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安是一品重号将军、开国元勋,他的投敌不啻于往天子胸口捅了一刀。而北朝为了防止他出尔反尔,命他攻击、屠杀被围困了却不肯归降的将士。逃回来的北伐将士恨他有过于寇仇,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再有反转。
负责殿后的是征西将军陈则安,撤退时徐仪归他调管。而前线传回的消息已经证实——陈则安降敌了。
所以,萧守义想说而没说出的话其实是——若徐仪不曾降敌,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他虽年少,但在这场北伐中也凭勇猛和谋略崭露头角。且他是天子的准女婿,虽说官位不高但身份尊贵,他自请殿后,也令中路大军里的忠勇之士军心振奋,纷纷请命追随。故而萧守义最终还是准他之请,并调拨了两千精锐给他。
战败的残酷从来不会止于战场,喊停的权利掌握在胜利者的手里。
如意全力搜访徐仪的消息,她甚至亲自去萧守义府上拜访,但得到的答复只是——大军撤退时,徐仪自请殿后。
这一战南朝损兵折将,早期夺下的城池尽数丢失。而北朝军队乘胜进逼。淮北大片领土沦丧,彭城沦为孤城,已势不可守。淮南重镇寿春也被围攻,徐茂拼死坚守,而朝廷无力分兵去救。
但徐仪始终都没有消息传来。
且而自五月梅雨季后,江南大旱,这年秋天稻米近乎绝收。所幸江南稻麦轮种,一年两熟,一季的欠收尚不至于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最后总共有十万人归来。
但粮价飞涨,米珠薪桂,百姓苦不堪言。令业已十分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大军出征时号称百万——实际人数当然没这么多,但算上随军的役夫,总数也有将近六十万。而最后北伐大军主帅萧守义带回来的部队,只有区区不足七万。为避免散亡在外的部队投敌,天子并未追究萧守义的战败之责,反而善加抚恤。并且传令天下,已投敌者,只要改过自新将部队带回来,便既往不咎、官复原职。随后两个月果然陆续又有将领率部队回来。
整个建康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殿后部队很快便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九月底,如意十六岁的生日。
赶上北方炎热多雨的盛夏时节,道路泥泞、粮草奇缺,人心思归、军心涣散。原本大军押运辎重先行,以少数精锐殿后的“撤退”很快便沦落成大奔逃。中了几次埋伏之后,大军彻底变成惊弓之鸟,丢弃辎重、仓皇四顾。在溃逃中拖出了长达几十里的散沙般的阵形。
二郎忙中抽闲,去长干里看她——虽然公主府建在二郎的隔壁,但如意日常活动竟大都在长干里,公主府只是她回来休息和睡觉的地方罢了。而自前线溃败的消息传来后,如意甚至连起居都搬到长干里的总舵,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回府了。
便如被虎狼追剿的羊群。人数在此时不占任何优势,军队的规模越大,撤退时的损伤便越是凄凉
徐思担心如意忧伤过度,想让如意回辞秋殿住一阵子。但如意并没有答应。
在撤退的命令下达之前,军心还只是浮动不安而已。而撤退的命令一旦下达,整支部队便彻底丧失了战意和信心。
故而二郎此行其实也是为了看看如意的近况,好让母亲放心。
颓势之下的撤退历来都是一场灾难。
二郎进了总舵,先觉着此地比他上回来时还要繁忙。不时有人抱着文书匆匆出入,每间屋子里都能望见埋头在案卷之间,或是在议论公事的人。简直快要赶得上正规的衙门。
右路溃败,中路也军心浮动。大司马萧守义见颓势难以扭转,终于下令撤军。
而办事的人也基本还是那些——上回来过之后,二郎便怀疑他们是精心挑选训练过的私卫。后来派人仔细调查,甚至直接找徐思去追问,结果证实这些人确实就是私卫。其中大半都是徐思和徐茂当年在乱世里积攒下来的忠勇之士,不说个个都能为了徐家去死,最起码也都死心塌地。徐思把这些人传给如意而不是他,这让二郎多少有些吃味,不过打从心底里他又觉着“这样就好”——一来如意身旁有忠士,他也能少替她操些心。二来这些人竟和如意这么投契,想来也不会太对他的脾气。
就在朝廷为究竟是否该撤兵而争论不休的情况下,北伐大军的副帅杨琰猝然染病去世,杨琰麾下大将萧正清竟擅自领兵脱逃。右路大军军心崩溃,军士丢盔卸甲,溃逃不可收拾。
只是见这里一切如常,唯繁忙上更胜几倍,二郎心里便微微沉下来。
先是年初北伐战事僵持不下,继而五月间往前线运粮的路线被截断。为了疏浚粮道,北伐大军和建康分两路紧急调集军队夹击汝南叛军,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西魏国出兵了——东魏为求得西魏出兵,答应割让虎牢关以东包括洛阳在内的大片领土。汝南郡在西魏国和叛军的夹击之下很快沦陷,通往前线的粮道被彻底切断。
他想,如意的状况果然不大好。
天和五年,这一年也许是天子继位之后最艰难的一年。
如意觉着自己状况还好。
这年秋天,他并没有回到建康城。
昨夜四更梦中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原以为今日会没大精神,谁知忙碌到现在都还不觉着犯困。
徐仪失约了。
只是一时空闲下来,望见庭院里湖石上生兰草,脑中又满是石子岗上的斜雨薄雾,一时箫音入耳,宛若依旧在梦中。
前线局势开始崩溃了。
她怔怔的发了一会儿神,回神时正听下人说,“安吉县主又请您去游园,定在下个月十五,您去不去?”
汝南有人起兵叛乱,从后方截断了往前线运粮的通道。
如意眉头便一皱——安吉县主是武陵王和萧懋德的妹妹、荆州刺史王暨的儿媳妇。自去岁回京之后,便一直活跃在建康的贵妇人圈子里。如意和她往来过几次,也说不上多投缘。只是这位安吉县主性子爽利、爱张罗事,年初入觐时便向徐思问起如意的亲事,似乎是有意替她保媒。得知她已许配给徐仪后,倒立刻知难而退。谁知前线兵败之后,她又和如意热络起来,几次请如意游园、散心。虽嘴上说着安慰如意的话,言谈之间却颇有些旧事重提的意味。
变故发生在这一年五月。
如意很少厌恶什么人,但对这位性情并不算招人厌的堂姐,当真是烦恶透了。
但战事也确实像如意所担忧的那般,在济水一线逐步稳定胶着下来。粮草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填进这个仿佛没有底的窟窿里。
可最后她也还是说,“去。”又道,“这一批新到的宝石里,选几块儿成色中等的,命匠人给我打一套精巧的头面。那天我要戴着。”
而二郎所预言的那些变数也果然一样一样的都应验了。因朝中和前线各有准备,倒没有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
霁雪迟疑了片刻,问道,“是佩戴?还是送礼的?”
所幸有人在一旁说“危言”,提醒变数,天子对这次战事的狂热渐渐平息下来。
如意道,“佩戴——要戴给她们看。这些宝石一块儿也不送人,我全都要拿来卖。”
确实如二郎所预料,纵然听了这么多变数和异数,天子也全然没有罢兵的想法。
霁雪应下,又道,“三舵主下午过来,要同您商议从蜀地往外运粮的事。”
他这才逐步将对前线局势的考量说出来,引得众人注意到一些早先有意无意的忽略掉的危机。
如意道,“知道了。”她想果然还是得和安吉县主见面,最好能透过她和王暨打好招呼,安排官船护送。否则粮队过荆州,还不知得有些什么波折。她便又道,“让李兑和他一起过来——顺便把招募水手的事一道解决了。”
待到北边再有战报传来时,天子召集宰辅商议军务,二郎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席位。
正说话间,便又有人送契文进来——总舵虽不是贩卖货物的店铺,却也有自己的买卖——替人算账、核账。偶尔也做些短期抵押、借贷生意,而抵押借贷一类都要如意亲自过目决定。
太子也是好的,气质学养样样都顶尖,性情也仁爱。可在眼下这种国有大事的节骨眼上,同这个弟弟一比,似乎就隐隐有些令人失望了。
如意伸手接过契文,先问霁雪,“下午还有旁的事?”
这少年气度沉稳,虽少言谈,但心眼洞明。令人称异。而他言谈举止之间的果断和态度鲜明,也和太子素来的柔弱少主张迥然相异。确实比太子更有为人君的那种令人“近而生畏”的气质和洞察力。
霁雪道,“没旁的要紧事了——可您得提前准备一下,今日您过生日,怎么都得入宫去给娘娘磕个头吧。”
那是天和五年二月,二皇子萧怀朔十四岁。在这次廷议上他初露头角。早先朝臣们大都只听说过他的聪颖,却都以为他也不过是太子萧怀猷一类早慧的文学之士。这一次正面交流后,才都骤然明白天子早年为何属意于他。
如意略一顿,点头道,“嗯,那你下去安排吧。”
天子居然很吃他这一套,命他当廷陈说原委和策略。
便又埋头去看契文——见没什么问题了,在底下加了篆印。那契文一式两份,一份交给丫鬟命锁起来留底。另一份连同符信一同递回给伙计,道,“拿着这个去库里领银子吧。”
——他无意规劝天子罢兵,这不切实际。他只竭力避免北伐期间可能会导致前线失利的状况,促使战事尽快稳妥的结束罢了。
她忙完这一茬,正要进屋去吃些点心喝口茶,便见二郎心情复杂的站在一旁,一脸不赞同的看着她。
二郎很快向天子上书,提议加强对并州的戍守,防备西魏国趁虚而入。
如意先抬头去看丫鬟,用眼神抗议,怎么没人通报?便听二郎道,“我不让她们说的。”
不过若他拿战局来说事,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如意便也不再去追究这些事了,只抬眼瞟着他——一面疑惑二郎什么时候竟比她高了,一面道,“进去说?我刚好有些饿了,要去吃点东西。”
所谓天子牧民,谁家牧人放牧还过问羊是怎么想的?身居高位者,所谋划的是整体、长久的利益。只要别折腾到秦末的地步,百姓短期的困苦不足以影响成策。若他真拿“百姓苦不堪言”来规劝天子,天子绝对不会觉着他是忧国忧民,只会以为他是没事找事、沽名钓誉来了。
二郎点头,她便引着二郎进里间去。
古人说“肉食者鄙”,但就二郎看来,百姓作为一个整体也时常愚蠢短视,不足与之谋。
九月底,江南的天气已有些阴冷,屋里点着熏笼,一进去那暖暖的气息便携着菊香偏扑面而来。随后便见案上陈着一枚越窑产的青釉八棱瓶,窄窄的瓶口,上插着七八朵饱满艳丽的各色菊花。案上又有冷热六样点心,新烹好的茶水正袅袅腾着白雾。
二郎曾听徐茂说过一件往事,说当初还没有五胡乱华的时候,曾有个太守戍守凉州、陇上一带。因胡人强悍,他便驱逐百姓修建乌壁城防,百姓都苦不堪言,痛恨他酷烈。可许多年后,胡人肆虐屠杀汉人,百姓恰是依赖他当年修建的乌堡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
屋子并不大,看得出是专门用来休息的。一应布置都透着舒服,恰到好处。
说真的,他并不关心民间米价如何。百姓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常被一本正经拿来说事、但模糊不可知的符号——国有大事,势必就得有大花销。若因为影响到百姓过日子就要罢手,那朝廷九成的举动就都不用做了。
如意进屋坐下,先就着茶水吃了一块点心,才道,“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二郎和如意的思路不同。
二郎却没有同她拌嘴的心思。只问,“你做这些庶务有多久了?”
二郎见她破阴转霁,才抿唇一笑。一时又想,“你才是想分家的那一个啊,我可从来都没想过娶亲出嫁、各自成家这么无情的事。”
如意听她开口就说“庶务”,便知他心里不大高兴。她性情柔和,也不和二郎争执,只道,“从去年搬出来,就一直在做——原本经商就是这么一等庶务。莫非你还以为我餐风饮露,在闺阁里凭空动动嘴皮子,就能坐等旁人替我搜集来奇珍异宝不成?”
如意噗的就被他逗笑出来,“什么泾渭分明啊!你以为这是分家呢!”
二郎理直气壮道,“为何不可?我觉着这就很好。”
二郎又道,“……不过你可以去和阿娘商议——我去找阿爹,你去找阿娘,这叫泾渭分明。”
如意道,“……若果真如此,那我也不过是那一等寄生在百姓身上,于国于民有害无益的纨绔子弟罢了。”她说,“如今朝局如此,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最后还是点头道,“若连你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思,我又何必非要去碰壁。只私下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二郎顿了顿,才道,“纵然如此,你也不必事必躬亲。”
如意垂眸想了一会儿——她也知道二郎这是在保护她,免得她被天子的怒火波及。虽然二郎从没明说什么,但如意依稀觉着,他们同母异父之事二郎恐怕是心知肚明的。旁人倒也罢了,若二郎也知道这些秘辛,她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如意见他口风松了,便又安心坐回去吃点心喝茶,道,“不瞒你说,这些事旁人须做不了我这么好。原本我和……我和表哥,”她略顿了顿,垂眸又喝了一口茶水,便透过袅袅茶雾望着杯子里破碎的倒影,好一会儿才又道,“……生意做的越大,能代替我们掌舵的人便越少。这也和领兵一个道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虽这么想着,他也还是对如意道,“我会尽快给阿爹上书,但你也要知道,这次出征是阿爹一意孤行的结果。倾国之力,许胜不许败。纵然有这样那样的隐患,阿爹只怕也铁了心不会回头。我会尽量想办法规劝阿爹,但你也得想我保证,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再插手了。”
她便不再说话了。
“看来是要在石门、枋头、武阳一带决战了。”他默默的想,“然而西面并州一带虎视眈眈,不知是坐看虎斗还是如何。汝南似乎也不安定。这两处恰都在大军左翼薄弱之处,汝南更是在大军侧后……”他不由就在心底暗叹一声——预言败绩的谋士历来就没有好下场。在大好局面下跑去说些令人败兴的话,也许这一次他真要好好的惹他阿爹生一回气了。
二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还在追查表哥的下落吗?”
如意也将自己的不安缓缓分析给二郎听。二郎一边想自己的,一边听她的,一心二用,很快便将消息盘理清楚了。
如意摇了摇头,又道,“但我知道,表哥还活着。不管旁人说什么,总之我就是知道——他还活着。所以你和阿娘其实不必担忧我怎么着,我不会傻乎乎的把自己折腾得病骨支离的,我还要等到他践约归来。”
他虽不像如意那般练了三次年的眼力,但对军政时局却比如意更敏锐,也很快便从中看出关键来。他面色也不由凝重起来——他心中原本就有些猜测,只没能证实罢了。而这信中所提到的许多事,正从侧面证明他猜测不虚。
二郎忍不住又问,“他说最迟十月回来。”
二郎没想料到如意手下商队竟这么擅长打探、整理消息,越发觉着这些人不是寻常商人之流。
如意道,“偶尔失期也是有的,他也不能算无遗策。”
二郎:……他头一次知道,他阿姐竟把是经商当打仗来演练。
“若他一年都不回来呢?”
“那当然,官府征调民夫筑城背后也蕴含了许多商机。”如意理直气壮道,“‘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你们当官的还可以靠祖上荫庇,我们经商的非有见识和才干不能致巨富。就和打仗差不多,每一次决策失误,都必然有真金白银的损失。当然要巨细靡遗的分析局面、利弊。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和表哥都是这么练出来,有时拿到手上的消息比这些还驳杂呢。”
“那就等他一年。”
二郎忍不住讽刺,“你家行商一直这么巨细靡遗?连官府征调民夫筑城都要打探?”
“若他十年、一辈子都不回来呢?”
如意道,“行商而已……”
如意看了二郎一会儿,道,“若我忙完了手头的事他还没回来,那想来空等也没什么结果——我就亲自出去找他。”
二郎一边翻阅一边忍不住问如意,“你派人去北边打探消息了?”
“可若他死了呢?”
可是如意得到的这些消息,来源却更加驳杂。
如意道,“——若他活着,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说着眼泪便滴落下来,便仰头望向二郎,道,“你又何必非要逼问这些事?莫非是……又有什么新的消息了?”
毕竟前线军报怎么写都掌握在前线将领手中,虽说也有天子的令官,但这些令官都随军而行,他们能知道的情报也无非的军中所能知道的情报。也依旧站在当局者的角度。
她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手指节紧绷着,整个人已有些摇摇欲坠,泪水不停的滚落出来,她只睁大了眼睛不肯显露悲态,“……你和我说实话吧,我受得住。”
——也不能说是谍报。但确实是非经官方渠道传回来的前线非官方的情报,且在敌军动向上比军报还要更加清晰。
二郎道,“还没有。可你不能总像现在这个样子……”
二郎怎么也没想到,如意拿出来的竟是一叠谍报。
骤然松懈下来之后,外在的从容彻底崩溃,如意一边哭一遍含糊的指责二郎,“那你胡说些什么啊……”压抑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嗓音微微颤抖着,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二郎不由大感有趣,心想——原来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得隐瞒啊。心里得意,却克制住了没笑出来,只傲娇道,“先看了再说吧。”哼~
这几个月来被强压下去的担忧、害怕、痛苦尽数浮上水面,如意暴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尽管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可是她确实需要好好的哭一场了。总是这样压抑紧绷着不肯放松,她其实已走到了即将崩断的边缘。
如意想了想,这才道,“那你等一下,我拿些东西给你看。”转身要进屋前,又忍不住回头叮嘱二郎,道,“你悄悄的看就好,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被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二郎忍不住就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在他的面前她不必强撑着,因为他会替她解决一切。她可以尽情的要求他、依赖他。
二郎哼哼唧唧,道,“那也比阿爹训斥你强。”不过他已放弃了阻止如意的念头,便也不再置气,只正色道,“你放心吧,我比你更知道怎么跟阿爹说话,阿爹对我也就面上严厉罢了,不会真拿我怎么样的。”又道,“何况我回去仔细过问了一下,前线的情形确实有许多让人疑虑之处。这种时候总得有个人站出来说‘危言’。若连我都不敢,还能指望谁?”太子吗?——他又惯例在心里鄙视了一下维摩。
可是若他果真如此无所不能,又怎么会让如意哭成这个样子?
如意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你不怕阿爹训斥你了吗。”
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件事,纵然他已长大了也依旧倾尽全力也无法为她做到。
便直奔主题道,“——之前讨论的事,我来和阿爹说。”
如意并没有哭很久——本来那样肆意的、大声的哭泣就不能持续很久。
二郎想到自己招惹了她,急得接连两天都没睡好,看看他的黑眼圈,她好意思问他“怎么来这边”吗?
她很快便平静下来,又回复了先前那种“必须要振作起来”的状态。不过这一次是在明知自己的脆弱之后做出的选择。她身上那种自我压抑的阴霾已消散了不少,心里的信念更加澄净和纯粹。
二郎:……
不过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对二郎的气恼从来都没有持续超过一晚上的,此刻见了二郎虽略有些别扭,语气却已十分柔和,“你怎么来这边了?”
——徐仪下落不明,淮南局势危险,京畿饥荒肆虐。
如意终于从后堂出来。
若不熬过这一关,她无法动身去寻找徐仪。她尚未自不量力到这般地步。若当真在这个时候跑到战场或是敌国,不必说找到徐仪,只怕连她自己也要搭进去。乱世之下人如蝼蚁,纵然她也许是一只比较尊贵的蝼蚁,可当命运碾压而来时,只怕也不会特地去区分。
这一日他亲自过来,见这小院子里内外人手出入,分明就很有行伍风范。不像商人,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私卫。二郎不由就留了心,暗暗的想着以后寻个时机命人去试探一下才好。
所以她尽其所能,哪怕是毁家纾难,也想为平定乱世做些什么。何况她坐享旁人的供奉,原本这就是她该挺身而出的时候。
二郎知道出入这个院子的都是长干里有名的行商——他本人地位使然,素来都和商人没什么交情。但他知道如意对商贾贩运之事深有兴致,便也从来都不干涉她的交际。何况这些人又多是徐思和徐茂推荐给如意的,他没查处什么毛病来,便很放心。
“你出去一下,我洗把脸。”她对二郎说。
她到底还是搁下手头的东西,请二郎去正堂里相见。
她一向都素面朝天,也不必再补妆打扮。清水净面后用毛巾拭干,稍稍抿一抿头发,便从屋里出来。
如意听霁雪说“二殿下来了”时,当真惊讶了一阵——她此刻正在长干里那个被她叫做“总舵”的小院子里,虽说也她置买这处院子并没有瞒着徐思和二郎,但也确实没特地告诉他们。谁知二郎竟知道来此处找她。
“不许告诉阿娘。”见面先叮嘱一句。
最终二郎还是亲自去登门拜访了。
二郎恶声恶气的,“我有这么闲吗?”
可二郎不愿为这种事威胁如意——因为他很清楚如意所做才是忠、孝和大义之所在。虽说他也不是那么在乎这些东西,但他也决然不愿见到,在如意心里自己的形象和这些东西对立起来。
如意才又让他坐下。她还带些鼻音,眼圈也依旧红红的,哭过的痕迹都还没消退,说话便又公事公办起来,“京畿一带的饥荒你打算怎么处置?”
……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只要二郎以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加以威胁,如意最后必定会顺从她。至于如意,她做不出同样的事,便更吃亏些。
——二郎原本以为自己会出江州或是荆州,不料天子竟命他做扬州刺史。扬州府治所在丹阳郡,这实际上是依旧让二郎驻守京城。这当然是天子对二郎的信重和宠爱,可紧跟着前线战败便是江南绝收,如何在饥荒之下稳定京畿的局势,这重担也压在了二郎肩上。
他和如意的相处模式从来都是互相之间有求必应,可若要阻止对方做什么——不论是如意阻止他还是他阻止如意,就没有能成功的——他们两个其实都是相当自以为是的人,纵然互相敬爱,可也都各行其是。
这些日子二郎正是为此事而忙,只道,“还能怎么办?只能从各地调拨粮草入京了。”
二郎放心不下她,思来想去也无旁的法子。
原本扬州熟则天下足,扬州是江南第一大粮仓,历来都只有扬州稻米外运出去,没有内供进来的。而扬州侧近的江州、荆州都是多丘陵山水而少良田的地方,最多能自给自足罢了。徐州、汝南则都在战乱中。要从这些地方调运粮食过来,哪里有说的这么容易?
二郎伸手去拉她——如意哪里肯让他拉住?只一闪身,甚至头都没回便避开拉扯,大步继而跑着,上树加翻墙的离开了——连门都没稀罕走。
二郎便又道,“所幸这几年蜀地年景很好,有不少余粮。只是自瞿塘至宜昌一段水路凶险,不那么容易运出来。”
转身便气鼓鼓的离开。
如意便道,“这几年我在蜀地收了小十万斛粮食,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大多都没运出来。自前年在民间悬赏让运粮船平安出瞿塘峡的法子,倒是收集了一些当地老掌舵的行船经验,可也没有十分省力靠谱的法子。也只能多雇佣当地的好把式,铤而走险了。”
如意不由也跟着气恼起来,将抄录下的纸张往二郎怀里一塞,便道,“还给你就是!”反正她早记在心里了。
二郎点头,叹道,“转眼便到十月,百姓手中存粮想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若到腊月里还不能把粮食运来,怕就真要饿死人了。”
——从五六岁长大到十四五岁,他着急时对她犯傻的方式还一以贯之,半点儿都没长进。
如意道,“阿爹不打算开常平仓吗?”
然而他自幼便对如意有种又爱又畏的感情,别看嘴上取笑嘲讽起她来一套一套的,但真要对她做什么了却又束手束脚。手足无措时脑中一横,便道,“我府里一纸一笔你都不准带出去!”
常平仓屯积粮草,“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本就是为利农利民而设立。如意觉着眼下正是开仓救急的时候。
二郎心里一急,只想拦下如意——如今天子是真的听不进逆耳之言,他说了尚且不讨喜,何况如意?
二郎却轻轻一笑,道,“不开仓说不定还能熬过去。若要开仓,只怕立时就要乱起来了。”
如意道,“我要整理出来给阿爹看。”
如意心想,常平仓是最后的手段,只要不开常平仓,众人便知道还有最后的退路。所以天子才不肯轻易开仓吧。可是天子恐怕高估了民间存粮,而低估了蜀地粮食入京的难度。不知这会儿开还是未雨绸缪,过些日子再开怕就是亡羊补牢了。
二郎忙伸手拦住她,道,“你带这些东西出去做什么?”
二郎却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天子设常平仓用意虽好,但各世家把持地方军政选官,地方上的常平仓自然就成了世家禁脔,是他们侵夺民利的工具。世家不肯与国共苦,各州郡都说常平仓里无粮,不肯出粮。
她收拾好纸笔便要离开。
越当国难时越要保存实力,是世家一贯的作风。这也罢了。可京口的常平仓是朝廷亲自掌管的,总能拿出粮食来吧。
如意默然。片刻后才道,“你也不要觉着这些事事不关己,就不肯拼力去做……”她想起那日徐思手指抚过地图上一处处王公显贵的故宅,感叹沧海桑田,不由消沉道,“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真有大事降临,纵然是皇子公主又能如何?”
但那里有多少粮食?
二郎也委屈,道,“该操心的是阿爹和太子。我操心又有什么用?徒然招人烦罢了。”
五万斛,只有区区五万斛!其余的尽都被人贪污了去。而掏空京口常平仓的国之蠹虫,恰是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心腹嫡系。
如意不解,“你不操心?”
年幼时在二郎心里天子是第一圣明的君王。可随着年龄渐长,父亲的神话终还是渐渐剥去了华彩,显露出真相来——天子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有满腔抱负,却也不能不直面糜烂现状的老人罢了。世家各为其家心无君国,天子打压了他们一辈子,依旧没能打压下去。而他宠信之人,如妙音者弑父、如萧懋德者乱伦、如萧正清者祸国殃民,其余嫡系将领各有贪酷舞弊重重劣行,他亦不能严加收束。二郎要严加追究时,天子却担忧国之动荡,不肯用严刑峻法。
前线索粮一事的怪异之处,她不说二郎还真没主意到,已然将此事记在心上。但对着如意他也依旧一口咬定,“纵然如此,也短不了你的供奉。你又何必操这些无谓的心?”
在朝堂地位越高,参与的机密要务越多,二郎便越有深陷泥沼的感觉。他其实已在建康城待够了,在这种环境里继续留下去,他怕自己也迟早会被磨尽锐气,变成天子和维摩那一等清醒洞明却软烂无用的主君。
——这些真正“祸乱人心”的话她还没说呢。就只侧面提及自己的不安,二郎便急不可待的给她扣帽子,她怎么能不恼火。
二郎正烦闷,便听如意道,“我手上还有七八万斛粮食,都是三五天内便能调拨得动的。若有需要,你只管拿去应急——本来也是为眼下准备的。”
她忧虑的其实也不仅这些——就她派去北边的商队传回来的消息看,战线北推至济水一带后,因北方河流枯水难以通运,前线粮草已经有些跟不上。而北朝先前看似失利,却步步将兵力和粮草集中到济水一代。如意虽不懂得行军,但她懂商贸啊,总觉着这种情形像是北朝有意为之。在敌人的主场上,战事按着敌人的节奏进展,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局势大好”。
二郎默然,片刻后才道,“还不到你毁家纾难的时候。”
如意气过头了,语气反而越发清醒,“万一明年不是丰年呢?”她说,“按说接连攻下四五座城池,多少也能从敌人手里缴获些粮草。可我看你这边的文书,前线索要粮草怎么反而更急?我不懂行军都知道情形不对,你们是怎么看出‘局势大好’的?照这样下去,纵然明年依旧是个丰年,只要北伐还在持续,民间饥荒也只会更糟而已。”
如意道,“谁毁家纾难了。这些不是白送你的,是卖给你的。也不许你用铁钱付账——如今铁钱价贱如纸,都没人肯收了。我也不要真金白银。只国库里若有什么奇珍异宝,譬如珊瑚宝石绣屏一类,你拿来给我抵价就是了。若东西够,我有办法再替你筹集出粮食来。”
二郎却依旧不罢休,“何况,你以为就只有你知道民间疾苦。阿爹用兵前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需要你来提醒!”他自觉的敲打得差不多了,语气才稍稍平缓下来,“况且,古来又不是没有过饥荒,途有饿殍的荒年百姓都过来了,何况是现在?阿爹心里有数——前几年太湖接连大熟,民间多有存粮,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纵然有几处地域艰难些,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坏不了大局。等到明年五月米熟,一切都会好起来。”
二郎:……
他极少对如意这般疾言厉色。如意原本情绪就有些激动,被他一呵斥,不由气血上涌。
说真的,真金白银这种硬通货这个时候确实舍不得拿出来。可珍珠宝石这种看似珍贵的东西,在这种时候反而毫无用处。只要能换到粮食,他能说服天子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来。
“你力所能及的,也不过是削减掉你食邑内的封租。莫非你还能将手伸到旁人封地上不成?还是说连天下赋税、国库花销你都要置喙?”他见如意要开口,立刻便打断她,“你还是省一省。如今北伐的局势一片大好,你现在敢去说这些败兴的话,阿爹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也就罢了。万一心情不好,治你个祸乱人心的罪也未见得!”
可是——“你还能从哪里筹集粮食?”
如意道,“……就是想算一算如今的状况得持续多久,又能支撑多久。好适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如意道,“豪门世家谁手上没有七八年的存粮?只看你怎么从他们身上掏出来罢了。我有办法让他们拿粮食来换这些‘无价之宝’。不说低买高卖,可至少不会让你吃亏。”
二郎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过问这些做什么。”
二郎知道如意说到做到——让他阿姐为他从事商贾末流,他心里很不好受。却还是道,“——那我回去便清点府库。”
明明想要保持平静,可说到后面她语气已不由酸楚起来。
如意点头,又道,“我听说朝廷在讨论如何平抑物价,我这里也有个主意。你听不听?”
“我也没吃过。前几天特地让人给我找来尝,又苦又涩,根本就无法入口。可是有人说,能吃橡实吃饱了也是好的。”她烦恼的揉了揉面颊,将自己拍清醒过来,正色对二郎道,“你能想象吗?那些人一年到头都在种粮,到头来自己却得用这种猪食充饥,还担忧吃不饱。”
二郎道,“你说。”
“我吃那个做什么?”
如意便道,“其实江州和荆州一带也不是没有余粮,可这些粮食分散在各家各户,零零星星,朝廷若想调拨便只有搜刮、摊派一途,我说的对不对?”二郎点头,如意便道,“可其实有个法子,既不会侵夺民利,也不必朝廷大动干戈,就能自然而然的让这些粮食汇聚到扬州来。”
如意又算了一阵,才搁下笔,道,“你吃过橡实吗?”
二郎道,“你是说高价收粮吗?”并不是二郎没想过,只是常平仓的教训就摆在那里,朝廷高价收粮,免不了中间经手的官员层层盘剥贪渎,还很容易演变成搜刮、摊派。实在是说之有理,可行之有害。
她去找二郎要了些户籍文书查看,一个人闷不做声的算着账。二郎咬着拇指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岔,“你想查什么,找个计吏来问问就是了。”
如意道,“虽不中,亦不远——不必朝廷高价去收。只要朝廷放开粮价,准粮商自定价格,再疏通从江州、荆州来扬州的道路,免去粮商出入城门要缴纳的份钱。商贾自然就会自己去民间搜购粮食,运送到京畿一代倒卖。进来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而然的就降下来了,饥荒也能缓解。”她顿了顿,“自然,中间粮价免不了要飞涨一阵子——可只要你手中有粮食,就能保证涨得不那么离谱。我觉着还是可以一试的。”
而如意派人去兖荆扬江四州访查民情所得的结果,却令她触目惊心。
二郎脑中一明,心想这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前线捷报频传。
和如意短短几句话之间,他竟觉着思路开阔了不少。远比在朝中听天子朝臣们语含机锋的陈述人心世情、算计谋划、争执推诿半天更有用得多。
那少年只是想在临走前顺手调戏她一把,找回些场子罢了。
随即他忽就意识到——并不单单如此。事实上就连如意做到的事,也比朝廷做的更多。旁的不说,朝廷说要调拨过来的粮草还在川蜀逡巡,而如意凭一己之力已筹集来七八万斛粮食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他所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如意已远远的飞在他前头。明明她正罹遇苦难,可当他迷茫困顿时,她依旧尽其所能的庇护、扶助他。
芦苇古名蒹葭。
而他竟还在为如意疲于“庶务”而心疼不悦,还在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当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令她无忧无虑的当一个太平公主。
如意默然。
二郎忽就觉得满脸滚烫。
还是霁雪先回神——因为如意把那把芦苇塞给她了。霁雪面色绯红的抱怨道,“哪有拿一把野草送人的?”
他匆匆起身,道,“我会找人参详的。府里还积了许多公务,我不久留了。”
直到他翻身上马,远远的消失在入城的道路上,如意身后侍女们才回过神来,一个个面红心跳——虽然他是故意招摇但你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有资本,这少年原本就遍体风流,举止间极擅长扰动芳心。只不过这一日因路途劳顿衣衫破旧,没能先声夺人罢了。
如意也并不留他,只道,“取粮的凭证稍后我差人给你送去。”
他归刀入鞘。便抱了那一大把芦苇,往如意怀中一递,笑道,“聊以致谢。”
二郎道,“嗯。”
然而将马牵出来后,他却不知又想到什么,忽然便拔了长剑一跃而起——直到拔出来时如意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把锋刃冷冽的长刀,挽动间刀光湛然欲流。那是如意平生所见最优美的功夫,宛若惊鸿掠水而起,他踏着江边乱石与桥桩飞跃至江上,在芦苇丛边旋身一刀扫过……待飞跃回来时,他怀中便抱了一大把雪白的芦苇。
他匆匆离开,然而行到院子里,又不由折回来,道,“一会儿你要去给阿娘磕头,对不对?”
如意不解其意,他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拱手告辞。
如意道,“是……”
那少年又看了她一会儿,笑道,“……原来是因为我从江州来啊。”
二郎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你等我来接你。”
如意这才回过神来,见那少年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不知为何便将口中话按下去了。只道,“你从江州来,我和江州颇有些善缘。这顿饭便当我请你吧。”
如意目光便一柔,暖暖的。江南浓秋,庭院里有重红浅黄绚烂如锦的木叶,庭院之上碧空晴明。她立在门前石阶上,浅浅道,“好。”
“正是要打仗了,那些魑魅魍魉才会跳出来——不瞒你说,我去北边也是为了打探消息。”
扬州的饥荒只是二郎手中诸多麻烦中并不算十分迫切的一个。
如意道,“可是北边儿就要打仗了啊。”
对他而言更棘手的是寿春之围。
那少年又笑道,“是。”
因前线溃败,淮北大片土地落入敌手。九月中,东魏国集合三路大军围困淮南重镇寿春。一旦寿春失守,东魏大军渡过淮河,战线将很快推进到长江一线,那时建康的局面便危急了。
如意便道,“你是要去北边吧?”
但前线消息驳杂不通,等建康确认寿春被围攻时,已到九月下旬了。
对于徐仪在军中的前途,她心中越发不安。
朝廷剩余的兵力大都被牵制在汝南一线,故而对寿春的局面束手无策。只能仰仗徐茂坚守不降,等朝廷抽调出援军来。
如意便记起顾淮在江州,心想,这少年说江州没苛酷至此应当是真的。但旁处恐怕就未必了。“摊派”一事应当极为普遍。
在二十几万大军的围困下,没人知道寿春究竟能坚持多久。已经有人倡议重新在京口驻防,加强石头城防和江上巡逻——分明就是在做放弃淮南、退守长江一线的准备。
“是。”
二郎不无嘲讽的想:所幸长江龙蟠,石头虎踞,建康城防固若金汤。他们还不必做投敌、亡国的准备。
如意道,“你是从江州来的?”
二郎确实比旁人更有理由担忧寿春之围。
那少年却又轻巧笑道,“我胡编的。江州并未苛酷至此。”他笑道,“看来这顿饭钱我是付不起了。”
不用为旁的——被围困在寿春拼死力守之人,是他的亲舅舅。
她想——回头必须得想办法向天子进言了。
二郎是扬州刺史,掌握一州军政钱粮大权,离徐州也最近。他能去救徐茂,但问题是扬州正在闹饥荒,而大军不可能空着肚子奔袭寿春去救难。如何筹集军粮,这才是扬州幕府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如意原本就是随口一问,全没料到会听说这种消息,面色不由就一变——她早不比年少时天真,早就知道豪门世家日食万钱的奢侈正是靠着盘剥佃客和食户。却全然没料到世上竟有十之七八的赋税。徐仪曾对她说过,税至十之六便是极限,再高就要饿死人了。
如意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七万六千斛粮食。不多,可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那少年越发不解的看着如意,缓缓道,“你说呢?”他一面打量着如意,一面道,“天子令王公勋贵缴纳租谷以助军资。而江州自庐陵王以降,所有需要缴纳租谷的勋贵都将份额摊派到食户身上。食户赋税重至十之七八,穷苦欲死。米价大概已涨到五百钱了吧。”他说完了,又一笑,道,“你竟对这种消息感兴趣?”
但二郎手下大军并没能奔袭淮南去解寿春之围困。
如意道,“什么消息都成。譬如江州的米价如何?天子用兵,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民间米价?”
因为汝南叛军先于西魏大军,直逼长江而来。
那少年不由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后才道,“也没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天和五年十月。
但若真这么说便太无趣了。她想了想,还是一笑,转而道,“你从南边来,那便和我说说个南边的消息吧。”
清晨。
如意心想,等下,不用旁的法子啊,那金子我真的能找开!
红日将升未升时候,江上薄雾弥漫。洲渚滩涂还沉在一片黑暗中,远望只见白水黑土,风吹芦苇瑟瑟。一时渔船的撑杆破开江面,惊醒水禽,那鸥鹭便拍打翅膀,在波光中腾空而起。
她听这少年说没旁的钱,料想他途中恐怕是遭了窃贼。只金铤因贴身带着没被偷走,这倒也解释了他为何身携重金却露宿在外。她有心替这少年将金铤兑换开,正要开口,却听那少年笑道,“那倒不用。”他微微扬起头,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次里头没了那种高傲的邪气,更温和些,“只是我没钱给你,就只能用旁的法子付账了。”
如意晨练归来,路过此地,忽就想起去岁十月里她送徐仪出征的情景。原来当日秋景与今日并无什么不同。
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你也要让我找钱吗?”
日月轮回、四季更替,年复一年。新景似旧景。
那少年看了如意一眼,睫毛一垂,抿唇笑了笑。道,“我身上确实没有旁的钱了。”
可期年之会已至,同她相约之人却没有回来。
小二哥如蒙大赦的点头,“好,好。”
江上风劲,她不过愣神片刻,系发的青巾便被江风吹开了。
如意见小二哥只盯着那铤金子,被他欺负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便轻轻敲了敲桌子,对小二哥道,“他的账我付。”
她便在栈桥便坐下,一边思索着昨日看过还未处置的公文,一边信手挽发——在长干里住得越久,她公主的身份便也越发模糊。虽说不至于像此地寻常的妇人般赤脚挎着木盆来江边捣衣,可若她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她府上那些婢女内侍已能泰然处之,而不再大惊小怪。
如意不由轻笑,心想,这少年明明打扮得像个小侠客,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啊。
故而她能如此刻这般,安静的一个人待着。
少年干脆利落道,“没有。”
她毕竟是被伺候着长大的,又三心二意,摆弄了半天头发,也只挽出个歪歪的髻子来。她也不大在意,随手用青巾绑好
小二道,“小店实在找不开,您就没小些的钱?”
又俯身拨弄江水,用以濯手。
他是故意的,如意想,他在嘲讽小二哥先前看衣认人。
她正待起身时,忽听一声轻笑,旁边一苇孤舟上便有少年挺身坐起。
不要说找钱了,店家在这边摆了七八年茶饭摊子,总共也未必赚够五万钱。就算把铺子搭给他也决然找不开啊。
原来先前他枕着手臂躺在舟内,因他逆着波光,故而如意没注意到。
他说,“结账,找钱。”
那少年逆光而坐,形貌爽朗清举。有那么片刻如意望着他,恍若得见故人,江雾潮湿,她眼中、睫毛上尽是濛濛水汽,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
如意很确定,虽然一闪而逝,但那少年的唇角确实不怀好意的勾了一勾。
“原来古诗是这么来的。”他低笑道。
“客官这是……”
这声音响起时如意才骤然回过神来,她忙垂下眼眸,侧身擦了擦脸颊。遮去眸中雾气与失望。
这下小二哥连店家一道眼睛都跟着直了——这金铤足有五两重,少说也值七八万钱。
——那并不是徐仪。
那少年听完一点头,便随手掏出一枚金铤,往桌上一放。
可也确实是故人。如意纵然不记得这少年的模样,可她至少记得他背上那柄格外瘦峭的长刀,他竟连在船上睡觉时也依旧抱着它。
小二哥懒洋洋的报了数目,特别点明算上了马粮。几百钱——就如意知道的,这价格略高。不过单就替他费事的拌出六豆三糠一米的喂马料而言,倒并不出格。
何况事实上这少年气质独特、容貌出众,她其实记住了他的模样。
道,“结账。”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用一把芦苇调戏她的劣迹,想来这次所说古诗也不过是“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一类抖着小聪明调戏人的话,便不肯接他的话。只道,“原来是你。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那少年闷声吃下三升饭,一粒米都没有剩。一盘鱼也吃得仅剩一根干干净净的鱼骨。吃完饭喝一口茶水,便用手背一抹嘴。
那少年眼眸便一明,惊喜的笑问道,“——你还记得我?”
小二哥知道来者不善,只能悻悻然嘀咕着去牵马了。
如意坦诚道,“是。想来你也记得我吧。”
他抬眼望向小二哥,“——烦劳去喂一喂我的马,要按着我说的配比,让它吃饱!”
“那是自然。”那少年便笑道,“可惜今日我依旧不能回报你当日一饭之情,这一次我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正说着他腹中便一响,他便一笑,又望向如意,“你能否再招待我一顿好饭?”
又将长剑和包裹往桌上一搁。那重铁落下的声音一沉,听见的人立刻便都意识到了那剑的分量。
他衣衫比来时还要落魄,那匹他格外宝贝的瘦马也不已不在了。如意能想见他旅途艰辛,恐怕还遭遇了不少变故。但他说得毫无有求于人的窘迫,反而如清风徐徐,明月朗朗,干净坦荡得很。
他看了如意一会儿,那目光竟收敛了。只一拱手,道,“却之不恭。”
如意便道,“好。”
那少年只看着她——他肤色并非江南少年常见的苍白,反而略带些麦色。五官轮廓亦深,有一双极漂亮的凤眸,睫毛黑而长,眼周宛若用黛笔扫过般轮廓清晰。似笑非笑的看人时,天生便带了些高傲又邪魅的风情。如意便想,无怪她先前觉着这少年恼火了——那双眼睛天生含情,什么情绪都写在里头了。
恰后渚篱门前的茶摊又支起桌椅来,如意便依旧在那里请他。
如意便轻笑一声,对那少年道,“这边确实有空座儿——若不介意,便和我同座吧。”
他也并不嫌弃寒酸,照例点三升米饭配一锅蒸鱼、一壶茶水。如意看他吃得香甜,竟也有些饿了,便也点了一份豆花。
他说得轻泛,可如意的侍从能让这种脏兮兮的野小子和公主同座吗?瞬间如意身旁侍卫和扮作小厮的宫女们都勃然作色。掌侍女官霁雪立刻便要起身,所幸如意及时将她拉住了。
茶铺里用的木勺粗糙而肥大,勺子柄还有些油腻。如意锦衣玉食惯了,一时不大适应。好不容易用木勺将豆花划开勺起,却不小心将汤水撒了出来。等她终于笨拙、艰难的吃到第一口早餐的时候,对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被人喂大的吧?”
——如意那桌上,确实只坐了她一个人。
如意:……
他眼睛瞟向一旁叠起的桌椅,随即又看向如意,懒洋洋的抬手一指,“何况这儿不是还有空座儿吗?”
他便随手勺了一勺鱼汤,示意给她看。
那少年道,“我累了。”他声音冷冰冰的,虽没带什么情绪,可如意没缘由的便意识到这少年恼火了。他道,“不想再多走。”
如意学着他的模样喝了一口,以回应他的“指点”。回击之后,便不肯再喝了——豆花咸且调味粗糙,实在难以下咽。
“小店满客,且这就要打烊了。客官还是往前边儿去看看吧。”看到那少年背后长剑,又懒洋洋的指向东南,“从那边篱门进去,走不远就是瓦官寺。瓦官寺前头有善信开的客栈,供应斋饭。您这马,那边儿也能给您照顾好了。”
那少年只一笑。吃光了自己那份,便又端起如意的碗,用勺子敲了敲碗边,道,“你不喝了吧?”
她好奇的看着这少年,茶铺掌柜的和小二却不乐意了。
如意略有些疑惑的点头,那少年便麻利的将碗捧起来,津津有味的将那碗豆花喝光了。
如意便暗想,这少年恐怕是偷偷逃家出来的富家子弟吧,想必已风餐露宿许多天了。
如意不意他竟就着她的碗吃她剩下的东西,下意识已站起来退了一步,满脸通红。
她心下越发觉得有趣,有仔细看了看——这少年虽衣服脏破,可头发和手脸都很整洁。甚至指甲缝里都很干净。
他还不解,“怎么了?”
他穿得破旧,甚至有些脏兮兮的,可说起话来却颐指气使——或者该说发号施令?如意默默的想,这般理所当然让人伺候的语气,倒和二郎有几分像。
如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扭头道,“……腿麻了,起来活动活动。”
这少年先在江边洗干净了手脸,这才牵了马走到茶水摊前。将缰绳向小二哥那边一递,“给我喂一喂马。马食要六成黑豆,三成麸皮,若有燕麦,拌一成燕麦,若无,便拌一成稻米。”又道,“给我来一壶热汤,三升米饭,一份蒸鱼。”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一时风平,江上波光细碎的连成一片。似乎又有渡船靠岸,茶摊上接连来了四五个人。都一色的高大身材。明明天晴无雨,日头也并不晒人,却都带着斗笠,面容遮挡在斗笠的阴影里。是粗人的模样,可按在包裹上的粗糙的大手,肤色却很白。
至于那长剑——如意看到它便立刻想起荆轲刺秦,想当初秦王不就是因为剑太长一时拔不出来,才被荆轲追得绕柱子乱跑吗?她不由就轻笑,心想这少年负剑的模样确实极英俊,只不知关键时刻他能不能把剑顺利拔出来。
如意就有些在意,心想那包裹的形状扁而长,不像是寻常行李。
那马虽略瘦了些,毛色没那么光亮,可也看得出原本体态高俊,只是近来有些疲劳。且竟然不惧怕江水,可见是驯服得极好的良马。
那少年却忽就引开她的注意,道,“你还不曾问过我的姓名吧?”
那少年极有趣,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破旧的灰布衣衫,却乘一叶扁舟、携马渡江,背上还背着一柄长剑。
如意却已无头一次见面时对这少年的好奇了——这少年其实并未改变,依旧是有趣、可结交的,只是如今她的心态却有些枯槁了。她只心不在焉道,“萍水相逢……
她才坐下没一会儿,便见渡口处有个少年下船。
“我叫顾景楼。”那少年却干脆利落的开口了,随即又笑道,“这回我是从北边回来的,你不问问我北边有什么消息吗?”
如意便点了几样渔家小吃,在这边喝茶歇脚。
待如意意识到他话中所隐藏的可能时,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的心就在这晨光中一点点的苏醒过来。有名为希望的、纵然渺茫不可靠也一次次让她为之徒劳奔波的东西,骤然被点亮过来。
过了晌午,路上已没多少人。店家早早的便将空着的长凳叠起来,掌柜在光线昏暗的小铺子里拨弄着算盘算账,小二则懒洋洋的守着炉子打哈欠。见如意一行人过来,才重又殷勤起来。
她不由就急切的道,“你可去过——”
那茶铺侧近便是茫茫江水,江上洲渚散落,苇花飞白。遥望可见凤凰台。天高风急,鸟雀高飞。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刺耳的金属与皮革的摩擦声打断了——是宿铁阔刀,这刀刀锋阔大,刀尖微翘,有独特的沉重的出鞘声。这刀可轻易斩甲三十扎,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劈砍武器。纵然如意对杀气感知迟钝,可当这么沉重的大刀携着刀风自侧后劈来时,她的身体也立刻便做出了反应,闪身避让。
待从总舵里出来——因店铺都在长干里,多临江靠河的缘故,如意便用“舵”来命名自己的商队,用来聚会议事的园子就叫“总舵”。徐仪知道后还曾笑道“还真有这么点意思”,当然如意更希望听他说这称呼“雅而有趣”,但徐仪偏偏说“任侠有趣”,哪里任侠了啊!——总之从总舵里出来,如意略觉得有些口干。记得后渚附近有一家视野十分开阔的茶水摊子,她便去那茶摊上歇一歇。
而顾景楼比她还要快,他已拔出长刀迎上前去,将那大汉握刀的手齐腕斩断。那大汉举着断臂哀嚎,而顾景楼毫不动容的侧手揪住那大汉的衣领,用他作盾牌去挡其余的斗笠人。那大汉片刻间便死在同伴的刀锋下,顾景楼见斗笠人们毫不顾虑,便也弃如敝履的将那人的尸身随手推开。
如意同他们商议过如何传递消息,带些什么东西上路,又听他们仔细讨论谁会说鲜卑语,该如何在北边行走……恰中午将近,如意便请他们一起吃渔家饭。
他的剑极快,只见残影。脚下一旋,便又迎上前架住了另一柄阔刀。他身形比这几个大汉整整小一圈,手中长刀也极瘦峭——甚至不比阔刀的刀锋肥厚,可一触之下竟不落下风。
这些人其实多是因为和徐茂、徐思有渊源才聚集到她手下的,最早的自她十二岁时就跟随她。这些年人手也常有添减,但大概因为如意气运强盛的缘故,竟大都留了下来。且性情也多和她近似,都胆大心细,什么地方都敢去走一走。这些年如意和徐仪的吩咐他们几乎从无异议,如臂使指一般。
如意习武已十年,这是她的初阵。也许是因为她满心只想着从这少年口中问出消息,明明见了刀光剑影、鲜血和残肢横飞,却没太多恐惧。虽不免面色苍白,脑中迟钝,却没怕得想逃。
他们大都没有去北边跑过商,听如意一说,不少人都相当感兴趣。纵然如意很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次北上并不是为了做什么买卖,主要还是因为她放心不下徐仪,他们也只笑道,“好说——少当家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那些斗笠人已丢开她,合力围攻顾景楼。在短暂的失措之后,如意很快便回过神来。她怕顾景楼独木难支,抬步转身便一头钻进茶铺里找武器。她漫无目的,进屋胡乱搬起一把椅子,就见一旁桌子底下掌柜的和小二哥抱头缩在里头。
恰七八月里,她先前派去交阯、巴蜀一代的四支商队都先后归来,其余商队大都辗转在扬州一代经营蚕丝和米粮生意,并未远离建康。
如意抱着长凳,身上还溅着斗笠人的血,面色因紧张而有些僵硬,问,“有刀吗,要长的。”
干脆便不回府,直奔长干里而去——她名下有好几支商队,每一支都曾几次顺利往来南北、出入蛮荒之境,就连在荆州遭遇官军劫掠也都能全身而退。从中选一支跟在大军后头打探着消息,想来也并不为难。
小二哥瞪着她,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柴刀。”
这一日如意心中不安,她想了想,觉着应当是放心不下徐仪的缘故。
如意循着他手指所指垫脚去取柴刀,问,“认识何满舵吗?”
如意失神了片刻,才道,“……不必了。”
掌柜的和小二哥都道“认得”。如意胡乱挥了挥柴刀试手感,便要出门。却也没忘了说,“别躲在这里——去找何满舵,就说少当家出事了,让他赶紧来。”
宫娥们询问,“可要过去打个招呼?”
顾景楼周旋在四五个歹徒之间。虽说他并不指望如意的战力,但如意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也实在让他大失所望。
琉璃也是去送行的。可她究竟去送谁?
——好歹给他个机会说完“我顶住,你先逃”再跑啊!
回去的路上,却正望见琉璃的车驾自北而来——正是如意才刚刚走过的路。往北确实有很多去处,乐游苑、华林园、玄武湖、钟山……不论那个都风景绝胜,可是……都在这一日大军出征的必经之路上。
而且就算不等他说,也至少在逃跑前替他壮壮声威,交代点什么吧。
如意不免兴致寥落,只能调头回去。
结果他一回头就见如意挥着柴刀又冲回来了。
然而琉璃并不在府中。
顾景楼:……
临近沭阳公主府上,她便遣了个宫娥去报信——她这一日穿的是男装,并不很合规制,还是先和琉璃打个招呼的好。
顾景楼杀回到如意身边。
如意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她府上看看。
两人背身站着,顾景楼虽年少,但长刀犀利、其人勇猛,那些斗笠人一时竟不敢蜂拥而上。
此地已临近东郊,东郊多宗室皇亲的宅邸和别墅,琉璃的公主府就建在附近。
顾景楼便从后腰摘了把一尺来长的短刀给如意,道,“用这个。小心些用——这刀锋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送别之后她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沿青溪一路向南。过南尹桥,有几处奢华的宅邸,许是宅子里乐班正在演习,隐隐有歌声传来,正是软糯娇柔的吴音清调。如意仔细分辨,终于听出那唱的是“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她心想虽曲词直白,倒也应景。然而再去听时,便得“小姑所居,独处无郎”两句。明明听着是少女怀春的曲子,可如意心下却忽的一沉。一时竟不由想,偏偏在此刻听到这种诗句,莫非竟是什么谶语不成?随即又忙摇头想,表哥才出征她就兴出这么不吉利的念头,像什么话!便不肯再多想了。
那些斗笠人面色不觉都一变,神态越发谨慎了。
非要到离别的时刻到来时,她才发现离别原来并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容易。
如意接过刀抖掉刀鞘,却也没丢掉柴刀,而是双手持刀——这两柄刀都太短了,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她气息略有些紧张,所幸习武久了,很多习惯早已深入骨髓,步态和架势并没露出破绽。
这条大道右倚钟山,左踞玄武湖,也是建康风景最盛之地。当此时节,钟山苍苍、湖水茫茫。如意远望大军北去,心中不觉怅然若失。
她问,“这是些什么人?”
金陵城并无外郭,只以篱为界。出北篱门便是直达京口的通衢——淮南各重镇都已被收复,建康不再时刻面临自北而来的威胁,故而在本朝京口重镇的地位早已不比当年。但这条驰道确实保留下来,是北出建康的必经之路。
先前一番酣战,这些人的斗笠已都被切开或丢掉,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这些人大都高鼻深目,鹰视狼顾,面相凶残得很。分明不是中原汉人的长相。
大军出征那日,虽说不能亲自给徐仪送行,如意也还是出城来了。
顾景楼双手持剑戒备着,眼睛如嗜血的孤狼般带了微微的兴奋,劣势之下他反而越发的斗志昂扬。他一边观察着局势,一边道,“这些都是羯胡,从汝南一路追杀我到金陵,就因为我探听到的消息——你确定还想问我?”
徐仪笑着打断她,“放心。一定会赢的。”
如意道,“你有北伐大军的消息吗?”
“那你一定要战胜啊。”如意便笑答道,片刻后又道,“不过胜败是兵家常事,你也别……”
顾景楼道,“有。”
“等我回来。到时陛下若还不让我们完婚,我便亲自去求。”他这么对如意说。
如意便沉舒了一口气,令自己平复气息,道,“那就杀出去再说吧。”
但是对于自己的初阵,徐仪依旧不能不满怀热血。毕竟是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少年,对于一旦战败后可能面临的局面,他还没有切实的担忧。
短暂的对峙终于被打破了,那些斗笠人再度袭来,如意和顾景楼也分别迎上前。
他并不是凭空估算,而是综合考量了朝廷定下的战略以及筹措、押运粮草的能力和大军的消耗。总体而言他对这次北伐并不看好——一旦北朝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这场仗便将打得十分艰难。而如此庞大的军队出征,若不能速战速决,后期将难以为继。一年几乎就是极限。
如意毕竟是头一次搏杀,她并不敢跟这些人短兵相接。那阔刀的刀风铮铮然刮的她耳朵疼,她很清楚只要被扫中一下,她便得伤筋动骨。但她所修习的武艺原本就已灵巧见长,那些斗笠人的功夫却朴拙而重力,故而她躲避得并不艰难。
最长不过一年——这是徐仪给自己此行估算出的时间。
她缠住一个人,顾景楼那边轻松了许多。但以一第三,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少年心事当拿云。那个时候他正意气风发、一往无前。
正僵持间,如意便听远远的传来一声口哨,有人大喊,“少当家的,离远些!”
徐仪作为大司马府中主簿,也随军出征。
——是何满舵。
五月里,徐茂再度调任徐州刺史,都督青兖徐三州军事,出镇彭城。九月,天子下诏北伐。以大司马萧守义为主帅,尚书右仆射杨琰为副帅都督诸军,大举出征。
如意心中一振,俯身避开斗笠人横扫过来的刀锋。脚下一蹬,便想跳出战圈。
二郎并没有说错。
然而那斗笠人意识到如意这边援兵已至,却不肯轻易放如意离开——她分明就是这一行人中最弱且身份尊贵的那一个,正好拿来做人质。
如意的公主府最终还是选在了二郎隔壁——毕竟当初建府时他就预留了这个位置,且霸道的一留就是六七年。如意若还要“变卦”便太欺负人了。
他上身强行一旋,那长刀的去向竟立时调转,刀背向着如意的后背挥来。
二郎憋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她。
如意察觉到背后阔刀的风声,那刀风已追上了她的脊背。
如意没明白二郎的“很要紧”是说北伐局势不妙还是怎么的。忽听他调侃自己的婚事,恼道,“才不会办不成呢!”
她脑中一时就只有那阔刀的轨迹。
但这些事对如意说又有什么益处?他便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和表哥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再不赶紧,也许就办不成了。”
——避无可避。她想。
二郎心中烦恼。
不知为何,先前她怕那柄阔刀怕得避之不及。这一刻却像个亡命之徒般,脑中冷静得厉害,竟半点恐惧也察觉不到了。
本朝立朝时,正赶上北方内乱分裂,趁这些年北朝东、西之间相互征伐,才能赢得二十多年的承平盛世,积攒下些国力。若一朝消耗殆尽,日后再想北伐,真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她便在空中强行转身,用手中双刀架住了挥砍而来的阔刀。她并非实架,实际上是顺着斗笠人的挥砍将他的刀锋拨开。已卸去了大半力道,可双手还是被镇得一麻。但她脚下腾挪,硬是站稳了身形,借力向后腾跃几步。
历代北伐,就少有成功的。本来两边就是势均力敌,除非有绝佳的时机能直捣王庭,否则就只能步步蚕食对方国力,稳扎稳打。二郎不反对北伐,但也要看北伐的目的是什么。天子忽然就说要灭一国——明明时机还没到,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做不成。这种目标喊出来自己都发虚,这是什么?这是还没开战就先打压自己的士气。更有甚者,究竟怎么打,打下来之后怎么推进,这些最起码的策略和准备都没做好,就已定下出征日期。这又是什么?这是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这种情形下,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孤军深入被人截而食之,若糟糕些,万一前线溃退,可就要丢城失地了。
而一支白羽长箭就在此刻贯来,钉进了那斗笠人的胸口——舵里的神射手李兑也来了。
二郎不明白他阿爹究竟是心存侥幸还是年老偏执。
那箭力道极大,整支箭身几乎都没了进去,只露一段箭羽在外。
北伐一事几乎已是铁板钉钉,大军未动,前线已有几次交锋。
局面已然逆转,三个斗笠人却不退反进,几乎用以命换命的手段直向顾景楼杀去,竟是宁肯搭上性命也势要将他灭口。
朝臣更拦不住天子的一意孤行。
但李兑极为沉着大胆,也或许是如意已脱身出来让他毫无顾忌。他再度出手,又射杀了一名斗笠人。
二郎自己很快便要出京,天子又有心打压他,故而他也不能当面力争。
此刻何满舵一行已然赶到如意身边,如意抬手一指,道,“帮那个瘦长刀的!”
二郎近来事事不顺,只深恨自己晚出生了几年。阿姐被人拐走这种事是迟早的,非人力所能阻挡,倒也罢了。可朝政上他竟也无能为力,明知他阿爹在做的事干系国运,却只能任由他犯糊涂。所幸这件事上太子同他站在一边,可见也不是愚蠢之人。但太子恭顺柔弱,他这边一通苦劝,那头天子呵斥一句“朕是在替你日后打算!”太子便没立场再争了。
其实不必她解释——另外两人一看就是胡人,何满舵等人早一拥而上。如意不得不再度叮咛,“留一个活口。”
二郎道,“很要紧。”
顾景楼已脱身而出,跟如意一道站在一旁看着何满舵他们以多欺少。
旁的倒也罢了。唯有北伐一事事关徐仪,她不能不操心。便道,“可是自我出生后就没听说朝廷打过什么仗,忽然就说要北伐,当真不要紧吗?”
“你是少当家的?”
如意倒不觉着二郎尖刻——实在是他尖刻惯了,这就是他说话一贯的风格。但如意自幼所见无不是天子替二郎打算,这回却是天子处处替维摩打算,她听着不免感到奇怪。心想,看来天子终于不再踟躇,已确定由太子继承大宝了。又想,天子终究是年老了,经妙音公主一事后,他也再禁不起变故了吧。
如意:……
二郎道,“你觉着太子能扛住北边虎狼之族的劫掠吗?阿爹不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时替他打打天下,以后怎么能放心。”
如意不作答,他也不在意。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战局,忽就问道,“你师承何处?”
如意这才恍然。她敬重维摩,便不肯接声,只又道,“你说北伐——”
他早看出如意是练家子——从栈桥上起身时她姿态轻盈,转身时的步态平稳灵动,处处透着身法的影子。来茶摊前他还故意不动声色的故意踩起江边朽木绊了她一下子,虽没就此看出她的师承来,却推断出她必然从小习武。
“那是当然。”二郎便轻笑一声,“纵然我出去了,舅舅却还在中书省,太子怎么能安心?阿爹这是替他剪除威胁呢。”
而适才她在空中转身架住长刀后稳住身形的一整套身法,若他没看错,恐怕和他师承一脉。
便问,“怎么舅舅也要外任?”
如意依旧不作答。
如意近来没怎么关注朝局,但也只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到了二郎口中什么事都要变了?
何满舵他们并没能及时擒下那两个胡人——他们见无路可逃,麻利的抹脖子自尽了。
二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由悻悻然。片刻后才道,“那你还是选一处离台城近的宅子吧。我料想最迟明年,舅舅也要外任。三表哥又进了大司马幕府,这两年定然要随军北伐。到时候在建康就只剩你和阿娘两个人了,岂不是住得近些更便利?”
如意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
“你明年不是就要出镇了吗?”
京城首善之地,一国公主几乎命丧胡人之手,这其中意味她隐约已能察觉到。她并不是对这些歹徒心存怜悯,可是……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滋味吗?她只觉着身上粘腻血腥,入鼻的气息令人作呕。
如意:……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竟还牢牢的握着那两柄刀。
二郎直接驳斥道,“不是要住我隔壁吗?怎么又要去长干里?那边住的都是市井小民,商贾行旅,哪里有什么好宅子?”
她将那短刀还给顾景楼,然而手上酸软无力,一时没握住,那短刀便坠落在地。
如意想住长干里。她出门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便托付二郎帮忙留心。
顾景楼含笑将刀拾起来,替她归鞘,双手呈上去,道,“谢礼。还请收下。”
徐思随手翻到后头,竟看到妙音的宅邸也在其中。不由皱起眉头,将那叠图纸往书匣里一丢,对如意道,“我看也不必从这里头挑了。你先选一处好街坊,我们再在附近找合适的宅子吧。”
如意道,“淬了毒的刀,我不要。”
徐思道,“正是皇室和公卿。有些生来富贵,有些恶贯满盈,也有一些只是昏聩庸碌罢了。都既没有治国之能,也没有死国之忠。活着时富贵至极,可一旦遭逢乱世……”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承平日久,现在想起当年,真是恍若隔世。”
顾景楼笑道,“骗他们的,怎么连你也被骗到了?”
如意不由咋舌,她出生长大在太平盛世,实在无法想象白骨累累的情形。便问,“这些人不是皇室和公卿吗?”
如意:……
徐思想了想,“算是故人吧。”她便提笔将这几处打上×号,道,“这些都不成。”她缓缓的对如意解释,“这些宅子不是被洗劫过,就是乱自内起。每一处都白骨累累。又空置了近三十年,纵然要修缮,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她也不接。只转身往城里去,一边走一边吩咐手下人道,“去府衙报案——”
如意问,“是阿娘的故人吗?”
“琉璃。”身后却传来这么一声。
如意不解,徐思便道,“只是看到这些宅子,想起前朝旧事罢了。”她便指着图中一处宅子,道,“这是前朝静宜公主的住宅。”又挪了挪手,“这是前朝大司马伏契的宅邸,这是王缯、何满、刘炳……”
如意脑中一醒,下意识打起精神抬头去找,心想琉璃竟也来这里了吗?可是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直呼公主的名讳?
徐思同她一道翻看着,不觉手下也渐渐缓慢了。感叹道,“半世繁华落尽,物在人亡,大抵如此吧。”
待看到顾景楼笑眼弯弯的望着她时,才意识到竟是他叫的。
办事的人倒尽心,直接献图上来,一张总图标注各处宅邸在建康城中的位置,一叠小图,为各处宅邸的详细布局和规格。如意只见京城人烟繁华,却没料想竟有这么多闲置的宅子,倒讶异了一阵。
她戒备又疑惑的望着顾景楼。
朝廷正在对北边用兵,正是花钱的时候。天子不打算再拨建新的公主府,便命人罗列京中闲置的官宅,令如意自己挑选。
顾景楼笑道,“家父江州刺史顾长舟,我是他的幺子,名景楼,字凌云——应该是你的师兄。”兼婚约者,他想。
三月底,天子终于记起如意还没有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