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如意娘 > 第四章

第四章

琉璃带着如意回来,看见这般情形,眉头不觉便皱起来。正要上前说话,觉出袖上发沉,回头便看到如意依旧面色惨淡的跟在后头——竟还牵着她的衣袖。她心知如意必是撞见什么事了,才会这么失魂落魄。此刻再想问却已晚了,便只提醒她道,“已回来了!”

太子妃差遣侍婢出来寻找维摩,然而维摩似乎不在徽音殿前,底下人找不到他,行迹便略有些忙乱。

如意忙回过神来,却是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衣袖——她心神不在,故而动作也格外迟钝。

此刻已近子时,先前在外头看傩舞的人已大都回到徽音殿里。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的在徽音殿前堆叠香木,准备点起庭燎。

琉璃皱眉嘲讽她道,“知道门在哪里吧?”

二人回到徽音殿里去。

如意点头,琉璃便道,“进去前先用冷水洗把脸。不然被人看见你这副如丧……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晦气恼火呢。”

如意便僵硬的牵着她的衣袖,一路磕磕绊绊的跟在她的身后。琉璃竟也没多说什么。

待看着如意僵硬的行过谢,强做镇定往殿前去了,琉璃才恼火的命人拦下东宫的侍女,道,“慌什么慌!去找令官询问!”

但不知怎么的,她只嘀咕了一句“你蠢不蠢啊”——大半夜的出门,身边也不带个侍从——便鬼使神差的抬步,不耐烦的折返回去。虽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兀自臭着脸走在前头,但确实是在亲自给如意引路。

侍女这才醒悟过来。忙去询问。

琉璃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侍女送如意回去。

令官道,“太子殿下去了含章殿。”

琉璃立刻回过头来,如意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借口阻止琉璃。强迫自己冷静、冷静,直到琉璃终于不耐烦了,她才终于声音干哑、气息低微的道,“我迷路了……”

如意恰从一旁过,闻言脚下不由顿了一顿。

她不想让琉璃也撞见,却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拽琉璃的衣袖。

妙音同萧懋德草草办完事,各自整顿好衣冠。

如意却忽的意识到——琉璃竟是往她来的方向去,她猛的又记起那场面。

虽一时冲动在承乾殿后的经堂里做了事,但餍足之后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由隐隐感到后怕。所幸今日天子不会回承乾殿里,而经堂里一贯不安排什么人手值夜,何况是在除夕?倒也不怕被人撞破。

她拿定了主意,虽然心中依旧动摇,却还是咬了咬牙,不去管如意。只丢下她,兀自走自己的路。

然而妙音还是不由疑心,问道,“适才是不是有人进来过?”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这些,只一味任性放纵。此刻再回头看,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闹得姊妹决裂,连碰面都尴尬。对此,至少琉璃是有些后悔的。只不过她生性傲慢,让她低头去向如意认错,绝无可能。何况她依旧是喜欢徐仪的,偏偏如意被许配给了徐仪,她本就无法毫无芥蒂的和如意相处,也便将错就错,干脆决裂到底好了。

萧懋德拾起簪子,仔细的替她簪上,一面道,“是如意那丫头。”

虽说在此之前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十分糟糕,但有些事捅破和不捅破,做绝和不做决之间的区别是相当大的。

妙音身上一僵,眼睛里餍足之后那些懒懒的柔光一时散尽,立刻便冰寒锋锐起来。她仰头盯着萧懋德,恼怒道,“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自那年正月,琉璃打了如意一巴掌后,这姊妹二人之间便有意无意的避免碰面。

萧懋德一笑,道,“你还知道害怕?”

琉璃隐约也觉出她有些恍惚,仿佛失心一般,却不知她受了些什么刺激。待要问她,却又问不出口。

妙音一把拍开他的手。

只是来到明亮处,心中忽就对于要“见人”一事产生了极大的抗拒。明明拼力才逃到这里,却连大殿都不愿意再回去。又害怕琉璃向她追问些什么,只希望琉璃赶紧离开,便有些摇摇欲坠。

萧懋德便道,“怕什么怕?莫非她还敢对旁人说不成?”

她也听不大进去琉璃的话。

妙音紧抿着唇不说话——她确实也觉着如意不会告诉旁人,但谁敢说就一定不会?这种把柄握在旁人手里,如何能够安心?

如意发不出声音来,身上也沉得厉害,只觉得手脚绵软难以控制,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萧懋德察觉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若不放心……那就杀了她吧。”

“做这个样子给谁看,我又……”她想说我又没打你,但到底心中有愧,没能说的出来。只嘀咕道,“晦气不晦气啊……”

妙音却不比他这般心狠手辣,心下当即一凛。然而毕竟事关重大,她也不能不动心思。只是——“你说的容易!”

琉璃不满的盯着她,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还在竭力装模作样的掩饰,心下不由大感嫌弃。

萧懋德便一笑,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俯身到她耳边,低声蛊惑道,“那便只有拉她下水了。”

原本如意同妙音公主间的感情远比和琉璃之间和睦,但这会儿站在琉璃面前,她反而觉得更暖和、安心一些。

妙音公主先是震惊,然而随即便觉得冰寒彻骨……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格外敏感,她几乎立是便意识到,恐怕这才是萧懋德本来的打算。她不由就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该怎么做?”

感官再度回到身上。

萧懋德却不上当,只道,“一时哪里能想得出来?”便给她理了理衣衫,略一打量“收拾好了就快些出去吧……德印那小子也不知望得什么风,万一再有旁人进来,可就大事不妙了。”

如意这才缓缓的回过神,鼓乐声、言笑声,明若白昼的跳跃的灯火再度清晰起来。她木愣愣看着琉璃——她的三姐姐依旧是她所知道的模样,匀净的面颊憋得透红,杏眼圆睁,眉毛微挑,显而易见是又被惹恼了随时会发怒的模样。

两人匆匆出了经堂,所幸外头依旧同来时一样,并不见什么人影。

那人制不住他,便喝道,“萧如意,你发什么疯!”

萧懋德不愿同妙音一道回徽音殿,便换路离开。

她扑在那人胸前,那绵软的触感和甜腻的气味令她又想起那白花花的一片,胃中便有些作呕。她手忙脚乱的将人推开。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她只觉得手腕被无数针扎一般,立刻全身都紧绷起来,用力的挣扎起来。

妙音整理着鬓发从殿后出来,便见替她望风的太监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而维摩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就立在路上。

如意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眼前景物忽明忽暗,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忽然便撞到了什么。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萧懋德却已看到了她,一惊之下顿了片刻。然而忽意识到如意是独自前来,兴致反而越发高涨,目光如蛇般直勾着她,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维摩的目光变了几变,妙音也是惊疑不定,强作镇定。

如意从未见过如此腥浊的场景,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谁都没有说话。却又宛若山雨欲来,风暴将起。

那两个赤条条缠在一起的人就这么映入她眼中。他们一时还未察觉,口中淫词浪语不断。偷欢的极乐之下,人的面容扭曲丑陋。

几番沉默之后,一切才终于归于虚假的平静。

循墙向前,那声音果然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从门后传来。如意依稀听见那呻吟声中伴随着交谈。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的推门进去。

维摩勉强笑道,“我才从含章殿中出来,不想在此地遇见阿姐。”

暗夜无人,如意心下也忐忑不已。然而仗着自己功夫好,只不肯退缩。

妙音道,“哦……我也是刚刚从含章殿里离开,许久没回宫里,一时竟迷路了。”

她正想着这是哪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呻吟,那声音压抑着,仿佛极痛苦。如意立刻便回过神来,她待要去叫人,然而极目四望,并不见有旁人。那呻吟声却更加急促了。如意无奈,只能赶紧循声而去。

姐弟二人便一同回徽音殿去。

一时风过,如意不由就有些脊背发寒。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见远处万家灯火依稀错落在天际,宛若散了一地大大小小的明珠——原来此地比徽音殿前更高耸一些,她竟能依稀望见台城之外的景色。

一路上各自无言。

如意不由就想,莫非自己走错了方向,竟来到含章殿前了吗?

临近徽音殿,维摩忍不住又开口道,“阿姐。”

灯火通明,殿堂巍峨,确实和徽音殿十分近似,然而四下寂然,竟不见人影。就只有除夕夜长明的灯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冬日江南常绿的树木在黑夜里一脉乌沉森然的矗立。

妙音不做声。维摩的话也便咽了回去。

如意越走便越觉得不对劲。

许久之后,妙音才问,“你适才同我说话了吗?是什么事?”

萧懋德抬手捂住她的嘴,反身将她压倒在地,在她耳边沉声笑道,“我可舍不得告发你,日后你还要当我的皇后呢……”

维摩只摇了摇头,道,“……无事。”

妙音将他按到在身下,“你有胆子就出去告发我,若没胆量就动作快些。你以为你在外头做的那些事,就不是杀头的大罪了吗!横竖都是背德逆伦……”

待回到徽音殿中,便听子时钟声响起。

萧懋德眼睛映着外头的光,不由闪了一闪。

这个喧嚣热闹的夜晚忽就寂然无声,万众仰首,静静的在清冽的风中呼着白气,听那一百零八声钟声回荡在辽阔夜空之下。

“中间的正殿才是承乾殿,这里只是他诵经念佛的地方罢了。”她说这话边去撕扯萧懋德的衣服,“何况就算是承乾殿又如何,你对里头那张椅子不是早就垂涎三尺了吗!”

忽有那么一刻,不知从何处起,欢笑声、交拜声,恭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庭燎的火焰骤然腾空。似乎还嫌这火不够盛大,又有人往火中投注甲香沉麝,焰火爆开的同时,芳香四散。

“这里是承乾殿,天子居所,你竟然……”

姐弟二人忙都加快脚步,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俱都笑着迎入殿中。

妙音公主拉住他的衣领,一口咬在他嘴唇上,嘲讽道,“你别在我跟前装摸做样!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做下的那些无法无天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吓得住你了!”

在维摩的带领之下,天子膝下子女齐齐起身上前,向他跪拜贺春。

妙音公主将萧懋德拉到暗处,话也不说便亲上来。萧懋德倒还有几分清醒,低声道,“你疯了!这是在哪里,你就敢——”

天下太平繁华,膝下子孙繁息。天子只觉得无一事不美满,就连早先对妙音的不满也俱都消弭。看她形单影只的立在下头,面色苍白,反有些心疼她婚姻不谐。便招手令她到自己身边坐着,训导道,“你姐姐已子女双全,就连你弟弟也有了女儿。你也差不多该收收心,好好的过日子了吧。”

自五月一别,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妙音公主挨了打,两个人便再没有见面。至此已有半年多,此刻私下会面,只如干柴烈火一般。

妙音身上一僵。然而想起刘敬友来,心中复又感到委屈厌恨,便只冷冷的不做声。

他目光便一转,心下了然。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堂姐还真是……他便也不拒绝,只若无其事的拾步,跟着内侍去了。

天子见她不悦,便也不多说什么。

忽有人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萧懋德恼火的回头,便见妙音身旁内侍在对他施眼色。

又唤维摩来,问,“事情办完了吗?”

他热血贲张的出了徽音殿,四下一望……便发现自己居然跟丢了。

维摩心里便也一跳。

酒壮人胆,一时他盘算好了,这一晚竟非要试一试不可。

所幸他在天子跟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立刻便镇定下来,问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事?”

他知道如意的身世,这两年见她出落得越发鲜艳娇嫩,心里只痒得难受。近来又被养大了胃口,更觉着这些看上去高洁清贵的公主也都不免流俗,是色中之鬼。他模样俊美秉性风流,对付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从未失手。只要略施展些手段,总是能一亲芳泽的。何况如意也不像琉璃,既没那么烈的性子,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纵然她不愿意,想必也不敢声张。就算她声张……以天子之面慈心软,只要他谢罪哀求,咬定自己酒后乱性认错了人,想必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天子道,“替朕去上香的事。”

萧懋德见如意从殿里出去,心思便转了几转。不多时也寻了个借口出门去,想同如意搭几句话。

维摩才悄悄的松一口气,笑道,“儿子这就去。”

如意却也不害怕——傩舞只从南三殿过,南三殿为徽音、承乾、含章三殿,成品字形排列。虽也各有一二个小伴殿,但都不比这三殿那么高大巍峨,富丽堂皇,还是十分容易辨认的。且实在找不到时,她随手抓个人来问也就是了。想必此刻刘嬷嬷她们也在找她。

天和四年,正月初二日。

——原来傩舞是边前行边跳的。虽走的慢,但也确实在移动。如意不知不觉跟着追看傩舞的人离开了徽音殿前,此刻便迷失了道路。

公主府。

但她自人群中出来,四下一望,却找不到回殿的路了。

妙音披着厚实暖和的狐裘,手捧一杯茶茗,懒懒的靠在凭几上。

她觉出此处风浊,便也不看傩舞了,干脆独自退出来,打算回殿里去。

萧懋德一早便来她府上拜访。他们之间最私密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次,早无所谓礼义廉耻。萧懋德轻薄调戏,她只放任他动手动脚。调情到急不可耐时,就在亭子里放浪了一番。

因人烟鼎沸,虽在寒冬腊月中,也并不觉着冷。只是一到深夜,人的方向感便会变得奇差。何况这一日徽音殿前的陈设、景物和人也都与平时截然不同,如意走到人群中时,便已然迷失了方向,又看了一会儿傩舞——少年们衣衫本就十分艳丽,又整齐的腾跃旋转,兼塵尾拂子宛转挥舞——不多时如意便不辨南北了。一时风过,那风冷暖交缠、异香袭人,如意忽就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此刻俱都平息下来,妙音只仄仄的看着外头景物,萧懋德就从背后抱住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啄这她的脖子,靠在她耳边说话。

外头鼓乐声、舞步声和着歌者、舞者不时高昂起来的歌声、啸声,在明火和香雾缭绕中渲染出极为喧嚣热闹的气氛。

这是一处谷地,三面矮山山势起伏,山上密植林木。这个时节老叶落尽,新叶未生,只剩一林子光秃秃的枝桠,倒影在暗碧色的池水中,树影宛若荇藻横斜。

殿外忽然火光大盛,傩舞也跳到最精彩处。徐思便推了推她,笑道,“这边不用你陪了,去看傩舞吧。”

天光倒不算暗,然而晨起之后天空便灰蒙蒙的,从山谷处看天,狭窄又逼仄。

徐思这才抿唇一笑,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

四面景物都灰扑扑的,却有两只毛羽艳丽的鸳鸯浮在池水上——原本那鸳鸯是一彩一灰,妙音嫌弃灰色的败兴,便全换上彩鸳。下人们奉承畏惧她,自然只知道一味说好,没人敢有什么意见。不过这两只鸳鸯关系却十分糟糕,此刻就在水上拍打着翅膀互踢。

徐思再吩咐人给她斟酒,如意忙就将杯子一扣,道,“那我还是不喝了。”虽她所听所闻,有不少人都将名士醉酒当作风流之姿。但就她所见所感,醉酒实在是一种丑态啊!

妙音喝着茶茗看它们打架,心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她面色微粉,眸光潋滟,竟是半点醉意都不带,反而更加精神奕奕了。徐思便笑道,“你这般牛饮,小心不一会儿便要醉倒了——莫非这么小,你就要当个酒鬼了吗?”

萧懋德却没察觉出她的心事,只以为自己将她侍奉得舒坦了,便开始引着她说正事。

对于如意饮酒如水一事,徐思也并不惊讶。毕竟李斛就是个酒桶,徐思几乎从未见过他的醉态。但凡如意能遗传到他一半的酒量,就不会轻易醉酒——不管愿不愿意,孩子身上都不免会有父母的印记。但骤然察觉到时,徐思心情也还是相当微妙。

“你打算怎么处置如意那个小丫头?”

如意道,“有点,但和甘甜混在一处。不但不难喝,反而芳醇有余味。”不由又咂了咂嘴,回味道,“好喝。”

妙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给她用的耳杯虽比常用规制小许多,却也能盛大半升酒。徐思不由微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没尝着辣口吗?”

明明知道此刻更该忧虑的是维摩知道了没、知道多少——妙音的心不在焉也真因为此——但听到萧懋德的话,善妒的天性还是立刻就苏醒过来。她就像个冷眼看着丈夫做妖的黄脸婆,一面在心底嘲讽萧懋德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一面又暗暗的恼火嫉恨。便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你说该怎么办?”

如意不知不觉全当蜜水喝了下去。喝完便又举杯向徐思讨要。

萧懋德便拨弄着她的鬓发。在床上他其实是十分霸道粗鲁的情人,也许他自己都没自觉,就只有在算计妙音时他才会格外体贴温柔的待她。而妙音对此却心知肚明。不过她爱的本来就不是他的体贴温柔,她就只是享受他的雄壮罢了。偶尔他有些小心思——譬如他想要一辆逾制的黑檀马车,她就弄给他。横竖她阿爹知道亏待了她,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她尽可以肆意的挥霍跋扈,宣泄自己的不满。

如意尝着甜滋滋的很好喝。前味芳香而后劲甘醇,喝得身上暖融融的。便想,难怪魏晋时朝廷屡次禁酒都禁不住,原来这杯中之物竟这么美妙。如意听闻北朝也曾数次禁酒,不过他们的皇帝自己一个个的就都是酒鬼,所以从来也都禁不住。南朝倒是很少禁酒,大约是因为物产丰饶少见饥馑的缘故,粮食没那么紧缺。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看不透萧懋德的心思。

历年她就只在守岁过后饮一点屠苏酒,因她年幼,徐思都不许她多喝,只许沾唇一点罢了。但这一年她既然认为自己已长大了,徐思便也让她尝试着喝一点酒。便将自己饮用的葡萄酒倒了一耳杯给她。

萧懋德果然说道,“我们也得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不敢到处乱说。最好能将她也拉下水,变成共犯……”

天子留二郎在身旁说话,如意便自己回徐思坐席旁陪她守岁。

“嗯……但是该怎么办呢?”

恰二郎拽着如意过来向他敬酒,随即琉璃、萧懋德依次前来,又有各宫妃嫔,最后太子妃也带着东宫女眷上前祝寿,天子残余的火气终于也消解了。

“设一个局。”萧懋德便道,“将她骗到这里来,你是她的姐姐,你请她来她岂会拒绝?到时下点药,找个人对她下手,务必将她弄得舒服了……”

天子默然片刻,眼中脾气这才舒缓了些,道,“你下去吧。”

妙音不由轻笑了一声,冷冰冰的道,“你还要扯进多少共犯?殊不知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吗?”

维摩忙道,“二姐有一阵子没回来了,我适才看她往含章殿方向去了。想必是想先拜祭一下母亲吧。”

这话说得正合萧懋德的心意,他便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维摩便要差人去寻妙音,然而天子又有些心结,皱眉道,“她既不来,你便也别找了。”

妙音便道,“不如干脆就你来吧。只要让她食髓知味,日后她怕还要求着你弄,哪里还会生出异心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天子又拍了拍他的手,问道,“你二姐呢?”

萧懋德再蠢也听出妙音言辞异样来,不觉便僵了一下。妙音却不等他开口,已兀自起身,回头静静的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很不错,比旁人都强许多——但也没舒服到那种地步,真的。”

维摩便有些语蹇——不知天子是在责怪他内宠太多,还是当真看出他的着急来,故而用此言安慰他。

萧懋德脸色变幻不定,又羞恼,又有些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将她压在榻上,“有没有那么舒服,你不是最清楚吗?”

天子点了点头,笑道,“是我过糊涂了——你让她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惊动。她是有福之人,日后必然子女双全。”维摩道是,天子便又道,“朕年近三十才有了你两个姐姐,三十四岁才得了你。你年方弱冠,时日还久着,不必着急。好好调养身体是正经,子孙只需顺其自然。”

妙音揽着他的脖子肆意的笑,笑了一阵子,目光便柔缓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萧懋德的脸,道,“真的,女人的脑子没长在下三路。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蠢啊……”她低笑道,“真以为多长了根蠢物,便能令天下女人都对你俯首帖耳吗?”

维摩忙道,“她还没出月子,儿臣便没让她过来。”

“我们还是来做点大事吧。”她说,“你不是说想立我为皇后吗?……去吧太子杀掉吧。”

便笑问,“大囡的生母是哪个?”

萧懋德离开后,妙音裹着狐裘,神色疲倦的望着外头暗碧色的池塘。

天子又张望了一会儿——众人都去看傩舞了,大都不在坐席上。东宫年轻女孩子又多,兼火光与香烟迷目,他竟分不清谁是谁。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有想。

维摩道,“是。”

一直到侍婢进屋添加银骨炭时,她才僵硬的起身,长舒一口气,道,“不必添了,已经用不到了。”

天子心情好,一面观赏傩舞,一面便将太子唤至身前,道,“待会儿过了除夕,你先替朕去同泰寺上一道香。”

萧懋德从公主府里出来,脑中略有些眩晕。

年下不止妙法公主为他添了一个外孙,维摩也给他添了一个孙女儿。虽说没能得一个嫡孙,但也破除了天子的担忧——他原本还忧虑维摩体弱多病,不利子孙。现在看来大可不必。纵使眼下他膝下子孙单薄,但维摩还年轻,二郎也很快便会长成,想必他有生之年,是能见到子孙满堂的。

——妙音令他干掉太子,她来把天子除去。萧懋德隐约能察觉出来,妙音是认真的。

而天子也并不十分严厉管束——原本这一日就是万姓同乐的时候。何况这一日他十分开心。

萧懋德当然想干掉维摩自己当太子,哪怕有一半的机会他都敢去赌一把,且他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多了,子杀父、弟杀兄的事在他看来只是平常。他愤恨天子待他刻薄,心里早不知凌迟过天子多少回了。

这是宫内每年只有一回的最热闹的时候,后宫各殿几乎都没什么人,全都来陪天子看傩舞了。因管事的和主子们都不在,不少殿里就连值守的宫娥和内侍们也都悄悄的混到此地来偷看。

但他想不到,妙音竟也想弑父!她不但想还说出来了,并且真打算去做!

虽说天子一年比一年不爱热闹,当此之时也还是不由便被调动起兴致。和姬妾、子女们同乐起来。

萧懋德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二姐确实每每出乎他的预料,胆大得令他常感新奇。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

各殿灯火长明,将暗夜招摇得如白昼一般。宫道旁每隔几步便是火台,因火台中添加了沉香木,芳香四溢。乐官们便在沉香火旁坐而吹笙。一时跳傩舞的少年们在方相氏的引领下入宫驱傩,几百人俱都画裤朱衣,踏着鼓乐肃然起舞。脚下齐齐一踏,那舞步声宛若海浪拍礁,迎面而来,人登时便能高昂起来。歌者用素声配着鼓点吟唱自古流传的调子,驱喝着方相氏和少年们起舞,不时伴有少年们整齐干云的和声,纵然听不出说的什么故事,也能带动人心起伏腾跃。

想到天子最心爱的女儿竟想要他的命,萧懋德就感到无比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宫中夜里照旧有傩舞和庭燎。

但他并没有昏头。

他心里到底还是更疼爱女儿。干脆命妙音公主回宫守岁、过除夕。恰萧懋德年初入京,妻儿都不在身边,他便也将这个养子一并召来。

妙音的计划分明就十死无生,就算侥幸成功,得利的也是维摩,对他全无好处——他当然不觉着自己能悄无声息的干掉维摩,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他脑中盘算着,决定装作不知,只敷衍着妙音,怂恿、坐视她和天子父女相残。

待到除夕,天子听说刘敬友连信儿都没送一个,便抛开妙音自己回乡祭祖去了。终于默然。

横竖都是一场好戏。

妙音公主同驸马之间虽没有离婚,但夫妻关系已然名存实亡。天子有心替他们调解,然而百般规劝暗示之下,刘敬友依旧冷了心不闻不问,而妙音乐得他不闻不问。天子面对油盐不进的女儿女婿,也不知更厌恶哪一个。

他心下得意,便手脚大开的靠在黑檀木的车厢壁上,随手撩开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看。

腊月里,妙法公主写信回来——她在月初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天子惊喜之下,命人送信到妙音公主府上,父女之间的关系这才稍有松动。

却见有一个身影飞快的拐过墙角,藏到了暗处。

整整半年多,她一次都没有入宫,外头的交际也一律不参加。镇日里闭门不出,除了小沈氏之外谁都不见。

萧懋德的脑中猛就一醒——被人监视了吗?是妙音?还是萧怀朔?难道是太子吗?

就连八月十五的家宴她都没有出席,天子对她十分恼火,维摩试图替她说话,也被天子一言斥退。

他随即便立刻意识到——他和妙音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私密。不论妙音事成还是事败,维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时他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若事败也就罢了,天子对亲眷极其心慈手软,只要把事全栽到妙音头上,总能躲过一劫。可万一事成,以维摩对他的忌惮,必然会趁机对他下手。

妙音公主一直没什么动静。

萧懋德心下飞快权衡,不多时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对车夫道,“去东宫!”车夫正疑惑,他却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他心知自己撞破了萧懋德的秘辛,萧懋德很可能会有所动作。不论是试图收买、拉拢还是如何,如意在他身旁,确实都很不方便。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稳住妙音再说。

二郎兀自别扭了一阵子,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算了,不去也好。”

“你说阿姐要刺杀阿爹?”

如意明白了自己近期不能出远门的缘由,便也不再吵着非要出去不可了。

“她是这么说的。”萧懋德道,“也不知她发什么疯,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来……”

待沐浴完毕,徐思帮着如意更换衣衫,由翟姑姑从旁补充着,告诉如意和如意身旁侍女需要注意些什么,如意就已经能坦然面对了。

维摩本不想见萧懋德——萧懋德对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认得他们两个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小沈氏这么怪癖清冷的人,见萧懋德领着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饶是如此,幼时他也曾被萧懋德引到假山水池边丢弃。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备,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这些心结其实很容易开解——只要说明白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无需感到羞耻,就已足够。

可想到除夕夜里的事,维摩还是鬼使神差的准萧懋德入见了。

徐思不由暗笑,心想这反应和她当年还真是如出一辙啊。只不过当年她阿娘没注意到,令她自己烦恼了许久。如今她注意到了,谁知如意反而没自觉……

然后便听他说——妙音要弑父。

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如意几乎下意识的就抱住手臂弓起背来。

维摩觉着这个人真的是禽兽不如,淫及姊妹已骇人听闻,谁知他前日还在同妙音温存,今日就将十恶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头上。

对她这个年岁的小姑娘而言,特立独行是值得标榜的事,但身体上和旁人不一样却容易感到难堪。

维摩感到不可理喻——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将他二姐迷惑至此!

初时如意听得浑身热气都往脸上冒。

“且不论阿姐说没说、怎么说,”维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为什么偏偏要对你说?”

她到底还是无奈的笑道,“去后殿温泉浴,咱们边泡汤泉边说吧。”

“她想怂恿我和她同谋。”论城府,萧懋德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哪里会被维摩拿住?就算他从这句话中已揣摩出,维摩对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数,也还是眼睛都不眨,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二姐似乎觉着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谗言——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跑马走狗玩女人这么点爱好,只想安安稳稳过富贵日子罢了。何况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心里若还有非分之想,岂不是禽兽不如?”

如意见她不说话,便道,“我很能打的。而且还会飞檐走壁,就算打不过我也能跑。我诗赋学问也不比人差……”她急于证明自己、说服徐思,徐思看她一本正经掰着手指列数自己的优势,很怀疑自己再不讲理下去,如意会不会直接胸口碎大石给她看自己有多结实。

他一番话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她只是在犹豫,是提前向如意说明的好,还是等如意初潮到来时,再借机向她说明——毕竟这种话题,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维摩白被人称赞“敏捷”,遇到这种无赖也无可奈何。

所以就算二郎身旁幕僚都很可靠,对微服出访一事二郎也已驾轻就熟,徐思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外出时会遇到什么意外——她也绝对不可能让如意在这种时候离开自己身边,跟着一群官场臭男人四处乱跑的。

但他也确实听出了萧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还要除掉他。

身体开始发育、初信即将到来,开始对男子产生好奇,甚至就此情窦初开……所有这些变化都有可能发生在十三四岁之间。这种时候最少不得女性长辈引导。而这些极为私密的变化,也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巨细靡遗、毫无隔阂的同她讲说。

不过比起弑父来,妙音想对他下手,维摩反而没那么惊讶。天家无手足,他撞破了妙音的私情,妙音想杀他灭口,扶持萧懋德上位——至少听上去比弑父合理多了。至于萧懋德为何偏偏强调妙音想弑父,八成只是想给他个借口,把事情捅到天子跟前罢了。

徐思:……

维摩心中自然难免气氛难过——姐弟手足,妙音竟为这种渣滓,这点小事就要害他。可他同时也很清醒——人心有时就是能险恶到此种地步。

但问多了还不明白,她也会情急起来“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啊?”她都快被徐思欺负哭了

他也能猜到萧懋德告密的动机。恐怕萧懋德已厌倦了妙音,想借此事、借他之手除去妙音。顺便也坑他一把——若是由他向天子状告妙音想弑父,天子会怎么看他?且若妙音动手了,萧懋德自然告发有功;若妙音没动手,错也是维摩来担。

“因为女孩子同男人不一样。”

“你有此心,尚且是禽兽不如。空口说阿姐要弑父,总得有什么证据吧。”

所幸如意是讲道理的性子,面对徐思时她不理解就会问,而不是先觉得徐思不讲道理,“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去?”

果然,萧懋德道,“若有凭证我就直接去找阿爹说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一时疯话。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恼火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这一件实在过于重大,万一……所以我只好来告诉你,让你提防着,有备无患么。阿爹毕竟年纪大了。”

“因为你是个女孩子。”

他的说辞竟同维摩料想得分毫不差。也只有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将十恶不赦之事说得如此轻巧无辜。

如意张了张嘴,满脸涨红,“可是为什么啊,我比二郎还大一岁多呢。”

他二姐竟是瞎了眼不成?

“微服出巡的事——二郎可以,你不成。”

维摩怒极反笑。

“什么事不……”

萧懋德一时有些看不透维摩的心思,便道,“事说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徐思这才笑道,“不成。”

他起身便要离开,维摩却一磕茶杯,道,“急什么,总得弄清楚二姐究竟是不是一时疯话不是?”

徐思见她脸颊红色如烧,便抿唇一笑,心想原来还是有所自觉的嘛。毕竟年幼时被打量半天,她也只是率直的仰头问一句“阿娘有事?”

侍从们立刻上前拿住萧懋德,萧懋德一惊之下不由大骂,“萧怀猷,你什么意思!不去拿罪魁祸首……”

徐思看得久了,如意不知怎么的就面上滚烫起来,“您别看啦!再看我也已经十四岁了!”

维摩打断他,道,“你也知道二姐的脾气,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还是当面说清为好。”他挥手道,“去请永熹公主来!”

徐思缓缓眨了眨眼睛,又欣慰于吾家有女初长成,越看越觉着美好喜欢。又为如意心安理得的数年如一日的穿着青衿长衫,对自己容貌之美了无自觉而哭笑不得。

维摩一贯软善好欺,萧懋德向来轻视于他,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果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在他和妙音之间,维摩自然更厌憎于他。看来维摩竟是想伙同妙音,趁机先将他除去。片刻后他又想,也未必。恐怕维摩还是对妙音手软,想给她留一条生路。

夏天才过去,纱衣轻薄时都没察觉到的事,看来是不必指望这会儿她能顿悟了。

他坏事做绝,见多了尔虞我诈。明明才出卖了妙音,竟不心虚。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还在想着妙音未必舍得下他,一会儿见了妙音该如何暗示她利用维摩的心软翻盘。

所以她才没察觉出自己同男人的区别吗?

然而只片刻间,才出门的侍卫便转而进屋,道,“——陛下宣殿下入宫。”

徐思再看——确实,如意身姿虽修长优美,然而于丰盈曼妙上却还有所不及。大概因为自幼习武的缘故,这姑娘发育的方向似乎很有些偏。这两年只一味飞快的长个子,胸口起伏却不大看得出来。

维摩来到承乾殿前,见宫娥内侍们个个屏息凝气,偌大一个正殿,竟半点声响都不闻,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大概因为她身旁父母兄妹们也都是美人的缘故,她似乎还没什么自觉。

侍奉茶水的女官端了碎瓷片出来,裙摆上尽是茶污。又悄悄命侍奉书册的内侍进屋伺候。

如意长高了许多——已几乎同徐思差不多高了。虽还未脱稚嫩,然而美貌已显露出来。容貌既好,偏偏还生就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天生含情带笑,喜嗔皆美。套用一句熟语,“任是无情也动人”。

维摩便一顿,料想天子的心情恐怕很不好。这两年天子精心研习佛法,连朝政也大多交给他来打理,已极少为什么事动怒。今日一怒必然不同寻常,偏偏维摩没得到什么消息,不由就感到不安。入殿觐见前,他见决明立在一侧,忙悄悄的伸手拉了决明一下。决明便借着低头行礼的功夫,飞快的在他耳边道,“妙音公主。”

徐思便用手臂撑着脸颊,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如意。

维摩心下一惊。然而已无暇细问,只能硬着头皮匆匆进去。

过了九月生日,如意确实十四岁了。不过徐思觉着她根本就不明白,十四岁对少女而言,恰是个最不适合离家出行的年纪。

天子正靠在榻上——因年纪大了,近来他略有些气喘之症。去岁责打妙音公主时已发作过一回,今日又有些迹象。

“我都十四岁了啊。”

维摩忙向天子请安,又要上前替天子抚平气息。天子却一把将他挥开,恼怒道,“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是要气死朕吗!”

如意:……

维摩无地自容,只能立刻跪地,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儿子不敢!”

徐思听了,先就笑叹道,“……也到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可以到处飞的年纪了啊。”

天子气昏了头,仰天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朕只问你,你知道多久了!”

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阿娘,想征得她阿娘的首肯。

妙音公主做下的不该让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维摩一时真不知天子是问哪件。所幸进殿时看到除夕那晚向他通风报信的内侍立在一侧,已猜想到天子恐怕只是察觉到了妙音和萧懋德的私情。心下稍安。

何况她和二郎商议好了,要一道微服出访,去京畿各镇走动一番。

便道,“儿子也是除夕那晚才——但凡儿子早一刻知道,也不会放任二姐走到这一步。瞒着阿爹是儿子不对……”

倒不是因为觉着自己学问够用了,而是觉着天下无处不可求学,也不一定非国子学不可——徐仪离开国子学后,就更是如此。

天子闭目平息了片刻,终于缓解过来,道,“罢了,罢了,她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你是当弟弟的,哪里管得住她!”

如意却也在筹划着离开国子学。

维摩不敢再做辩解,只跪在地上不做声。

只是想到转过年来他便要离开国子学了,而国子学生在风月之事上少有洁身自好之辈,留如意一个人在此地,他也不免会有些烦恼。

天子又道,“去把这个孽障叫来,朕要亲自管教她!”

他只专心护着她罢了。

维摩想起萧懋德的话,心下不由一紧。生怕妙音一时糊涂,真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便规劝道,“此事不宜张扬。儿子觉着阿姐只是一时被人迷惑胁迫,只需将他们分隔开来。时日久了,阿姐自然醒悟过来。这会儿骤然戳破,只怕阿姐面皮薄,心里受不住。万一她想不开……”

知好色而慕少艾。如意有如此美貌,纵然是个木头人,也不免招人惦记,何况她还有那般才情与心肠。徐仪倒也并不诧异。

天子道,“她若真要脸,就不会做下这种丑事了!以往是朕过于纵容她了,才将她养成这么无法无天、不知廉耻的性格。若再不管教她,谁知她还会做出什么事!”

如意懵懂,他却通透,自然察觉到了那些人的心思——没想到他就在一旁守着,他的未婚妻也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维摩又道,“此刻天色已晚了,不如等明天……”

徐仪见她如此,心下又是好笑,又有些微妙感叹。

天子骂道,“你这般推三阻四是为什么!”

不过她的心思毕竟还在读书上,只需徐仪稍加引导开解,她便也抛开心事安心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维摩不敢再做声,只能赶紧出去吩咐,天子却又道,“——别张扬。”

如意尚未开窍,她不懂男女之间那些微妙的心思。然而心性敏感,倒也察觉到某些举动是格外针对自己的。也不由暗暗反省她近来是否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引得这些人排斥厌恶了。

维摩应道,“是……”

她浑然不觉,反倒让那几个自作多情的少年怅然若失起来。初时明明是要避嫌,到后来反倒要为了让如意察觉到自己是在避嫌,而故意做出些引人瞩目的举动来。

他想到天子教女,势必要屏退左右。万一妙音真想不开怎么办?心中不由焦虑万分。

说不定她连那些人的脸都没怎么分清楚呢。

花梨木的地板擦得铮亮,因铺设了地龙,纱衣赤脚走在屋里也不觉着冷。殿内并无多少陈设,只瑶琴、香炉、茶几之属而已,又有山茶、杜鹃一盏盏一簇簇的盛开,软红、翠绿的烟罗帐子无风自动。妙音便散漫的坐在地板上,心不在焉的拨弄瑶琴。府上鸟雀养得久了,都十分的亲近她,听闻琴声,便纷纷飞落在她膝上、肩头。脑袋一顿一顿的听她弹琴。

但如意早已认定徐仪,对于婚事便心无旁骛。来国子学也纯是为了求学,她哪里能觉出有人在故意和她避嫌?

下人们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来报信的车夫却是见所未见,不知不觉便看呆了。

国子学中那些尚未定亲的才俊不免对刘敬友有狐兔之悲,但总不会不计身份的去说些闲话,最多有那么一两个格外自作多情、又知道如意是公主的,刻意同她避嫌罢了。

妙音也由着他看。半晌,方才不耐烦道,“你不是来找我报信吗?”

年初的时候,她已升入国子学。

车夫骤然回神,忙垂下头去,道,“西乡侯去东宫了——从府上出去时便要去的,不知为什么又途中叫停。回到自己府上后,又命小人带着他出去绕了一大圈,才悄悄绕到太子府上。”

如意倒没受什么影响。

恰此刻曲终,妙音便静静的停了手。

干脆就回宫去住,不理会外头风雨。

片刻后才道,“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琉璃性子左,她对妙音公主的厌恶是发自本心,就觉着妙音公主可恶而已。妙音公主是否倒霉与此无关。而她厌恶人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还更有甚之。想到自己每每结交的都是这些一点动静就原形毕露的鼠辈,她心里也觉得厌烦无趣。

车夫却鬼使神差的道,“小人不要赏赐……”话出口才觉出大胆来,然而话已说出来了,干脆一横到底,“只求公主赏小人一只山茶花……”

但到头来,妙音公主坏了名声,她反而最先受牵连。

妙音本面容麻木,听此言不由看了车夫一眼,片刻后便抿唇一笑——她本就是绝美之人,这一笑更是鲜妍明媚。

天子的子女之间,琉璃和妙音公主的感情最差,就算每年只在家宴上见面,彼此之间也深感厌恶。妙音公主或明或暗的贬斥张贵妃,琉璃便仗着年幼绵里藏针的顶撞回去。若正面吵一嘴,反而说不定还会敬佩对方的骨气。但这般阴阳怪气的交锋,就只越发互相贬低心中印象罢了。

她便亲自起身,去折一支山茶花。她赤脚走在地上,白净的脚面时隐时现在浅碧色的纱裙下。她亲自走到车夫面前,车夫跪伏在地,就只看到她纱裙下露出的半片剖珠半光润的指尖,不由自惭形秽而退。妙音便俯身,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恶作剧着,将那山茶花簪在他耳边,怕簪不牢,又轻轻的按了按,才道,“下去吧。”

他们自以为没在琉璃跟前露出行迹,然而琉璃何其敏锐,早已察觉出来。

车夫一时竟有扑上去的冲动,可终究还是不敢亵渎。

议论便因顾淮而有所收敛——他们虽取笑妙音公主行事跋扈,但大致也认同刘固是可辱之人,刘家是可辱之门。而顾淮同顾家却是无可挑剔,只看顾淮的儿子是否有其父之风了。

而妙音簪完那一支花,便如终于了却尘间事般,已了不在意的起身离去了。

待隐约得知她定下的是顾家,众人才哑口无言。又有些怅然若失——顾淮当年风姿谁人不知?他的儿子还不知是何等龙章凤姿。天子果然给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定下了最风流倜傥的儿郎啊……

天子的使者到时,她恰才沐浴完毕,正待更衣。闻言只淡然吩咐,“稍待片刻。”

因此家有新妇的怕被她拐带坏了,闺中女孩儿同她往来更要慎重,免得连累自己的名声。还有人在背后揣摩她可能会被嫁到谁家,绝对轮不到自家的不免要幸灾乐祸,在背后打趣一嘴。

她也不用侍婢,只一个人仔细的涂抹胭脂、粘贴花钿。待打扮好了,又在妆镜前转了个圈,确信完美无暇了,才信手翻开妆匣,取出底下暗格中的匕首,笼在了衣袖中。

她生得极美,才华也很不俗,且又是太子的亲妹妹,原本人人都亲近她。但妙音公主的事一出,众人想到她的性格也很有些娇蛮,便都觉得她是最有可能步妙音公主后尘的那个。

吩咐,“走吧。”

她到腊月里才满十五岁生日,不过春天的时候已行过笄礼。天子也为她选定了公主府,眼看就要收拾完毕。故而她出宫的时候也多,在外头已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

天子捻动佛珠闭目养神,面容如老松般枯直,每一道皱纹都深刻宁静。

琉璃被连累的最多。

妙音府上距离台城有些距离,但这个时候也早该到了。整个建康敢将天子撂在一旁久等的,也就只有这个受尽宠爱的公主。这对妙音而言只是寻常,可今日这种情形下的恃宠而骄,则不免令维摩感到焦躁。

晋亡后公主多骄淫跋扈,世人原本以为本朝天子出身世家,他的女儿能养得稍娴静温婉些,谁知也是一脉相传的德性。一时之间,自妙法公主以降,天子另外两个女儿也备受瞩目起来。人人都想看热闹,纷纷议论她们的驸马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遭遇,以此说笑。

晚饭他几乎就没吃下去,此刻隐隐感到胃疼。他不由望向决明,决明却和天子一脉相承的老神在在,竟也在闭目养神。

妙音公主悬画于门楣,侮辱去世的公公以拒绝驸马入室的事,很快便传得巷闾皆知。

维摩只好再看一遍四周,见警备确实已加强了,连左右屏风、灯台前都安排了人手,才略略松一口气——然而一时想到亲父女、姐弟之间竟也到了这种地步,又不免感到孤寒悲伤。

她心中一时倦怠无比,想起这宫中男男女女,想起二郎和如意,只觉思绪纷乱,风雨交加。不知何时入梦,梦中烟雨迷离,满城花开。二郎和如意又变作当初小小、软软的模样,各自牵住她的手仰头对她笑。她心中忽就一软,一时便宁静下来。

此刻他也唯有暗自祈祷妙音不要犯糊涂罢了。

——徐思尚且劝谏不了的事,张贵妃能进什么谗言?不过是天子一意孤行罢了。

酉时三刻,妙音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徐思没应声,只道,“下去吧。”

听到通禀,维摩几乎立刻弹起身来,天子却沉声道,“坐下。”

徐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宫娥以为她想听,便道,“结果先是被陛下骂不在正事上用心思,后头又被妙音公主啐了一口……听风声,似乎当年公主下嫁,也有她进谗的缘故。”

维摩只能再度坐下。

宫娥又道,“听说张贵妃去说情了。”

妙音目不斜视的抬步进屋。她穿戴得极富贵华美,红色的锦衣重重叠叠拖曳及地,乌黑的发髻饰以黄金花树的步摇,映着灯火,宝光迷离。天子四个女儿都养得极好,也许在美貌上妙音不及琉璃和如意,但她富贵明艳,仪态万方,最不负公主之尊,便如花开时节动京华的一枝牡丹。

徐思便缓缓点了点头。

她步态款款的进屋,丝毫不见紧张和心虚。

宫娥压低了声音,道,“用玉灵芝打了几下,听说那玉灵芝都打碎了——不过那边透口风说,灵芝头上头镶了许多珠玉宝石,镶得本来就不牢靠,在人身上打几下就散掉了。看着玉崩珠碎的,实际上不算什么。”

进屋瞧见维摩,长睫一垂,先抿唇淡淡的一笑。

徐思道,“陛下可责罚她了?”

维摩立刻满脸通红,仿佛心事被她看破了一般——那是他的姐姐,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却只因萧懋德一句话,便用全副身心来戒备她。

宫娥们出去打探,不多时便悄悄的前来回禀,“入宫过,此刻已回去了。”

妙音便上前向天子行礼。

这一夜徐思心里总是不能平静,辗转反侧之间,到底还是叫了人来问,“二公主入宫了吗?”

几乎就在她屈膝的瞬间,妙音身后的两个婢女忽然便闪身上前,向天子扑去。

徐思停了停,道,“《维摩诘经》、《妙法莲华经》——就这两本吧。”

尽管众人早有准备,却也都没料到妙音会这么快便发难,动作不由略迟疑片刻。只有一人及时扑上去抱住了一个婢女的腿,却也差点没拖住他——原来这“婢女”竟是男扮女装,气力惊人。此刻另一个刺客已然近前,侍卫们忙叫,“护驾!”

内侍等了片刻,问道,“……不知该送哪两本?”

维摩距天子最近,才在自责便见此大逆不道之事,一时也防备不及。见那“婢女”手中匕首刺来,只能空手去挡白刃。

徐思兀自失神片刻,终还是传人进来,道,“给决明决侍郎送两本佛经去。”

他本就不习武艺,情急之下步态又乱,竟不留神将自己给绊倒了,眼看着那匕首正往他喉中刺来,不由心想,吾命休矣。

今日之事必是妙音公主背负骂名,可那些指摘她骄横险虐的男人,又凭什么做出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归根到底,他们对女人骄横险虐的嫉恨如仇,不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对女人做的有多么苛酷,一旦放任反抗,自己也必难幸免于难吗。

他只能闭紧眼睛,却感到肩上被谁一按,那匕首便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去。

当年她何尝不是面临同样的处境?纵使被迫嫁到自己不愿嫁的人家,也只能乖顺的服从命运和女德——虽说她嫁了个十足的恶棍,而妙音公主嫁的是天子精挑细选的才俊,但在本质上,都不过“被迫”二字。

他被按倒在天子膝盖上。

徐思对妙音公主心怀同情。

粘稠腥热的鲜血淋落在他脸上。

妙音公主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维摩脑中便一片空白,他六神无主的睁开眼睛,便见天子用左手拦下了那匕首,那锋刃正刺在他指缝间。也不知刺伤了哪里,他整只手都鲜血淋漓。

而当年他为不失信,能将妙音公主下嫁。今日他为免令功臣寒心,自然也不会当着刘敬友的面护短。

湿滑的鲜血导致天子握不牢刺客的手,刺客又用力向前推匕首,天子被逼得后退,脊背已抵在榻背上。

在他心里,这桩婚事的分量重于他对妙音公主的疼爱。

维摩情急之下只能胡乱翻身撞向刺客,好将他推开。刺客身形一晃,天子便趁机抄起手边砚台,一把拍翻在刺客眼睛上。刺客尖声哀嚎着捂住眼睛,此刻四周侍从们终于赶上来,纷纷扑上去将刺客抱住按倒。

当年妙音公主下嫁时,徐思曾规劝过天子——妙音公主所受的教导令她无法接纳一个寒门出身的丈夫,婚后夫妻间只怕难以谐美。天子虽也意识到了,但因不愿失信于臣子,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成命。

维摩已翻倒在地上,见两个刺客都被制住了,才虚软着爬起来,结结巴巴的喊,“传太医……”

天子必然不会令妙音公主夫妻和离。

天子的声音却还沉稳,“你别动!”他抬手去擦维摩脖子上一线红痕,见自己的左手情形更加惨烈,便用右手擦了擦。见维摩脖子上只伤了一层皮,才将他丢在一旁,面色阴沉的大步向妙音走去。

然而和二郎、如意不同,待弄明白妙音做了什么之后,徐思反而觉着,这件事只怕难以善了了。

妙音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在下首看着。

将他赶走了,徐思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一阵,才又开解如意,“这种事一看心,二看人。心里愿意,人又般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所有人都围绕着天子和维摩,一时竟无人记得她这个叛逆的公主,但妙音也全无要逃的意思。

还是徐思拍了他一掌,恼道,“口无遮拦!”

待到天子向妙音走去,众人才终于记起她来。然而她毕竟是天子嫡亲的女儿,天子不做声,也无人敢去拿她。

如意:……

天子便停在妙音跟前。

然而见如意睫毛一垂,便在眸中投下一片落寞的暗影,话就已擅自到了嘴边。他无奈妥协,一面想着一定要让徐仪还他人情,一面道,“你感慨什么,莫非日后你也会画画儿骂舅舅不成?”

近前看才见妙音已是满眼泪水。却无人知道她是因悔恨、畏惧,还是因心底仅存的骨肉之情而哭。

二郎见她有所触动,待要宽解她又不知自己操心个什么劲儿——横竖这是徐仪需要操心的问题,干他底事?

天子抬手用力的扇了她一巴掌,只一巴掌便令她扑倒在地上。

她一时又想到她和徐仪,不由就感叹道,“原来两个人也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啊……”

妙音捂着脸颊倒在地上,只闭着眼睛无声的落泪。

如意点了点头,略松了一口气——妙法、妙音公主待她很好,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无人知道她手腕上其实也缠着一把匕首,只要在此刻扑上去将匕首刺进天子胸口,她就能手弑至亲。

二郎看了如意一会儿,道,“二姐这次非受些罚不可。”待如意望过来,他又不以为意的道,“不过就阿爹那护短的性子,想必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做给姐夫看看吧。”

天子问道,“是谁指使你的。”话一出口,心中怒气便再也遏制不住,“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朕养你到这么大,可曾薄待过你!”

只是妙音公主做得确实粗俗跋扈,天子已然震怒,她还不知得受些什么惩罚。

这句话却唤醒了妙音,她还流着泪,眼睛里已然透出嘲讽来。便这么仰望着天子,笑道,“你养我到这么大?你可曾养过我一天!”

如意虽然年少无知,却也明白这样的婚姻是不正常的。互相厌憎的两个人在一起,得有多难受?反不如分开的好。

她便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指着天子,又哭又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吗!阿娘都病得那么重了,你还为那些贱女人去指责她!生生把阿娘给逼死了!”她又指向维摩,“你以为你娘是谁?不过是个贱丫鬟罢了,只能在我阿娘跟前跪着谄媚的东西,只因为爬上了主子的床,便以为能同我阿娘平起平坐了。你也不过是个贱人的儿子罢了!”

而妙音公主既然将事做绝,分明就没打算挽回。

“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娘……”她捂着脸呜呜的哭着,“你把我们姊妹丢给姨母照顾,那么多年,你可曾去含润殿里看过我们一回?”

是啊,纵然她想通了又如何。这是妙音公主自己的家事。

“你说不曾薄待过我?可我那么哭着求你,求你不要把我嫁给刘敬友,你是怎么说的!不能失信于人……”她又笑起来,厉声讽刺道,“我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不用时丢在一旁,待能用了,拿来说赏给谁就赏给谁。父女恩情还比不上你一句戏言的分量!”

如意忙回过神来。

天子对上她控诉的目光,不由又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如意想不通,还要在问。徐思已警觉起来,便轻拍她的脑袋,提点,“好了,别想了。这是你二姐姐和二姐夫两人的事。”

妙音吐了一口血,却又笑起来,状若癫狂,“就这么怕实话吗?你眼里就只有你和你两个儿子是人罢了。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罢了,反过来咬你一口,有什么可奇怪的!”

而且刘敬友去见妙音之前,分明就已经气恼至极。必定还有旁的事触怒了他。可他就只拿这幅画同天子说项,半点不提他之前为何生气,又是为什么……

天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把她押出去!”

妙音公主将这幅画贴在门上,令刘敬友倍感受辱,迫使他就此转身离开。如此,她和萧懋德相会的事便不会被刘敬友发现了。但她和萧懋德相会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无人敢为妙音求情,就只不知谁忐忑的问了一声,“押到哪里?”

如意恍然——是,这里头原本还有个萧懋德。

天子顿了一顿,才道,“押回公主府……押回沈家去。”他终于略略缓解过来,“朕就当没养这个祸害,让沈道林自己看着处置吧!”

二郎笑道,“这件事里头不是有三个人吗?”

如意做了个梦。

如意的好奇心便被勾起,“为什么?”

梦里遍地白蛇,那蛇互相纠缠吞噬着,蛇身不时翻滚、挺身向空中,整个宫城宛若养蛊的虿盆。

——他怒火上头时依旧记得来找天子做主,而不是闯进去同妙音对峙,可见冷静果断。若他真闯进去,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可就有得思量了。

她恐惧的、不停的奔跑着。梦中似乎能飞起,可身体重逾千斤,一旦停下脚步便会坠落到地上,被万蛇吞噬。

如意不解其意,二郎又道,“至于二姐夫,就更不糊涂了。”

她焦虑的四下寻找着徐思和二郎,想到带她们一起逃难,可她推开一扇扇门,就只见到更多的蛇和白骨,四处都寻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一招猛药下去,她和刘敬友之间就算不能和离,夫妻之义也断绝了。

她自己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二郎轻笑一声,道,“她可不糊涂。”

她攀爬到高墙上,想要歇一歇,却忽见远方窗牖下,徐思正在教导二郎读书,窗外海棠花开,平静祥和。白蛇的洪流被阻拦在外,正冲击着院门,可他们一无所知。

如意沉默了许久,才叹道,“二姐姐怎么这么糊涂……”

如意张口想要提醒,却只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再度起跳,想要回到他们身边,然而脚腕冰冷湿滑。她依稀感到有什么东西卷了上来。

徐思道,“刘子固任丹阳尹的时候,打压过许多不法之人,那些深恨他的纨绔便在猪背上写他的名字,赶到街上去……刘子固去世才没几年。你二姐这一次,确实是欺人太甚了。”

她惊恐的回头,便见有蛇缠住了她的腿,正顺着攀爬上来。

二郎却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他二姐还真是个猛士啊。

如意尖叫着跌落在地面上,无数冰冷的蛇身粘腻的攀爬在她的皮肤上。她拼力想要挣脱,在恐惧的深渊里越跌越深。

如意一愣,难以置信的望向徐思。

忽有那么一刻,四下漆黑如夜。如意感到自己浑身赤裸的卧在冰雪上,她蜷缩着令长发铺满全身,僵硬的撑着身子想要找一件衣服蔽体。抬头却见前方两条椽木粗细的巨蛇交缠在一起,激烈的搏杀吞噬,蛇鳞交互摩擦挤压。

徐思便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天子初得建康城,朝中骤然涌入许多寒门新贵。这些军中出身的新贵都不大懂华族那些繁文缛节,便被那一等不知轻重的轻薄少年肆意取笑。最恶毒的有‘刘坚如猪、满何如狗,郭巨猪狗不如’之说。而刘坚刘子固,便是你们二姐夫的父亲。”

她不由屏住呼吸想要逃跑,那蛇却已然发现了他,阴邪的目光骤然刺来。

二郎的想法也相去不远,同样感到不解。

她脑中嗡的便响了起来——那两条蛇的面孔分明就是萧懋德和妙音公主。妙音公主面孔扭曲,宛若窒息。而萧懋德蚕食了她却仿佛依旧不餍足。正死死盯着她。如意用力的锁住身体后退,她的手胡乱在地上乱摸,心里想着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如意只是沉思,心想,“她不会骂驸马是猪吧……”然而若只如此,似乎又不足以让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也不足以让天子勃然震怒,二话不说便要拿妙音入宫。

那蛇猛的扑过来,她手上不知抓到了什么,只用力的抬手刺过去……她想她刺中了。那蛇腹挺在她面前,蛇腹上无数鳞片,每一张鳞片上都映着她的脸。

徐思立刻了然,心下已有些沉重。看了看二郎,又望了如意一眼,便打赏了内侍,命人退下。

鲜血顺着蛇腹流淌下来。

内侍便道,“听说刘将军向陛下呈了一幅画,上头画了一头猪,还写了几个字。”内侍没见那画,说不出是什么字,只道,“刘将军说是公主贴在门上的,陛下一看就震怒了。”

如意猛的惊醒过来。

徐思只抬头看他一眼,眸光无奈。一面问侍从道,“陛下何以暴怒?”

身上锦被依旧盖得整整齐齐,可她莫名的就是感到冷,四肢宛若冻在冰中,冷且沉重。

他便在如意身旁坐下,还故意弄出些响声来。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剧烈的疼痛,有粘腻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她茫然、虚软的掀起被子,只见白绸的亵裤上,红色缓缓浸染开来。

二郎不由感慨——真是了无新意。

夜空黛蓝,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离天亮还早。

这世上也并不是只有女人善于做出无辜受委屈的姿态的。

然而外头已起了灯,晨灯橘色的暖光映在帐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低低的交谈声不时传来。

明明挟怒而来,却放低了姿态在天子跟前哭诉。可见刘敬友处事是十分圆融的。这份圆融既能促使夫妻和睦,令妻子在婆家过得更自在些;当夫妻不睦时,也更容易凸显妻子的嚣张跋扈,将矛锋引到她的身上。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进去便听内侍说——刘敬友在天子跟前痛哭流涕,而天子暴怒之下,命人宣妙音公主入宫觐见。

她头脑昏沉,身体虚软。腹中宛若揣了块石头般钝钝的坠疼着。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十分沉重难受。

二郎才不想管这种俗事,但正下着棋就被阿娘和姐姐丢开,心中又很负气。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的就着残局自己跟自己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将棋子一丢,也跟了进去。

且弄脏了亵衣,她有些羞于见人,便不下床,只低声唤人来。

徐思和如意对视片刻,俱都十分在意,便令来送消息的人进屋去问话。

徐思已提前教导过了,因此如意并没有为少女初潮而感到多么惊慌失措——但想起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想起除夕夜里的见闻,她心中便郁结难解。对于徐思所说“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厌恶和抗拒。

才用过晚饭,徐思和如意、二郎母子三人正在檐下纳凉、下棋,承乾殿中便传来消息,道是天子震怒了。

她已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初潮来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该准备的事早已准备过,宫娥们很快便帮着她清洁更换妥当。

然而刘敬友不顾天晚,非要求见天子,已闹得满宫皆知。这件事当然不会悄无声息的解决。

因她腹痛难忍,底下人忙着去准备姜汤。如意便拉住刘嬷嬷的手,问道,“妈妈,什么时候了?”

这心思难以宣之于口。她只能勉强点头,不再追问。

刘嬷嬷道,“子时三刻了,时候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如意很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所知的夫妻之间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该相知相惜、彼此扶持。可原来,竟也有反目成仇的吗?她稍有些混乱。

——原来竟还在子夜中。

便只道,“这是你二姐姐的家事。世人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就算是亲兄弟姊妹之间,也有互相间不愿让对方知道的事。你可明白吗?”

如意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殿里人都还不睡?”

但不论是妙音公主夫妻之间的感情不睦,还是妙音竟犯蠢到同萧懋德勾结,都不适合对如意说。

刘嬷嬷静默的片刻,终还是说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还没回来。”如意一惊,便要起身,刘嬷嬷赶紧按下她,道,“您别着急,娘娘才刚刚送信回来,说是不当紧。您只管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天明后再去求见也不迟——且陛下也许不大想见公主们。”

从一开始她便不看好这桩婚事,但天子一意孤行,她亦劝阻不了。以妙音的心性,发展到这一步并不奇怪。

如意动作不由就一顿,心想:是了,她毕竟不是亲生,她阿爹……天子只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徐思听到萧懋德坐维摩的车时,眉头已然皱起。听说他自后门出入公主府,而驸马怒闯公主府,又当着如意的面口出恶言,便暗暗叹了口气。

她兀自失神。刘嬷嬷却又低声道,“……听说刺客是二公主带进去,陛下忌讳得很。”

便将自己在路上遇见的事尽都告诉徐思,道,“夫妻之间不是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我觉着驸马……”那目光,简直像将妙音当成寇仇来厌恨。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刘嬷嬷塞进被子里,眼看着外头熄了灯,下人们轻轻关上门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识到,刘嬷嬷暗示给她的事——妙音公主弑父了。

如意甫一回宫,便得知刘敬友求见天子的消息。想到刘敬友问她话时恨恨的目光,她便有些放心不下。

她心中千头万绪,掺杂不清。自己的、旁人的,亲眼所见的、梦中所闻的……兼初经疼痛,她越发觉得浑浑噩噩。夜半的时候便糊里糊涂的发烧起来。宫娥端姜汤来给她,摸到她身上滚烫,都吓了一跳。忙乱的去请太医、熬药……折腾到天色将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烧中睡过去。

萧懋德自认为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由轻蔑的一笑,放心的钻进车厢里去了。

自习武后风雨无阻的晨课,也在这一日中断了。她睡到晌午才终于醒过来,因胃口糟糕,只勉强进了一点白粥。

他眼珠便下意识一转。二郎却已和没看见他似的,淡漠的转过身去。

徐思已从承乾殿中回来,沐浴更衣后正打算小睡一会儿,听说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来探视。

他衣衫已然有些不整齐,正待钻进早已预备好的马车里,抬头便望见不远处二郎正冷眼望着他。

见如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跟纸似的,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丽,美色难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顿——她一生受美色牵连,比同侪闺秀们多受了无数苦楚。此刻意识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详。不过片刻之后,这心思便被疼爱怜惜所取代了。

不多时萧懋德也自公主府上后门悄悄的溜了出来。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额头,如意觉出动静睁开眼睛。

片刻后公主府中有人快步追赶出来,望见驸马马后烟尘,只能悻悻然再度回府里去。

四目相对时,徐思随手便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问道,“可还难受?”

然而还未等到马车驶过街口,驸马已自公主府中出来。也不知手中抓了什么东西,飞快的再度翻身上马,一路怒气腾腾的快马加鞭,直往宣阳门的方向冲去。

如意点头,眼中一酸,泪水便涌上来。可想到前夜的消息,还是先焦急的问道,“阿娘,阿爹怎么样了?二姐姐她……”

他已料到此处是是非地,这一日他们撞见的事已然太多了,实在不宜久留。

徐思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阿爹没事,只是掌心被划破了,这两根手指之间有些割裂。伤口不深,太医已替他清理缝合过了。”顿了顿,又道,“……你二姐姐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

二郎道,“暂且用缰绳捆绑固定,等出了这个街口再说。”

如意点了点头,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这便好……”

车夫们匆忙查看一番,回禀道,“车辕被刘将军撞松了……请殿下稍等片刻,小人看看能不能处置。”

徐思便问,“你呢?”

如意问,“怎么了?”

如意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她声音低低的,“阿娘,我好难受啊……”

偏偏车行才几步,车身便又一晃。

她少有这么示弱撒娇的时候,徐思不由笑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耳坠,“你这次是赶巧着凉了。只要仔细调理好了,下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如意担心她二姐和姐夫就此打起来,却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先让二郎拦下刘敬友,规劝一番,待他平静些再放他去公主府。二郎想的却是偏偏撞见这么件事,也不知该不该提点他阿爹——他二姐姐结的这竟不是亲,而是仇怨来的。

如意摇了摇头——她心知自己的难受并非因为痛经和热症,而是因为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如果这世上还有个人是她可以商议的,那必然就只有徐思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正整理着事由,外头便又有人来求见。

刘敬友盛怒而去,如意和二郎一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徐思见是自己留天子那边的人,她知道如意担忧天子的伤势——毕竟有十四年的养恩在——便不避着如意,只传人进来,问道,“什么事?”

如意不知该如何作答。见他收回前言,总算松了口气。只道,“……您慢走。”

那人张了张嘴,道,“……妙音公主自尽了。”

他虽是对着如意发出此问,其实问的何尝是如意?还不是因为素日对妙音公主的积怨一时暴发出来,因如意也是个公主,他没忍住才脱口而出?

沈家人等候在承乾殿外。

而刘敬友也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刻在马背上躬身向如意道歉,“臣失言了,公主殿下就当没有听见吧!”

已过了晌午,天阴风冷,冬日惨淡的日头点在灰暗的天空上。宫城矮阔空寂,侍卫们森森而立,寂无人声。

如意片刻后才意识到,刘敬友竟是问她的——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时愣在当场。

妙音公主待罪而死,沈家不敢擅自入殓,只能来请天子的口风。哪怕天子不肯亲临,至少说一句以何种身份下葬,沈家人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但从上午一直跪到下午,期间只太子派人出来劝请暂离,道是天子正在礼佛,不许人打扰。而天子并没有一言传出

刘敬友急匆匆的拱手告辞,然而翻身上马后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加鞭,而是忽然便语带嘲讽和愤懑的问道,“公主出嫁后,驸马若想见你,无宣也不得入内吗?!”

待到未时将尽,殿内终于有人捧着清水、焚香之属出来,想是天子礼佛完毕了。沈家人忙又上前打探消息,不多时,太子终于亲自从殿里出来。沈家人赶紧询问,“陛下的意思是?”

二郎也只迟疑了片刻,便道,“那我便不打扰了。姐夫只管去同二姐相聚,待他日有了空闲,我再请姐夫吃酒。”

太子只摇了摇头,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扶了扶脖颈——沈家人见他脖子上也包了一圈细麻布,便知他也受了伤,终于没敢再多说什么。

……公主有自己的公主府,若想同驸马、公婆一起住也可,纵然不愿意一起住,也没人敢说什么。而妙音公主显然是不和驸马一起住的,故而刘敬友有此一说。

太子这才道,“阿爹正在气头上,你们先回去吧……”又道,“先入殓了,丧仪之事我再缓缓同阿爹说。”

二郎语气平缓亲切,对刘敬友十分的尊重。刘敬友一身火气也不好向他发出来,只压抑着,道,“我来看你姐姐。”

入殓之后停灵,是为了供人凭吊。可妙音公主犯了这种罪过,谁还敢跟她沾是半点关系?还停灵做什么。停在哪里岂不徒令沈家焦虑?

——刘敬友竟是单独骑马在街上飞驰,若不是二郎的车夫把式稳当,此刻只怕已将他撞飞出去了。

天子命他们“看着处置”,沈家已够倒霉了——一个外家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处置一个要弑父的公主?恨不能不接手才好。所幸妙音公主入府前麻利的抹了脖子。沈家请妙音下车,车上迟迟没有回应,待鲜血滴了满地,沈家慌忙去查看时,才知妙音公主已死去了。如此,沈家虽松了一口气,却也还害怕担上擅杀公主的罪名。

二郎问道,“姐夫急着赶路吗?”

这会儿若还让妙音公主的灵柩停在自家,是怕旁人不知道妙音公主和自家的关系吗?

按说妙音公主同萧懋德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兄妹,平日私下见个面,似乎也没过多妨碍。但不知为何,想起萧懋德素日里看她的眼神,如意便下意识觉得,刘敬友恼火只怕正是因为萧懋德。

便道,“公主毕竟已经出嫁,是不是送回刘家更好?”

他脸色十分不友善,如意自然察觉到了,不由就暗暗的想——难道是因为她二姐姐同萧懋德会面的缘故?

维摩不由就沉默了片刻。

硬梆梆的向他们还礼,“二殿下,公主殿下。”

虽被妙音骂是“贱人”的儿子,但妙音已死,维摩的恨恼已无处着落。反而想起幼时姐弟间相处的种种情形来,见她尸骨未寒,沈家便这么急于脱清干系,不由为她感到悲伤起来。

毕竟是天子为女儿挑选的女婿,刘敬友模样也十分端正。只是大概因为是武将出身,自幼便跟随父亲南北征战的缘故,他身上略带一些凶煞之气,同京城世家子弟粉雕玉琢的模样不大一样。眼睛一味漆黑带怒,唇角紧绷着,看上去不那么知情知趣,似乎也很不善于说笑。

何况,半年多前刘敬友就已和妙音公主划清了界线,这会儿如何还肯令妙音的尸首带着谋逆之罪入门?

如意便知道是妙音公主的丈夫,宁朔将军刘敬友。正面撞见,她不能有所失礼,便也打起车窗帘子来,寒暄道,“姐夫。”

若再被刘家退回来,岂不是要让妙音公主暴尸街头?

如意被撞得头晕,略缓解片刻,便听闻外头二郎的声音,“姐夫?”

道,“这话舅舅还是找阿爹说吧。”便也不听沈家解释,转身回殿内去了。

两人依旧赶路,行至公主府前路口处,车身忽然剧烈的一晃,随即便停了下来。

妙音公主是因弑君、弑父不成而自杀,宫中无人敢替她说半句好话,就只维摩一人因当时以身替天子挡刀,此刻反而能为她说句话。

二郎懒得管,更不愿如意同这两人有什么牵连。便只敷衍道,“也许他们姐弟情深呢!你何必多管闲事。”

故维摩去而复返。

至于两人傍晚会面——显然不会谋划什么好事。

折腾了一夜,此刻天子已命妃嫔子侄们回去休息。只二郎年纪最小,天子便留他在殿里歇着。

他已料到妙音公主讨要这辆车,恐怕就是为了让萧懋德乘坐的——毕竟比之维摩,萧懋德先来。而且如今维摩是一人之下的副君,执掌国政,萧懋德却只得一个西乡侯、轻车将军做。也许在妙音公主心里,萧懋德比维摩更亲近一些,故而她替萧懋德不平也未可知。

此刻二郎正跪坐在天子榻前说话,天子抬头见维摩去而复返,便令二郎起身立在一侧,目光柔和的望着维摩,道,“不是让你回去歇着了吗?你还带着伤,不必硬撑。”

至于妙音公主和他之间,二郎也隐约听到些风声,知道他们姐弟感情非同寻常。。

维摩道,“儿子没事……儿子还有事没向阿爹禀报。”

偏偏这样的人,只因年幼时被天子收养过,便一直觉着自己才合该被立为太子。暗地对维摩嫉恨不已。二郎固然觉得维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大致上对维摩还是心存敬爱的。想到这种人物居然也自认比维摩高一等,简直替维摩恶心。

天子令他直言,维摩便将萧懋德向他告密,反而被他扣押在东宫的事告诉天子,道,“阿姐自幼养在深宫,平日交游的也都是些后宅妇人,哪里认得这些杀人越货的贼子?儿子怀疑那两个刺客同西乡侯脱不了干系,恳请阿爹严加追查。”

二郎虽不知道萧懋德对他两个姐姐的非分之想,却也十分厌恶此人——自他任丹阳尹后,已不止一次听说他这个堂兄凶狠奸邪。不学无术还爱结交亡命之徒,盗坟掘墓、杀人越货……简直就是无恶不作。

天子却沉默下来,半晌方道,“……还算他有些良心。”

故而一旦意识到萧懋德竟僭用太子之物,心下便戒备起来。

闻言二郎只垂了垂眼睛,没什么触动。维摩却一惊,抬头望向天子。

她极少以貌度人,却真心觉得萧懋德鹰视狼顾,必非善类。

天子一脸倦怠,道,“把人放了吧。”维摩还要再说什么,天子已又道,“朕会令宗正寺严查。你就不要沾手了,免得让人说你苛待兄弟。”

她心下对萧懋德十分忌惮——年幼的时候还不觉着,如今渐渐年长,便能觉出萧懋德落在她和琉璃身上的目光,就仿佛猛兽盯着鼠兔之类,令她格外的厌恶和不自在。琉璃率性,曾直接将桌案掀翻在他脸上,虽当即被天子训斥责罚,但总归迫使萧懋德有所收敛了。如意却做不到这一步,每逢家宴,便常借口不适早早退场。

维摩心情复杂,不肯应声,却又不知该如何规劝。

她皱眉道,“给二姐姐也就罢了……为什么是他在用?”

二郎看了他们一会儿,便道,“儿子实在想不明白。”他一贯沉默寡言,这次却主动开口。天子和维摩俱都望向他,二郎便疑惑道,“阿姐究竟发什么疯?又要刺杀阿爹,又要刺杀大哥——谁能比阿爹和大哥待她更好,莫非她还想当女皇帝不成?”

如意默然片刻——维摩原本就仁懦,何况自幼养在皇后膝下,又多仰赖沈道林扶助,对妙法妙音两位嫡姐素有敬畏。妙音公主向他讨要什么,他哪里能拒绝?

维摩斥道,“荒谬,天下哪有女人当皇帝的?”

二郎也微微皱眉,显然十分的看不过眼。道,“是,前阵子二姐姐向大哥哥讨要,还被阿爹训斥一顿——说这是东宫仪仗所用,岂可轻易与人,二姐姐还因此闹了一番脾气……大哥哥到底还是给了她。听说赠送之前将僭越之处悉数改掉了,谁知竟是改成了这般模样。”

二郎道,“是啊……我看阿姐也没有这种野心。”这才缓缓道,“何况,这天下哪里还有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她被鬼迷了心窍了?”

如意心下便觉得十分杂乱,依稀觉着哪里不对,便望向二郎。道,“那车是大哥哥的吧?”

维摩一怔,这天下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就只有皇后了。二郎虽明着在说妙音,实际上还是在说萧懋德的野心。

那是已薨了的武陵王的次子,当今武陵王的弟弟,轻车将军、西乡侯萧懋德。

他立刻望向天子。

那青年身姿英武,生得很是俊美,面上略带几分嚣张和邪气,倒也令人过目不忘。如意虽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天子何尝不明白二郎话中含义。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要再提这个祸害了。”又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待他进去了,那辆马车复又前行,绕过拐角,消失在街道尽头。

兄弟二人一道出宫,分道前维摩不由叫住二郎。

如意有心提醒二郎回避,然而才要开口,便见那车上帘子打开。一个身量高挺,眉眼微微斜挑,姿态颇有些目中无人的青年从车上下来,略有些不耐烦,又略有些得意的在仆役的引导下进了院子里。

二郎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拢在袖子里,道,“今日阿爹进用的膳食,大哥可看到了?”

便不是维摩,这车便有些逾制了。又是在这样的时间,这般避人耳目的做法,未免令人在意。

维摩愣了片刻,猛的记起来——还在大年正月,天子桌上竟尽是素斋,不见半点荤腥。因天子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茹素,维摩习以为常,便没怎么惊讶,但此刻想来才觉出异常。

只是,若是维摩来拜访妙音公主,何以会在傍晚的时候走后门进去?

二郎便道,“阿爹只是不说罢了。”他宁肯礼佛也不去看妙音一眼,看似无心无情,实则是见了子女的血肉,内心极为痛苦,唯求超脱出世,“牛羊尚且不忍杀害,况乎子侄?”

这车确像是东宫用度,且比维摩素日所用还更华丽些。

天子看似动摇,但最终只怕还是会放萧懋德一条生路。今日他们兄弟的进言,其实都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太子有太子的规制,东宫用车都十分名贵。皆因维摩生性简朴,才做得低调朴素,上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但上用之物在细节上有许多讲究,故而并不难辨认出来。

维摩垂头沉思着,终于叹息,“……我明白了。”

如意心里略疑惑,只觉得这车十分像维摩素日里乘坐的那辆。

二郎听他叹气便觉着头痛,便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你今日若放了他,他日必受祸乱。不如先斩后奏,杀了他。”

她正稍感惋惜,过一片竹林掩映的院墙,远远便瞧见公主邸的西南角门前停着一辆漆黑饰金的马车。

维摩道,“阿爹已下了命令,岂能违背?何况还有那两个刺客在。只要刺客招供,纵然阿爹放他一条生路,他也得脱一层皮。哪里还有余力作乱?”

可惜这一日已是晚了,如意抄近路回宫,走的又是人家的后街,便不好前去拜访。

二郎摇头道,“只怕刺客招出来的,不尽如人所想——否则他怎么敢向你告密?”

如意一行自后街过,只看她家侧院儿从院墙背后露出的奇花异石、精妙布局,已觉得十分不俗。比台城御苑还要精美许多。

维摩沉默了片刻,道,“那也没旁的办法。”

妙音公主生性风雅——也略有些奢侈。兼天子将她下嫁到寒门庶姓之家,对她心怀愧疚,她出嫁时便在她的嫁妆上便多多贴补。这两年但凡妙音公主入宫向天子讨要什么恩典,天子能满足的也尽量满足她。故而妙音公主的府邸修建得绮丽奢靡,美轮美奂。

二郎心想你都有胆量私心扣住他,就没胆量错手杀了他吗?这会儿放他何异于放一个死敌?

此地住了许多达官贵人。过两条街便是妙音公主的公主邸——妙法公主的府邸也紧邻着妙音公主,两座公主邸占了一整条街道。但妙法公主的驸马周楚去吴郡任太守了,妙法公主喜爱东吴山水形胜,便随驸马一道离开了建康。如今这条街上便只住着妙音公主一家

但说到底,萧懋德是死是活都同他不大相干,真正会为此烦恼的也只维摩罢了。甚或萧懋德活着,对二郎而言反而有益处——至少有这么个靶子在,维摩便不能将矛头尽指向他了。何况他已尽心苦劝。莫非还要亲自把事揽过来,替维摩杀了萧懋德不成?便也不再多说了。

他的府邸临近宣阳门,距台城并不算远。如意便也不在车内读书了,她就打起车窗帘子来,观赏外间风景,间或同二郎说话。

刺客的供词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二郎便干脆亲自送如意回去。

——这二人竟出自小沈氏的门下。

天际飞霞,倦鸟归巢,里闾之间炊烟袅袅升起,竟已到了薄暮时分。

沈道林年迈体虚,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此病倒在床。沈家上书自辩,天子降旨抚慰功臣,令沈道林安心养病。

是以如意离开二郎府上的时候,便略有些晚。

未几,小沈氏自尽。

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起读书了,此刻商讨起来,也依旧觉得对方是最默契之人,不过是讨论去哪里、出去做什么而已,竟有种久违了的酣畅尽兴之感。

沈道林乞骸骨,天子准其回乡荣养。但沈道林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颠簸,竟便死在回吴兴的路上。沈家还在任上的子侄尽数回乡丁忧。

他们都是思维活跃之人,一旦开始讨论,便飞快的敲定各种细节。二郎身边又有许多博古通今的幕僚,遇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他们咨询。两个人很快便连路线图都做出来。

颓势难返,树倒猢狲散,告发沈氏违法乱纪的奏函如雪片般飞来。甚至有人揭发沈家当年暗通李斛,意图犯上作乱。天子将这些奏函一一摆开,真想悉数发下去严查。但最终还是一一压下——汝南又有零星叛乱,交广一代局势也总不稳定。而江左多土豪,彼此之间交错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难以轻易连根拔起。现在还不能将他们逼到绝路上。

两人便对面坐着,商议着要去先那些地方,讨论起微服出行的具体细节来。

沈家一败,宫中有传出许多流言——台城的秘密便如淤泥般层层累积,看似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可不知何时一块石头投下去,便能激起漫天陈旧烟尘。

二郎道,“你当真想去?”他便也兴致勃勃起来,道,“这好办。我就谎称是徐家小公子,你就扮作我身旁侍女。再带上一个可靠的老人做幌子——譬如从舅舅那里借一个参军或是长史,或者干脆求阿爹当真派一名绣衣使者。尽管铺开人马出去,”他就有些别扭道,“横竖我年纪小,也不会有人真将我当一回事。”

徐思当年嫁给李斛的旧事也被翻出。原来李斛之所以非徐思不娶,正是因为当年错听了沈家一句话,想借娶徐思一事表明自己贪恋美色,没什么大野心。沈家就此将徐思塞给降臣,断绝了天子对徐思的念想。

她便从窗子上跳下来,揽了裙子在二郎对面端正的跪坐下来,目光晶亮的追问道,“你既已出去过了,想必是驾轻就熟。有没有什么办法也将我带出去看看啊。若法子靠谱,我拿去求阿娘准许,说不定就能和你同去了。”

只不过结果事与愿违,天子终是知晓此事,对皇后的敬爱也由此断绝。

这些年在徐思的指导下,她也做了一些经营,算是为日后绸缪。如今她手下已有数名行商。也许她在经营上确有天赋,几次远行贸易,获利都十分丰厚。顾淮曾对她说的那些地方土产,这些人也都当真帮她带了回来。不过她到底还是想亲眼出去看一看的——哪怕不能走远。

最终李斛事败,徐思再度入宫。而皇后早已因病过世,虽说沈家终是握紧了大皇子,并将大皇子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到底也没能长久。

如意却早有此想——也许早在幼时听维摩给她讲说天南海北吃虫的习俗时,她就已想着日后长大一定要将天下都走一遍。待到后来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更有尽早出宫自立的想法。

徐思听了只当作耳旁风——这些事她早在当年便已知晓,此刻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还徒然令如意心中猜疑。

二郎眸光闪了一闪,似乎有些不快。然而随即就又有了兴致,盘腿坐起来,同如意面对着面,得意道,“所以我正想给自己找些乐子——你觉着我从阿爹手中谋个绣衣使的职位如何?或者干脆就直接微服出巡去。自去年起我就有这个想法,断断续续也在京畿近县走了一圈。外头当真是形形色色,什么人什么事都有,比京城这些毫无惊喜的老套路有趣多了。又能熟悉一下四方民情。”

不过如意毕竟懂事了——虽隐约察觉到自己的生父恐怕就是传言中残暴不仁的逆贼,但并不执着于寻根究底。反而害怕勾起徐思的伤心事,不肯在徐思面前流露出什么痕迹来。

她便不反驳,只道,“不过,你这丹阳尹当的,还真是十分无趣啊。”

借着这个年,如意十五岁,笄年已至。原本该出宫立府,但因妙音公主一事,天子消沉至今,便将如意给忽略了。

不过二郎说的也许不错——她很急着出阁,不是为了嫁人,而只是想离开皇宫罢了。

故而眼看着上巳将至,天子还没下旨拨建公主府。

如意差点没抬脚踢他。

徐思却已为如意准备好了笄礼,待行过及笄礼后,徐思打算亲自向天子提这件事。

二郎眉就一挑,“你很急着出阁?”

虽说也十分舍不得如意,但宫中这么多流言,她还是觉着如意早些离开自立为好。

如意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你这官当的就和少女出阁似的。”

便问她道,“早些年你还小,阿娘便一直没有问你。这些年你一直和徐家表哥一道求学,想必已熟知他的品学性格了……若让你嫁给他,你可愿意吗?”

二郎不服气的哼了一声,道,“天下哪里有十二岁的刺史?”想到他还是吃亏在年纪上,不由就有些烦闷,“就算我想,阿爹也不会答应。至少一年之内,我别想有所调动。”

如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在除夕夜里所撞见的事,但此刻骤然听徐思问起来,她脑中还是立刻便是一片空白,随即那夜的记忆便被唤醒了。她用力将指甲掐进手心里,才总算能将记忆摆脱。

她不由便问二郎,“你是想出京就藩了吗?”

面色却已苍白起来,她只攥紧了手垂眸不语。

打从心底里,她还是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够兄弟齐心。但恐怕就算他们乐意,他们各自手下的幕僚也不愿意吧……

——她也曾一度想将心事吐露给徐思知道,可妙音自尽了。她又病了一场,便错过了能说的时机。随着时间推移,如今再让她提及此事,她已羞于开口。

如意也不能多说什么。

徐思见她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害羞,反而还带了些急和恼,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心下便咯噔一声。

她当然相信,维摩的作为是出于悲悯之心——她这个大哥哥是有这份慈悲的细致的。但维摩身旁确实有那么一众幕僚,专门以打压二郎为要务——毕竟就算时至今日,二郎对维摩也还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万一这些人因人害事,譬如在二郎以工代赈的时候,他偏偏去醒目处直起锅来,免费给人吃穿住,谁还愿意去做工?只怕连不是那么贫寒之人,也要装出贫寒的样子。到时便更难治理了。二郎不但无功,反而容易有过。他又不能尽数推到太子身上。因此确实如二郎所说,他一动不如一静。不妨将功劳和美名让给太子,自己仗着年幼,且先当一个挂名的王爷。待离京之后再施展手脚。

“你表哥做过什么令你恼火的事吗?”

如意想了想,竟十分可行。不过这些事能否做得好,还要看具体的做法和人选。并不是二郎在此处说一说就能成事。

如意飞快的摇了摇头。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一头扎进徐思怀里,低声道,“能不能过一阵子再说……我不想谈这件事。”

二郎却随口就道,“招募青壮修整石头城,以工代赈。搭建收容所供流离失所之人居住,施米粥、寒衣给老幼病弱之人,立以为定例成制。”

徐思便就势摸了摸她的头,若有所思,道,“不着急。那就过一阵子再说吧。”

她是全然想不出赈济以外的法子——贫民之贫常常不是因为懒惰,大都是因为没有能糊口的生计。冬日最难熬过,而冬日也恰是最清闲的时候,原本就没什么活计。若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人冻饿而死,便唯有维摩的法子能行得通。

因这一年多事,自正月里,如意便没有再去国子学读书。

如意想到这几年在宫外亲眼所见许多事情,不由问道,“若没有大哥哥掣肘,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去管?”

不过在旁的事上,徐思却给了她许多自由——譬如跟着二郎一道微服出巡之事,徐思便已然松口了。只不过先前天寒事多,姊弟二人便都没什么出行的想法罢了。

如意沉默了许久。她知道维摩天性仁善,但打从心底里,她还是更倾向于二郎的说法——毕竟区区一个幼学馆,馆内全是“天真无邪”的孩子,而管事的无不是学贯古今的宿儒,一朝放纵起来,尚且会暴露出混乱、黑暗的一面。何况是一个一个有百万人口的庞大都邑?

徐仪也没有再去国子学读书。他已十七岁,人品学识门第兼美,身旁人都希望他能尽快出仕。

“是啊,不能。但十倍于两千总是有的。凭什么只有两千人能领到衣物——还是宫缎所制?”二郎讽刺道,“太子殿下慈悲,旁人若不能见贤思齐,便只会被百姓骂作苛酷。我身为丹阳尹,自然首当其冲。若我只同太子比谁发的粮食衣裳多,倒十分容易,可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二郎一笑,复又垂头读书,“可他是兄、是君,我是弟、是臣,我总不能亲自去拆太子的台。再说,若我过于勤勉上进了,他心中怕要更加不安,要加倍仁慈宽恕下去。那京城吏治便要糜烂到底了。所以我还是放手让阿爹的人来管,于家于国都更方便些,也免得误事。”

国子学生大多都已郎官起家,为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或秘书令之类清贵之官。但徐仪曾随父亲出京任职,对于京城这些世家子弟的脂粉习气十分看不惯,不想留在建康混资历。他更想去大司马或大将军幕府,从武将起家。

“……总不能人人都贫寒吧?”

这两边的征辟徐仪其实都已收到了。他当然有自己的倾向,但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徐仪还是想同如意商议后再做决定。

如意答不上来,二郎便道,“十六万七千余户,人口过百万之数。”

他也确实很久没见如意了,心中也十分思念。

“两千件。”二郎道,“你以为建邺城中有多少人口?”

他便透过他阿娘向徐思露了口风,约在上巳节后同如意相见。

如意还真没数,只能大致估算一下东宫人手——宫娥们每年也是要有四套衣服的,“两千左右?”

徐思心中五味杂陈——她其实并不怎么担忧徐仪做错什么,她这个侄儿正是世人所说“才貌仙郎”,最妥帖不过。但女孩子的心事有时就是无法争究“对不对”,就是偏偏不肯喜欢上那个“好”的。

二郎轻笑一声,眸光一瞥,又道,“是啊。自那年之后,每年冬天他都会拿出布帛做成衣服分发给贫民。建邺城中无人不说他慈悲。但就算将东宫所有布匹都做成衣服,你觉着能做多少件?”

当年她只想着什么安排对如意而言最妥帖,如今却有些懊悔自己当年决定了。

如意只能讪讪的道,“大哥哥一贯慈悲仁厚……你就当他是替你代劳,省去你一些辛苦。”

若如意不喜欢徐仪,可如何是好?

但他本来就是太子,这么做尽职尽责,其实无可厚非。只是偏偏丹阳尹不是无名小卒,而是同他有储位之争的亲弟弟,不免就显得微妙。

天光晴暖,流云飘散如纱。院中草木新绿,阶前海棠花开,锦绣繁华。

太子所作所为,未必是故意。但确实是将贤名先一步占尽,旁人唯有跟随。做好则可,做不好便要背负骂名了。

如意吃了两盏果茶,又捉着海棠玩了一会儿。日头暖,她略有些犯困,掩口打了个哈欠,见二郎还没有要来的动静,便踏着海棠花树,灵巧的翻身上了屋顶。江南多雨少尘,琉璃瓦上便没什么灰尘,如意便在那屋瓦上一躺,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二郎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望向如意。

一时二郎终于忙完回来,一问,“阿姐呢?”

好在如意十分聪明敏锐,他解释起来倒也很轻松,不用怕她听不懂,“天和元年,我上任的第一年,朝廷对外用兵,京城米价上涨。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处置的?”如意诚实摇头,二郎便道,“亲自节衣缩食,省下布帛饭菜来。一到雨雪天寒,便派遣心腹挨家挨户的去探问,遇到贫困饥寒的,便私下周济。”

侍女们便轻笑着指指上头,“公主殿下爬到屋顶上去了。”

二郎觉着像她阿姐这般天真无邪,也能省去不少烦恼啊。

二郎:……

二郎:……

二郎目光逡巡了一大圈,也想不出她到底是怎么翻上去。侍女们指着海棠树示意给他看,二郎挽袖提袍,在底下人的扶助下总算优雅的踩上了树桠间,白净俊美的面容也因此沾汗,透出些粉红来。那花树被他摇晃得落英缤纷。

“为什么?”

可再要攀上屋顶,他已怎么都够不到了。虽说只比如意小一岁略多,还是个男孩子,他却始终比如意矮一个头尖儿。去岁眼看着身高差距竟要扩大,他虽面上不说,私底下却心焦气躁,足足喝了大半年猪骨汤。所幸今年这趋势总算是止住了,也不知是如意长得慢了的缘故,还是他的身量也终于要开始拔高了——他正略松一口气,决计要一口气赶超如意的时候……发现如意能翻上去的屋顶他居然翻不上去!

二郎倒没想这么多,听如意强调,只能不情愿的解释道,“你猜我在等什么?”他说,“也不需要当上一州刺史,但凡我能离开建康,就不会说今日这般行事了。”

一时真是有些气急败坏。

她已到爱美的年纪却不自知。平素只以读书为要,又是扮作男子生活。因此虽然想要打扮,但潜意识里却觉着冗余可笑。

“我家屋顶就这么舒服吗?”

——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开始在意起穿着打扮来。这一日也是忽然就想要带镯子,谁知发生了这种尴尬。她不由便有些懊恼,心想要是没带就好了。

如意略一抬头,没看见人,坐起来往下觑了觑,才知二郎终于回来了。

“要你管。”虽这么说,却还是小心的将鞋面藏回到裙子底下去。伸手时不留神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来,上头套着的一双细口银镯子叮当相碰——才说完便又触犯,如意脸上不由一红,忙抬手压住了,欲盖弥彰道,“你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在同你说正事呢!”

二郎:……可恶为什么要俯视!

如意:……

如意便一笑,道,“阳光舒服。”又问,“你已忙完了?”

不由抱怨,“你身上叮叮当当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她来二郎府上次数多了,早已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屋顶上下来后,还捏了捏二郎的胳膊,道,“让你勤习武艺,看来你又偷懒了。”

二郎被跳得眼睛都花了。

二郎道,“啰嗦。我习武有什么用,若真危急到要我亲自上阵搏杀,国都要亡了。”

如意便从屋里翻出来,直接跳到窗子上坐着,和他说话儿。这一日她穿一身上白下红的襦裙,那襦裙红胜榴花,手臂间挽着的红纱披帛与裙摆一同垂坠下来。因坐得高了,便露出底下一双小巧的粉色丝屐来。那鞋尖儿上各挑着一枚红白线扎成的绒球,她脚一晃一晃的,那两枚绒球便也兔子似的跳来跳去。

如意却认真道,“也不能这么说,万一遇到……”

五月榴花盛开的时候,院内绿茵与惠风最好,二郎便在檐下木廊上,吹着清风晒着太阳,懒洋洋的倚着木柱子读信。

她说了一半,话就噎在口中——妙音刺杀天子一事是禁语,朝野上下都避而不谈。妙音公主当日草草下葬,至今也都无人明问她究竟葬在哪里,只依稀听说是在皇后陵旁。所有人都当这个公主不曾有过。

这一日旬假,如意不必去上学。在二郎府上温习过功课后,她闲来无事,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啊……今日你当丹阳尹,还可以推脱年少什么都不管,等日后你当上一州刺史,莫非也要全推给幕僚吗?”

二郎观她情态,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了,明日就练。”又道,“其实我也弓马娴熟,只比不过你从小习武那么灵巧罢了!”

他就当真不想亲自掌管吗?

如意便轻轻一笑,又道,“你这边怎么这么忙。巴巴的把我请来,又撂在一旁,也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这个弟弟非同凡响,是不能以长幼来论的。何况就算他是纸上谈兵,至少这一份见识他确实是有的。

二郎道,“你晒太阳不是晒得挺自在么!”虽顶了一句嘴,可还是请如意进屋入座,道,“表哥有事找你,你见不见他?”

二郎不同于寻常孩子,在天子的亲身辅导之下,他小小年纪就接触政务。七八岁上已能体察人情、明辨是非。到他十岁那年,天子行土断法,他竟能将其中利害干系和关键之处一一说明。就如意看来,所谓的土断法也无非就是裁并一些侨州侨郡,将侨民和吴民按照实际居住之地进行编册入户。被徐思引导着往深处想,也只想到裁撤了一些冗官,能节省些开支。重新普查了人口,能增加一些税收。可二郎却能说清当年何以设置侨州侨县,如今又何以要裁撤。说出此事对哪些人有利好,对那类人有损害,可能会在哪里受到格外激烈的阻力……他不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连天子都深感惊异。

如意脸上立刻便红透了,只抿着唇不做声。

如意觉着他这样颇有些尸位素餐之嫌。虽说朝廷也不差他一个人的俸禄……但他分明不是不能,而是故意不为啊。这就有些过分了。

二郎见她竟娇羞扭捏起来了,心下不知怎么的就十分不是滋味。暗暗的哼了一声。如意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

这三年中,幕僚替他处置的事,他居然一件也没更改过,听归听、问归问,却始终不置一词。

一时屋内诡异的寂静。

而二郎也和维摩不同,竟也当真不急着证明些什么。每日依旧跟着徐茂、范融读书,虽一切案卷、政务他也都会亲自听问,但还是悉数交给天子委派给他的幕僚来处置,他只从旁熟悉、学习罢了。

还是如意先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年你还出去私访吗?”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纵然位高权重且自幼就有神童之名,也无人真正指望他能做什么实事。都只把他当挂虚职的皇子,并不予以正视。

“你又不出去,问这个做什么?”

这是天和三年五月,二郎在丹阳尹的位子的第三年。

如意道,“阿娘已准我出去了……你若出行,下回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如意出宫时去的最多的还是二郎府上。

二郎脸色这才又舒缓下来,他对如意一贯仇不隔夜,觉着高兴了,立刻便又兴致勃勃起来,道,“这次我想走远些,到荆州。一去便要月余,你也能同行吗?”

如意俯瞰这繁华绮丽、温柔富贵之地,不知怎么的竟有盛衰无常之叹。

如意道,“禀明了阿娘,应当没什么大碍。”她便有些心事,又道,“不过……你怎么偏偏要去荆州?”

如意便道,“我也常在佛经上读到,诸佛说法时有异香、飞花之类异象。这一番飞花倒是成就了说经人。只不知出家人不打妄语一戒,他是否触犯了。”落花零落成泥,明明是暮春将至的景象,然而游人欢腾,不知春之将尽。这情景也不免令人落寞。

二郎道,“明年我便要出镇了,我猜不是去江州,便是去荆州。江州是顾淮的地盘,不好私访。倒是早听说荆州民风悍勇,我正想去见识见识。”他边说边看着如意,见如意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有什么不妥当吗?”

徐仪便道,“我也听说了,还亲自来看过——确实是飞花如雨。不过当日‘雨花’的盛景,同今天也没多少区别。我看不是因为天降异象,只是因为此地的樱花落得比往年早些罢了。寻常百姓只知道暮春时节落花,先受了大和尚一番蛊惑,再见他宝相庄严的高坐在坛上,听闻四周梵唱声响,看见樱花纷落时不免就要入戏。”

如意道,“荆州悍勇的可不止是民风……我有些怕路途艰险。”她想了想,便干脆对二郎道,“我先前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手下有几只商队在外头走动,往来各地——去年秋天,有两支商队在荆州被劫道,自交阯带回的珊瑚宝石之类和自川蜀带回的蜀锦布帛尽都被劫去,只逃回了几个人……”

仲春微雨时节,早樱凋零,落花如雨。如意观赏风景,不由便想起近来流传甚广的“雨花”之说,便道,“听说近来有高僧在石子岗上设坛讲经,天地感于佛法精深,漫天飞花如雨。如今连宫中也传遍了,表哥可曾见过吗?”

二郎微微皱了皱眉,“竟连你的商队也敢打劫?”

秦淮河边她阿娘幼时居住过的院子,如意总算是亲眼见过了,徐仪还带她去看了金陵有名的长干里。这帝王之乡正当最强盛的时候,人烟稠密,繁华富饶。自石子岗上眺望,只见江上舟船如织,地上万户炊烟,往来商户、行客熙熙攘攘。又有烟雨楼台、寺庙林立。

至于打劫之人,他心里却很有数——川蜀天府之国,锦、酒兼美,盐、铁也极多。不管往南贩卖给蛮民还是向北贩卖到江左、中原,都有暴利。故而常有行商出入,不知多少人赖此成为巨富,以至于有了瞿塘贾这个专门的称呼。

如今一切有徐思做主,如意身上的束缚也少了许多。至少她再要出宫,便不必像以前那般顾虑重重。

而荆州官军为匪,专门打劫过路的瞿塘贾致富,也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原本如意还担心她和二郎一个忙于读书、一个忙着做官,都不在徐思的身旁,徐思会感到落寞,现在看来……显然是她自己自我意识过剩了!她阿娘日子过得充实着呢。

但竟然连公主门下的行商都敢打劫,则未免胆大包天。

如意每日放学回来,总见她阿娘或是摇头晃脑的教女孩子们读书,或是在庭院里领着一大群人跳舞,或是专心整理过往书稿,为自己编订文集——竟无一日闲散无事的时候。

如意却道,“是谁的商队倒不打紧……”她斟酌了片刻,道,“月初及笄礼上,太子妃送了我一套头面。”

辞秋殿中百无聊赖的女孩子多了去,便也开始跟着徐思读书、跳舞起来——在禁庭之中聚众习武未免招人议论,女孩子们又想学,徐思便干脆教习她们跳舞,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和琉璃一样,如意也在上巳节行的笄礼。二郎虽没去观礼,事后也特地去了一趟辞秋殿,逼着如意换上全套礼服首饰给他观看。恰太子妃送如意的那套就在手边,花式成色都十分生动,故而他略有些印象。依稀记得是套金累丝宝石攒花的首饰,四周都用红色、玫红色的宝石,花心一色澄金的黄宝石。十分鲜艳夺目。

上行则下效之。

如意道,“那套首饰巧得很,正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原本是去年春天从交阯得的一套宝石。我见这东西鲜艳剔透,便凑了这些出来,描了个花样命人去打。谁知这种宝石竟珍贵得很,只一套耳坠子就能卖几十万钱。我可舍不得带这么贵的东西,阿娘又嫌弃花哨。故而打出来后,我便令拿出去卖掉。”

——她总说“未为晚也”,待要去学便心无旁骛。也不管旁人如何泼她冷水,她总归学得一心一意,有滋有味。渐渐竟当真有所成就。旁人终于不能不承认,她这样的才女是不能以常理论之的。

二郎听得满头黑线,不意他阿姐竟有这么小家子气的一面,一时真是无言以对。

看如意上窜下跳灵巧如燕,她觉得向往,竟也以不惑之龄开始修习起武艺来。

如意却依旧理直气壮的,“谁知被翟姑姑训斥了一顿。”该她戴的东西,宁可拆了砸了,也不能拿出去卖,这才是翟姑姑心里的清贵品格。可惜如意浊俗惯了,并不把这些道理放在心上,“我怕她知道了生气,便没敢在京城卖——这东西,是随着被打劫的商队一道过荆州的。”

她在后宫地位超然——有子有女,儿子封了亲王,在朝中地位已稳固,女儿封了公主,亲事定得也可心可意。她并没有额外的诉求,旁人轻易也不敢得罪她。故而无宠之后,她过得反而更加顺心。每日里只是读读书,弹弹琴,逛逛园子,教养教养女儿。

二郎便明白过来。那些宝石花攒得十分巧妙,确实令人爱不释手。且又珍贵难得,想再凑这么一套可不容易。故而得到这套首饰的人也没舍得拆开,这东西得以完整回到如意手上。

徐思却完全没有要挽回天子的宠爱的心思。

至于被“劫匪”劫走的东西,何以竟到了太子妃那里……

为讨好天子,后宫的妃嫔们能读书的便一个个都去精研佛法,不能读书的也大把大把的往寺庙、僧尼身上使银子。

如意道,“我没往深处打探,但你心里要有数。白龙鱼服,你可不要小看了荆州的凶险。”

自天子开始信佛后,便不大再往辞秋殿里去——或者该说干脆不怎么往后宫里来了。

二郎才知道,她想说的竟是这句话。

众生困苦愚昧,只得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如意只是不大明白,天子这一生究竟有什么困而不得解脱的绝望之处,也需要求诸佛法。

荆州凶险他当然心知肚明,荆州刺史王暨是个什么人物他也一清二楚。无需如意替他操心。

如意依稀觉着,佛法之兴盛,轮回说之泛滥,恐怕是寄生在芸芸众生对于此世的绝望之上的。

当然能让如意替他操心,二郎也觉着十分得意——虽说他才是如意的亲弟弟,但二郎常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着如意过于超脱了,对他和维摩分明就一视同仁,甚至还隐隐更赞赏维摩一些,实在令他心下暗火丛生。

若不是困苦而无助,纵然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善境遇,人哪里会去信什么前世今生?

“我明白,不用担心。”二郎表面淡淡的,转而道,“话说回来,你的买卖做得究竟有多大?”

也许她是个俗人,她只信此生、不待来世,也决然不愿为所谓的“前世”偿还什么债业。若有人敢用这番说辞来渡化她,她非一脚踢到他脸上去不可。

如意也坦然道,“有六七支商队,去交阯那趟获利最过,过千万。不过赚得多,赔的也多。手头大概也只略有盈余罢了。”早些年如意曾讶异世家日食费万钱的奢侈,疑惑他们究竟哪里来的进项。这两年通过商队行走带回来的见闻,倒是大致都弄明白了。

如意每每见寺庙之静美、奢靡,见贫苦之人求之于佛道,心下便生忧虑——家风使然,她自幼读过许多佛经,也听大和尚说过许多佛法。佛法讲说因果轮回,说今世所受之苦难尽是前世罪孽之果报,说今世受难修善缘是为了来世结出善果……如意总是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相信这种前世今生的说法?

二郎听她随口就说“千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虽说钱对他而言跟粪土也差不多——莫非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拿钱去买不成?但这几年在太子手下进退维谷的当了几年父母官,几千万的获利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却心知肚明。

世家往往不是谄于道,便是佞于佛。民间信佛者更多。如今连天子也有所喜好,风气便巍然兴起。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又听如意说“赔的也多”,他不由暗暗吐槽,究竟在做什么买卖几千万说赔就都赔进去了啊!

也许年纪越大,人便越容易投向佛老寻求寄托。自立了太子之后,天子的进取之心也骤然转淡,转而有心向佛。这两年间时常宣天竺和尚入宫为他解说佛法,又命人整理、翻译了许多西来的佛学经典。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不过如意想想二郎一贯以来的脾气,觉着就算她当真会生气,二郎大概也会我行我素,根本毫无顾忌吧。她这个弟弟就是聪明太过,因此颇有些自负,向来是不大懂得什么叫自省的。书中常形容国君“智足以拒谏,言足以是非”,如意有时会觉着,二郎恐怕也是有这个毛病的。

如意便道,“说赔也不算赔,不过就是籴了几次米罢了——太湖一代连年大熟,米价贱得很。我便买了许多去旁处贩卖。”片刻后又笑道,“太史公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籴米’,果然如此。”

如意不由失笑出声。

这两年京畿一代旱涝无常,又有僧尼占去大片土地和田丁,故而一直不能自给自足,所幸还有豫、徐两州和太湖一代供给,不至于饥馑。但米价不稳也是常态。如意若是贩米到京畿,盈利或许微薄,可怎么也不至于巨亏。

解决了此间事,他终于能安心的回头享用他那碗蜜糖没过稻米的白粥去了。可惜只吃了一口,便被齁得喝了满盏水。

他心中便一动,倒是想起件事来——去岁冬天京畿一代米价又飞涨,他正斟酌对策的时候,米价却一路回落到正常。他依稀听人提到过,原来有家米行始终维持平价售米,因这一家不肯涨价,其余的米商价格便涨不上去。他当时还想这是哪家的“买卖人”,不过后来他要的米及时调拨过来了,他便没仔细去追究。

“不过我想着,你虽有迂腐清高的一面,可又十分通融疏阔。所以从不担心被你发现。”

——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符合如意的行事。

“喂!”

带套贵些的首饰她都嫌浪费,几千万的撒钱无声却只是平常。

二郎弯了眼睛,轻笑道,“还真是。”

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二郎很清楚,不论天子还是维摩,或是他、徐思乃至妙音,也不论是虔诚皈依还是狂妄悖逆,确实都有其妄想执着,此生怕是难以超脱。可唯有如意,二郎从出生便和她在一起,却始终也弄不明白她的执着在何处。

如意却没他这么厚的脸皮,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啊!莫非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迂腐不化的人?”

有时二郎觉着,如意明明没做什么事,他却莫名其妙的就想迫使她“认清”一些事,根源正在于此——他找不到如意的“执着相”。每每他以为可能就在此处时,扭头便发现如意其实真没那么在意。

二郎倒不由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

……想想就很气闷。

如意便又笑道,“何况,就算他们是因为有所求才亲近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她想了想,才缓缓道,“这也是常有的世情。那些同气连枝的世交莫非只是因为彼此知音才结交的吗?大致还不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和利益。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便是互相很不投契的两个人,也会很快便亲密互助起来。何况若无这些实实在在的机缘,任何人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结交的机会?又怎么能知道一个人同你究竟是否互相之心呢。人若果真清高得连这种事都容不得、看不起,那他在世上究竟还有几人可以结交的?”她便说,“所以我真没什么可生气的。就当是沾了你的光,被你的朋友照顾了。”

不过他这会儿已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那般偏执。如意不当一回事,他便也不追究。

二郎这才又抬头看她,恢复了他一贯的理直气壮的姿态。

只感叹道,“前两年说起商队,还和玩差不多。没想到转眼你竟做得这么大了。”

如意倒是没生他的气,却也不免想要让他多反省反省。便含笑看着他气闷的一勺一勺的往粥里调石蜜,放任他苦恼了一阵子,才解释道,“他们行止也很有节度,并没有谄媚、狎昵的举动,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如意眼中却并没有得意,只道,“这个倒容易——凡珍稀淫巧之物,不论珊瑚宝石还是齐纨蜀锦,在京城卖得都好。越是奢侈便越是厚利。除此之外,像是石蜜、脂粉、药材之类寻常百姓吃用不起的东西,若成色品相俱佳,也可赚利。至于其余的买卖,世家豪门不屑一顾的,纵然有赚,也都利润微薄。只要加以迎合……”如意如今赚来的钱,几乎全因豪门乃至僧尼的挥金如土,她确实体会不到得意。

毕竟是二郎为她挑选的伙伴,他必定也有过考察。只不过他看得透旁人,却不知为何总是在如意身上失准,容易将她想得格外脆弱和易欺。故而每每在她跟前做出令人恼火的举止。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必也十分懊恼吧。

但这整件事她却又乐在其中,不为旁的,只因徐仪。

二郎纠结了片刻,终还是不服气的别开头去,道,“那也不至于。他们的人品大致还是靠得住的……”

若说出去恐怕要让国子学里的先生们捶胸顿足——这些年她和徐仪凑在一起时说的最多的并不是经济学问,而是“懋迁有无”。每次商队回来,他们一起讨论沿途风物见闻,确实就如二郎所说,“和玩差不多”,且比玩还要有趣。

“那我即刻同他们绝交可好?”

徐仪博学多闻,脑中总有令如意耳目一新的见解。譬如他们分析着各地货殖,徐仪就能从货物出入推断出此地物候民生,如意送商队过去一试,每每应验。他并不取笑如意偏偏喜爱这种末技,反而还有滋有味的同她讲解。便譬如下棋,这一招一式之间的机锋引人入胜,令如意废寝忘食。

如意心想这笔烂账还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你自己急着拆什么台啊!

商队也在这一来一往中渐渐壮大。去年秋冬金陵粮荒的时候,她想起二郎的难处,想试试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有所作为时,也从施粥、散粮,一步步和徐仪探讨到如何平抑物价。最后她近千万的撒钱进去,徐仪眉都没皱一下。

二郎捂着头也一定要把话说完,“阿姐要知道,这些人是因为有所求才会亲近你的,你可不要擅自同他们交心啊。”

如意还记得徐思知道此事后无可奈何的目光,她说,“你也太宠着二郎了,莫非每回你都能拿几千万出来吗?”

如意看他吃闷亏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人……”

可如意其实是知道的,这件事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帮二郎,可一朝徐仪参与进来……她便只是尽她所学的去做一件她觉着充实、有趣的事。这件事里,其实是徐仪宠着她。

如意忍无可忍,抬手给了他一个力道颇丰的脑崩儿。二郎捂着额头,差点被她给弹出眼泪来。

她究竟喜不喜欢徐仪?

二郎反而不满起来了,挑着眉问道,“有多照顾?”

她想,她是喜欢的。若她对徐仪所怀有的感情不是思慕,那又是什么呢?

如意笑道,“他们很照顾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难得竟在和二郎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如意一愣,随即便笑起来。二郎见她确实没有什么芥蒂,也笑了。这肯乖乖的辩解道,“其实我也没吩咐他们什么,就只隐约提及我担忧阿姐的处境……阿姐生气了吗?”

她想,她不能再躲着徐表哥了。

二郎便被噎了一噎,傲慢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秦淮河入江的渡口,任何时候都繁忙热闹。水上舟船横斜密布,陆上店铺当街而开,掮客、商贾与行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金陵地处丘陵,城池和街市都依地势而建,几乎就没有平直的道路,故而店铺也是星罗棋布的散着。不像北方巨埠那般气派整齐,可也别有一种烟火人间的市井气。

这么说来二郎也不过是因为权势便利,才有此等好人缘,和她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自有了商队后,如意便常出入于长干里的大市和码头。此地人多“以船为家,以贩为业”,虽繁华富裕却并不如何讲究深闺养女,常见小儿女捉着青梅骑着竹马奔跑玩耍在街道上,已婚的妇人持家做主的更不在少数。故而如意行走在这里,也感到很自在。

“不可能。”如意斩钉截铁的反驳,“他们只会称你主公或是王爷。”

她清晨出门,先在大市里游逛一圈。还见到了有名的渔市——当桃英落尽的时节,江上正出产最鲜美的鲥鱼。鱼唇点朱,肉鲜味芳。然而出水即死,久置则鲜香散尽。故而只能在水滨采买,现从渔民们网子里捞出来的才最好。鲥鱼大都私下供给给豪门世家了,可渔民们手中也有余货。城中各大酒楼为抢下几尾,都一大早派人到码头上来竞价,是为渔市。

二郎表示此事不值一提,“本王同他们的父辈是同僚,互相交好不是理所应当吗?我若年纪再大些,指不定他们还得称我世叔呢。”

如意觉着这个买卖法十分新奇有趣,便也就势命人去拍下几尾。至于拍下的鱼,便请渔民们烹调好了,连锅子一道送去她开的几家铺子里,给伙计们打牙祭。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如意终于有些不服气了——这帮熊孩子要真这么容易控制,当初琉璃和张贲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处境。

徐仪便跟在她的身边,看她无事乱忙。

如意:……

如意掩饰得其实很好,她始终都浅淡温和的笑着,听他说话时还会缓缓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面向他。

二郎淡定的点了点头,“嗯。”

可她并不直视他。

“他们听你吩咐吗?”

徐仪心里有准备。年初他阿娘曾向徐思提起他和如意的婚事,而徐思的回复是,若不着急,还是再等两年——一者琉璃还未出嫁,先后有序;二来如意年纪还小,身体尚未长成。

虽说如意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但她彻底不问,又好像显得自己很悲凉——你看她的人际关系已经糟糕到需要弟弟为他安排朋友的地步了,她竟然还把头埋进沙子里装没发现。所以问还是该问的。

这理由十分合理,可和徐思一直以来的口风大不相同。故而郗氏觉着不大高兴。

如意猜想她不问的话,他绝对会厚着脸皮当什么都没发生,一句话也不会坦白。

徐仪虽开解她,“如意确实比我小两岁,这没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不能等。何况我也正在读书上进的时候,晚两年成婚还更稳妥。”却也隐约意识到,恐怕在他没察觉到的地方,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看她那眼神二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不会因为被抓包就恼羞成怒起来,只淡定的往白粥里边加石蜜——他身上唯一符合年纪的毛病毫无疑问就是嗜甜,喝白水都要兑蜂蜜。这使得他身上的奶香气也比旁人的清甜一些——他也确实还在乳臭未干的年纪。

也许是妙音公主婚变一事令他变得敏感,他总觉着此事一出,不论天子还是徐思对于儿女婚事都变得消极谨慎起来。他和如意之间原本水到渠成的婚约,似乎也不是那么可靠了。

——幼稚不幼稚啊。

当然,婚姻之事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对。徐思想多留如意两年,他也能理解。可是……他不能接受“变故”。他和如意的情形与妙音公主当日截然不同,为何偏偏要让他们这一对两情相悦的遭受池鱼之殃?

……虽说他也只是个小孩子,但身为堂堂诸侯王和京畿大员,竟然在幼学馆这种稚龄儿童读书的地方安插人手,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啊。

当此关头,徐仪觉着自己不该消极无为。

只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二郎从一开始就安插进去的,还是后期收买的。

故而,虽在徐思哪里碰了钉子,徐仪也还是不避嫌疑的请二郎帮忙约见如意。他想探一探如意的口风。

她倒没受什么打击,只是想……这还真是符合二郎一贯以来的处事风格啊。

甫一见面,徐仪便意识到了如意对他的态度的改变。

直到第二年正月里,如意忽然想去看看二郎的王府,却无意中在他府里遇见自己的同窗,才终于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逃避他——但她确实大胆的应了他的邀约,私下前来同他见面。

但后来她又有些怀疑,因为对她格外照料的那二三人,似乎反而恰恰是同刘峻关系比较疏远的几个。

徐仪没喜欢过旁的女孩子。他只喜欢如意,也是自然而然的就喜欢上了。他们之间一切事仿佛都是顺理成章——自幼有婚约,门第般配,品学相当,就连性情喜好也相投契。懵懂时便一道读书,待情窦初开后便两心相悦,甚至都无需告白和点明。

初时她还以为是刘峻——这少年善于交际,在幼学馆中人缘最好。馆内风向往往被他有意无意的引导着。且他也确实屡屡帮如意解围。

在感情上他不曾经历挫折,也就毫无经验。偏偏如意还在粉饰太平。

有时如意会觉着自己似乎是被格外照料着的。

徐仪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棘手”,或者说无从下手。

确实再无人像徐仪那般和如意形影不离,但如意身旁始终都有朋友,而且都还十分的善于处事。凡她想静静读书的时候必不会来打扰她,但当同窗们有什么活动而她身旁无人时,总会有人主动出来邀请她。哪怕她偶然发一会儿呆,不经意间透出些形单影只的行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时,也会有人主动来找她说话。

他们便行走在长干里的街巷之间。

至于徐仪所担忧的,他离开之后如意在幼学馆内便没有亲友了一事,也并没有发生。

江南暮春烟雨蒙蒙,桃花落尽杜鹃红,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木,应接不暇的美景。便路旁白泥黑瓦的院墙上,也有探枝而出的蔷薇花。如意便赏说美景,遇有雅致笛箫铺子,还进屋帮徐仪选了一管竹萧。

兼她自己泰然处之,竟仿佛混若不觉一般,每日里该如何依旧如何——或许也因为她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一朵高岭之花——渐渐的少年们自己竟也不怎么当一回事了。

然而离开了码头一路南行去石子岗上,渐渐小巷幽深,人行寥落起来,如意虚张起的声势,也随之撑不住了。

因此,虽然她的身份果真很快便被人证实,学馆里也隐隐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出,但她的人际关系始终没崩坍到琉璃和张贲当日的地步。

她话音渐悄,最终面色微红的垂着头,不再做声了。

这个时候她学问好的优点便显得难能可贵起来。她总归比博士们更容易亲近也更有耐心,讲解的也往往更容易记忆和理解,因此学馆里那一等有心向学然而天资着实驽钝之人,都爱向她请教。

徐仪先是只是应和着她,免得独她一人说话显得尴尬殷勤。随着如意无言,他也渐渐少话。

对于可能会被同学察觉身份一事,如意是真心不在意了。因此她在馆中反倒更率性坦荡了许多,虽不会刻意去结交什么人,但遇着旁人有难处的时候,她也往往毫无顾虑的出手相助。

一时就只细雨落在竹骨冰丝的伞面上,偶尔自远处传来卖花少女宛转如唱的叫卖声。

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幼学馆里孩童间小打小闹的排挤、欺负又算得上是什么事?

他们便去石子岗上,细雨中,这边几乎没什么游人。只草木兀自葱翠茂盛,子规鸟声声鸣叫在茂密交织的树冠间。

如意依旧在国子学中读书。

地上泥土早已湿透了,虽有简陋的石阶和虬曲的树根,然而脚下依旧沉重湿滑。

反而能坦然以对。

徐仪走在前头,便向如意伸出手去。

欠人恩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意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如意迟疑了片刻,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她垂着眼睛,长睫毛挡住了眸中光芒。

一旦脱开血缘亲情,天子抚养她长大一事,对如意而言便成了纯粹的恩情。

徐仪顿了顿,没有做声。

她不是天子的亲生女儿,所以天子无法发自真心的喜爱她;她占有了许多原本该是琉璃独占的东西,所以琉璃对她心怀敌意,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至少是由来有因,所以如意已能心平气和的看待。

如意只拽住他的袖角,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这么潮湿的天气,他身上散发出的馨香依旧干燥而平稳,令人不由就想亲近。

因天子的不公正和琉璃的欺压而起的,那些隐含在心的不平和焦躁也一散而尽。

嗓音也低缓沉稳,“有树根,小心别被绊倒。”

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虽然是如意所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结果,但她反而真正的平静下来。

如意心猿意马的应着声,却不留神一脚便踩在树根上。那树根正在石阶的拐角处,被无数人借力过,早被磨平了文理,落了雨水,湿滑得根本踩不住。如意一脚滑空,脸朝下便向地上投去。徐仪赶紧伸手扶她。如意心里一急,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便在半空翻了个身,正跃到他身侧的泥坡上。

天子便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在意起这些事了?”又道,“若他是嫡母所教养,朕说不定还会顾虑,既然是在你身边长大的,那还有什么可挑剔?就这么定下了。”

徐仪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轻笑道,“燕子似的。”

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不住在一处便是——琉璃日后自然有自己的公主府,必不会和静乐郡主住在一处。

如意只是满脸同通红——她这一脚正踏在泥中,林中黑泥松软湿滑,她此刻虽稳住身形,然而只消一动,只怕就要滑下去。

若被欺负到头上,以琉璃的品性哪里肯忍耐?势必变本加厉的弹压回去。而这两个人哪一个受了委屈,天子都不大好办。

当然她毕竟从小跑梅花桩长大的,还会一整套五禽戏,大不了再来一套体操,肯定能找稳脚步。

但以静乐郡主的品性,她必然容不下庶子,甚至还要反目成仇——天子也不是不明白静乐郡主的脾性,她实在是这天下第一等暴虐善妒的主母。只怕那少年的生母已折在她手中,故而顾淮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免得他也遇害。

但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上元节在朱雀街上看的猴戏。

顾淮和天子同自南康王幕府出仕,南康王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南康王的子孙如今就只剩静乐郡主一人,不论天子还是顾淮,对她都必然要有所照料。若嫁到顾家后婆媳谐美也就罢了,若不能……最起码天子得保证自己的女儿不会欺压这个婆婆。

她觉得自己很像那只翻滚的猴子——只不过猴子是被耍杂戏的耍,她在被自己耍。

但顾淮的嫡妻颇有些特殊。不是旁人,正是南康王最疼爱的小女儿静乐郡主。

她甚至能想象到她身后徐仪促狭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她依稀觉着表哥有些生气了,恐怕他会大大方方的抱起手臂来,愉悦体贴的在一旁看她尽情做妖,绝不会再伸援手免得她为难……如意忽然就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一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也不想在徐仪面前出丑。

若是寻常的庶出也就罢了,顾淮为父,他的儿子是嫡是庶有什么要紧?原本天子看重的就是顾淮,而不是他的妻族。

“如意。”

天子一愣,片刻后便明白了。顾六是庶子。

她缩着脖子半蹲在落叶和泥土间,听见身后徐仪又在唤她。

顾淮道,“臣迟疑,也恰是因为这件——六郎不是臣的嫡子。”

她红着鼻头,悄悄转过头去,便见徐仪递过来一管洞箫。

天子见他竟然迟疑,便道,“她和维摩是同母所出,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你的儿子,朕还舍不得她呢。”

他说,“握住。”如意下意识的握住了,徐仪道,“再往上。”如意往上挪了挪手,徐仪才道,“握紧了,我拉你过来。”

他同琉璃只浮泛的见过一面,对琉璃倒并无什么不满。只是依稀记得这位公主养得十分娇贵。虽说这也算普天之下所有公主的共性,然而……

徐仪将如意拉回到石阶上。如意待要松手时,他又道,“握着。”如意立时又握紧了。

顾淮听他说三女儿,才知道天子说的原来是沭阳公主。竟是他想当然了。

他们便隔了一管萧,一前一后的上去。

天子道,“很不错,很不错——你也不必给他说亲了,朕的三女儿年岁、模样和他都十分匹配,就让他给朕当女婿吧。”

石子岗虽是城内登高揽胜的去处,可山势并不陡峭。待爬上去了便是一片平坦的高原。因这一日阴雨,便是在山顶上视野也并不开阔,远望只见雾蒙蒙的一片。明明并不陡峭的山势,也变得不知其几许高、几许深了。

顾淮笑道,“是。还不错吧?”

这时节山樱花早已凋谢了,就只树上新叶与石间兰草兀自葳蕤,细雨便如露水般凝结其上。

待那少年行礼离开,天子便笑问道,“这就是你家六郎?”

他们便在山崖前一处风雨亭中坐下。

便笑道,“朕有事同你父亲说,你先去船上等一等吧。”

如意心中有无数话想对徐仪说。她知道徐仪已察觉到她下意识的疏远,她想解释,可又无法说出口。

天子见他修眉斜飞,黑眸清亮,模样极俊俏醒目。比徐仪也并不差什么,且性格坦率无惧,比徐仪又更可爱得多,心下便十分喜欢。再想到他是在顾淮身边长大的,得顾淮言传身教,越发觉得满意了。

明明两心望如一,可此刻她不知道徐仪的心思,甚至都不知道徐仪是不是生气了。便有一段情丝在心中缠绕如麻,竟令她感到消沉难过起来。她不由就叹了口气,又避重就轻道,“听说表哥要出仕了,还没有恭喜你……”

少年坦言,“有点儿。”

徐仪道,“见面时你就恭喜过了。”

天子哈哈大笑,“朕没有三头六臂,让你觉着失望了?”

如意:……

少年便直言道,“陛下深不可测,然而却并没有三头六臂。”

徐仪却又无奈的笑了起来,道,“原本打算同你商议后再做决定的,可你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便从心所欲了。”

少年便麻利的跪地给天子磕了三个头。天子命他起身,他起身后忍不住又打量了天子一番。天子极喜欢他这无所畏惧的模样,便笑道,“你看了朕半天,可看出什么了没?”

如意道,“哦……”片刻后才茫然记起,早些时候徐思确实同她提过这些事。似乎是朝廷举荐徐仪做散骑侍郎,但徐仪想去大司马的幕府,她便道,“那时阿娘同我提过,我确实说表哥自己决定便好,可——可我并不是不在意,只是……”

顾淮便示意他不必慌张,道,“这是当今天子,你磕个头吧。”

她这一日说话吞吞吐吐,徐仪隐约明白她的心意,但又疑惑她是否果真这么想——他一向都是光风霁月,他若喜欢一个人那么他表露出来的也必定是他喜欢这个人,而不是他不喜欢这个人或是他也有可能喜欢旁人。他自认不曾表错情。

那少年便一愣——他显然并不认得天子,只是从顾淮和天子的举止之间推断出天子是他阿爹的旧交,且应当比他阿爹年长。谁知对方竟自称“朕”,令他吃了一惊。

可如意不是这样的。

天子笑道,“你认得朕?”

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壳,将自己的内心牢牢的包裹起来。她很善于和人保持距离,却并不善于展露内心甚至情绪——哪怕被琉璃气得快哭出来,也会用“何必理她”将情绪强收回来。她认真、专注,但大多数时候踽踽独行,仿佛并不需要旁人。

那少年道,“阿爹说今晨过江,我等得不耐烦,干脆渡江来接。”他显然也看见了天子,不闪不避的望过来,待对上天子的目光便躬身行礼,道,“晚辈向世伯请安了。”

他们情投意合。徐仪觉着如意是喜欢他的,可这会儿他却忽然不能确定了。他想如意会不会只是因为婚约而理所当然的亲近他,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很排斥他?

顾淮望一眼天子,天子笑而不语。顾淮便问道,“我不是让你等着吗?你怎么擅自过来了?”

毕竟她似乎真的从来都没有明确表露过她也喜欢他。他们之间的友爱,也许只是寻常的兄妹之情、两小无猜?

便在台下对着顾淮扬手行礼道,“父亲。”

徐仪头一次认真的思考如意的心情,结果发现他也是会被这些琐碎情愫搅乱内心的。

待近江边,少年麻利的一甩手臂,拄剑起身。也不待船夫抛锚靠岸,脚下一蹬,踩着水中暗桩,几个起落便跃到岸上。

故而他不肯接如意的话,只执意等着她自己将心意讲明白。

少年打扮得十分粗糙,身上衣衫不过青褐之色,并无锦绸之物。身上披着的大氅却是整块兽皮所制。然而遮不住的俊逸容貌,风发意气。天子只打眼一瞧,便知确实是顾淮的儿子。

谁知如意噎住了便恼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那船窄而长,想是临时征用的民间渔船,只一长楫一船夫。船头少年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那剑比他身量还长。

徐仪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能追问她。只是郁结了这段心事,不吐不快,吐之则唐突孟浪。

此刻江上红日才出,天际薄雾宛若红莲业火腾烧,那渡船就从日边来。先时淹没在红光中,只一个轮廓模糊的黑色剪影,却已依稀能望见船头坐着的少年的身影,待那一阵明光散去,船行近前了,终于能看清全貌。

他便将那管竹箫纳在唇下,悠悠奏响。

天子便也望过去。

如意心下沮丧,便听箫声传来。

顾淮回首一望,笑道,“——正是犬子。”

因潮湿,那箫声略嫌滞涩,可徐仪气息绵长,箫声虽滞涩却并不断绝。悠长的回荡在这开阔的高台之上。

正待作答,忽听闻欸乃一声,却是有渡船自江上来。

漫天飘雨,云烟缓缓涌动在高天大江之上。他们并坐在茅草与枯木搭建的陋亭中,脚下的青白山石间生着葳蕤的兰草。

天子何尝看得上城中那些“锦绣文雅”的少年?他想要的也正是一个独步天下的健朗儿郎。

那箫声先是缓长,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倒像雄鹰展开双翼跃下山崖,翼下风长天高。辽阔无边,却又孤寂无偶。可那雄鹰三绕,起而复伏,盘旋不去。渐渐的那箫声流亮明丽起来,宛若倾诉般,深挚热烈却又别有一段细腻的情思。

顾淮道,“年长的五个都已聘娶过了,就只剩六郎一个还没有说亲。”他却是立刻便想到了如意——天子几个子女他俱都见过,除去妙音妙法两位公主不论,他同如意缘分最深。出于某些因缘,他对如意一向关照有加,不但给如意说过故事,还指点过她的武艺。若六郎娶到如意,倒也了了他一桩心事。便道,“臣六个儿子,独这一个才貌最佳。只是自幼跟在臣身边长大,东征西战,性情便不比京城儿郎那么锦绣文雅。”

如意不由就抬头望向徐仪。她依稀觉着徐仪似乎是在向她倾诉情丝,似有凤飞翱翔四海求凰之意。可她不精乐理,只是“觉着”自己听出曲意,却不知这曲子是否确实有这段既成的“本意”——她本来就是个过于认真而少绮思的人。

天子想到琉璃,心中便一动,问道,“都聘娶过了吗?”

那箫声终于在惆怅与叹惋中落下了。

顾淮猜想他是想给东宫聘妃。他对太子无有不满,可惜自己膝下并无女儿,便惋惜道,“族中倒是有,臣膝下却只得六个儿子。”

徐仪静静的望着她。

天子便问道,“你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儿?”

如意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忽就都被抛之脑后了。

这一笑之间,颓气毕散。

他们对视了许久,徐仪终于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两个人对视片刻,俱都仰头大笑。

如意脸上立时便一红。

天子不觉看向顾淮,顾淮似笑非笑,分明也是想到了当年才故意这么说。天子知道他生来如此,对谁都敢这么说话,也不以为忤。只笑道,“若真如此,便借你吉言了。”又不服气道,“依朕看,你也是那一等长寿之人。”

徐仪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天子便想到昔年他们同在南康王麾下,一度说起哪几类人容易老而不死,顾淮说的便是无情之人、贻害之人,反而偏偏长寿。

如意抬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顾淮不以为然,道,“依臣看,陛下必是一等长寿之人。”

徐仪温柔的回望,如意便硬鼓起勇气,道,“除夕。除夕那天,我……”妙音已死,她的心性令她不愿再议论逝者的是非,那话在她口中转了许久,终于还是咽下去。她只望向徐仪,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连老当益壮都不足以形容,他分明就不曾老过。天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嫉妒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惧怕万里跋涉,朕却老了。昔年伙伴十中已去了七八,也不知何时就轮到朕了。”

烟雨澪濛。

他才兼文武,儒雅风流,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添的却不是老态,而是沉稳和阅历。同他一比,这一辈少女们的春闺梦中人尽都成了轻薄少年,他依旧独占风流。

可在这一刻他们心中俱都云开雨霁,欢快晴明起来。

顾淮笑道,“陛下想见臣时,一旨宣召,臣无有不遵。”

他们便对望着,脸上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天子斟酒给顾淮,感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下回相见又是什么情形了。”

这一日二郎心里总是烦乱,虽一如既往的在府中处置政务,却总是不经意就想,“也不知道他们碰面会说些什么事”,又暗恨,“早知道该悄悄派个人跟过去”,“三表哥看着清爽,却腹里闷黑,阿姐铁定又要被他算计”。想着想着便越发不安份起来。

天色还十分早,旭日将升未升的时候,天水一色浩浩茫茫。水中洲渚散布,寂然沉卧。偶见白鹭单足立于碧水之上,亦只一点白而已。极目楚天,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到底还是寻了个由头,出门来找他们。

天子和他是多年故交,亲自出城送他。过长干里,出西南篱门,便到凤凰台上。

虽说“没派人跟着如意”,但如意身旁究竟有几个人没过他的眼?反而还有他派去而如意不知道的人。几句话功夫他就打探清了如意的去向,直奔石子岗。

出了正月,江州刺史顾淮离京——这些年他辗转都督荆、宁、广、交、江州军事,一直奔走在南疆靖乱平叛,镇抚民心。纵然中间短暂担任过扬州刺史,也不曾真正在京城久驻。如今岭南局势总算平定,原本人人都以为他要入朝为相,谁知他却再度出镇江州去了。

他到石子岗下时,正见如意和徐仪一道下来。

册封太子的同时授二皇子以实权,天子此举的含义朝臣各有揣测。因此储位之争虽暂且告一段落,但在二皇子真正离京出镇之前,是否就此尘埃落定,尚还不可知。

他们各自撑着伞,轻言浅笑,始终相距一步之遥。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二郎心中一跳,已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变化。

帝都建康城隶属于丹阳郡,故而丹阳郡长官不称“太守”,而是仿两汉故事称作“尹”,执掌京畿军权、民政、察举诸多事宜,并参与朝政。历来以亲信之人任之,也历来无人能久坐——大都很快便出镇地方,执掌一方军政大权,或是入朝辅佐国政,就只是一个跳板罢了。

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二郎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一心观察着如意的情态,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什么东西,好证明自己多心。

天和元年正月,天子下旨册封皇长子萧怀猷为皇太子,二皇子萧怀朔也以稚龄升任丹阳尹。

但最终也还是只“哼”了一声,心想,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