉石,只眉眼清黑如水墨勾描。散开的头发铺了满枕。

萧怀朔道,“阿姐——”

如意猛的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如意打断他,“我就留在南陵,哪里都不去。”她轻讽道,“你也只管对天下人说,我留在南陵令你忧心不已,连仗都不能好好打了。”她正视着萧怀朔,道,“二郎,我不和你说套话。我虽是个女人,可自幼及长所做一切事,有那件是需要你来替我操心、定夺的?你亲自领兵平叛,我莫非就不担忧你的安危?可我可曾耽误过你一点事?可曾说过前线凶险不许你去?”她轻笑道,“——你也不要太霸道了。”

可黑暗沉积下来时,她却猛的对上了二郎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凶狠的对她说,“不行,不行!你要活着,你必须得活着!”

这姊弟二人已许久不曾这么说过话。

肩膀也几乎要被拉断了。她想哀求二郎放开她,太痛苦了,她撑不下去了……

可其实这才是他们自幼相处的方式——针锋相对,却又相互理解和欣赏,而后各行其是。

那坚冰自皮肤蔓延至血肉,她全身骨头仿佛要被压断一般疼。

这平衡不知何时、因何事被打破了。似乎如意再次醒来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找回相处的正确方式。

然而她的身体仿佛被冰冻住般沉重的不停的下坠,她低头,果然见河流冰封,那冰面迅速的蔓延过来,攀上了她的身体。

可在这一刻萧怀朔直视着如意的目光,却发现那里头的东西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她平等并且坦然的看待他,眼眸里依旧闪烁着令他不服气却又无法不被吸引和说服的自以为是与坦率无欺。

二郎伸手回来拉她时,她不顾一切的将手递过去。

他一时便有些失神。他曾刻意的想将他和如意的关系界定下来。因为那感情太复杂和纠结了,他盘理不顺,就只能抓住心底最执拗的渴望,强给它一个定义。可这一刻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带了些讽刺和恼火的笑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她要死了,她想。

——根本什么都没改变。

二郎终于拽住了河边的垂柳。可河水也已上涨到她的脖颈,她耳边全是冰水的翻涌的声音。追兵已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从来都不属于他。其实他何必非要将她束缚起来绑在身边?非要她蜷缩起来躲在他羽翼之下?她本来就是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莫非他容不下这样的她了吗?

她焦急的用力推着二郎前行,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落入敌手。

他终于也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无知无畏啊。”也不待如意开口反驳,便抬手粗鲁的一揉她的头发,示意她进屋,道,“你非要留在南陵,莫非是还有什么事要了结?说来听听。”

他们涉水渡河,河水阴冷如冰,寒气自皮肤沁入骨髓。她冻得浑身都在疼,然而她不知该如何脱离这种困境。河岸遥远得仿佛就在天边,而追兵胯下的战马嘶鸣声已响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