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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城门尉举了火把上前一看,不由大惊——这令官他认得,正是先前奉命出城去调兵的人。此刻正面色苍白的扶着腰——似乎是腰上中箭了。那校尉一推他,令官忙道,“你们上当了,我在路上被匪兵打劫——印信全被他们搜去。差点就被杀人灭口。幸而天黑,我滚到青溪里才逃出来……”

“——那是匪兵,你们上当了!”说话间年轻的校尉便推了个人上前,“看看认得他否?”

城门尉不觉惶恐失措,只慌忙令人入城报信,踟蹰着不知是否该开城门。

城门尉只觉得混乱,“适才不是派人入城了吗?!”

那自称叫张贲的校尉便道,“还犹豫什么,耽误了军机,你敢负责吗!”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里,外头便又有人叩门,“武威将军崔宣麾下校尉张贲,奉命入城!快开城门——”

城门尉道,“待我查明再说——”

台城,广莫门。

张贲恼怒的逼上前去,一把撕住城门尉的领子,怒道,“混账,你放匪兵入城,却把官军阻在城外,是何用意!”

身后风声、火声交缠在一起,满耳都是呼呼烈烈的轰响。马蹄淹没其中,转瞬便再听不见了。

他虽年轻却杀气腾腾,城门尉被他劫在手中,只觉得头痛不已——他其实已信了七八分,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不愿承认先前过错罢了。

只片刻间便他们冲出承香殿。

顽抗了片刻,终于还是命令,“开城门……”

徐仪只一挥马鞭,也不作答,直冲那一行人奔去。

令官焦急的看着城门尉,城门尉只以为他的伤口作痛。他自己此刻麻烦缠身,心中也暗暗埋怨——若不是令官没能保住身上印信,他也不至于出此大错。故而磨磨蹭蹭许久,才道,“要上去找大夫给你包扎伤口吗?”

承香殿外,他们翻身上马。却正遇到从辞秋殿调拨来救火的人马。烟尘翻滚,火光夺目。那一行人看不清前头是谁,只见有马,心中不由生疑,喝问道,“前头是谁?”

令官才要作答,忽被身后人一推,便扑倒在城门尉身上。

隔壁房间里徐仪迅速冲出,拍灭身上火苗。他身后椽梁倒塌。他飞快上前抱起琉璃,和徐思一道向火场外奔去。

城门尉忙去接他,就在此刻,腰上忽然巨痛。他僵硬的回过头来,那名叫张贲的校尉面色峭冷的用力又将刀往前一送……

“我找到她了——”徐思拖着琉璃从火海中出来,大声喊道。

广莫门为台城北门,攸关城防,兵力非北寰门能比。

所不幸——她到底还是没能沉住气,已令如意冒险先行,使得如意错过了这更稳妥的救援。

徐仪救了徐思和琉璃出来时,城门依旧没被彻底拿下。

他们再一次杀进来找她了。

虽说徐仪和张贲占据上风,然而此处毕竟是敌人的主场。远处已可望见火把,听见马蹄——四方调拨来的援军眼看就要到了。

所幸——在又一次危难来临时,她的家人依旧没有放弃她。

刘峻保护着琉璃,只觉得忧心如焚。

她并非没有和如意一道脱身的办法,之所以不做,更多的还是因为她要留下来替琉璃安排出逃的路。

在某个时刻,他忽的下定了决心,上前对琉璃道,“是我泄露出去的。”

于是那一刻起,徐思就唯有活下来一条路可走了。

琉璃目光茫然的从城门上收回,望向他,“什么?”

果然,张贵妃刺贼不成,壮烈成仁。

刘峻只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温柔又珍惜,一如当年他们青梅竹马,同席而坐同窗求学时,“在国子学上学的时候,张贲的出身是我宣扬出去的,不是徐仪——你一直都冤枉了他。”

可这也只是“应该”罢了。张贵妃比她更加烈性如火,她本也不该指望张贵妃能在这种局面下苟活。

琉璃道,“这种时候,你还说这些做什——”

原本张贵妃是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毕竟是太子的生母。

“等逃出去之后,好好的跟着徐仪过日子吧——你喜欢他,对不对?”

可是总有人要活下来,图谋将来。总有人要活下来,替两个沦入敌寇之手的女孩儿周旋,从李斛手中保护她们。

琉璃茫然不解的望着刘峻,可刘峻没有再看她。

杀身成仁对她而言,在很多时候都是最轻松的选择。死在那一刻至少她能留下壮烈的美名,令她一双子女日后过得轻松一些。

敌人的援军已遥遥可见,而徐仪和张贲也终于夺下城门,强将大门开启。徐仪即刻招呼众人护送琉璃和徐思脱身。

她是真的想,宁肯同归于尽,宁可不成而死,也绝不愿意再落进那恶鬼手里了。

刘峻没有跟着离开。

——没有人知道,李斛入城哪天,徐思的袖子里也藏了一把匕首。

琉璃在马上不断的回首张望,却只见城门再度被重重的关上了。有火焰缓缓腾起,翻滚在遥远而高阔的夜空下。

徐思将她圈在怀里,半扶半推着她从火场中走出,“会,你会——只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你能杀了他……”

刘峻在敌军追来的最后时刻,关闭城门,点起大火,为他们的逃亡争取了至关紧要的时间。

琉璃的倔强终于崩溃,她只哭道,“我要杀了李斛,我要替我阿娘报仇……”

琉璃的眼中泪水汹涌的涌上来。

琉璃只捂着脸,泪眼朦胧的望着她,徐思伸出手去,道,“你表哥张贲带人杀进来救你了。我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她知道刘峻喜欢她——自出宫后,这少年便创造了无数机会来讨好她。数年间他曾送她无数花草,她案上瓷瓶中没有那一日不插着这人辗转送进来的时花。他也曾在无数场合和她偶遇。

琉璃未来的及作答,徐思已一巴掌扇上来,“这是替你阿娘打的——你若真有骨气,就想想怎么好好活着,把李斛送下地狱吧。谁还不会死?你敢活吗?”

可她没有给过他哪怕一次同她说话的机会。

徐思只道,“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杀他?”她进逼上来,“是打算和他同归于尽吗?”

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真的厌恶她——毕竟这少年是她长这么大唯一曾彼此真心结交过的朋友。她只是心中存了一口意气,因为这少年曾说瞧不起她母家出身,她便赌气再不理她。

琉璃目光赤红,泪水已在灼热的空气中蒸干,她声音嘶哑着,“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像你是个没种的懦夫,我要留下来替我阿娘报仇。我要杀了那逆贼——”

她喜欢徐仪。当徐仪再一次从天而降,在她最危难的时候解救她时,她不能不承认自己欢喜若狂。可她知道,徐仪不是为她而来的。

徐思回过头来望着她。

而刘峻是的——他必定如当年拼力讨好她一样,费尽心机才终于绸缪到机会,于是他义无反顾的涉险而来。

琉璃一把甩开她,愤怒道,“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死他——为什么你没杀了他!”

可人和人是不同的。机遇不同,才能亦不同。

徐思上前拉住琉璃的手臂,道,“跟我来——”

他费了这么多心机,最后也只能承认自己的黯淡无能。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自己喜欢的姑娘,竭力送到那姑娘喜欢的人身边。让那个人成为她心中完美无缺的英雄而已。

看到那个人的脸的瞬间,怒火涌上琉璃的胸腔——那是辞秋殿徐妃。

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问一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听人唤道,“琉璃——”随即便是重重的一声响,有人撞开房门冲了进来。

她阿爹不在了,她阿娘死在她的眼前。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

而后这世上所剩唯一一个在乎她、喜欢她的人,为什么也不肯和她一道,拼力活下去?

火势已快蔓延到后殿了,空气灼热,呼吸间肺都在隐隐作痛。

台城渐渐消失在沉沉暗夜里,这一夜喧嚣终于散去。

她得振作起来替他们报仇——她必须替他们报仇。

待到天明时分,他们来到栖霞山,姑且停马休整——而追兵未至。

她想,明日就是她爹娘的头七了。她怎么能让她阿娘白死啊?她阿娘若看到她此刻的模样,又该多么恼火失望。

琉璃于是知道,她终于安全逃出金陵城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进膝盖,嘤嘤的哭起来。

晨起时密云依旧没有散去,风停雨住之后,薄雾悄然在山原之间弥漫开来。

她阿爹已不在了,阿娘也已死了,再不会有人来救她。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竟软弱无能到这般地步——她既不能上阵杀敌、守卫她的家人,甚至也没有胆量如豫让般自残牺牲,刺杀仇敌。

到处都灰蒙蒙的,天地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

她靠着墙颓然坐倒,心想若自己就此死去就好了。

江南冬日阴湿,青石上的水汽总也擦不干。露水从草木的枝叶尖儿上滴落下来,水中阴寒触到皮肤便如细蛇般侵钻进来。

她忍不下的,她决然忍不下的。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办?谁来教她怎么办……

一夜的奔逃躲闪之后,她双腿已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管那石头寒湿,抬手示意人不必帮她收拾,胡乱擦了擦便坐下。

她本想在大婚夜里杀死李斛,而后自我了结……可是她做不到。她知道自己和李斛武力悬殊之大,她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洞房之后,趁着李斛入睡戒心松懈时下手,才有可能成功。可她已不是个小姑娘了,她很清楚洞房意味着什么。只要想到自己不得不在这个害死她父母的逆贼身下婉转承欢,她便觉着自己就要疯掉了。

李兑见她身形单薄,微微缩在哪里,便问,“要生火吗?”

——明日便是她和李斛的婚礼了。

如意腹中隐隐坠痛,她依稀觉着恐怕是葵水要来了。却摇头道,“不必。”——他们没有时间消耗在拾柴生火上。何况夜间雨雪过后,林子里也根本没有干燥的木柴。万一腾起浓烟引来附近贼兵的注意,反而麻烦。

琉璃跌跌撞撞的赤脚奔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钗环散乱,衣裙委地。

她只解了包袱,取出锅巴分给众人。

然而这一夜宫中起火的并不只有承香殿。辞秋殿的火势比承香殿中更早蔓延开来,此刻宫中仅有的驻军大都在辞秋殿中救火,一时还无人能顾及承香殿。

那锅巴包裹在棉衣底下,幸而尚未返潮。只是冷硬如石,略有些难以下咽。她费力的啃了几口,吞下去。

宫娥和侍卫们逃出去之后,才发现不见了沭阳公主,然而无人敢冒着火势闯进去,只能纷纷扰扰的一面呼喊着琉璃的名字,一面拼力救火——又急忙差人去徽音殿里禀报。

前一夜她缒出宫城后,原本以为还要在台城里潜藏一阵子才能找到时机偷偷乔装出城。谁知宫城里大火蔓延开来,叛军不得不从外头调兵去扑灭。随即似乎城北又有人趁机作乱,驻扎在东、西、南三面府城的驻军全数都被惊动。叛军忙于调兵、搜捕,竟是一夜都没有消停。

琉璃点燃了殿内所有帐幔,大火从内而起,转眼便烧透了门窗。

他们便当机立断,提前动用了许多埋伏和内应,趁乱潜逃出台城。

宫城,承香殿。

经过一夜的躲避和奔逃后,他们终于偷渡过秦淮河——稍去总舵里取了些东西,便直奔石子岗而来。

徐仪收刀归鞘,回头吩咐裨将,“守住宫门。”随即刺马,带了十来个人急驰而去。

吃过东西,如意留在此处继续休息,李兑则带了人去附近寻找何满舵留下的记号。

刘峻一滞,羞惭道,“都在贼子手中……”又扬头规劝徐仪,“东宫守卫比台城严密十倍不止,你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

林中寂冷,寒气钻骨疼。如意从包袱里取出棉衣,抱着绕到林子深处一块大石头后面。替她放哨的人闻声略微回头,随即便不再多管了——一个女孩子孤身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外逃窜,总有诸多不遍,商队的人都有经验。

徐仪道,“天子和太子呢?”

如意绕到石头后面,确认四下无人,才解开衣服看了看。

刘峻忙道,“沭阳公主在承香殿,徐妃和舞阳公主在辞秋殿……我虽投降,却并未事贼。今夜入宫是为了救她们出来!”

自台城被围困之后,她便无一日安稳,经期早已紊乱了。只不过一旦开始逃亡,这病症竟也成了方便。

徐仪手中长刀比在刘峻脖子上,“你投敌了吗?”

她确认无碍,便飞快的将棉衣套好。那棉衣裁得略宽了些,她刚好在腰上多缠了一圈,再将腰带绑得略紧一些,腹痛和饥饿便稍稍缓解了。

然而一切已是晚了。徐仪手下骑兵大半都已入城,徐仪杀死宫门尉便是一个信号,他们即刻大开杀戒。楼中守卫先是被李兑灌醉,后又遭遇火灾,还有许多人手被自己人关押起来。接二连三的劫难已剥夺了他的战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北寰门内外已被徐仪清洗了一遍。

纵然没有下人服侍、帮忙,她依旧将衣衫打理得十分平整。只是衣上沾满灰尘污渍,仪容十分落魄。

其余的守卫见状大乱,纷纷奔向门楼,大喊着,“快关城门——”

她也并不在意。见前头有溪水,便去洗干净手脸。看倒影中发髻蓬乱,她便又笨拙却仔细的将头发抿上去梳好。

宫门尉看向刘峻,指望他就此知难而退。谁知眼前忽就一花,那刀身澄明如练,转瞬便已切断他的脖颈。

而后抬手拍了拍脸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对着水中倒影做出微笑表情来。

那将军缓缓拔出腰间长刀。

溪水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苍翠的深林,水下礁石上生着青苔,涓涓流淌。

四目相对。

她望着水中的笑容,看见的却是乱世里离散、死去的家人,城内堆叠的尸山,还有烈火中的宫城和废墟之上的长干里。

那年轻的将军便在马上冷峻的望向刘峻。

忽有赤麂从对面山石上跃下来饮水,他们的目光在溪面上对上,那赤麂不由惊起。却并未立刻奔逃,只戒备的望着她,似乎不确定她是否是危险的。

见确实的大司马府的印信,忙回头指挥,“快开宫门……”又道,“此处有意图闯宫门的乱贼,徐将军助我拿下他!”

如意忽就记起顾景楼入城那日在她面前割喉自尽的两个羯人,他们的血溅到她脸上时她不由退缩了——那时她虽遭遇危险,可其实并没有杀人的觉悟。

宫门尉听是自己人,心下先长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印信呢?”

她不由按住腰上短刀,想,若换到此刻,她是否能亲手杀人?

宫门尉惊得头皮发麻,即刻就要入城,却听下头喊,“武威将军崔宣麾下校尉徐如,率骑兵六十名,奉命入宫。”

只一瞬间的恍神,那赤麂便猛退跃了几步,随即飞快转身逃进山林深处去了。

却在此刻听闻马蹄声响,有数十名骑兵汹涌而来。

如意望着空荡荡的山林,茫然的想——原来如此。

两边瞬间剑拔弩张。宫门尉手按在刀柄上,目光紧盯着刘峻。已准备随时撤回门楼上。

那赤麂必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杀气,才会逃窜。

刘峻难得谋到入宫的机会,自不肯就这么放弃,他只寸步不让,心底暗想是否能趁乱强闯进去。

历经磨难之后,她心中已饱含愤怒和仇恨。这微笑着的面容之下也许正潜伏着一只暴虐凶恶、满心复仇的夜叉。她应该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你别血口喷人!宫内失火,贵人们危在旦夕,你却不放人入宫救火——莫非这火是你们放的?”

李兑带回了马匹——何满舵收到他之前送来的消息,知道他们也要从城中突围后,特地给他们留了些东西。

“奉你娘的命!宫中有人纵火,你却来送柴,莫非和乱党是一伙的?”

他一边套马一边说,“去牛首山——他们定在卯时从牛首山突围,往慈湖方向去。我们赶快一些,午前也许就能追上他们。套好之后他又问如意,“会骑马吗?”

刘峻只道,“奉命而来,你说改日就改日?”

如意道,“会。”她翻身上马,拉动缰绳溜着马绕了个圈,才又确认道,“会了。”

宫中大火的时候,他竟还敢进来送柴——宫门尉简直火冒三丈,立刻驱逐道,“今夜禁止闲杂人等入城,你改日再来吧!”

——她确实学过骑马,但骑过的次数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一只手。所幸她自幼习武,动作协调平衡,上马之后,身体很快便记起要诀。

很快,外头便有人叫门。却是早先递过牌子,奉命入宫来送薪炭的门郎官,一个叫刘峻的世家子。

出发之前,李兑望了望天空,叹道,“看样子今年会有春汛。春汛起,江鱼肥——可惜今年尝不到了。”

宫门尉本意亲自盘问——但宫城内的大火已然绵连成片,宫内所有人都被从梦乡中惊醒过来,纷纷扰扰的忙着救火。因人手不足,宫内传令出来,命调拨外头的驻军入宫救火,也协助镇压局势——他根本就没有关起门来细细盘查内奸的时间。

长江,包括江上诸多支流都极少见到春汛。长江的汛期大都在每年四五月之间的初夏梅雨季才会到来。但这一年早春反常的潮湿多雨,若上游也是如此,这几日前后江水恐怕真要上涨了。

他即刻抽调出自己的亲信,命他们把守住宫门。将其余的人一律暂且看押起来。

但如意并不惋惜随春水涨起而日渐肥美的江鱼。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李兑偷运了和人出去。万一——

她只是想,也许正是因为入春之后多阴雨,李斛才兴起以水灌城的想法吧——建康周边许多条河里至今还有李斛投下的沙袋没清理。万一春汛到来,沙土堆起的临时堤坝被冲毁,金陵恐怕还要再遭遇一次水患。

他不由暗叹糟糕。若李兑是内奸,那他今夜的作为起码也要被治失察之罪。且李兑极善交游,今夜守门的士兵几乎全都同他有酒肉交情,宫门尉甚至不敢确定这些人中是否还有李兑的内应。

不过,若果真如此,这一次感到头痛的应该是李斛自己吧。

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是城墙墙垛上发现了缒城而出的绳子,且已用过了。

她只道,“等鱼肥时,再杀回来就是。”

宫门尉即刻命这一晚值守的士兵上门楼集合。待人手齐聚之后,甚至都无需点名盘查,宫门尉立刻便意识到,李兑不在其中。

便一夹马肚,喝一声,“驾!”驱马飞驰而去。

——至少城门楼上并非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

巳时,牛首山。

宫门尉正在武器库里检点损失——大火正是从此处烧起来,从砖石墙上被烧黑的痕迹可以轻易判断出,曾有人将薪草抱到此处。薪草易燃且多烟,可以轻易在城门楼营造出浓烟滚滚的气氛。

天色初明,白雾笼罩着牛首、将军二山。

城楼上火势已然扑灭了,余烟从焦黑的门楼柱上腾起。城楼上到处都是水,被无数双靴子践踏过后,地面上乌黑泥泞。

因前一夜雨雪,山谷间的道路泥泞难行。两侧青石裸露,新土翻出。古木林荫间迷雾缭绕,幽深不可探查。

宫城,北寰门。

马行得极为缓慢,然而一路并未见有交战的痕迹。四下里一片寂然,就只有树上凝露一霎价的簌簌滴落。

城门尉随口道,“怎么来得这么快?”那将军抿唇不答,只目光一瞟,周身浓重的兵威和杀气令城门尉不由一缩,再不敢多问了。

没有兽叫,也没有鸟鸣。

入城军队并不多,只六七十而已。然而个个兵马精壮,兵甲湛然。那领头的将军极年轻英武,目光深邃坚毅,不苟言笑。

入山谷已深,李兑忽的驱马到她身旁,道,“有埋伏。”

他匆匆下楼查看符印,确认无误,忙命人打开城门。

如意只道,“继续前行……若有动静,准备好随时驱马前冲。”

所幸此刻火势只限于宫城内,只盼大火千万别蔓延到宫外来——城门尉正想着,外头便有人叫门。却是奉命入城救火的军队到了。

他们就只有四五个人,若是土匪劫道也就罢了,若果真遇上叛军的伏兵,打显然打不过。在如此艰险的道路上也不可能纵马逃跑——既不能停也不能退,那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前行了。

城门尉在城楼上遥望宫城火势,心下也不由惶恐不安——守城之人大都有经验,内城几处同时失火往往是密谋暴乱的征兆。虽说他的任务只是守门,但想到这数月来他们在金陵造下的杀孽,也不由感到骇恐。如今城内活人除他们自己的驻军外,恐怕都和他们有死仇。只是摄于威压不敢反抗罢了,一旦给他们趁乱举事的机会……

李兑果然没有反对。

到处都是奔跑救火的人,城中一片混乱。

马蹄声回荡在空谷之间,不徐不急。如意绷紧了心神,时刻注意着山上的动静。

这一夜多事,宫城中四处火起。城门尉先是接到严命,不论城内发生什么混乱,都一律不准开启城门。但随后宫城火势迎风暴涨,眼看竟有蔓延到宫外的趋势,城内忙又派令官出城调拨军队。

忽有一刻,山石上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少当家的——是少当家的吗?”

台城,广莫门。

如意猛的抬头——从石后站起身来的那个人,果然是何满舵。

“拿住他,留活的。”徐仪一挥手,悄然吩咐道。

她下意识的四下里寻找,便见高处有人探首出来张望,一望便飞快的再度隐入林中。

徐仪心中立时一喜——果然是宫城失火了,他想,此人必是去龙尾坡调兵入城救火的——看来运势依旧站在他这一边。

明明隔着重重山石,只在白雾之中草草一望,可那一刻她确实认出来了,那是二郎。如意飞快的翻身下马,寻路径上前,她踏着山石正苦于脚下泥土松动无法借力,眼看便后仰着要摔下去时,上头便伸出一只手——二郎已从高处奔跑下来,正从那石头上俯下身来拉她。

他正要开口,忽见驰道上有火把移动。分明是有人骑马从城中出来,看方向,应当是去往龙尾坡。

他体质显然依旧不够强壮,奔跑过后已微微有些喘息,然而目光如水洗过般明亮喜悦,唇角高高的扬起来。

“传令……”

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无机可趁?那么他便再来一场奇袭,制造一场混乱吧。

确认他们真的重逢了的那刻,如意眼中泪水涌上来,然而笑容也无法自抑的灿烂起来。

可徐仪并不甘心。他的姑姑、表弟和他喜欢的姑娘都被困在城中,若不能拼力入城一试,他必定悔恨终生。

别离才七日,牵挂如三秋。此刻终于确认他也平安,这相视一笑之间,便已胜过千言万语、跨越万水千山了。

应该。

二郎并没有向如意询问家人的状况——乱世之下,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承天之幸,他并不奢望父母也能有此侥幸。

此刻是否该退让一步,只以就近打探虚实为目的,及早脱身而去?

何况归根到底,他们的出逃本来就是在明知父母可能性命不保的前提下做出的选择。在出逃的那刻他们就已在某种程度上舍弃了家人,背弃了死忠死孝、殉国殉节的道义。但是,不有生者,无以图将来。总要有人活下来平治乱世,诛杀逆贼。

他们其实已是无机可趁了。

如意大致将城中动乱告诉二郎,又取了诏书给他。

以“趁乱救人”而言,他们确实来晚了——台城已沦陷六天,叛军早牢牢把守住四面城门和城外各处军事要隘。争抢出城的难民潮已消退,周边零星的反抗也已被镇压。若天子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并且没有自行逃脱,此刻必已被重兵严密看押起来。

二郎接了诏书,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情绪抛开,安静的把诏书收好。

而后徐仪便将他的骑兵带到了台城城外。

诏书中最有可能的,是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召集诸侯、讨伐逆贼的权力。而这一切要等他平安逃出后才有意义,所以他不急着看。

所以尽管主帅直言指斥徐仪是被先前侥幸冲昏了头脑,此行分明就是去送死,也不能不答应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何况这份诏书其实可有可无。天下群雄势必不会坐看李斛一个逆贼擅权专政,群起而讨伐之乃是定局。而以二郎的身份和地位,一旦他举事,群雄必然奉他为盟主。至于攻破建康、诛杀李斛之后的事——那就不是天子的一道圣旨所能定夺的了。

——北伐一战是国之大不幸,却是徐仪成名的基石。他在这场大溃逃中逆流而上,所创造的战绩堪以“奇迹”称之。他一路从梁郡带到彭城又辗转带到寿春的十万大军都对他奉若神明,凡他挥鞭所向,他们无不舍命相从。因为在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的时候,他却如约带着他们成功杀出修罗重围。他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跟着他就能活命、立功,创造奇迹。

尽管如此,天子依旧将诏书交给如意,命她送到二郎手上。或许是为了减轻如意弃城而逃的负疚,也或许只是为了将如意送到他的身边——不论如何,这都只是一个父亲最后的复杂又矛盾的温柔罢了。

大军只能即刻班师回淮南,重新修整,以为日后备战。但徐仪最终还是说服主帅,挑选两百精锐骑兵随他奔袭台城。趁着叛军立足未稳,台城城防松懈之时,能趁乱救出天子、太子或临川王最好,纵然不能也可就近打探虚实。

如意也没有问二郎诏书中写的是什么。她只道,“事不宜迟,还是早日离开建康,召集兵马吧。”

寿春之围一解,他的父亲、徐州刺史徐茂便派出精兵南下来救援台城。但大军行至京口便得到消息——台城沦陷了。

二郎道,“还不行。在离开之前我想杀一个人——巡守牛首山的,是萧懋德。”

晚了吗?他也不确定。

——擒杀萧懋德是十分冒险的行动。他们现在该做的应是尽快逃出金陵,脱离险境。可是这个世上就是有一种仇恨,令你不手刃仇敌便无法挣脱心魔,继续前行。对二郎而言,萧懋德就是这么一个心魔。他曾有机会除掉这个人,可是一念之差致使他放过了这个人,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台城被围的时候他无数次看这个叛徒、逆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却无法加以诛杀。该有多么痛恨。

徐仪没有作答。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哪怕明知此举凶险,他也决意涉险而行了。

片刻后,张贲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如意也只怔愣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他们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她便和二郎一道设计,该如何引出萧懋德而不惊动牛首山的守军。

张贲道,“……很像。”

——叛军在牛首山的驻军不过千余,但也是二郎手中兵力的几倍。他们确实得小心翼翼的筹划。

他思忖着,问身旁张贲,“你看那火起的方向,是不是宫城?”

萧懋德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时,已近巳时。天色隐晦,铺褥潮湿,他心中仄仄。下床后抬手拾起桌上酒壶,见里头无酒,恨恼得一把丢出去,怒道,“来人!”

大战之后焚烧尸体乃是惯例——若任由尸首腐烂在城中,不但腐臭难闻,还极容易引起瘟疫。徐仪一时还判断不出那火光的缘由。

进来侍奉的却不是他用惯的婢女,而是又臭又硬的甲士,提醒着他他目前正驻守在外。他张口便骂道,“早膳呢,要饿死你家主子?”

风势猛烈,虽说雪并不算大,但视野却相当糟糕。只能遥遥望见台城方向似有红光和烟尘。

士兵呈上膳食,却被他连桌案待杯盘一把掀翻,“肉呢!酒呢!这种猪食你拿给孤吃的!”士兵辩解说如今城中连米粮都短缺,他恨恼道,“你不会去打?去给我打一只乳鹿来!等孤洗漱好了还打不来,孤就把你剁了吃人肉!”

骑士笑道,“敢跟着你来的,谁没有一身胆量?哪里就差这一口酒了。”却也即刻回身,将酒囊丢给旁人。

士兵噤声俯首的退出去。

将军便道,“分下去,每人一口,壮壮胆量。”

萧懋德回头见前夜侍寝的女人拢着衣裳缩在角落里,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由恨恨的一脚踢过去,道,“滚!”

骑士接过来也喝了一口,道,“是。临行前刘先生给我的。”

这女人是前夜掳掠来的。山野村姑,也只比蓬头垢面略强些罢了。不必说妙音的曼妙美艳,就连当年他府里烧火丫头都不如。但就这都已经是难得的货色了。

行在最前头的将军登上山石遥望台城,一旁骑士递上水囊和干粮,将军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酒?”

萧懋德忍不住又踢了桌子一脚。

经过一夜奔袭,他们其实都已十分疲惫了,然而无一人口有怨言。都如令所宣,各自靠在马后饮水进食,安静的补充体力。

——当初他同李斛约好,事成之后李斛扶持他登上皇位。

年轻的将军传令下去,暂且行军,稍作修整。骑兵们便阵形整齐的迅速停住。

事实上他接应李斛渡江后攻打台城时,确实一度被立为皇帝。但一朝攻破台城,夺取了正统后,他便被降为武陵王。继位的依旧是维摩。

正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云厚月隐,天地间一片黢黑。更兼风雪掩护,这一队从京口驰道上来的骑兵,竟在叛军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绕过了北篱门。此刻来到覆舟山下,已临近台城。

萧懋德心中怨愤丛生,奈何此刻早由不得他来做主了。

故而此时此刻,覆舟山上就只剩焦枯的山木和断壁颓垣而已。

如今台城凋敝,政令不出京畿,他这劳什子武陵王当得还不如一个县令。如今又被打发到牛首山来,手下不过区区千余兵马,日子过得憋屈至极。但他此刻纵然叛李斛而去,恐怕也已没有旁的出路了。

早些时候还有叛军驻兵在山上寺庙里,但为了攻破台城,叛军引玄武湖水灌城,而覆舟山正当水道。灌城后,山下洪波漫浸,腥臭泥泞,不可久驻。故而攻破台城之后,军队便移驻到东边蒋陵、龙尾坡一带。因此地残留许多尸首,又引火焚烧。大火漫烧到山上去,直烧了一天一夜。

不多时,京中有信使到,说是,“前夜城中大火,有人趁机作乱,劫走宫中许多贵人。城中正在紧急搜捕,也请将军这边小心守备。”

山上楼观、宫殿已尽数毁于兵隳战火,这个昔日繁华形胜的皇家园林已成废墟。

萧懋德心中便一动。

台城东北,覆舟山。

送走了信使,他便唤了亲信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被劫走了?”

李兑终于如约同她碰头,道,“少当家的,走这边——”

亲信便道,“听说是沭阳、舞阳两位公主。”便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风声,根本就不是什么失火、作乱——舞阳公主和几个有名的江湖人士有往来的事,殿下您早听说了吧?”

她抬手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

萧懋德点头——他结交了许多亡命之徒,江湖消息确实比旁人灵通些。早听说如意手下有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目光便一明,“莫非是……”

她知道,纵火的必然是天子自己——他取笑她逃亡得草率荒唐,却将重任托付给她。想必那个时候他就已做好了打算,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给她的出逃增添一些成功的机会。

“想来差不了。听说李斛不但想自己娶沭阳公主,还打算把舞阳公主嫁到西魏去联姻。殿下您想,两位公主花骨朵儿似的美人,既有机会拼力一搏,怎么可能任由这个老匹夫摆布?估计就是舞阳公主命人四处纵火,好趁机逃亡——看样子恐怕真让她逃出来了。”

如意回望向含水殿的方向,泪水不停的涌上来。

萧懋德咬着块儿鹿脯,转着眼睛想了想,抬眼道,“她若逃了出来……你猜她会向那边去?”

北寰门也失火了。

亲信道,“这就猜不出了,不过,”他眼珠一动,道,“其他三面都是李斛的亲信重兵把守……”

浓烟便在此刻翻滚上来。

萧懋德斜眼望着他,片刻后扬了嘴角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派人仔细盯着点儿。”

校尉脸色这才有些变,喃喃道,“遭了,怕是有人图谋作乱!”忙道,“快传令下去,众人各自坚守岗位,不得擅——”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听有人大呼,“走水了!城门楼走水了!”

不到午时,便有探子匆匆传信回来,道是有一行四人正从牛首山谷骑马向南边去。当中一人看行容,确实是个美貌的少女不错。

然而片刻后西南方忽也有红烟滚起——却是公主、嫔妃们聚居的辞秋殿和承香殿的方向。

萧懋德心下正发痒,闻讯进营帐里抓起铠甲,喜形于色的吩咐,“带足人手,孤要亲自去探探敌情。”

校尉先还道,“一时烧不到咱们这儿,横竖没有调令,别去管它。”

萧懋德带人追到牛首山和将军山之间的山谷,果然见泥泞的道路上有马蹄印。那痕迹尚新,正是往山谷里头去。

冬日多衰草枯木,台城宫殿也多为木制,沾火即着。兼此刻宫中各殿人手不足,哪里来得及救火?风助火势,只烧得轰轰烈烈。片刻后便蔓延开来。

临近午时,山间又有些微雨。那雾气不重,却只是交织不散,从外边望去,只觉得烟笼雾绕,十分的幽深。那入山的道路泥泞曲折,尽头隐在雾中。

只见东方含水殿的方向,赤红色的火焰和烟尘翻腾而起,将大半边天空照的赤红。底下有人叫道,“失火了!含水殿失火了……”

萧懋德早听说近来牛首山上有零零散散的山贼活动,此刻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一时勒住马首,踟蹰不前。身旁人问,“还追不追了?”

正说着,忽见东方火光大盛。一行人忙去城墙上查看。

萧懋德望着山林深处——却十分舍不下眼看要到手的美色。

李兑凑上去给他上酒,校尉便提点,“到时候查严点儿。这些世家子又肥还不经吓,多刮他点儿油水。”

正迟疑间,忽见深处似有炊烟升起。他抬鞭一指,命人道,“去看看。”

校尉吃着酒肉,道,“个劳什子‘博士’的儿子,靠给大司马写酸文儿换了个门郎官儿。这不天冷嘛,上头安排他送炭。他就递牌子来打声招呼,免得到时候没人给他、开门。”

士兵上前去观望,很快便回报,“似有三四人在前头生火炊爨。”

一时有人的递牌子到楼上来,李兑正和门楼校尉一道饮酒,便作势抱怨,“谁大半夜的来闹人?”

萧懋德心中一喜,心想,纵然有些山贼也不过是流民落草罢了,想来也不成气候。若前头的果然是萧如意,岂有错过的道理?就算不是她,能掳到一个美貌少女也不亏。便挥鞭道,“追。”

二郎安插进来的两个内应灌醉了几个本该在这个时辰换岗守门的士兵,自己替他们出来——但守门的士兵有十来个,城楼上还有二三十巡守的城卫,他们两三人混入其中,实在难以闹出什么动静。而这些门卫虽也缩着脖子骂天,和他们偷偷的分喝烈酒取暖,但对于守门一事都不敢过于懈怠。

谁知行至深处依旧不见人影。

北寰门。

那路却越走越深,越走越坑坎难行。萧懋德抬头见两侧山石险峻,古木森然,顶上南北双峰高耸对峙,心下不由骇然。便生出退缩之意。

如意从含水殿中翻出来,冒着风雪,飞快的往北寰门的方向去。

正要命人后退,忽见前头浓雾中有人影隐现。他不由盯着细看。

那雪粒裹挟在风中,噼啪打落,沾衣即湿。守门士兵纷纷缩到屋檐下避雪。外头巡逻的士兵跺着脚偶尔咒骂着,不多时便消失在长巷那头。

那人跨坐在骏马上,身形优雅中带了些冷峭——那轮廓优美如画,纵然隐在雾中看不清模样,也知必是极好看的。但并不是个女人。

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雪。

那人立在道路中央,正面向着他,分明已看见他了!

如意膝行上前,天子艰难的抬手,沉沉的揉了揉她的头,道,“……好好的照顾你弟弟。”

萧懋德不知怎么的就屏住了声息,宛若被猛虎盯上的猎物般,全身都被定住。紧绷着,发不出声音,且动也不能动。

天子复又闭上眼睛。半晌,方伸手道,“你过来。”

忽有一刻,迷雾似是散去了。他正对上了那人漆黑的,冷漠如冰却又带着诡异的嘲讽的目光。那人抬手猛的一挥。

如意便翻了锅巴给天子看,道,“我带了吃的。阿爹……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二郎一定会杀回来的。您也——”

——那是萧怀朔!他是来杀他的,他中计了!

天子道,“记得交给二郎……”如意领命,跪下给天子磕头,天子只抬手指她留下的食物,道,“都带出去吧。天高路远,不带粮食怎么成?”

萧懋德猛的拨马要逃。然而就在那一刻,山上一声巨响,泥土裹挟着巨石、草木宛若洪流般滑下,只瞬间便将他身后退路吞没了。他所带来的那百余人片刻间折损大半,剩下的人马相互推挤践踏,哀嚎惨叫不绝。

她便道罪,用匕首将衣服内衬割开,取了诏书出来。

这突入其来的山崩显然也出乎萧怀朔的预料,所幸他的人马都埋伏在崩落的山坡两侧,并未受到波及。

如意愣了一下,才猛的明白过来。

短暂的怔愣之后,两侧伏兵终还是从命杀出,飞快的将战场收割干净。战斗只在片刻间便结束了。

可天子还是艰难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衣襟,道,“里头有诏书,缝在夹层里。”

萧懋德被押到二郎跟前是还抱着头在瑟缩,忽见如意立在二郎身旁,他忙高叫“饶命——”。

宫城的守备看似松懈,可非常时期,对于出入的管控只会更加严密。“入”倒还罢了,凡有出宫势必严加盘查。而如意和徐思一样,生就花容月貌,不论走到何处都极为醒目,定然不能轻易蒙混出去。何况如今兵荒马乱的岁月,法纪废弛,生存艰难。人性最凶残自私的一面已如虎兕出柙,再无约束。李斛手下这些匪兵更是罪恶之尤。如意一旦被盘查,还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

何满舵踢了他脊背一脚,迫使他再度跪下去。

天子不由轻嘲,“……荒唐。”

又低声催促如意和二郎道,“该怎么处置他?”又道,“快些决定吧。适才已经有一次山崩了,还不知有没有后续。我们得赶紧离开。”

如意道,“……会有人接应我出去。”

如意只望着二郎。

天子便问,“你打算怎么逃?”

二郎道,“——杀了他!”

如意解下包裹,将徐思包给她的蒸饼和米团悉数掏出来留给天子,道,“我也要出城去找二郎——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带出去?”

一直到出了谷口,二郎依旧一言不发。他目光空洞,宛若所有感情都被埋葬了。

天子便长叹了一声。

漫天细雨,烟雾迷蒙。他们尘泥满身,狼狈落魄。

如意声音一哑,没能作答。她只将话叉开,道,“二郎已逃出去了,等他杀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意在谷口回望牛首山。此山是金陵南面门户,京城常以“天阙山”称之——据说当年东晋定都建康后,曾想在南门外修建城阙以彰显威严。某日君臣出城南望,见牛首山南北双峰对峙,十分雄壮,丞相便道,“此天阙也,何烦改作?”于是金陵城便不再另建城阙,而以牛首山为南阙。

天子不由动容,半晌方道,“……你阿娘好吗?”

故而尽管此山离台城已甚远,但不出牛首山,就不算是真正离开金陵地界。

如意这才艰涩的打断他,道,“阿娘生我,陛下养我,我没有旁的爹娘。”

如今,他们终于走出牛首山了。

如意答不上来。天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复又闭上,道,“……你想逃出去?你阿娘没说过你的身世吗?你本是——”

可他们的父母和兄姊依旧被困在城中,性命掌握在仇敌手中,随时可能遇害。

他只闭着眼睛,缓缓问道,“你怎么来了?”

而他们抛下父母兄姊,抛下的同生共死的道义,独自逃出来了。

如意忙递水给他,天子却摇了摇头。

如意能明白二郎此刻的感受,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萧懋德才能真正离开建康。他们杀的是叛徒、逆贼,是将天下和家族祸害到此种境地的罪人——可他们对萧懋德的仇恨,何尝不是对那个抛弃家人独自活命的自己的憎恨。唯有迁怒、归罪于此人,唯有将萧懋德杀死,他们才能掩埋掉心中的罪恶,继续前行。

天子被呛得咳了一声。

二郎道,“阿姐……”

如意去搬熏笼,见里头只剩些炭灰,便扫了架子上几本书丢进去引燃。

如意只将他的头按进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哑声道,“……我在。”

他说,“那边有熏笼,你拿近些,点起来……朕冻得疼。”

雨虽不大,却一直没有停。

她慌忙翻出皮囊来凑到天子唇边,那昔日尊贵优雅的老人如饿鬼般仰着头去追一口水。如意又从包裹中翻出裹蒸喂给他。天子狼吞虎咽的吃尽了,闭目养神片刻,才终于缓缓恢复了些力气。

水汽浸透了衣衫,棉衣早已失去了避寒的功用,便如沃在身上的一层软冰。如意只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

如意眼中泪水立刻便滚落下来。

二郎便吩咐,“就近寻个村落,稍稍修整一下。”

如意想要掀开他的衣袖查看,天子却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水。”他抬手时露出一小节手腕,那手腕枯瘦,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此刻他们已进入江宁地界——叛军自慈湖渡江,从南向北进攻建康,故而江宁县首当其冲。不过江宁多农田,百姓以稼穑为业,大都安土重迁。逃难者少。而此地山矮水多,湖泽河流遍布,易攻难守。故而叛军劫掠过后,并未在此驻军。

他衣服冷得像冰,上头有几团污渍,却辨不清是水还是血。

一行人的紧绷的精神都不由松懈下来。

如意上前将天子扶起来。

如意闻声也回过神来,道,“阿娘曾叮嘱我,若路过江宁,务必去看看翟姑姑是否平安。”

如意眼中忽就一酸,泪水涌上来——月色下,那袖口上的五色华虫纹章清晰可见——那人穿的是天子衮服。

——二郎和如意相继出宫立府之后不久,徐思便将翟姑姑也送出宫去荣养。原本一直居住在东长干来着,但叛军渡江前她忽然说想回乡看看侄儿一家。徐思才派人将她送回江宁县,李斛便杀过了长江。两边就此音讯不通,徐思一直牵挂在心。

惨白如霜的月光照耀之下,正殿的大门半开着,分明有一只枯瘦的手从门里伸出来。

二郎便问,“翟姑姑家住在哪里?”

待绕过侧殿,那声音却消失了。

如意道,“似乎是叫做横陂村。”

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循声上前去。

何满舵插嘴道,“那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少当家的可看到前边那条河了?”他抬手一指。

森冷寂静的深夜里,那呼救声鬼气森然,令如意不由后颈发寒——这些天宫里确实冤死了太多人,纵然果真滋生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感到意外。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万一真的是活人在呼救呢?

如意顺着望过去,果然远远的看到前头有条斜穿而过的沟壑,更远处弯道上还有座简陋的石桥,想来就是何满舵所指的河流。可她并未看见河中流水——江南很少见枯水的河道,何况是在这么多雨的季节。她略觉着奇怪,便道,“看到了,可河里是不是没有水?”

可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里头传来了微弱低哑的呼救声。

何满舵道,“这河绕着牛首山流过来,想是前头滑坡淤塞了河道吧。”又道,“这条河就是横溪,过了河一直到对面那座山,中间那片高地便是横陂了。”

如意觉着自己可能是弄错了。

向前还有一二里地的模样,二郎见如意瑟缩的厉害,便吩咐,“加紧行路。”

此地荒芜冷寂,毫无人气。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霉烂的气味,并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李兑却忽说道,“噤声——”

想来这也正是这宫殿废弃的缘由。

从牛首山出来时他们一行有近两百人,一路奔逃至江宁,也并无几人掉队。只是人疲马乏,渐行渐缓。尽管如此,队伍里也没什么抱怨之声。李兑提醒之后,更是一声人语都不闻。只马蹄踏在泥路上践起的泥水之声,不时的马鼻喷气声,还有漫山遍野沥沥淅淅的细雨声。

偏殿果然已坍圮,墙垣和屋宇上生着杂草,有倾倒的柱子断在台阶下。月光如白霜洒落下来,那塌倒的墙垣和柱子上依稀可见焚烧的焦黑痕迹——似乎当年这里曾发生过火灾,幸而被及时扑灭,没有蔓延到主殿。

二郎看了李兑一眼,李兑施了个眼色,二郎立刻便下令,“都戴上头盔,备好武器——”

院子里比她想象得更加狭小,只一处偏殿和一座主殿而已。

话音未落,便听见两侧丘陵中马蹄震响,喊杀声起,有两队人马斜斜杀出。

可察觉到守备的空隙后,她还是立刻便趁机翻过墙垣,潜入院中。

人马未至,先有一波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所幸距离过远,大都没有射入阵中。然而还是有几个骑士中箭坠马,其中一枚流矢正擦着二郎的脸颊飞过。二郎瞳子不由一缩。

她这次出逃分明就是九死一生,不过是仗着李斛不会杀她——他似乎还打算将她当奖赏嫁给手下某个“功臣”——故而拼力一试罢了。能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何况是救天子出去?

追兵足有四五百人,是他们的两倍之多。一行人慌忙掩护着二郎脱逃。然而他们这一路从石子岗到牛首山再到江宁,一日之间在雨雪泥泞中辗转奔逃了几十里路,人还罢了,马力却已不继,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二郎手下武将只能杀回去暂且拖缓追兵,由李兑和何满舵几人保护这姐弟两个先行。

如意也不知究竟是被何种心思驱使。

箭矢如雨,如意只能拼命将身体贴上马背,抓紧了缰绳任由马自己奔逃。视野早花成一片,耳边全是风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她恐慌的扭头寻找二郎的踪迹,见他确实跑在自己身边,才稍稍放心。

却原来是因为天子被关在里头。

然而忽然之间,二郎迅速的落后了——只一瞬间便掉出她的视野。

此处应当是含水殿附近——含水殿原本是沈皇后斋戒礼佛的地方,自皇后去世后便再没旁人居住,早已年久失修。外头院墙虽完好,可据说里头侧殿的墙垣都塌圮了。她原本以为此处应当没什么卫兵才是,谁知守卫和巡逻却比旁处更严密。

她拼命回过头去,却见二郎胯下的马摔倒在地上,二郎正从泥泞中爬起来——后头敌兵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她借着月光悄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如意猛的便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她飞快的拨转马头,不管不顾的奔回去。

风渐渐平息下来,不知何时月亮又从云后钻出来。

——她终于抢在追兵前头,回到了二郎身旁了。

如意探手拾起包袱,那包袱软软的,里头想来包了薄棉衣。她将包袱绑在身上时,手上不由顿了一顿——那包袱沉甸甸的,里头并不只有棉衣。她还嗅到了锅底饭的焦香——大战之后粮食紧缺,城中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人却把应急的食物分给了她。

她伸手试图拉二郎上马,然而他们的手都湿滑将冷,一用力便滑开。她绕着二郎转了几次,两只手却始终握不到一处去。

胖女人鼻头一酸,立刻垂下眼眸,转身匆匆离开了。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所幸他们自己的人手也适时杀了回来,同追兵混战到一处去——如意忙从马上跳下来。

她便也唤道,“七……娘。”

二郎在同她说话,但她耳中到处都是人的嘶吼喊杀声,马的嘶鸣声、刀剑碰撞和刀砍入肉的响声……她听不清。她只扶起二郎,努力将他推到马上去。

胖女人顿了顿,轻声道,“……七娘。”

追兵已然要围上来,她已来不及上马了,只能全力去拍马臀,令二郎先逃。

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她想记住这人的名字,日后才好回报。

几乎就在那马起步的同时,几只羽箭钉入她的肩膀,她吃痛脱力扑倒在地上——而那匹马先前所在之处,羽箭纷纷钉入了泥水中。

胖女人愣了一下,眼中立刻便露出欢喜来。

她摔倒在泥水中,很长时间没有动静。疼痛贯穿她的全身,她脑中意识已有些昏黄麻木,四下里声音渐远。她在混沌中想,二郎不要紧吗,应该是逃出去了吧……而她恐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她不知为何便伸手拉住了她。

但随即便有个人强硬的将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负在背上。

胖女人便将包袱小心搁在地上,似乎打算离开了。可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留恋不去,那目光宛若失孤的食草母兽,温柔无害,却令人打从心底里难受起来。那胖女人脸上还有适才为了保护她而被打出的青淤……

如意恍惚从黑暗昏黄的痛楚里清醒过来,只见那人被细雨淋湿的白玉一般雪白冰冷的脖颈,和脖颈上凌乱缭绕的碎发。那人扭过头来,赤红带泪的眼睛正同如意的目光对上,那目光里有种凶狠又释然的决意——如意在茫然中下意识抬头去望她那匹马,只见马背上空荡荡的。

她不接。

……在最后的一刻,她的弟弟跳下马来,选择了和她同生共死。

胖女人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来,立刻便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伸手递过包袱来。

也许她该愤恨他辜负了她的牺牲,也许她该欢喜自己没被丢下,也许……但无论有多少也许,那一刻如意所唯一感受到的,其实只有明亮。她心底业已熄灭的求生之火,就在这一刻再一次轰然被点起。业已灰暗失色的世界骤然又有了色彩。她从三途川的河水里被强拖出来,自幼养成的顽强的意志再一次回到她的心中。

那人只用那双清冷的眼眸直视着她——她亲见那胖女人弄出动静引开卫兵的注意力,倒没有对她动什么杀机。但因不清楚她的立场,也难免心存戒备。

她靠在二郎的肩膀上,本能的推着他避开几只羽箭。

又有门楼遮蔽,此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胖女人小心摸索着上前,果然见有个人躲在暗处,虽传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却依稀能辨出轮廓来。

但追兵确实已杀进来了,渐渐将他们二人包围起来。何满舵他们都脱不开身,而如意很清楚凭她和二郎的力量是冲不出去的。

乌云蔽月,天阴欲雪。

他们身后便是横溪——近前看才知道这河中并非无水,只是水流清浅,河床中裸露出大量淤泥和乱石,芦苇大片大片的生在浅滩上。那浅滩也有丈余深,两岸泥土在饱吸了几日雨水后已有些垮塌,岸边垂柳树斜倒在一旁。

那胖女人抻着脖子望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快步进屋取了个包袱出来,绕到门楼的那侧去。

他们便从那柳树上翻下去。相扶着逃到芦苇丛中。

便也打着哈欠躲到门楼内侧去了。

那芦苇丛竟有一人多高。

那把守的人却也困倦,上前在胖女人屁股上拧了几下,忽瞧见她后颈上皮肤白细如脂,不由有些上火。正要腻上前去,便见那胖女人拘谨的回过头来,露出右眼上骇人的白翳来。那士兵吓了一跳,只觉得败兴至极。胡乱骂了她几句,道,“看着点!若有人来仔细老子扒了你的皮!”

路边追兵追上来向芦苇中射了几箭,却见那姊弟二人蹒跚的穿出芦苇丛,正试图涉水过河。

不多时,守门士兵们便又故态复萌,纷纷钻进门楼里去避风。独留一个人在外头把守。

这时节河水冰冷刺骨,追兵都不愿下河去追。

见没旁的事,巡逻的卫队很快便离开了。

踟蹰之间,姐弟二人已走到河中央,那河水也只湛湛没过他们的腰。眼看他们就要走脱,叛军立刻便下令,驱赶了一队人马下河去追他们,其余的人绕到前头桥上,从桥上过河拦截。

这些人才停下手。

那河水虽不深,但因地形坡度,水流却有些湍急。

那胖女人只抱着头缩在一旁,连声哀嚎都敲不出来,让人觉着分外无趣。便有人道,“行了。再打死了她,连个煮饭的人都没了。”

而如意受了伤,大半体重都靠在二郎身上,他们前进得其实十分蹒跚。

弄明白原委,士兵们不由厌恶她丑人多作怪,拥上去按倒她很是踢打了几脚。

这分明是一场必死之局,就算挣扎到尽头,最后他们的结果恐怕也是被擒拿——他们已丢了马,就算上岸之后也会很快被追兵赶上。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放弃的意思。只是尽全力在排开沉重阴寒的水流,往对岸跋涉。

士兵们立刻便认出来,这是前日才掳掠来的厨娘——台城内宫娥们尽都被摧残,只这厨娘因肥腻和眼疾被嫌弃,没受太多罪。眼下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便被驱逐来做些煮饭和浆洗的活儿。因活计多,每日四更便得起床打水准备。

身后追兵已都下了河,同他们相距只有半条河的宽度。而且他们都骑着马。

正说着,却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士兵们却听清了来处,便有人绕到对面断垣处,向里一望——果然见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水井边,正在打水,那脆响却是她不留神将水瓢落在地上发出的。

距离在一点一点的缩短。

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人问道,“要进里头去看看吗?”

二郎终于涉到河边,探手抓住了对岸斜垂下来的杨柳。

却并没见什么人。

此岸的水却很深,坡壁陡峭,没那么容易上去。而如意双腿沉重,小腹宛若被重击一般疼,疼得她意识昏沉。而她的右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她泡在冷水中,不经意松开了胳膊,眼看就要从二郎肩膀上滑下去。

士兵们正待作答,忽听得有瓦片落地的声响,各都一惊,同时往墙上望去。

二郎忙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托到后背上。声音颤抖着,宛若恳求,“抱紧我,阿姐……千万不要松开。”

果然片刻后便有巡逻的卫队走过来询问情况。

那声音令如意清醒了片刻,她没有再说什么,“放开我,你先逃吧。”只是尽全力抬起胳膊,两只手握在一起,斜环住了二郎的肩膀。

一行偷懒的士兵赶紧手忙脚乱的踩熄火苗,各自归位站好。

二郎再度将她往上托了托,踩住河床上的乱石,用力往杨柳树上攀爬。

旁人正待接口,门边飞快的传来一声,“查岗的来了!”

而身后追兵也已涉过了河心。

士兵们提起殿内被关着的老皇帝,不知谁说了句,“你们说大司马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啊?”

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山崩一般、万马奔腾一般丰沛的轰然的响声。

不过……想来天子也抗不了多久了。自四天前被软禁到含水殿,便无人送进去一粒水米。老皇帝纵然冻不死,恐怕快要被活活饿死了吧。

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了,还在交战中的双方都不由停住武器,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比之外头,皇宫之内的守备更严密些——毕竟天子还被囚禁在此处,唯有这个囚徒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只见一道裹挟着泥沙、碎石、枯枝的浑浊水流,如一条冲破锁链的巨龙般汹涌咆哮着自上游滚滚冲来。那黄龙张开巨口吞噬着沿途所冲击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河中人马眨眼便消失在浊流中,前方木桥瞬间便被拦腰击碎。

接连的劫掠和屠杀之后,台城内已不剩多少人。经过这几天的焚烧清理后,街上更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望到头。各处的守备便都十分松懈——只是听说临川王至今还没落网,上头严令追捕,故而夜间巡逻还算密集。

河中、桥上所有这些人里,就只有萧怀朔在最后一刻背着他的姐姐踏上了对岸。

这些匪兵杀人越货多了,心中百无禁忌,城中十万冤魂在他们口中也不过一句笑言。反而说到和尚寺庙,免不了就要说起这四百八十寺所聚敛的财宝,不由纷纷垂涎起来。不过崇佛之心不论胡汉南北,李斛和他手下这些恶鬼竟也敬畏佛法。乱世里独佛门庙宇免于劫掠,百姓纷纷投身寺庙寻求庇护,这些早先藏污纳垢、聚敛无度之处,竟真有些救苦救难的慈悲意味了。

那河岸也开始在浊流中垮塌。他背负着如意最后跃了一步,最终摔倒在地。而那黄龙般的浊流也终于被河岸束缚住,没能将他们吞下。

一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摔倒在地上,河的这一面追兵只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

“没事儿,这里和尚比鬼多,超度得来……何况这些窝囊人纵然做了鬼,也是窝囊鬼。”

这些追兵中有许多先前跟随萧懋德去牛首山追如意的人,更多则是萧懋德提前安排在牛首山谷口的人——萧懋德原本的设想中也有一场前后夹击,他将如意当猎物,是想要彻底享受一次狩猎的快感。不成想他自己先死在伏击之中。而埋伏在牛首山谷口的追兵迟迟得不到信号,只能远远的追踪着萧懋德一行。直到从牛首山逃回来的人带回萧懋德被杀的消息,这只部队的指挥换人之后,才开始行动。

便有人取笑,“是阴冷吧,聚了这么多冤魂……”

一日之内,他们当中许多人亲眼见到了两次异变。心理正承受着极大的冲击。

守门的士兵纷纷缩着聚到火堆旁,抱怨,“这江南的冬天连冰都冻不住,怎么反而觉着比在怀朔时还冷。”

而所有这一切萧怀朔都不知道。

阴寒的湿气浸在风中,吹到人身上,瞬间就透过总也晾不干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让人打从骨头里冻得发抖起来。

当他终于缓过神来,他只再度将如意扶起来,和她相互支撑着,继续他的逃亡。

地上有风。殿内经冬不扫的残枝败叶被风吹动,刮得地面哗哗作响。

——而这一场逃亡,确实还远远没有结束。

圆月当空。虽在深夜,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天色略有些阴晦,月周映出层层密云,想来不知何时就要变天了。

细雨无声飘落,天地阴晦沉郁,远山朦胧在雾气中。

宫城。

他们相互搀扶着,蹒跚向着不远处的村落前行——那村落外遍植果树,这时节大都枝条疏落,只寥寥数枝早梅花打起点点花苞。村中灰暗的瓦墙与破败的酒旗就掩映在那片果林之后。

天和六年正月十七日,凌晨。

这村落显而易见也经历过劫掠——或者至少是被强行征收过钱粮,家家闭门锁户,外头几乎无人行走。

朦胧中被人轻轻唤醒,“殿下,卯时到了。我们杀出去吧。”

二郎便先将如意搀扶到路旁林木之中,靠着一块青石坐下来。那青石挡住了风,聊胜于无的遮蔽了一些寒意。

他望着篝火,盘算着心事,不知不觉困倦袭来,竟坐着睡了过去。

他道,“你忍一忍,我要把箭拔出来。”

而他在南陵有兵马,还有从蜀地运送来的近三十万石粮草。必有一战之力。且南陵在建康的上游,和京口同为建康的锁钥重镇。只要他的舅舅能抢占京口,就能和他形成夹击之势。尽快打回去。

如意已几近昏迷,闻声只点了点头。

他想,还是去南陵。京口固然地近三吴鱼米之地,距徐州也近,可他的势力不在此处。而历经台城一围,他对于仰仗他人之力救危存亡一事已然深恶痛绝。哪怕徐州有他的舅舅,他也绝不愿再受制于人了——他想要一个他能全然自主的局面。

二郎试图帮她撕开背上衣衫,然而那布料沾了水和血,越发的柔韧,他只撕不破。如意便指了指腰上短刀。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是东去京口还是西去南陵……

二郎用短刀将她肩头衣服割开,只见一片血肉模糊,那箭头似已没入肉中。他不由就紧绷起来,顿了一顿,才握住箭杆,道,“阿姐,我有话很说——”

所幸援军先前盘踞的梅岗一带,李斛的势力还没来得及抢占,此地守备薄弱。他打算从梅岗突围,自西南离开建康。

如意不由凝神去听,二郎便在此刻猛的用力,将那箭一举拔出。如意不由闷哼了一声,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这支盟军的主帅起码要担负一半。也许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失去民心和道义,已是无名之师。不散何为?

片刻后才能凝聚起力气,问,“……拔出来了吗?”

而这五天里,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观的援军,也终于一哄而散。

二郎声音哑了哑,道,“……箭头留在里头了。”

他潜伏了五天,终于在今日清晨闯出城来,但也损伤了近一半负责诱敌的人马。

如意想安慰他——中箭后肌肉咬得紧,原本就不容易拔出来,这须怪不得二郎。只要找到大夫割开伤口,把箭头剜出来就好。然而她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言简意赅,“先找翟姑姑。”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况乎百姓?凡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无不活在日复一日的劫杀中。

他们进了村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门第便一个个如猪狗般匍匐在地了。

有年老的妇人戒备的给他们敞开一条缝隙,见是一双白净美貌得近乎耀眼的年轻男女,脸上戒备才略松懈了些。又见他们满身泥泞血污,不由有些迟疑。二郎忙叫“婶婶”,那妇人手上便顿了一顿,有些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了。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

二郎这才道,“我们是来寻亲戚的。家婆姓翟,早年在富贵人家当奶娘,后来那家的姑娘入宫成了皇妃。家婆有个侄儿住在横陂,婶婶是否知道这家人住哪里?”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他见那妇人审视着如意,便放柔了声音哀求,“我们路上遇了盗贼,我阿姐受了伤。婶婶帮帮我们吧……”

但他没料到藏匿在城中这几日,他见到了更深的炼狱。

他生来便高高在上,不曾用这么示弱的声音和人说过话,甚或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哀求过什么人——但眼下的处境却令他很快便无师自通。

台城被围困的三个月里,死者十之六七,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他以为自己已见识了人间绝境。

那妇人这才迟疑道,“向里走七八户有扇朱漆门,那家女人姓钱,似乎在宫里边儿有亲戚。你去问问是不是……”

尽管如此,他也只差一步便能逃出——他在冲杀出去的时候,扭头救下一行被叛军劫杀的百姓,因此泄露了行踪。城门立刻落下。追兵蜂拥而来,他几乎陷入绝境。所幸何满舵及时同他接头,将他藏匿起来。

二郎还待再请求,那妇人已不由分说的锁上了门。

——李斛攻城时用了无数手段,大都是被他给化解了去。虽然他以铁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叛军阵中传遍。故而一旦攻破台城,李斛几乎当即便下令搜捕他。

如意已经越来越难保持清醒。

他没能在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逃脱出去。

待找到那妇人所说的朱漆门时,她终于抓不住二郎的衣襟,身体向下滑去。二郎慌忙抱住她,叫,“阿姐。”如意只无力的攀着他的衣袖,草草摇头。她呼吸略急促,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的蜷缩着,整个人都在发抖。脸上半分血色都无了。

乱世里人命贱,死人见得多了,早不当一回事。那少年也只看那骨头缓缓的在火中烧起来,淡漠的脸上只眼中映着一层暖火的颜色。

二郎只能将她抱住,靠在怀里,匆匆砸门。

守夜人道,“想来是吧——不知是野狗从哪里叼来的。”随口说着,便将那骨头如木头般丢进火堆。

他本听见里头有男女抱怨和责骂声,可一敲门里头便静若无人。他便唤道,“翟姑姑。”

少年恰睁开眼睛,看到那白骨,漆黑如寒星的眸子便缓缓眨了一眨。声音低哑,“……人骨?”

果然他这么一叫,便听里头传出脚步声。不多时便有人挑开门闩,“吱——”的一声将门拉开。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从门后探头出来。

守夜的人知道他寒冷,便又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头。忽觉着有块木头手感特别,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段尺来长的白骨。

这家日子显然比旁家更宽裕些,故而门后庭院被搜刮打砸得也尤其彻底。隔了庭院,有个十七八岁的高瘦的青年吊儿郎当的靠在门上,半眯了眼睛扬头向着这边嘟囔,“当初说让我入京——”然而瞧见如意话便噎住,一时只抻着脖子来看她。

夜深人静,少年裹着斗篷躺在毡子铺成的席子上。水汽从底下透上来,入骨阴寒。他冷的睡不着,便干脆将那毡子叠了几叠,当蒲团坐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那妇人也是一样的眯着眼睛看人,目光凝在二郎脸上,满是疑忌。一个人是好是坏也许无法从眼神里看出来,但是是恶意还是善意却十分容易分辨。那妇人的眼中有一种市侩的多疑的恶意——她所权衡的分明不止是二郎是否会给她造成威胁。那恶意虽隐晦却又透着本性,以至于二郎心中当即便生出厌恶疏离来。

那少年便道,“令他们喂饱人马,好好修整,明日卯时汇合。”

他心中已然凉透,但此刻他并无旁的选择,只能说,“我们来找翟姑姑。”

何满舵道,“之前趁乱闯出百余人,如今都潜伏在牛首山一带。加上这一回追随殿下闯出来的百余人,共二百三十余。”

“你们是?”

——尽管一切尽在预料中,但那少年还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失望来。但很快他便又道,“外头还剩多少人马?”

却是里头的青年先开口,“既然知道翟婆婆,当然就是亲戚。有话以后再问吧,没看人伤着吗?先进来——”

何满舵道,“不出殿下所料,郭润确实叛降了。如今叛军正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搜索,想来是还不知殿下已逃出台城了。”

那青年当即便要上前扶如意,二郎只不动声色的将他隔开,问道,“翟姑姑呢?”

那少年抬起头来,随手擦了一把脸颊。他模样落魄至极,只那一双眼睛在昏暗的余光中依旧明亮平静。

那妇人迟疑道,“姑姑去了镇上,家里只我们两个。”复又让开门来,道,“进来吧——”见二郎不动,便又说,“我粗通医术,你把她扶进来,我替她看看。”又训斥那青年道,“没眼力价的,杵在这里做什么!去热水,取些干净的麻布来。”

何满舵走到他身旁,拱手道,“殿下。”

那青年先还不肯,她施了个眼色,又作势欲打,他才悻悻然一步三回首的去了。

屋里几个人显然已知道他回来,都没有停下手头活计。这些人或是在收拾窗子,或是在劈柴生火……就只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旁。先前他也试图帮忙生火,但呛了满脸烟灰之后,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能闲散下来。

那妇人方带了些歉意看向二郎,“快扶她进来吧。”

何满舵掀开门板躬身进去。

钱氏带了如意进屋。

房门原本也是近似的情形,但屋里人为了遮风,已将门板整个卸下来,连同几段废木板一同堵在门框上。

屋里却点着火盆,只是火不旺,并不觉着多暖和。她略肉疼了片刻,还是取来木炭,颇往里头丢了几块。这才帮如意脱下湿衣服来。

窗轴早已朽烂,破败的格子窗半吊半靠在窗框上,不时在风中发出暗哑的转动声。

许是怕扯动如意的伤口,她脱得有些慢。

何满舵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丛,绕过一堵断墙,来到伏契别墅里一处墙垣半颓的屋子前。

二郎就隔了一层帐子侯在外头,见她只盯着伤口,不由心神紧绷。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尸相累,已成人间炼狱。这个冷寂荒凉的废宅,竟也不显得格外恐怖了。

却听“吱呀”一声,那青年提了热水和麻布进屋里来,望见钱氏和如意在帐子里,便要将水提进去。

临近傍晚,黑暗沉入废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雾从荒园里悄无声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丛中便发出呜呜咽咽不绝于耳的哀鸣。当此之时,任是酒酣的豪侠路过,脊背上也要过一层凉。

二郎恼火至极,却不能发作,只上前接下热水和麻布,就势拦住他。那青年脖子伸了几伸都被他挡住,不由嫌他碍事,目光中便露出些凶恶之色。那青年有些胡人的面相,鹰鼻狼目,容貌粗陋,一旦目露凶光,便也激起了二郎心中恨意。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试图将此地开垦为菜园,然而刨开墙垣和荒草后接二连三挖出白骨,终于再无人敢打它的主意。

“愣着做什么!去取青囊来——里头装了针石刀剪的那个。”钱氏终于觉出外头的气氛,回神差遣道。

别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马伏契,他是前朝那个疯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曾经一度海陵王说天上人间的美食他尽数尝尽,只不知人肉是什么滋味。伏契便请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编一丈大的蒸笼,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尝。前朝败亡后,伏契满门被诛灭。这宅邸也因为曾住过此等恶鬼,就此荒废下来。兼百姓渲染传播,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那青年这才骂骂咧咧的回身离开了。

这座临近石子岗的别墅已荒废了二十余年,木朽墙颓,荒草丛生。

钱氏给如意擦洗干净,换好了棉衣,才又问二郎,“她是你的——?”

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二郎道,“姐姐。”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琉璃才将脚挪开,不动声色的拾起那根银箸,悄悄笼在了袖子里。

钱氏便顿了一顿,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肩上箭头得尽快取出来才行。”

因此收拾完杯盘后,宫娥虽立刻便发现少了一根银箸——那银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脚下,也只是默然垂下头去,静静的退了出去。

恰那青年取了青囊进来,钱氏便令二郎进帐子里去扶住如意。那青年又伸头,钱氏便再度差遣驱赶道,“你去熬些姜汤,她有些受寒了。”

——这个魔头入城五天,所做尽是杀人和劫掠。听说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为江上河中尽是浮尸。建康城中但凡还有一丝志气的人无不盼着他死。只都畏惧他的淫威不敢铤而走险,唯有寄希望于一二义士的刺杀和四方诸侯的征伐罢了。

那青年只能再度转身出去。

宫人们并不觉着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还隐隐期待李斛一时大意,真让琉璃得手。

钱氏取了短刀在火盆上烤。

婚事就在两天之后。

二郎则在帐子里扶着如意。

所幸李斛忙着奸淫后宫,虽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却一直没到琉璃房里来。只令人大张旗鼓的替他筹备婚事。

如意棉衣只穿了一半,露出右边肩膀来。二郎见她肩头有红渍,以为是血,忙掰了查看,却是一枚栩栩如生的蝴蝶胎记。她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那肩头蝴蝶胎记恍若在振翅一般。二郎也是头一次见到,不由愣了片刻。复又看到如意肩胛后模糊的伤口,立刻便将那胎记抛之脑后了。

恐怕她想刺杀李斛。

钱氏处置好刀剪,复又进帐,对二郎道,“圈住她,便让她乱动。”

——她眼里有种只有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疯狂和死寂的决绝。

二郎已意识到了逾礼,然而事急从权,他便扶住如意的肩膀。

最初的时候琉璃还知道哭,那哭声哀痛得旁人听了都想落泪。可后来她连泪水都没有了,整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钱氏的手法却十分熟练,只略微破开伤口,匕首尖探进去小心的将箭头剜出来。

不过宫人们敬佩张贵妃的气节,也怜悯琉璃的遭遇,并没有因此对她有什么怨言。

然而剜出箭头,那血便如泉水般涌出。比及敷药、缝合完毕,半片棉衣尽都染透了。如意悄无声息的昏睡过去,已再无半分力气。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发脾气,十分的难以侍奉。

二郎守在如意床边。

自张贵妃去世后,接连两日琉璃都滴水不进。两天前辞秋殿徐妃悄悄冒险来看她,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终于肯吃东西。

钱氏悄悄的推门出去,却正撞上那青年来送姜汤。他张望着想要进屋,却被钱氏强推出去。

婢女们都不敢劝她,只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打扫干净,吩咐厨房去做新的来。

他不由骂骂咧咧,钱氏忙捂住他的嘴,道,“你还想不想要荣华富贵了?”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宫人们呈上来的饭食。

他们说的声音极低,然而二郎精神紧绷着,听闻此言,不由再度从疲倦中清醒过来。他便取出如意给他的短刀,悄悄的起身跟了出去。

承香殿。

钱氏将那青年一路拖回灶房,不由分说的将门关上,道,“你没瞧见她那弟弟已恼了你?没见识的轻骨头,猴急的窜上去还嫌不招眼烦?”

毕竟如意连辞秋殿都还没逃出去,此刻忧虑这些确实是太远了。徐思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摸了摸如意的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青年心下惦着如意,被她念得烦躁不已,道,“他那弱不禁风的小骨格儿,能拿我怎么样?惹急了我就弄死他,这世道谁怕谁?沟里填尸不都是达官贵人,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他老子还一样被乱臣贼子弄死呢。他既投难到我们家,是生是死还不是由我们?怕他做什么!”

徐思叹了一声,道,“是啊……”

又耍滑哀求道,“好阿婆,你没瞧见那小细娘的模样?我长到这么大,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样的天仙。这兵荒马乱的,村里女伢都被抢,我十八了还没识过滋味。今日我就是要弄她,阿婆你不成全我,明日我就上山当贼匪去!”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迟早会汇合。”

钱氏被他气得头昏脑胀,道,“去,你赶紧去。投贼要递投名状,你且出门杀个人先。”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阿娘……”到最后徐思宽解如意道,“李斛还没找到你弟弟,他还要留着我当人质。听说你舅舅在寿春也打了胜仗,东魏人国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军作战时已损耗过多,这一败之后必然无力继续南下。待你舅舅腾出手来,李斛就更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她说着便顿了一顿,道,“虽说似乎先不必顾虑这么远的事,可阿娘还是想问一问,你离开台城后,是打算跟着二郎,还是去找你表哥?”

那青年作势欲走,钱婆恼得一把拉住他,道,“回来——也罢!你先听我说过事,说完了你还非要这小姑娘,我亲自帮你放平她。”

——自台城被围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对于台城内的布局她谙熟于心,这些日子也曾留心观察和打探叛军戍防的状况,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兑等人的接应,确实可以冒险一试。总好过在李斛的淫威下生不如死的过日子。

那青年才略消停了些,“那你长话短说。”

徐思便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压低声音仔细的给如意讲解禁城中叛军的大致布防,何处有能接应如意的人。

钱氏便道,“他们来投奔翟阿姥,你道翟阿姥是什么身份?”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鲁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竭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哭泣,“阿娘画吧……我一定全都记下来。”

那青年道,“不是阿婆你娘家人吗?在宫里当过差,家人都死绝了,便来投奔我家。”

徐思抬手捧着如意的脸,轻轻给她拭泪,叹道,“罢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险——”

钱氏道,“她不是当过差,她是宫里最得宠的娘娘身边儿,最受信重的亲信。那娘娘恰给天子生养了一儿一女。你也说她家人死绝了,那你说还有谁会特地跑来投奔她?”

如意只睁大眼睛,泪眼朦胧的望着徐思。

那青年却还没回味过她话中意味,只接腔耍赖道,“我怎么会知道……”

徐思便道,“可阿娘还等着你们逃出去后,能带人杀回来救我……”

钱氏被他蠢得咬牙切齿,只能点明,“你不是说‘任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吗——兴许他真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呐!”

可她也不能辩解说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没有放下怨恨,为了折辱徐思,这几日他在徽音殿中淫乐时都会将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纪已经大了。何况她这种饱经苦难却依旧不曾被折断的女子,纵然威逼她宽衣解带,也只陡然显得自己黔驴技穷罢了。故而李斛并没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晋的美人一道以言辞折辱她为乐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但头一个责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纵然李斛命美人们折辱她,她们也都不敢过于放肆——到头来反倒是徐思接连见人在她面前被虐杀,有些不堪重负了。

那青年不由瞠目结舌。

徐思便觉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儿已经大了,这些事当然瞒不过她。

钱氏便道,“当年我也在宫中做稳婆。和翟阿姥这些在贵人身旁当差的姑姑们不同,只能偶尔去给贵人们瞧瞧病。那年宫里新进了位贵人,你说这小细娘美貌?也就有那位贵人七分容色罢了!天子对那位贵人自然是宠得没个边儿。谁知那贵人入宫不到两三个月,肚子就挺了起来。一诊治,居然怀了五个月的身孕!那会子宫里议论的纷纷扬扬,都说这孩子不是天子的种儿。”

徐思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压抑着啜泣声,道,“阿娘不要再去见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那青年依旧没回过神来,只木愣愣的听着。

如意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只摇头道,“我不逃。”

钱氏便接着说,“转眼就到那贵人生出的日子,我近前去伺候她生产。生得虽艰难了些,总算平安产下一个男孩儿。旁的稳婆都不愿意接,独我爱出风头,便将孩子洗净了抱出去,给天子看——”

如意垂头不语,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您真见过天子?”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声对如意道,“我画,你记。”

“就见过那一面——”钱婆便叹了一声,“谁知那孩子竟真的不是天子的。我就亲眼瞧见,天子用一个女婴把那男孩儿换下来了。”

今日李兑终于得到机会,前来和如意接触。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给了如意这柄短刀。

那青年也不由噤声。

被天子软禁前,如意将总舵交付给了二郎。她被软禁期间,二郎忙于建康的防务——大约也是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和她互通过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确实信任了。李斛引诱城内奴隶出降时,二郎便趁机令李兑等人伪装做投敌的奴隶,混进了叛军当中。

“那女婴也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牙子抱进来时,我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见天子翻开襁褓验看那女婴……那襁褓一翻开,正露出那女婴的肩膀来——你猜她肩膀的是什么?”

如意垂着眸子,道,“……二郎安排了内应。”

青年摇头,钱婆便低声道,“胎记——跟个蝴蝶儿似的,真真儿的。”

——张贵妃死后,李斛便将如意和琉璃各自单独软禁起来。既是软禁,自然边边角角都搜索过,确保不会给她们留下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

那青年懵懂点头。

她不由压低声音问道,“哪里来的?”

钱婆便道,“今日他们在外头唤翟阿姥我就觉着不对头,一开门瞧见那小郎君,便下了一跳——他生得和那位贵人真是像极了。然后……你猜我刚刚在小细娘肩膀上瞧见了什么?”

徐思探手进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刀。

那青年一顿,恍若大悟道,“……胎记?”

然而对上徐思的目光,终于还是垂眸屈服。

钱婆点了点头,“蝴蝶胎记。这么特别的胎记,我绝对不会认错。”

她便上前拉开如意的手,往她怀里一探。却什么都没有。她打量着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后枕头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拦。

那青年喃喃道,“他们竟真是皇子公主?”复又道,“李大司马在搜捕他吧?这便省了事了,咱们直接把男的送去换赏银,女的就留下给我当新妇!事不宜迟……”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读书?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隐瞒。

钱婆却道,“你就不问那男婴哪里去了?”

徐思进屋时,如意正靠在床边读书。

那青年才又记起来,便道,“那男婴还活着?”

辞秋殿。

钱婆便上下打量了他一样,道,“你不是总被人取笑像胡人,从小被人欺负吗?”那青年愣了一下。钱婆又道,“那李大司马,就是个胡人。”

天和六年正月十六日。

那青年不明所以。

而局势也一如徐思所预言的——攻入台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萧怀猷继位,自己任大司马、大将军。又命萧怀猷将沭阳公主萧琉璃下嫁给他,择日成婚。

钱婆便道,“都说那贵人入宫之前,原本是李大司马的婆娘,那男婴也是他留下的种儿……”

张贵妃终于还是死了。

那青年总算听出些意味,难以置信道,“那我……”

而后纵身跃下。

钱婆道,“你就是那个男婴。”仿佛怕他不信一般,钱婆又道,“你以为我和翟阿姥真有什么亲戚?她要年年给我捎体己钱?还不是因为你?”

她上了阁楼外的楼台,回身将门反锁。她来到台前,望着徽音殿外重重乱兵和不远处闻声回过头来的李斛,放声辱骂。

那青年很快由惊转喜,低声道,“是翟阿姥和你一道把我偷抱出来的吗?”

就只如意来得及跃上楼梯拉她,可张贵妃回身一匕首挥过来,如意下意识后闪,张贵妃便上到二层阁楼。

钱婆噎了一下,才道,“翟阿姥没参与这件事儿,不过她当然相信你是那贵人的儿子,不然也不会偷偷的出钱抚养你。”又道,“早先我还疑惑,翟阿姥为何偏偏在义军打过来前,说要带你去台城见世面?后来听说义军首领是李大司马,才恍然大悟……她这哪里是要带你见世面,分明是想骗你去当人质。所幸李大司马来得快,没让她得逞。”

她忽然就排开众人,猛的向楼上奔跑,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独徐思叫道,“——拉住她!”

那青年不由咬牙切齿,“这贼婆,等她回来有她好看。”

张贵妃却是听明白了,笑容反而越发凄厉,“原来如此……可我宁愿他壮烈殉国,也不愿他苟活于世,给杀父仇人当傀儡!”

钱婆忙道,“你别冲动……这件事后,当日所有在那贵人跟前当过差的人都被打发了,就只有天子跟前的亲侍和翟阿姥没受牵连。如今天子被俘虏了,他的内侍肯定活不了。只要翟阿姥给你作证,旁人肯定不敢说什么。”

徐思不作理会,只静静的望着张贵妃,道,“——不必急于求死,且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这一双儿女。”

那青年复又忧虑道,“对啊,你说我是李大司马的儿子……可是他若认定我是冒充的,我岂不是要被杀头?”

可这殿里的大都见识短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言之间听明白。又有先前同张贵妃撕破脸的人不甘心,道,“可……可是他不是已经立了西乡侯了吗?若太子继位,他岂不是白忙活了?”

钱婆道,“谁能证明你是冒充的?你放心,这种事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要有翟阿姥替你作证,就算他不信,肯定也怕杀错了。起码也会赏你金银,保你平安。”

原本已十分寂静的大殿,瞬间更加悄无声息。

那青年不由摩拳擦掌,激动的走来走去。

徐思知道她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便也不再替她分析时局,只直言道,“——李斛会扶持太子即位,抢先占住大义。”

钱婆方欣慰的露出笑容,道,“所以你别总眼浅的想要美人,要紧的是先稳住他们,令他们安心留下来养伤,你才有时间去台城报信。只要事成,你要多少美人还没有?”

张贵妃悲戚道,“那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若真要来解救天子,就不会坐看李斛攻破台城了……”

他们正商议着,忽听见院子里有人道,“钱婆婆——”

徐思道,“李斛攻破了台城,待消息传扬开去,天下诸侯势必群起伐。李斛再凶残,又岂能一以当百?”

钱氏忙收声,推门出去查看,见那少年正在找她,忙堆了笑脸问道,“有什么事?”

张贵妃道,“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那少年便道,“能否为我们煮些饭食?”

徐思这才对张贵妃道,“你且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钱婆急于稳住他,忙道,“好。公子稍待,我这就熬上粥。”

短暂的吵闹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二郎回房,如意依旧昏睡不醒。

还有人要争辩,却只听“砰”的一声——如意挥手砸碎了一枚瓷瓶,道,“不止李斛会杀人,你们信不信?”

他靠在房门上,将短刀抽出刀鞘,用指腹试了试刀锋。复又插好,放回到腰上。

徐思终于也被激怒,“够了!都闭嘴。”

而后将长凳横在地上,挪动桌子和橱柜。

又有人道,“公主生得这么年轻美貌,若真的杀身成仁了,还真令人惋惜……”

将屋内布置尽数打乱之后,他便扯了帷帐割做绳索,收在一旁。

大多数人满面羞容,都不敢再做声了。可还是有一等人羞恼之下反而越发强词夺理,“我们这些人身处下贱,在公主这一等贵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一个物件儿而已,摆在哪里还不一样?娘娘和公主只管贞烈,自有人去替你们传诵美名。不必同我们这些贱人攀比。”

待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便将短刀握在手中,安静的坐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等待其中一人推门进来。

可琉璃已忍无可忍,虽还满眼泪水,却已勃然作色。一巴掌扇过去,“你们这些贱人!阿爹平日何尝薄待过你们,这会儿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谄媚逆贼!”

出乎他的预料,来送晚饭的人并不是钱婆。而是那青年。

徐思不理会她们。

但是二郎也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大概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们看上去有多么卑贱可耻。

那青年推门不开,便唤了二郎两声——他总算还记着钱婆的叮嘱,没有即刻暴起。然而心下到底还是不痛快,抬脚便要将门踹开。

……徐思饱经离乱,她知道天下确实有这么一等女人,越是在被侮辱监禁时,便越是要替坏人开脱,迫不及待的去谅解坏人的“百般无奈”。反倒对那些敢于反抗的女人,她们嫉恨如仇,恨不能亲自下手帮着坏人将这些人掐死。

那门却比他想得更沉,只湛湛开了条缝。

便有人指责张贵妃道,“我看这人也没这么坏,妹妹要刺杀他,他还以礼相待。”“要不是他大度,你之前的作为早就害死这满殿的人了!”

他心想莫非是门轴被什么东西挤住了。一面端着晚饭,一面上前用肩膀将门抵住,用力前退。

张贵妃辱骂道,“他不过是人前作态罢了……”可她胸口剧痛,一句话没说完,便又气息不继的咳出血来。

然而那门轴却忽然一松,他闪了一下,不由踉跄前扑。

殿中妃嫔们都不明白局面,只是面面相觑。最后纷纷聚集到徐思身旁,问道,“徐姐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已经放过我们了……”

二郎抬脚一跤将他绊倒在地,那粥和碗稀里糊涂撒了一地。他脚踝正磕在那长凳上,刚要爬起来复又被绊倒。

李斛已然离开。

二郎骑到他身上,双手攥紧短刀便刺下去。那青年反应却极敏捷,回身抬手去挡。那短刀正刺进他胳膊里。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转身带着人出去,下令道,“殿中住的是天子嫔妃,皇族贵胄,谁也不得无礼!有胆敢唐突冒犯者,杀无赦!”

他哀嚎了一声,二郎不知怎的手下便一顿,徐思的面容浮现在他脑中。

目光逡巡到琉璃脸上,复又闪了一闪,流露出些贪念来。

……这个人也许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李斛毕竟不同常人,明明心中对张贵妃忌恨至极,却怒极反笑,道,“真是好气节!”

那青年已反手挥了一拳,正打在二郎脸上。二郎被打抡倒在地上,那短刀脱手,才又猛的清醒过来。

这恐惧令他色心顿消,脑中也渐渐冷静下来。

然而此刻已晚了,那青年双目赤红,如猛兽一般压住他,掐上他的脖子。

李斛明明是来享用自己的胜利的,却忽然有种被人盯紧了后背的恐惧感。

二郎去抓他的手臂,那手臂却如石头般坚硬,纹丝不动。

原来张贵妃一击不中,便一把抱住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一咬虽不重,却激起了李斛的恐惧——若那一刻再有人如她这般不要命的扑上来,只怕他也凶多吉少。他下意识的觉着,这殿内只怕还有这个女人的同谋,那一刻她的同谋本也打算出手,只因他没露出破绽,那人权衡局面后才又按捺下去。

二郎憋得满脸紫涨,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死亡如此逼近。可他并不甘心受戮。他挣扎着抬手去抓那青年手臂上的伤口。那青年哀嚎着,手劲一松,二郎便趁机挣脱。

李斛只捂着腿,惊魂不定的望着她。

两人目光不由都望向地上的短刀,那青年猛地翻身去抢拾那把刀。二郎则抢了地上碎碗的瓷片一把挥向他的眼睛。

纵然在此刻,她也依旧向李斛啐了一口,道,“——逆贼!”

那青年捂住眼睛倒在地上,二郎终于爬起来,便向着他的下身猛跺了几脚。才抢上前拾起匕首来。

张贵妃被摔出去,半晌都没有动静。琉璃扑上去扶起她,她才缓缓回过气息,然而开口便咳出满嘴先血。

那青年抓了长凳还要挣扎,二郎忙一脚踢过去,骑在他身上,猛的将匕首刺入他的后颈。

李斛下意识便闪身一躲,劈手攥住了向他刺来的匕首。明明已将人制住,可李斛心中不知为何而惊骇万分,又一把将那人挥飞出去。

鲜血喷了他满手,可这一次他再没留情,只疯了一般一刀接着一刀,直到那青年倒在地上,再没有半点挣扎。

可这时又有人大喊,“将军小心!”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血泊中,发髻散乱,脸上、身上溅上去的鲜血混着汗水一滴滴的落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眸水汽蒙蒙,空洞无神。

李斛先还有些惊慌——他这种见不得光的躲逃了二十年才终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男人最是怕死,哪怕一个弱女子拿一枚簪子做武器,都能让他打从心底里害怕起来。但他到底还是轻视了女人的决意,又听了徐思的话,只以为如意夺刀也是为了寻死。终于还是又松懈下来。

许久之后,二郎终于沉默的站起身来。

如意终于还是委顿在地,靠在徐思怀里大哭起来。

他俯身去试那青年的脉搏,忽见那青年半睁着眼睛,瞳仁散乱无光,脑中不由嗡的一响,下意识的便后退一步。

她这么努力的活到现在,难道就因为这个在今日之前和她毫不相干的逆贼出现了,就因为旁人给她屈辱,她便要一事无成的轻舍性命吗?

那青年没有再动——他确实是已死透了。

——凭什么啊!如意想。

这半年来坚守台城,二郎实在已见多了尸首,他本该心如止水。可这一次他只觉着触目惊心,那双无神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平心而论,她当真就甘心为这种缘由去死吗?

但他并没有为此纠结,他只将那青年的尸首拖至门后,随即擦去手上、脸上的血水,回身拾了武器和绳索,便踏出了房门。

她也杀不了这个逆贼。

钱氏正在灶房里碾香。

可当年她还不知道,原来一个屈辱的出身可让人如此切肤巨痛。她能接受自己是个“野种”的事实,她也不恋栈公主的富贵,可她的身份在最不堪的时刻以最屈辱的方式被揭破,从今以后世人只会记住她是李斛的女儿——她无法以此身份苟活于世。

其实她已在菜粥里加了曼陀罗,但因怕二郎察觉出药味来,加的并不多。又因心虚而手忙脚乱的加多了水,冲淡了药效,故而总有些放心不下。便决定再去给他们房里点一撮安神催眠的香药——明日那青年便要入城去告密,她一个人守着这姊弟俩,若不多加些药放倒他们,还真有些不安稳。

如意记得。

她手头没有现成的香料,便拆了一串合香珠串,用药杵捣碎了,碾磨成粉。

如意手中簪子湛湛停在喉咙边,她望向徐思,眼中泪水不停滚落下来。徐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哀婉的望着她。她说,“你便非要在阿娘面前寻死吗!你可还记得阿娘当年说过的话?”

那药碾子辘辘作响。

如意情知机会已逝,她不愿再继续受辱,拔了发簪便猛的向喉咙里刺去,徐思惊叫道,“如意!”

她听见开门声,便唠叨,“让你去送个粥你送到现在,早和你说那个小细娘……”

登时便有三五个侍卫围堵上来,将她手中阔刀夺下,把她拍倒在地上。

然而话还没说完,脖颈上便挨了一记刀柄。钱氏眼前一黑,便扑倒在地上。

李斛的下属上前拉她,她低头瞧见那人腰上长刀,便掣手拔出。然而那阔刀却比她预料中更沉,她挥动不顺,反被那长刀带得一旋。

二郎见她倒地,方上前擒住她的衣领,想要将她捆绑起来。然而钱氏却是装晕,觉出二郎近前,回头便将手中石杵向他抡去。

如意只羞愤欲死。

二郎却比她更快,手中短刀一挥,正切在钱氏手指上。钱氏吃痛,手中石杵落地,却依旧不管不顾的一头向二郎撞去,想要趁机冲出。

他终于放开如意,吩咐道,“送公主下去好好休息吧——这是孤的女儿,孤要为她寻一门好夫家。”

二郎撕住她的衣领,将她用力搥在地上按住。

这谄媚令李斛哈哈大笑。

钱氏还要挣扎,二郎便反手勒住她的脖颈。

下属笑道,“像——想不到萧守业老儿养了十六七年的女儿,竟然是将军的种。不知那个太子是不是也是将军的儿子。”

片刻后钱氏便已喘不过气息,手脚胡乱挥动着,宛若溺水。二郎这才松开她的脖颈,将她的脸按倒在水缸上。短刀比在她脖颈旁。

李斛看了许久,依旧没有尽信,但心中欲火总算勉强压下了。他便问下属,“像孤的女儿吗?”

钱氏略缓过气来,喉中只是哀求,“饶命——”

如意满眼都是泪水,可耻辱和怒火令她不能自抑。她愤怒的直视着李斛。

二郎便道,“想活命,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李斛看着徐思,片刻后目光才缓缓移到如意脸上。他手上力道已松了,疑惑的打量着如意。

钱氏忙胡乱点头,“你问,你问……”

徐思打断他,“她生在景瑞十一年,就是你反出建康的那一年。”李斛的目光不由望过来,徐思同他对视着,道,“九月二十四日。”

二郎便问道,“他当真是那逆贼的儿子吗?”

他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色欲,问徐思,“这就是你给萧守业生的女儿?真是绝色——眼神和你当年一模一样……不知道滋味——”

钱氏便知他们的密谋泄露了。眼珠不由一动,二郎猛的将她向上一提,道,“你想死吗?”

他随手将徐思挥到一旁,如意扑上去扶徐思,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强掰了脸颊验看。

钱氏涕泗横流道,“不是——他不是!他是我的亲外孙,和那逆贼半点干系都没有。我是让猪油蒙了心,才生出这种该天打雷劈的念头。您就看在老婆子给大姑娘疗伤的脸面上,饶了我们吧!”

他直接抬步到徐思跟前,粗硬的手指捏住徐思的脸颊,像看货物般验看了一会儿,“孤还以为你老了。原来这张脸纵然老了,也依旧美艳非常。”

就算那青年当真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二郎也全不后悔杀了他。可不可否认的是,他逼问答案时,潜意识里所想听到的回答确实是这个。

——很显然,他已见过天子了。此刻就是来接收他的战利品,享用他的胜利的。

“那他为何生得像胡人?”

他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赤裸裸的讽刺和小人得志的嚣张。

“他那短命鬼老子就是个胡人——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不信您去打探。有一句谎话管教我烂舌根不得好死!”

几个原本想引起他注意的年轻女人都不觉屏息后缩,都不敢稍有出头的举动。

“既如此,翟姑姑为何会信你胡言乱语?”

便听铠甲铿锵,有四五个粗野的男人进屋里来。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中等身材,容貌毫不起眼。但几乎在看到他的瞬间,所有人女人便都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恐怕就是李斛了。同天子的高大儒雅截然不同,这个人眼睛里有一种阴鸷。明明看上去只是个寻常的中年人,周身的戾气却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畏惧。

“她年纪大了犯糊涂,我就这么一说,她便信了!她每年送不少银子回来,我贪图好处,便一直没戳破——”她见二郎依旧不满意,忙又道,“那件事没过去多久,我就被打发到浣衣所做苦力了。一年多才买通管事的放出来。我哪有能耐偷出天子老爷要杀的人啊?那逆贼的儿子早死了——”

明晃晃的日头照进来,殿内女人们都不由都微微侧头避开外间惨状。

她见二郎犹豫,复又道,“可那小细娘也着实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当日娘娘生下来的确实是个男婴,我亲眼看到的。那小细娘是从宫外头买进来哄娘娘开心的。”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涌而入。

二郎这才又问道,“……谁能证明你的话?”

许久之后,殿门终于再次被推开了。

钱氏忙道,“翟阿姥,天子身旁的决大人,还有那个牙子!对了,那个牙子还活着。我早些年还在城里见过她,我替您指认她——”

平素宫中不服膺张贵妃的人多,可这一日她一开口,旁人都不敢有片言顶撞,殿内立刻便又沉寂下去。

要让她指认那牙子吗?

却是张贵妃先恼怒的喝斥,“陛下还没死呢,看你们出些丑态!”

换言之,他当真想拆穿如意的身份吗?

琉璃闭上眼睛别开头去。如意忍不住想要起身,却被徐思硬是按住了,然而到底还是惊动了旁人,立刻便有人想起她的身份,道,“她是李斛的女儿吧!”“公主殿下能不能去跟他们说放了我们?只要告诉他们您的身份,他们肯定不敢不听……”“徐姐姐——”

二郎不知道。

琉璃和如意都还是姑娘,只片刻间便不忍再听。

他陷入了极大的迷茫中,平生头一次在明知答案的情况下,他却无法认清自己的心,无法做出抉择。

最初还有几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子能保持镇定,觉着就算同为战利品,自己也未尝不能谋个好去处。可随着外间争抢财物的动静越来越大,殿内妃嫔婢女们除了张贵妃和徐思外,无不慌乱瑟缩起来。一时有人扒开窗子偷偷向外瞧了瞧,见叛军疯子般满身缠着珠宝狂笑着杀人、奸淫,四处都是哀嚎声,立刻便腿软倒在地上。

——如意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但妃嫔们也都不蠢,已然知道叛军将她们圈禁起来是要留给上头人处置。以示不敢擅自享用。但归根结底,她们其实都是战利品。

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其实根本就是他阿爹从旁处抱来讨他阿娘欢心的猫猫狗狗。

……叛军入城时,张贵妃便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妃嫔们召集到徽音殿里来。先时有乱兵闯进来,多亏她和徐思出面喝斥,才将叛贼阻拦在外头。

他只是迷茫的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殿内气氛低沉。

他阿爹确实是在将如意调教成他脚边匍匐的忠犬,一个心甘情愿为他献出一切的死士。尽管她被许配给了旁人,可本质上她依旧是属于他的东西。他的感觉一直都没有出错。

徐思知道,如意到底还是想见一见李斛的——那么便让她见一面。想必见过之后,她就能死心了。

但是确实有哪里出错了。

她只在如意靠过来时,轻轻的握住如意的手。

在他的心里如意从来都不是一个宠物,一只忠犬,一件工具。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他在这个乱世里唯一的、仅剩的支柱。他们相互支持、陪伴,相依为命。

纵然李斛是地狱,徐思也是从地狱中走过的女人,她早见识过李斛的穷凶极恶,他已没什么新鲜手段能吓到她了。

可忽然之间,这一切就都被摧毁了。他从小到大从未怀疑过的东西被证明是虚假。他再度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要说有多害怕——也不至于。

他生而自负,而幼时早慧又令他过早涉足功利冷漠的现实。尽管有徐思和如意的陪伴,他也从她们身上学会了守护和关爱,可这些品质其实只针对他的亲人。他善于权衡利与弊,却并不那么在意善于恶。约束他的唯一的道德准则,也不过是他阿娘和阿姐可能会因此而欢喜、悲伤、愤怒、痛苦……本质上他还没来得及学会用柔软的心温暖的看待世界,他还不懂得如何以诚恳之心善待他人。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去路最糟糕,她的哥哥不能再及时杀进来救她,且这次的赢家也只会以污辱报复她为乐事,只怕会让她生不如死。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忽然就变成陌生人的如意。

这已是她一生中第三次像件东西似的被人陈设在屋子里,等着胜利者前来接收。

但眼下并不是为此踟躇的时机,他们还在逃亡之中。

徐思坐在殿中,目光枯淡的望着炉中香雾。

他松开了钱氏。

徽音殿。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杀这个人——她是一个老妇人,并且她曾给如意疗伤。

他对决明道,“给朕穿上吧——朕出去见见故人。”

他正打算将钱氏绑起来,却听钱氏问道,“老身的外孙呢?贵人您没——”

天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抬手抚上袍子,翻开内襟轻轻揉了揉,便知道确实是里头缝了诏书的那件。可惜此刻取来,却已是晚了。

随即她看到了二郎身上的血渍和空洞、麻木的目光。

待决明终于抱了衣袍出来,二郎已不在殿中。

“阿,阿奴他……”钱氏忽然明白了什么,倏的便悲愤的暴起,向二郎扑去。

天子见决明还没出来,又听见外头侍卫宫人们混乱奔逃的脚步声,只能将二郎一推,道,“你快些走吧。”

二郎下意识的抬手招架,便见那妇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他手中匕首,正刺入她胸口。

天子脸色一变,二郎却没怎么动容——显然已在意料之中。

二郎从满身血污的灶房里出来,外间天色向晚。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外头忽传出惊呼,“叛军入城了!贼子杀进来了——”

不知何时夕阳破开了密云,自西边天际洞入温暖的余光。那天边裂开的乌云镶了金光,辉煌灿烂,宛若佛光圣迹。

二郎抬头看了天子一会儿,遂在他床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道,“儿子领命。必……”

他瞧见井旁木桶里尚有清水,便跪蹲在木桶旁,泼着水洗手。

天子见二郎只是垂眸不语,便叹道,“朕逃不掉,你哥哥不能逃。一切就只能托付给你。至于你阿姐和阿娘……只要你还在外头,李斛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他手上满是冻疮,红肿笨拙。那血污染在指缝中,只是洗不去。他烦躁的将木桶一把推倒。

决明领命而去。

该离开了,他想。

天子便又唤决明来,道,“去把那件袍子取来。”

就算他再心肠如冰,也无法安稳淡漠的和两个被他亲手杀死的人同处一室,渡过这个夜晚。

天子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是吗?”许久后才道,“——城破后应该会有短暂的乱局,你就趁机冲出城吧。一会儿朕会把军队集中到北城门,你回去召集好幕僚与人手,准备向北突围。”

可是如意伤后失血,还在屋里昏睡。他不可能总是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逃亡,太累赘了,他麻木的想。

二郎默然片刻,道,“……恐怕已不成了。”

随后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但开口时语气依旧平淡,“外头局势如何了?”

有人急促粗鲁的敲响了外门,“快开门!”

天子对上他漆黑坚毅的眸子,想到他空有资质和才能,然而大势之下纵然拼尽全力也依旧无法力挽狂澜,想到自己只能留给他这么残破艰险的出路,心下便痛楚难抑。

二郎身上便一僵,如堕冰窟——是追兵。

早先养尊处优、手不能提的柔弱少年,不过短短几个月之间就瘦削挺拔起来。可见吃了多少苦。

他该立刻去寻后门逃走。

天子令二郎到自己身旁来,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台城被围时,朝中将领大都被羁縻在外。而文臣在正面对敌时大都懦弱无谋,前线守将不足,二郎便以皇子之尊亲自上阵。偏他生得极俊美,又年少少威严,便以铁面具遮面,在城楼上指挥。

丢弃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是那么的容易。

决明很快便带了二郎来。

原本这女人存在和被养大的目的,就在于有一天她能为了他毫不犹豫的牺牲一切。她只是个宠物、工具、死士。她所有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被他使用。

如今却是不必指望了。

……

原本天子还在等顾淮,但自旨意下达至今已三个月,顾淮依旧没有来。天子传维摩来询问,才知他竟然放顾景楼南下传旨。天子也不能说维摩做错,可他敢说若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城中,另派他人南下传旨,此刻顾淮大军必然早已到了。

可是他只是挪不动脚步,待他终于抬步,却是往如意沉睡的里屋奔去——

——其实援军到来却纷纷选择作壁上观的时候,台城已注定难以守住。

他冲进屋里,将如意从床上抱起来。随即用力的撞开稍间的门——里头堆放着些无用的杂物,他便在那杂物间里想为如意寻一处藏身的地方。

人心已然瓦解,连宫中婢女仆役们也都趁乱逃了。那时天子就已明白,台城要沦陷了。

——这房子的布局一目了然,以他的力气不可能背着如意从院墙翻出去。而井口太窄,也压根藏不下他们。

这些人出降,令城中局势雪上加霜。

他唯有将如意暂且藏在室内,而后出去引开追兵。如此,追兵也许会漏掉如意。

台城中多世家和皇族,自然就有更多奴婢僮仆。十万守城军民里有奴隶和罪犯近万,算上其家眷,更要翻倍。

很奇怪的,在这一刻他心里却相当的冷静。他只是略微后悔早些年没有听如意的话好好习武。若不是他武艺粗疏,今日也许就不会堕马,也就不用如意折返回来将马让给他,如意也就不用伤成这般模样。此刻他们姐弟说不定早就逃至慈湖,脱离李斛的控制范围了。

——台城内的局势原本还算平稳,但新年正旦日那天李斛忽然在城下喊话,说是要赦免城中所有奴仆,凡出城投降者一律免为平民,有功者授予官职。城中奴仆争相出城投降,加入李斛军中。更有甚者甚至绑了主人出去。

他想,不知他阿娘是否已告诉李斛,如意是李斛的骨肉。若果真如此,如意落到李斛手里应该还有活路吧。

天子道,“不要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去叫他来吧。”

只要他咬紧了不说,谁会知道她其实不是?

决明一怔。天子要见临川王而不是太子,在眼下的时机不免令人深思,便道,“……二殿下在太子那边。”

可是——他不愿意。

天子道,“……是吗?”片刻后才说,“去传老二过来吧,朕有话对他说。”

他无论如何——哪怕如意会因此丧失最后的活路,也不愿意如意和他的仇敌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决明垂下眼睛,低声道,“连臣在内,还剩四五人。”

外头士兵比他预想中更早的撞开了院门,蜂拥进来。

决明问道,“陛下可是饿了?臣刚刚煮了些豆粥。”天子摇了摇头,问道,“殿里还剩多少人?”

他抱着如意,最终没能来得及给他们找到一条出路。

天子四下看了看,见殿中已没什么侍奉的下人。不觉沉寂了片刻。

但很快便有个人排开士兵上前,一身铁甲着锈,待看清确实是他之后,便扑通跪倒在他的面前,“末将救援来迟,请殿下赎罪。”

天子从梦中醒来,依稀听见兵戈声,便唤人来问。然而叫了半晌,只决明匆匆进屋,将天子扶着坐起来。

——那是他府中长史王琦。

天色将明未明,殿里沉闷又昏暗。

在最后一刻,他们终于脱离了险境。

承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