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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子不由就沉吟片刻,笑望着维摩,“顾淮老儿竟把五禽戏传给你了?”

只不过他不比二郎,无法在天子跟前任性随心的表露情感。又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只微笑道,“谢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了。”又道,“上个月顾长舟顾将军嫌弃儿子四体不勤,传了儿子一套五禽戏。儿子照着每日锻炼,这阵子果然觉着体质强健了不少。虽说近来事多,却也不觉着十分劳累。”

维摩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维摩在他跟前的时候少,得他教导的时候更少。因此尽管天子拿诸葛亮的五丈原作比,难免有些不吉利,维摩也还是不由就喜悦亲近起来。

天子道,“没什么不妥——当年他要教朕,朕不愿被他赚去当徒弟,就没学。如今倒有些后悔了。”又轻叹道,“他既赚了你一个师父的名分去,你便只管差遣他吧。他弟弟顾子野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你既要聚儒,他家少不得也得出一份力。”

天子稍觉欣慰,这一日见了他便道,“该交给底下人去做的,也只管放下去。勤政是好,却也不必事必躬亲。昔日晋宣帝同蜀国诸葛亮相拒五丈原,得知诸葛亮饮食不过三四升,然而二十罚以上的政务便要亲自过问。就知道他不能长久。你身体本来就弱,更要注重休养。琐务尽量交由可靠的人代劳。”

维摩道,“是。”

谁知感受到天子的期许和重视,大皇子精神振奋,忙忙碌碌的转过年来,身体反而康健了不少。

天子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兴致寥寥了。便道,“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且不急着回去,去承香殿看看你阿娘。正月里你还没去看过她吧?”

原本天子还担忧大皇子体质虚弱,琐务繁重,他的身子会受不住。冬天便特地赏赐了他不少温补之物,又令人几番代替他前去探望。

维摩脸上便一僵,片刻后才应道,“是……儿子这就去。”

天子本就是文士出身,对这些能昌明教化的举动当然十分赞成,年前便将这件事批复下来。原本天子想让徐茂来筹办——毕竟徐家有儒门的背景,而儒门最重传承和位份,也最容易出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由徐茂这个位高权重又有名望的儒门中人来主持此事,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此事毕竟是大皇子所倡举,天子思来想去,终不忍再挫伤他的自尊,便依旧交由大皇子来主持。

待维摩离开殿里,天子又枯坐了半晌。内侍太监决明觉出他有心事,终还是趁着给他奉茶的时机,小心翼翼的说笑道,“听说顾将军这次回京,又纳了一名美姬……”

虽正月里人人都很闲散,但大皇子显然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早早的便来同天子商议聚儒辩经的事。

天子把玩着茶盏,道,“他就这么老毛病。当年和朕一同在南康王幕府里的时候,便无一日不狎妓。朕看不起他轻浮,他看朕也嫌无趣。”

这一日大皇子入宫向天子请安。

决明讶异道,“连陛下都无趣了,天下还有谁能入他的眼?”

大年正月的,难得家里能来个人看她,她也不愿显露出悲戚来,便强将烦心事都压下去,转而道,“不说这些破事了。可惜今日琉璃出宫去了,不能让你见见你外甥女——如今是越发漂亮了。”又道,“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御苑里瞧瞧吧。”

天子笑道,“——朕当初也觉着他矫情。不过现在想来,他看朕无趣,其实就是看他自己无趣。他同朕是一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和朕联璧并称,争了大半辈子都没分出个胜负来。”

张贵妃道,“他给皇后修庙追福,至今还去探望小沈氏,我何尝说过什么话?”

决明便不敢做声了。

刘氏便道,“你哥哥说,沈家是姑娘的恩人,又养育了皇长子……”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又戳了张贵妃的痛处,然而这些话确实不说不行,她便忙拉住张贵妃的手安抚她,“这天下的孩子没有不亲近生母的,毕竟骨血相连。来日方长,娘娘要耐得住性子。不管沈家说什么、做什么,娘娘都别焦躁。咱们自家人,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大皇子的处境……”

反倒是天子又叹道,“结果到头来,反倒是朕的儿子把他给收服了。”天子出了一回神,忽就问道,“——你不觉着他矫情么?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狡猾凶残,心黑得跟墨汁儿似的。结果到头来欣赏的,反倒是维摩这等纯白如纸的性子。”

张贵妃道,“什么事?你说吧。”

决明道,“想来天下黑心肠的人,无不希望旁人都纯白如纸吧。”

刘氏见她悲戚,却不知该怎么抚慰他。一时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忙道,“说到大皇子,你哥哥还有事嘱咐姑娘。”

天子也笑起来,却还是说道,“他不一样。他这个人就只是矫情罢了,否则今日坐天下的,也就不是朕了。”

她终于再说不下去……

他拍了拍椅子,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失望叹息,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岁不我与啊。”

若是她出身再好些,就算不敢同皇后争夺,何至于不敢同无名无份的小沈氏争夺呢?

维摩自承乾殿里出来。楚天低阔阴沉,积雪覆压着整座宫城。他只觉这景色令人窒闷,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张贵妃嘲讽道,“你才见过多少事?哪里知道出身的重要!我身边尽是被出身连累的男人,不说哥哥,就说维摩。若是我……”

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踏着沉重的步子,面色僵硬的往承香殿的方向走去。

刘氏在宫外,反而比张贵妃看得明白些,便轻声道,“姑娘莫着急……咱们家这样的出身,纵然能说到世家女,想来也说不到好的。反而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就说咱们家,靠着娘娘关照,你哥哥、侄儿们上进,虽然被人叫什么寒门,可不也远远比那个王满家富贵、有出息吗?我看寒门出身的姑娘,定然也有不少家世、人品比世家女更好的。”

一时临近御花园,耸立的高墙到了尽头,视野骤然间开阔起来。四面阴冷的风裹挟着尚未消融的碎雪席卷而来,他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寒,不觉就拢了拢衣衫。那风阴湿得呛人,他喉咙有些发痒,便又咳嗽起来。

然而任凭她再气急败坏,不成就是不成。

正咳着,便听有人惊喜的道,“维摩?是维摩来了吗?”

张贵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说着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齿道,“穷得靠人救济为生,屁个本事都没有——他凭什么看不上咱们家?”

维摩脚下不由就退了一步,一时竟有些想逃开的冲动。但想到天子的话,还是硬止住脚步,上前行礼,极其艰难的挤出一句,“……阿娘。”

刘氏便轻声道,“姑娘快别说了……人家看不上咱们。”

张贵妃自是万分惊喜,道,“不料竟能在这里碰到你,我今日出来得果然对了。”大约是听见了维摩咳嗽,便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喜道,“有些肉了。”又说,“怎么穿得这么少?这虽打了春,天气却还冷。你且别急着换下冬衣……”便回头要吩咐下人回殿里去给他取衣服。

张贵妃一咬牙,道,“还是要先说亲,就说个世家女。上回不是说大郎提拔了个叫王满的穷措大吗,你们没去提?——别看陛下不愿意帮忙,但你们若能说成,陛下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

维摩只能道,“……谢娘娘关心,我不冷。”

刘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旧没定下,你哥哥想先给他谋个出身,说亲时也容易往上说。”

——张氏越是惊喜,维摩便越觉得尴尬。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氏。毕竟他一出生,想必都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是谁生了他,便已被抱到皇后跟前。皇后过世后又跟着小沈氏。

刘氏不回嘴,张贵妃不由懊悔自己口无遮拦,语气也轻缓下来,道,“家里怎么样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生母是谁。生母既不曾养过他,也不曾教过他,甚至都不曾试图将他夺回身边养育,但偏偏她生了他,于是他身上就有了怎么也去除不掉的烙印。几乎自他懂事以来,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后、也不是小沈氏的孩子,他和两个姐姐不一样。他的生母卑贱,令人鄙薄,他的生母的哥哥明明出身下贱却竟敢冒充华族,事发之后为天下人嗤笑。这些他压根就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事,只因张氏生了他,就同他有了无法斩断的关系。这半年来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人提一提这段往事,令他尴尬不已。

来的正是张贵妃的嫂子刘氏。

他是天子的长子,皇后的养子。比弟弟年长七岁,天下皆知其贤,他自己也是锐意进取。受此拖累,却至今依旧无法被立为太子。

——赶上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时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辞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张贵妃的家人也获准入宫。

可他究竟错在哪里?

张贵妃见她如此,越发心烦,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夫人,连儿子都当上县令了,还鼠头鼠脑的像什么样子?”那妇人也不做声,张贵妃便又懊恼起来,抱怨道,“难得陛下开恩,准家里人进来一趟,你们也不给我争个脸面……”虽是嫌弃的话语,可到最后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来。

张贵妃越是热切,维摩便越是无法坦然以对。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张贵妃再怎么论说,也是他的庶母、长辈。

那妇人才出来,轻声细语的对张氏道,“姑娘别生气了。”

他只想尽快完成天子的吩咐,赶紧摆脱这令人极度不自在的场合。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闻声走出个妇人来。却不急着上前,只小心张望了一下。张贵妃便没好气的道,“别看了,都走了。”

刘氏察觉出维摩的尴尬,便悄悄拉了拉张贵妃,低声道,“外面寒冷,娘娘别急在此刻说话了。”

如今她倒是什么都会了,可结果又如何?

张贵妃才骤然回过神来,笑道,“是,是。你看我都糊涂了。”

南人嗜茶茗,然而张贵妃却很喝不惯这树叶沫子。她自幼生在乡间,所接触的人间美味无过于乳酪一类。早些年乡间人说她命中富贵,她心里想的也是等日后富贵了就天天蒸乳酪吃。待后来入了宫,却因嗜好乳酪被人嘲笑说“满身臭烘烘的羊膻味”。她一度无地自容,渐渐的学着品起茶茗来,又硬着头皮学读书、学弹琴……待生下琉璃来,也一心将琉璃养育成风雅多才的大家闺秀。

维摩这才略松懈下来。他不曾见过刘氏,看打扮依稀是外眷,想必张氏正在会客。他正欲借此道别。张贵妃却终于想起刘氏来,忙笑着向维摩介绍,“这是你舅母。”

张贵妃这才气恼的将手中茶水一泼,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道,“给我换羊酪来,什么破东西,喝得没滋没味的。”

维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讶异他舅母来看张氏做什么——自出生后,他身旁人提起他的舅舅,说的都是沈家,皇后和小沈氏的兄弟们。

张贵妃不接茬,来人见刺不到她,很快悻悻然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张贵妃也立刻回味过来,忙改口道,“这是你张家舅母。”

谁知这一日她却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反令前来搬弄口舌的人赚了个无趣。来人被她噎住,便赔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别生气。也对,这些事同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维摩恍悟——张氏口中他的舅母竟是张华的夫人。

她生得娇媚白皙,性情率直可人。虽备受天子喜爱,然而出身低微,一贯又不怎么聪明,容易受教唆,众人便也都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屈辱一瞬间顺着血流涌上头顶,维摩只觉羞恼至极,脱口便分辨道,“舅家吴兴沈氏,不知其他!”

张贵妃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她原是建邺东郊乡间的少女,祖辈以替人牧羊、屠羊为生。先皇后嫁给天子十年依旧生育不出皇子,沈家忧心不已。得知算命人说张氏命中有贵子,便将她献给了天子。彼时张氏年方十三岁,一年后她果然生下皇长子。先皇后去世后,张氏便晋位为贵妃,随后又生下沭阳公主。就算徐思入宫之后一人独宠至今,天子也常到她这里坐坐。

他已被冲昏了头脑,终于无法继续在此地停留下去。怒气冲冲的对张贵妃行礼道,“已拜见过娘娘,便不久留了。容怀猷告退。”

张贵妃终于忍无可忍,道,“纵然以生母论,我同徐姐姐一样位列帝妃,册封还在她的前头,地位也并不在她之下。且不论这些——只说外廷的议论,我不知姐姐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不要传到后宫来的好。立储大事关乎社稷,陛下尚且不轻易说话,岂是你我女流能妄言的!”

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孰不知大皇子出生便抱养到皇后宫了。这都算不得嫡子吗?”

他胸中块垒难浇,恨不能避开所有人。偏偏不遂人愿。

“又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如今天子既然没有嫡子,那么当然就要根据皇子们生母的贵贱来选取。”

几步功夫,他先是几乎正面撞上琉璃,随即又正撞见如意和徐仪。

“听说还有撺掇着陛下立皇后的。这真是说的什么胡话,徐姐姐出身再清贵,也已经是三嫁之身了。如今宫里哪还有皇后娘娘那样清白尊贵的人?莫非要把小沈妹妹迎回来不成?”

琉璃显然是恼怒了,只目光如火的恨恨的瞪着他。如意却是茫然,匆匆向他行礼道,“大哥哥……”

张贵妃的耳畔便不得清静。

维摩自然知道,先前的话她们大约都听见了。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自己竟也说不清楚。只是面对这两个妹妹时,他脸上烧得厉害,几乎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没办法,人一旦活得太苦楚无聊了,日子又没什么奔头,就容易看旁人不顺眼。忍不住就想搬弄些是非,多看些热闹。

他只草草对如意点头,匆匆离开了。

宫中对她明着友善、暗地嘲讽的人多。越是在她坐卧不安的时候,便越是有人要到她跟前来招惹她。

张贵妃十三岁入宫,十四岁便生育了维摩。那时她才比琉璃大不了几岁。孕育这个孩子时究竟受了多少罪,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她尚不及看维摩一眼,维摩便被抱走。就连她自己,也差一步便被沈家去母留子。若不是天子悉心看护、强硬保护,如今她坟头树木都要合抱了。她哥哥说沈家对她有恩——沈家对张家也许确实有恩,可对她就只有刻薄寡恩罢了。

身为母亲,张贵妃如何不忧心如焚。

然而她从未因此对沈家、对皇后甚至小沈氏流露出半分怨恨和不敬来。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维摩养在她们膝下,她怕维摩因此受委屈!

偏偏维摩是般若的哥哥,声望又这么高。一旦不能册立为太子,以后的日子还不知该如何艰难。他是败不得的。

这些年来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愚蠢、容易挑拨。可以她平生阅历,就算资质再差,又能蠢到什么地步?何况以天子的眼光,当真会偏爱她一个蠢人吗?

张贵妃出身卑贱,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旁人更明白天子投下的这颗饵对寒门庶族而言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她心知拖得越久,支持二皇子的声音便会越大,局面对维摩也就越发险恶。

她并不真蠢,她只不过是卖蠢自保,也免得沈家对维摩不放心而已。

士族偏爱大皇子,有自己的利益和主张,素来不怎么谀顺天子,倒也还罢了。可那些早年跟随天子一道打天下的心腹之臣却没这样的节操,既察觉出天子中意的是二皇子,又意识到此刻天子孤立无援,正是向他献媚投诚的好时候,便纷纷把握准了时机,变着花样的开始和以沈道林为首的世家大族们唱起反调来。

看似风光的境遇之下,她过得究竟有多么艰难和小心,也依旧只有她自己知道。

朝臣们都心知肚明。

可到头来,维摩依旧不能明白她的委屈和真心。

大皇子呼声这么高,也到了再不立太子就会引得人心纷乱的时候,天子却依旧久拖不立,是什么意思?

但张贵妃知道自己恨不着他——因为她确实不曾养育过他,甚至不能让他明白自己疼爱他。谁让她出身如此寒微!

因立太子一事久拖不决,近来张贵妃颇有些焦头烂额。

有他这么个生母,但偏偏被养成为纯正的世家子弟,又要在士林中博取名望和认同。维摩所感受到的委屈,恐怕比她只多不少……旁人也许不明白维摩的委屈,可张贵妃和张华哪里会不明白?毕竟张家这十几年来奋力博求的,也不过是“出身”二字。其中屈辱,再无人比他们更明白。

张贵妃所居住的承香殿临近御花园,也更靠近西宫门些。而御苑是从西宫门前往辞秋殿所必经之处,倒也无需额外走许多路。

这一次惨遭亲儿子当面羞辱,张贵妃一时间是又警醒,又心灰意冷。

不过往前进入内宫,便不能再行马了。三个人便都从马车上下来——因无人来接引张贲,如意便干脆亲自送他一程。

她心知这一日之后,只怕这笑话又要传遍宫闱。

有二皇子的命令和舞阳公主本人在,侍卫们当然不敢擅自阻拦。马车顺利的驶入宫中。

然而她也无心纠结,只对刘氏道,“他既这么说,嫂子就当没这么个外甥吧……我也没脸再留你了。”即刻便吩咐人送刘氏出宫,自己也转身离去。

然而到底还是轻笑起来,又叹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记下了。”她便学着张贲先前的模样,笑道,“多谢师兄教诲。”

刘氏虽替丈夫传话“自家人受些委屈不要紧”,但被这么嫌弃,当然也不免心寒、恼火。便也无话可说,也只安静的顺从安排离开了。

如意一听便知又被他调侃了,不满的嘀咕,“表哥说的,就好像我要去赴的是必败之局。”

片刻之间,空荡荡的御花园里,就只剩下四个小辈。

徐仪笑道,“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并不是如意非要留下来凑热闹。

如意笑着追问,“什么豪言壮语?”

只是她来得晚了些,又不明白前因后果,甚至都没听清维摩说的是什么。就只见她大哥哥莫名其妙的发了脾气。他们只打了个照面,她还来不及询问,他便已道别离开。

便笑道,“你此刻所说,倒是让我想起一位先贤的豪言壮语来。”

如意只能暂搁下这件事,回头要同张贲道别。却又见张贲满目怒火,愤怒中又似乎有些茫然。如意越发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仪早知道,她虽是个姑娘家,性格中却不乏古时读书人锐意进取的一面。此刻听她这么说,一面担忧她年少意气,只怕要比旁人遭受更多挫折,一面又不能不心生敬意。

徐仪同她也是近似的情形。

如意道,“也总要有人去当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她交握起双手,轻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笑道,“表哥不必担心我。莫非他们明知我是个公主,还要反过来故意欺负我不成?若连这点小麻烦都处置不了,要表哥时时处处的跟着我,帮着我,那我岂不就是个拖后腿的累赘?还读这些书做什么。”

——毕竟他们都不认得刘氏,而徐仪甚至都不认得张贵妃。他们站得又远了些,当然就无法从那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什么。

徐仪一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风气不是你在幼学馆中振臂一呼就能扭转的——总要缓缓图之。”

耽搁了片刻,就已错过离去的时机。

徐仪不能解。如意便低声道,“……当日三姐他们被排挤时,我没有替他们说话,没有试图去扭转馆里的不正之风。如今我自己沦落到同样的处境,身受其害,那也是我先前的不作为种下的苦果。”

张贲却是什么都看明白了——他不像如意和徐仪那般大半心思都在彼此身上。远远的望见他阿娘在前头时,张贲便已留了心。自然也就将大皇子哪句“舅家是吴兴沈氏,不知其他”听得清清楚楚。

如意一时无言,片刻后还是扬头直望向徐仪,道,“就算真如此,那也是我自找的。”

看到母亲被人当面鄙弃,他如何不羞恼愤怒?但想到家中为扶持大皇子而做的种种努力,张贲又感到茫然。

徐仪这才对如意道,“只怕你低估了其中难处。”

——就算大皇子这么说,他家也天然要站在大皇子这边。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大皇子的母舅家。

徐仪不由望向张贲。张贲察觉到这表兄妹之间氛围,也略有些尴尬。道一声,“……我去透透气。”便挤出车门去,与车夫同坐。

但其实就算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乃至日后登上宝座,对他家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话一说完,两人不觉就都失笑。片刻后如意垂眸道,“幼学馆不是表哥该待的地方——若不是我小了几岁,只能在幼学馆里读书,今年也想去国子学呢。原本该我奋力追赶表哥,怎么竟变成表哥为我驻足不前了?莫非表哥觉着我应对不了这些小事吗?”

大皇子虽是他姑姑所生,但骨子里根本就是吴兴沈氏的外甥。他仰仗世家,日后自然也只会扶持世家。他瞧不起庶族,又如何会去改变他家的命运?反倒是二皇子这个真正的世家外甥,能对他加以礼待。

而徐仪也几乎在同时开口,“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既如此,他又何必继续站在大皇子这边?毕竟连大皇子自己都说了,张家根本就不是他的亲戚。

便道,“我不怕。”

张贲毕竟年少,又自幼以有这么个尊贵并且出类拔萃的表兄为荣,时时自我激励。故而这些念头他一时还理不清,便只愣愣的站在那里。

如意察觉到他的目光,很快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直到刘氏望见他,差遣身旁侍婢回头来唤他,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心情复杂的望一眼琉璃,又向如意和徐仪拱手作别,方才匆匆离开。

他不由就望向如意。

琉璃的心思却比张贲单纯、直接得多。

张贲和琉璃虽被排挤,但毕竟他们彼此之间还可以互相支撑。可如意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那个,一旦徐仪离开幼学馆,她又被众人忌惮和排挤起来,便真的孤立无援了。

她只觉得脸上生疼,仿佛被维摩当面扇了一巴掌——她的亲哥哥和这数月来在幼学馆里欺负她的那些人一样,瞧不起她母亲的娘家,想来也必定是瞧不起她阿娘和她的。

虽说今日二皇子及时出面替如意解围了,但也只能救一时之急——只要幼学馆中少年们依旧心存怀疑,就迟早能找到机会打探出如意的底细。而这几乎是无法防备的。

她顽固的抗拒了这么久的东西,全被维摩一句话给扇回来了。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如意心情沉郁,自然不愿意开口说话。张贲因琉璃的言行,对如意也心存愧疚。至于徐仪,他则不能不考虑如意日后在幼学馆中的处境。

她没到她阿娘的年纪,也没受过她娘吃过的苦。她可不会设身处地,不懂圆融忍耐。她就只是恨恼极了,偏偏不能追上维摩揪住他问个明白——他以为自己是谁生的!

马车辘辘的行驶在雪后泥泞的青石路面上。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虽说的嚣张,可语气柔和。张贲能觉出其中善意来,料想到他给如意解围,便也顺路替他解厄——虽说张贲此刻已不在意,也用不上了,但也还是拱手深深的一鞠,道,“那便劳烦二殿下了。”

只能恨恨的先回承香殿去。

随即又看向张贲,对他点头致意,又道,“三姐姐让把你也带上。”

然而一转身便见如意和徐仪挡在路上。

她也只能无奈的跟着徐仪一道拱手行礼。二皇子自是受之无愧——似乎还稍稍品味了片刻,才又笑着说,“阿爹听三姐姐说你们来给郭祭酒贺寿,令你们贺完寿入宫一趟。刚好碰上,就坐我的马车去吧。不必等我了,我还要和郭祭酒说几句话。”

对上如意似乎有些关切,又无辜、不解的目光,琉璃只觉得勉强压制住的火气便再度爆开了。

但不可否认,她的心情因此变好了不少。

她怒喝道,“滚开!”

如意心情本十分不快,听他信口乱叫她“十七哥”,立刻便记起自己送他草蝈蝈儿时的事——她将徐仪诓老婆婆说“家里有十七个弟弟妹妹”的笑话说给他听了,彼时他就十分的不受用,此刻偏偏叫她“十七哥”,显然是故意向她扬威炫耀来的。

琉璃对如意恼火,如意对她又何尝没有火气。

二皇子也不着急,笑道,“请主人稍等。”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便径直往如意和徐仪那边去,笑眯眯的看了他们一会儿,方唤了一声,“三哥,十七哥。”

如意觉得,这个姐姐简直不识好歹极了——在幼学馆中她常常前一刻还在帮琉璃解围,回过头去就被琉璃辱骂、质疑。这也就罢了,如意帮她时原本也没指望她能投桃报李,就只是略尽姊妹之谊罢了。可琉璃却在离开前留下那种话,致使她面临身份曝光的危机,很可能就此打破天子同她约定的条件,不能再继续就读下去。这一件却不是她说不计较,就真能立刻释怀的。

郭润忙道,“在,殿下里边请。”

她也正在气头上。

二皇子从容受了这一礼,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郭祭酒——不知祭酒大人在家吗?”

若琉璃说得稍微客气些,如意想必就依从了。毕竟此刻气氛微妙,且张贲和徐仪还在这里,她不愿同琉璃当面争吵起来。

他一面吩咐人去请父亲出来,一面快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礼。

但对“滚开”二字,就恕难从命了。

就算是他,年幼时也听说过徐家之女绝色无匹的名号。此刻见了这少年,竟又回忆起来了——却是直觉先于头脑一步,意识到这少年就是徐妃所出之二皇子。

她压根便不理会。

沭阳公主的美貌已令人耳目一新,可这少年甚至还更胜一筹。沭阳公主还自知其美貌,甚至是在故意彰显它,以此凌人。但这少年显然并不知美貌,也压根就不将自己的容貌、举止放在心上。他傲慢、嚣张得理所当然,但偏偏不以此凌人,反而示人以涵养。郭润面对沭阳公主时,还有种看孩子撒娇耍赖般的哭笑不得,然而只同这少年对视一眼,便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若如意直接驳斥回来,琉璃心里说不定还好受些。但她偏偏依旧是一副懒得理会她的模样,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透出的明明白白就是不屑。

正说话间,便见有少年跨过门槛进庭院里来——也许还称不得少年,毕竟他看上去才不过幼学之年——满脸这个年纪的骄子特有的无畏和无忌。然而玉面明眸,从容出入,分明又是个骨子里透着涵养的贵公子。

……琉璃只觉得脑中有根弦“砰”的便崩断了。

本朝领石头戍军事的,似乎是……

她几乎是口不择言的辱骂道,“你得意个什么!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来取笑我?你这个野种!”

郭润才要放心——哦,这回不是宫里的——忽就又回味过来——等下,恐怕还是宫里的!自东吴大帝孙权修建石头城以来,石头城戍一直关系到京城门户的安危。是京畿机要重职,自前朝以来,领石头戍军事一职素来非天子至亲者不能担任。

野种……如意想,她果然说出来了。

“说是云摩将军,领石头戍军事……”

这个词这一年来总是隐隐约约的萦绕在她身边。她分明就总是能听见有人在这么说,但当她在意起来想要去分辨究竟的时候,却又总是听不确切、找不明白。

“这回又是谁……”

可这一刻,如意终于真切的意识到了,那些人说的确实的这个词、指的也确实就是她。

郭祭酒的儿子郭润都麻木了——才送走了一位公主,且现场很可能还有另一位公主,结果又来一位——宫里怎么这么多贵人!

她忽就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对张贲那么气恼——那时她分明就知道张贲的难处,明白这是无奈之举,却为何一反常态的无法以平常心待之。

他只邀如意同行……然而尚不及开口,忽就又有人匆匆来报,“又来人了!”

因为她隐约从张贲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时她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困境而焦灼,而自我厌恶。

然而他今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毕竟如意的身份有他作保,众人怀疑如意时,其实也就连他一道怀疑了。

明明就只是琉璃气恼之下口不择言的辱骂,明明根本就不必当真……

徐仪只看他们的目光,便已猜度到他们的打算。

但如意还是瞬间红了眼圈,也许她下意识明白这是真的,但也本能的抗拒。她全身的刺随之张开,几乎是立刻便倔强的扬起头来,傲慢的直视着琉璃,反击道,“你处处都比不上我。我是个野种,你岂不是连野种都不如!”

少年们立刻便留了心,纷纷想,她总归是要回家去的,不妨就差个人留意着。一旦知道她究竟是住在哪里,自然也就容易辨明她的身份了。

这两个姑娘本质上都是极聪慧、极善于洞察人心的。一旦有心伤人,便句句都能戳在人最痛之处。

如意和张贲却是都不愿再久留此地了,几乎是同时上前和主人家道别。

琉璃脑中嗡的一响,几乎在反应过来之前,便一巴掌扇过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然而短暂的忙乱之后,目光还是都汇聚到了如意和张贲身上。

如意毫无防备,但她毕竟自幼习武,反应极敏捷,当即便后退闪避。琉璃没扇实在了,只指尖扫到她的嘴角。如意口中腥甜,已知道磕破了嘴角,但她抿紧嘴唇,不肯呼疼,不肯让血流出来。

郭祭酒很快便悻悻离去。

却琉璃已发了疯,见如意竟敢躲闪并且还真躲过了,越发气急,立刻便又追了一巴掌。

郭祭酒目光扫过众人,细细观察这些少年的神色,见他们畏惧有之、不服气有之,就是没一个坦然无愧的。终还是不能不承认,除了徐仪之外,不论张贲还是如意,在见识和气度上都远远胜过其余的世家子弟。他不由就兴起一股悲凉之叹,心想这一辈世家子弟如此人才凋零,竟连女子与小人都不如,也无怪如今朝中是寒门庶族当轴秉权。莫非士族风流就要在这一代人手中衰败了吗?

她毕竟比如意大了一岁,且御花园中道路曲折、草木幽深,如意终于避之不及。眼看那一巴掌就要打在脸上。

然而郭祭酒却转口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有又如何。阮籍醉卧酒垆,何尝因为沽酒女子貌美而避嫌?天下名士,无不是外坦荡而内淳至,纵然你们比不得阮籍,难道连见贤思齐之心都没有?!不要说沭阳公主已然离开了。就算真有公主和你们同窗,莫非你们就不能一心读书向学了吗?!”

徐仪上前一把抓住了琉璃的手腕,将她拦下,怒道,“适可而止!”

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儒,一言九鼎,他这么说,少年们不由就长舒了一口气。

琉璃此刻怒不择人,反手便也给了徐仪一巴掌,“滚开!”

郭祭酒脚步便停了停,目光不由望向张贲,缓缓道,“……老夫不曾听说过。”

徐仪没有躲避。

却又有少年顾不得他不高兴,抢上前去问道,“先生,馆里真的还有旁的公主吗?”

琉璃扇过去时总算意识到这是徐仪,先前的怒火被打断了,她登时清醒过来,忙要收回力道。然而去势急了,那一巴掌终还是扇了上去。

郭祭酒也不愿陪这些小儿玩耍了,便借口疲乏,依旧命儿子招待他们。自己打算退场。

明明下手很轻,琉璃却只觉得掌心被烫了一般的疼。意识到竟在徐仪面前展露出如此不堪的一面,她眼泪也立刻便涌了上来。

少年们立刻噤声,都忙垂下头去,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徐仪目光冰寒,分明又带了些嘲讽——她是公主,所以他忍她一巴掌,但也到此为止了。

便道,“尊长面前肆意喧哗,像什么话!”

琉璃对上他的目光,便已意识到无可挽回。

郭祭酒见他先是数言将人挑拨得大怒,被当面辱骂了方才趁机发难,心下不由就一凛。越发的厌恶他心机深沉。

——这个人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看不上她。

张贲却并不动怒,只义正词严驳斥道,“家父是天子钦封的将作少监,你辱骂朝廷命官为屠夫,是何居心!”

她眼中泪水涟涟,情窦初开后第一次喜欢上什么人,就这么无头无尾的夭折。她心中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只是想哭。

郭祭酒脸色一沉,也不待他呵斥,旁人立刻便拉住这少年,拼命对他施脸色。这少年只能悻悻作罢。

可她也有些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劲头,已然在喜欢的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虽克制不住眼泪却也还是要强硬到底,便斥道,“我自教训自家妹妹,干你什么事!”

他却忘了,郭祭酒还在这里。

徐仪俯视着她,缓慢却强硬的道,“她并不只是你的妹妹。”

“你得意什么,我们所作所为,还不是因为你咎由自取!你这个屠夫之子!”

他说的含蓄隐晦,话语中似乎有许多含义,但琉璃首先能想到的竟只有“他同如意有婚约”这一件。她也几乎立刻便敏锐的意识到——徐仪所宣示的也许正是这一件。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琉璃是公主也就罢了,毕竟身份在那里。张贲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阴阳怪气的讽刺人。

琉璃羞恼、嫉恨至极,一把将手腕挣回来,抱在怀里。就这么狼狈而逃未免太凄惨,她便咬牙切齿的诅咒,“你也未必能如愿!”

他句句不失礼节,但众人心中有鬼,除了刘峻对琉璃关心则乱外,旁人句句都听得刺耳刺心——偏偏这毫无疑问正是张贲的目的所在。

这才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莫非诸君还想让我替你们把人找出来,好请你们帮我格外关照他吗?”他微笑,好整以暇道,“那还是不必了吧。虽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但舍弟自己照顾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在这里,我也先谢过诸位了。”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也太出人意料。自立朝以来宫中便一直都有皇子公主,然而二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吵嘴、打人的场合。

众人都被噎了一回,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张贲的遭遇,不对他们心怀怨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

连徐仪初时也不及应对,何况是宫娥们?待她们终于反应过来后,又似乎是琉璃接连将如意和徐仪都打了。她们不敢拉琉璃,但拉徐仪和如意又心中有愧,便都没有十分出力。

“你们觉着呢?”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满怀恶意的但又友善有礼的笑着反问道。

此刻事情终于结束,她们忙各自跟上自己的主子,纷纷松了一口气。

张贲只一笑——这个少年来到幼学馆中,初时也十分的爽朗爱笑,但历经波折之后,这次的笑容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徐仪回身望向如意。

所有人闻声都一愣,不由望向张贲——因为琉璃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场的,众人竟都忘了这个可能。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对啊,毕竟沭阳公主是以张璃的身份在幼学馆中受到排挤的,说不定她说的还真就是张家表弟。

他待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幸此刻刘峻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没有怀疑如意——确切的说,他根本就无心在意这件事。他只急切的问张贲,“你还有弟弟在幼学馆里吗?”

最终只能轻声道,“……回家吧。”

但她心里确实已恼火至极——任是谁被这样的目光偷窥着,都不会很自在。

如意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她无言以对,也唯有沉默罢了。

这个时候她任何举动,都只会让人觉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仪将她送回辞秋殿里。

如意只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

他心知如意必然有许多话要问徐思,便不久留,几乎立刻便告辞了。

虽不敢明目张胆的点明,但目光还是不经意间便都飘向了如意。

然而走出去许久之后,依旧不能安心。

此刻骤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层纸,众人意识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姑娘,自然就都怀疑起如意来。

正逢翟姑姑回来,在路上遇见他。徐仪便叮嘱翟姑姑道,“她被沭阳公主打了,还被骂作是……‘野种’。我想她大概不会主动开口告诉娘娘这些,只怕娘娘还会按着早先的方法处置,那她便太……”他顿了顿,心下一时恨恼自己无能为力,道,“还请姑姑务必代我转告娘娘。”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来,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样。嗓音也不同。

翟姑姑愣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应下。徐仪便问,“姑姑有什么不便吗?”

先前有人不愿意亲近如意,也正是因为如此——太美了,且体态又无寻常世家子弟的虚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轻盈俊俏。年纪略大些、见惯娈童的少年很容易就对她生出狎昵之心来,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贵、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还是远远避开为好。免得不经意间做出什么失礼的举止,惹得麻烦。

翟姑姑立刻便回过神来,终于点头,“我记下了,会告诉娘娘的。”

又好娈童,觉着女子美不出他们要的那种韵味来,便选容貌姣好的幼童养做柔弱女子姿态,用来狎昵亵玩……时风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么奇怪的?

如意果然什么都没对徐思说,回到殿里向徐思问安过,便默默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早先虽也觉得她生得美,但因为有这么个常识在——女子不能入国子学,故而众人都没多想。何况当今世家以柔弱为贵。大约是为了同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们区别开,如今的少年越发的矫枉过正。既以上进心为耻,自然不会勤修文武艺。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车坐褥、凭人搀扶,一个个养得柔不胜衣,以此为清贵美好。

但她分明就是一副才哭过的模样,心情也一反常态的低沉,徐思如何会察觉不出来?便向如意身旁的侍女们质询。

无他,太好看了。

侍女们哪里敢说如意被琉璃骂是“野种”?便只细说琉璃如何差点当众揭穿如意的身份,如意又如何撞破大皇子对生母、舅家无礼,惹得琉璃迁怒。又说姊妹二人激烈争吵。至于琉璃恼羞成怒打了如意一事——因如意及时躲开了,她们觉着应该是没打到,便也含混带过。毕竟真让主子被打了,还不知得怎么受罚。

但是不论是谁,首先怀疑的人都是如意,而数过一圈之后,最后怀疑的那个还是如意。

她们说的前因后果清晰,徐思倒并没有十分疑惑。只觉着恐怕姊妹二人争吵时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许琉璃还差点要动手。

馆内众人各怀心事,纷纷数着可能的人选——有张贲和琉璃的教训在先,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没确认确实是某家公子的,他们都心存怀疑。

——自己养的女儿,徐思如何不知道她的性情?

……究竟谁是舞阳公主?

她想这次争吵想来也不是什么争吵,只怕又是如意试图讲理,可琉璃只是迁怒,甚至蛮横呵斥。

众人虽不知道沭阳公主有几个妹妹,但提到她的妹妹,众人率先想到的就只有当年和她一道在襁褓中受封的舞阳公主了——这两个公主年纪同他们相当,很可能一道幼学馆里读书。

徐思心下十分沉重。

因此就算沭阳公主及时改口说是“弟弟”,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她说的还是“妹妹”。

她将如意养得懂事并且正直,但她无法给如意一个公平的处境。这其实是一件相当残忍的事——她告诉这个孩子什么是对的,却放任她秉持着正道四处碰壁,生活在是非颠倒之中。

沭阳公主的弟弟就只二皇子萧怀朔一个,天子令秘书监徐茂和尚书右仆射范融教导他,他没必要就国子学读书。且二皇子领石头戍事,掌管京师守备——虽说外人大都觉着他只是挂虚衔,实务自有佐吏、幕僚们来处置,但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国子学也不能收他。

但她依旧想将如意送到正常的环境中。她不愿为了如意此刻活得轻松些,而将如意养成一个是非不分、见利忘义的软骨头。

然而再想到这数月来在国子学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别,心中复又爱恨交加。一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她将那些隐隐的怀念悉数按压下去,只任愤恨和委屈溢满内心。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去。

所以每次委婉的要求如意宽恕、忍耐、躲避、自保的时候,她都觉得分外沉重和愧疚。仿佛她也变成了自己厌恶的那种人。

琉璃尚未走出院门,便听见身后嗡嗡的议论声。她能想到这些人日后如何互相猜疑,不觉心下大快。

可这些话也必须得由她来对如意说。

琉璃见他们如此,心里又觉着不解气,目光扫过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对郭祭酒道,“馆中我的妹妹……弟弟,就烦劳先生继续指点了。”

徐思敲了敲如意的房门。

众人不觉就都松了口气,纷纷恭送公主殿下。

如意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闲杂人等都被她撵出去了,此刻该来应门的人都被关在门外头,小心的向徐思解释着,“公主殿下她……”

所幸琉璃果然没打算久留,话说完了,便道别,“我在这里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

徐思道,“我知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郭祭酒听她这么说,也不是该忧虑事情比他想得更严重,还是该宽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只含糊的笑应了几句。

待人都离开了,她才对里头道,“如意,是我,你阿娘。”

琉璃笑道,“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鱼本为人所射也。纵然同窗有所失礼,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计较。”

如意闷不做声,徐思便耐心的等着。她知道如意是不会将她拒之门外的。

郭祭酒虽不知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出氛围异常,便道,“殿下白龙鱼服,若不是今日点破,连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馆中读书。同窗间固然情谊深厚,可过于熟悉、亲近了,也难免有一二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不要计较。”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门便缓缓的、不情愿的打开来。

琉璃便轻轻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后我便不在馆中读书了。不过,纵然离开师门,这些情谊我也断不敢忘。”

因在寒冬,四下窗子都封得严,再将房门一闭,屋里便暗沉沉的。

她略顿了一顿,底下众人想到她所说“关照”,纵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也一时汗出如浆,燥乱不已。

如意开了门,草草行过礼,便飞快的背过身去,道,“我给阿娘倒茶。”

琉璃却道,“学生便不进去了。今日前来,一为贺先生寿,二也为与诸位同窗道别。这一年来在国子学中,承蒙先生教导、同窗关照,我确实学到了许多道理。”

虽只一眼撇过,徐思还是看出来了——如意才哭过。

琉璃自称学生,他既不能否认,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认,便只干笑着吩咐身后女眷——琉璃指明要见他,他不能不出来。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却不好亲自接待公主。干脆便劳动夫人出来——道,“请公主去里头说话吧。”

……所以才要将窗帘也都拉上吧。

郭祭酒当然不敢受公主的礼,忙扶住她,道,“不敢……”

徐思想,她也许将这孩子养得过分倔强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受了委屈,本不该将门窗都关起来一个人闷闷的哭的。

琉璃却并没有失礼,她依旧对郭祭酒执师礼,屈身下拜,脆声笑道,“学生来贺先生寿辰。”

但既然如意不愿令人知道,她便也不勉强,进屋后便也反手将门关上了。

谁让这既是个小姑娘,又是个公主呢。

如意奉上茶来,她接了茶盏便随手搁在一侧,拉了如意的手,道,“过来陪阿娘坐一坐。”

但不管小姑娘是来捧场还是闹场,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慈祥大度的领受,若不能引以为荣,便只能一笑置之。

如意顺从的跟着她坐下来。

身为国子学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无意”中得知沭阳公主改名易装,在幼学馆里读书。此刻她偏偏将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来为他祝寿,究竟是抬举他还是为难他,郭祭酒也不是没猜度。

徐思便问,“和你阿姐吵架了?”然而目光扫到如意脸上,口中的话不由就一断。她眼眸已然沉黑,抬手将如意的下颌抬起来,轻轻抚过如意的唇角。

此刻郭祭酒也终于从屋里出来迎接,他面色也略有些尴尬。

如意唇角被琉璃扫了一下,因里头磕破了皮,此刻便微微有些肿起来,似乎还略带了些青。

因张贲这一打岔,琉璃终于不再继续针对如意。

徐思碰得很轻,如意却觉着被针刺到一般。不由就往后一缩。

刘峻不由就抬头望过来,琉璃察觉到他的目光,只用眼角轻蔑的一瞟。刘峻立刻满脸通红,一时心乱如麻起来。

徐思的声音便有些涩哑,“……怎么弄的?”

这脆脆的,娇气中带些蛮横的嗓音一出口,众人心里都是一凛,俱都坐立不安起来。

如意别开头去——她不愿看徐思难过,本不打算对徐思说这件事的。然而琉璃先前骂她的那句“野种”始终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想到徐思一而再再二三的教导她不要同琉璃甚至二郎起冲突,心中忽就隐隐怨愤起来。

“表哥。”

她终于说道,“三姐姐打的。”

众人俱都一愣,这才想起张贲也同徐仪、徐如兄弟站在一处。又想,这果然是位公主。只不知道……

徐思就这么僵住了。

众人隐约觉着气氛哪里不对,却又不敢抬头确认。正要窃窃私语起来时,张贲开口道,“公主殿下。”

如意又追加道,“若不是表哥拦下,也许还会再挨一巴掌。”

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视着。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感到隐隐的痛快——她终于,终于将委屈对阿娘说出来了。她想,究竟面对这样的状况,她阿娘还会不会再说出类似于“你要懂得躲藏、缓解,至少别当面激怒他们”的话来。

可她若只因为这些,就要将如意继续读书的机会给毁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争。

她便直视着徐思,等她的回应。

琉璃不愿读下去了,想要退场,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临走前反戈一击,也不要紧——毕竟她也受了许多委屈。

——她也有她的软弱,她知道自己心底里是期待她阿娘能为她撑腰的,甚至期待她阿娘能对她说出“她敢打你,你便打回去,不必怕她”。她想知道,至少在她阿娘心里她比琉璃贵重——她不是一个比旁人卑贱的“野种”。

她正同琉璃对视着,因察觉到琉璃眼眸中不怀好意的轻蔑笑意,她预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么,心里隐隐感到恼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着棋,旁边棋盘上有人不想下了,临走前莫名其妙的要来掀你的棋盘一眼。

可是没有。

但如意这边却并不是会让人艳羡的局面。

徐思只是僵在那里,眼睛里瞬间便涌上泪水。那眼泪的明光在她眸中一转,立刻便坠落下来。

众人心想果然是这二人……毕竟宫里的贵人眼睛也不瞎,一面又隐隐有些失落。

如意心中那隐隐的痛快立刻便消散不见了。她几乎立时便意识到——她伤到她阿娘了。

而她的脚步竟当真停了下来——却是在如意和徐仪跟前。

她感到懊悔,忙抬手帮徐思拭泪。可她的心情也益发沉重了,她只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阿娘并不是遇事就哭的软弱性子,哪怕面对天子,真恼火起来时她也一样冷眼相对。此刻她的沉默和泪水其实只说明了一件事。

那少女便从众人之间走过,衣裙逶迤、步下生莲,仪态极其美好。众人骤然撞见宫中贵人,却不知底细,心中明明有些焦躁,只望她能快些过去。可她款款行近之时,少年们观其步态,嗅到她衣上花香,却又隐隐期待她能驻足一问。

也许琉璃说的是对的,如意想,她确实比旁人卑贱。所以得知她被人责打,她阿娘首先感到的是没有保护好她的难过,而不是理直气壮的愤怒。

众人忙垂下头去,自觉避让到两侧。有寥寥数人尚还反应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

如意只觉得心乱如麻。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娥上前接引,那车厢里主人敛裙探身出来,只见绿鬓如云、雪肤玉耀,那容颜明艳得几近晃眼。纵然来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确实是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绝色少女。

徐思却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众人一时都心不在焉起来——说是宫里来人,可独看这牛车,来的分明是个女子。

她忙擦去眼泪,笑道,“阿娘没事,被迷了一下眼睛。”又轻轻捧住如意的脸,缓声问道,“疼不疼?”

就只说话间,便有一声清脆的铃音自外庭传来。众人回望,便见黑色的犍牛稳稳的停在正门前,车前还有两骑侍卫引路。那牛生得极壮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颈上用绞银红线悬了枚银铃。郭祭酒家算不得广厦大宅,门户亦窄小,透过院门就只能望见半个车厢,然而已能看出那车厢的宽阔华美。那车顶四面流苏垂下,有暗香随风袭来。

如意点头,随即又忙摇头道,“……不疼。”

不过郭润也并没有久留,几句话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张张上前道,“宫里来人了!”

徐思仔细帮她查看了一番,虽确实无碍,心下也万分酸楚。便又轻声道,“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

待进了郭祭酒府上,因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郭祭酒的儿子郭润——早先也是国子学的学生,众人方才又热络的唤着“师兄”,说起话来。

如意点头。

但风凉话一时也都说不出来了。

徐思停了好久,才终于能勉强说道,“你三姐姐不懂事……”

到底是同窗一场,他顽抗到底的时候,众人不依不饶的欺负他,唯恐哪句话不能刺痛他。可他说要走,众人心里忽就一刺,竟隐隐有些反省过往是不是真有些过火了——不过人都更容易替自己开解,众人想的也多是张贲有错在先,须怪不得他们。

如意只听这个开头便已明白,她阿娘要对她说的还是“她错了。你懂事,别同她计较”。可这话这一日听起来有多么刺耳。她忍不住便想问徐思——为什么她懂事反而要挨打,而不懂事的那个打了她,还不会被人计较。

张贲提到自己要离开国子学——众人心里当然明白,他是被他们逼走的。

但这一日她已将她阿娘刺伤过一回了。她知道她若说出口,她阿娘得有多难堪,多难受。

张贲面色略松懈了些,道,“是。多谢师兄教诲。”

她便只将委屈咽下去,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听徐思将话艰难的、违心的讲完。

徐仪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人自有他人的评说,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见解。”

可她的难受又该说给谁听呢。

张贲道,“是。”不觉又苦笑,“只是这一趟不但没能载誉而归,还狼狈而逃,给先生丢了脸面。”

徐思等她作答,她沉默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问道,“阿娘,今日若是我打了三姐姐,阿娘也会这么和三姐姐说吗?”

徐仪点头道,“也好。先生门下是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徐思一滞,道,“……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姊妹之间偶然拌嘴……”

张贲道,“是——刘先生来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县去。”

如意不由就追问,“那若我是姐姐呢?”

如意和徐仪便都一愣,片刻后徐仪问道,“已寻好去处了吗?”

徐思久久不能作答,如意眼中泪水便再度涌上来。她无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急促的道,“阿娘,我出去走走。”

寒暄几句后,张贲便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

也不待徐思作答,便飞快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张贲面色倒还算平静,也迎上前来,拱手向她和徐仪行礼问候——如今馆内就只这两个人待他如常。不过碍于琉璃,也碍于悠悠之口,张贲平素并不亲近他们。这一日却主动同他们打招呼。

徐思忙命下人跟上她,然而如意身姿灵巧,又自幼善于躲避,不过片刻间就将所有人都甩开,消失在辞秋殿中。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难受。她便径往张贲跟前走去。

可她并无旁的去处。

众人都嗤笑一声,复又各自说笑起来,只当不曾看到他。

她就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躲避着殿内下人们的追赶。

寂静中不知是谁低声问道,“谁送信给他的?”众人都不答话,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谁送的,他竟真敢来,倒令我有些钦佩了。”

待到再听不见来寻她的人的呼喊声了,她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如意疑惑的抬头,便见张贲拱手立在祭酒府前——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寒风吹来时,她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回神,茫然四望。只见此处院墙高立,俱都是一色青黑的砖瓦。房屋倒是修建得坚固,然而一看便十分陈旧阴湿。夹在中间的一条长巷曲折局促,因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角落里尚堆积着冰雪,那雪亦不复冰清玉洁,反而蒙了一层发黑的尘污。

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场面喧嚣不止。然而不知怎么的,忽有那么一刻,四下里的说笑声不约而同的平息了。

她却不知道宫中也有这样的去处。不过书读得多了,倒是很快便想到——这也许就是类似于汉宫中永巷、掖庭一样,供匠人、织女们做工的地方吧。

徐仪和如意也去刘峻那边勾了名册,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众人见他们动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着同行。

虽隐约意识到这是哪里,她却也没更多的心思,就只是浑浑噩噩的立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见徐仪同如意一道过来,众人便聚堆上前,连早先在书斋里避寒的人也纷纷出来,互相询问着人是否到齐了,何时动身——也有已在刘峻这里报过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车。

她还在无忧无虑读书玩耍的年纪,从未考虑过前路,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或者会离开徐思身边。

自年假过后,这些少年们便没有空闲聚会,此刻见了面,自然比平日里更亲近、热切些。

究竟她是个“野种”这件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甚明了。但她确实已隐约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了。

约定的时间将近,他们便回学宫前去。果然学宫前已聚了不少人。

但究竟哪里才是啊?

徐仪顿了顿,道,“他确实极少回京。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来了吧。”

她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处容身。前路之多,竟无路可走。

如意似懂非懂,但觉出徐仪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感叹,“上回见顾将军,还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庄七娘自织室里出来,便影影绰绰的望见前头有个少年公子。身量不高,却十分俊俏匀称——冬日里穿着肥厚棉衣的时候,人人看上去都免不了有些粗笨,能有这般俏丽的身姿实属难得。她身上那袭青色深衣虽看不清布料,可那青色十分雅致匀净,也不是底下人有身份穿的。

徐仪见她意有所动,便解释,“……是外室。顾将军的夫人在吴郡,一贯都不随他回京。”

庄七娘便想,莫非是正月里哪家入宫来觐见的小公子,迷路走到织室这边来了?

如意道,“原来她是顾将军的内眷——”

她的孩子若在身边,如今大约也正是这个年纪。故而她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然就有一分怜惜。

徐仪道,“是。”

偏偏大年正月里,织室这边粗使宫娥们俱都放了假,她一时竟找不出旁人来问。左顾右盼了半晌,终于还是亲人之心占了上风,便拉了拉衣衫,畏畏缩缩的上前,问道,“可,可是迷了路?”

如意心想这么不庄正的作风,舅母身为主人,会恼火也并不奇怪。不过,“顾将军——是扬州刺史顾将军吗?他回京了?”

她眼里生了白翳,近来视物已有些费力。然而靠的近了,总算能瞧出个大概——见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皮肤白皙,却有一双极清黑倔强的眼睛。那姿容极美,恍若隔了霞光仙雾一般,竟依稀令她想起徐思来。虽一身男装打扮,然而分明就是个清贵淡雅的美貌少女。

他心知这般情景已涉香艳二字,是不能让如意看见的。便侧身遮了如意的视线,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便不愿如意有所误会。因此纵然如意并没有特别警醒,他也还是解释道,“去岁年末父亲宴请宾朋,顾将军带了她去,令母亲十分恼火。”

宫里这个年纪的少女,又是个贵人……

徐仪倒是想说不认得——可偏偏他过目不忘,确实记得这个人。便道,“见过,却并不是什么熟人。”

庄七娘不由就有些愣住,忽就想起正旦那日,殿里送了件男装来让她改尺寸,且十分急用……似乎正是这样的款式颜色。

徐仪:……

她心口已然急促的跳动起来,忙就拉起那姑娘的衣袖来,翻开内里寻找记号——她记忆越发衰退,偏偏近来连眼睛也不大好了。因此手头活计多的时候,为免混淆遗忘,她便总顺手在做完的活上绣个小记号。不会碍着旁人,但她上手一摸就能摸出来。

她显然不认得这个人,便疑惑的问徐仪,“是表哥的熟人吗?”

那姑娘立刻便戒备的将衣袖抽回去,可庄七娘确实已摸到了。这衣裳正是当日刘嬷嬷吩咐她改过的——而刘嬷嬷原是如意的乳母,如意长大之后,徐思依旧将她留在如意身边伺候。刘嬷嬷吩咐下来的活计,无不是给如意做的。

如意下意识便还礼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薄了。不过是她先好奇的盯着人看的,且那妇人的表情十分亲善,倒让人生不出火气来。

庄七娘心下狂喜,几乎就要哭出来。然而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水来。她忙就展开笑容,又怕吓着如意,忙又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徐娘娘宫里的人。我是到这里找东西来的,平日里不住这里。不,不过我是底下的下人,想来您早先没见过我……”她不由就焦急起来,不知该如何取信如意才好,“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我给改的,我给您做过许多东西……还给您编过竹球。您小的时候,我还抱过您——”

那妇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望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便倚窗对他们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红袖。

如意却只觉得戒备,听她胡言乱语,不由就有退缩之意。

如意道,“给旁人了。”徐仪却一贯都不带这种东西,正不知该怎么帮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热,一会儿便暖过来了。”她忽然便牵了牵徐仪的衣袖,抬手指向前头。徐仪跟着望过去,便见对岸不远处有妇人慵懒的推开窗牖,当窗泼出一盆热水来——想是清晨梳妆用的脂水,还微微带了些香气与胭红,如烟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风中。

这妇人身形苍白浮肿——并不是格外的肥胖,然而就是显得臃肿松散。似乎年纪并不是很大,可头发已然有些花白。那双眼睛尤其骇人,右眼青白,上生着白翳,令人不敢对视。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看着便十分的不正常。

徐仪取了帕子给她,见她手指已被冻红了,便问,“没带手炉吗?”

如意隐约听人说过,永巷、掖庭之类的地方不干净,常有发疯或患有癔症之人,心下不免就有些骇然。已不由警戒起来。

如意也不以为忤,跟着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暖的呢。”

可这妇人能认出她是辞秋殿的人,如意又觉着她说的也许是实话,兼此刻烦乱、无处可去,便也不急着逃走。

如意见那水面上隐隐有白雾弥漫,看着便十分温暖,便伸手试了一把。徐仪阻拦不及,眼看着她被冰得一咤,不觉失笑。

只默不作声的看这妇人究竟要做什么。

如意便沿着岸边石阶到桥下去,那河并未结冰,幽碧的河面映照着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闹市之中,却别样清幽。

庄七娘说了半晌,才意识到如意竟一句话都没回。

——馆生们便约在学宫前碰面,不过此刻天色还早,学宫前的空地上还没有什么人。就只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积在业已泛绿的枝条上,宛若开了满岸的琼玉之花。

她心中只一味疼惜,兼眼神又不好,竟没觉出如意的防备来。只是忽然就想起什么,上手便去握如意的手,觉出她手上冰凉,话立刻便刹在口中,转而便从怀里掏出一双棉套子来给她戴。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愿进书斋,徐仪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边说道,“快套上,看你的手冰冷冰凉的。”

便只低声吩咐如意身旁侍从道,“小心伺候着,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觉出寒气自脚心往上钻,又不觉跺了跺脚,自言自语一般,“脚上也都冻麻了吧?哎呀,这么冷的天,您出来做什么。快过来坐一坐——”

翟姑姑还想叮咛些什么,可见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那情形不论谁插足进去都十分多余,不觉就收了声。

她便要拖着如意进屋,然而织室内水汽大,无人烧炭时越发冷得冰窖一般,异味也重。她才探头进去便立刻意识到不妥,便顺手抽了两只蒲团。又推着如意出来,将蒲团往能晒到日头的墙角旁一铺。铺完之后待要请如意坐,才意识到简陋,她心知委屈了如意,目光里不由就带些愧疚和哀求,道,“将就着坐一坐吧——”

她心情雀跃,也不待人摆好下马石,便打起帘子跳下车去。徐仪等在下头,见她落地极稳,才收了虚扶着她的手臂,就势对翟姑姑拱手行礼。

她动手动脚的,如意被她不伦不类的亲近、关怀给摆弄、冒犯得十分难受。

马车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别。

她的手极其粗糙,直如锉刀一般,且手劲又大。让她攥了那么一下,如意只觉扎得满手疼,然而她塞过来的棉套子却极轻柔,如意没见过这种东西,庄七娘便又教她戴,絮絮叨叨的解释着,“听说您出宫读书,特地给您做的呢——宫外怕是没火炭暖炉吧,写字时手得有多冷?这套子我用的极细柔的棉花,虽看着薄,却暖和。您可以带着写字,只要把手指套翻过来,瞧,手指就露出来了吧?扣子一扣,便不会往下掉了,一点都不碍事——”

如意笑道,“嗯。”

说完了又带了些邀功的、期待的目光望着如意。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道,“……是。”片刻后又垂眸道,“公主是有福、清贵之人,不要对这些浊事上心。连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声,便不好了。”

如意觉着她的目光骇人,便不看她。可也确实察觉出这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女人的细心来。便不解释宫外自然也有炭火暖炉,她读书的地方压根儿便不冷,用不上这种东西。只胡乱点了点头。

如意见她手中红肿,显然是忘了佩戴手炉,便将自己的搁到她手里。道,“姑姑替我拿着。”

又见这妇人竟将两只蒲团叠在了一起,才知道两只竟都是给她拿的,反倒把她自己的忘了。

翟姑姑膝上搁着包袱——里头装的想必是香纸一类,沉甸甸的——神色恍惚的望着外头。

如意这一日心不在焉的,片刻后才又意识到,也许不是忘了——原本宫里便规矩多,在她跟前等闲的宫娥都是没有自己的位子的,何况是与她同坐?

故而如意听翟姑姑这么说,也只抿唇一笑,并不辩解什么。

这世上原本就不是人人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也许正是要给家人扫墓的缘故,翟姑姑的心情并不好,对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过,翟姑姑素来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并不亲近。

可唯有一个人的疼爱,是从来都不做假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她的阿娘。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会出宫一趟,说是要给死在战乱里的家人扫墓、上香。故而这一日如意出门,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顾她。

她曾想若以后要出宫立府,便将她阿娘接出去同住。绝不令她生气、伤心、失望,要每日都让她开心快乐,要永远都和她在一起。

她虽自称是“奴婢”,但在辞秋殿里素来无人将她当下人看,就连天子都对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两个也都很尊重她。

自知道自己也要出宫,这番愿望便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儿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战乱里。徐思便将她接回身旁奉养。徐思命途坎坷,难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她竟又被嫁给李斛这种一身反骨的残暴胡人。翟姑姑实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如意泪水便又要涌上来,想到自己今日几番质问时,徐思难过、心疼的目光,便懊悔、难受得几近透不过气来。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这不是公主殿下该问的事。”

可再想到“野种”二字,便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若她是野种,恐怕日后再不能同阿娘在一起了吧。便又无措痛哭起来。

赶上正月车来人往走亲戚、连总角小童口袋里都有几个零花钱的时候,街上生意极好。沿街的小贩们起得早,已有人摆摊叫卖起来。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仪讨论的——那些日费万钱的世家豪门,究竟得有多大的进项才能维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问对面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说,这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铺子获利最多?”

庄七娘见如意忽然便对着蒲团痛哭不已,不觉便慌乱起来。

如意怕伤眼睛,便不看书,只稍稍打起帘子来,抱着手炉靠在车窗旁看外头的景象。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胡乱问道,“谁欺负姑娘了吗?您怎么哭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吗?”她一焦急,反倒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最不对劲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车夫为求稳妥,便不敢跑得太快。并不算长的一条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两倍的功夫。还依旧有些颠簸。

此刻她终于模糊瞧出如意嘴角的青肿。

外间道路上积雪被马车轧化了,复又冻起来,满路都是重重叠叠的冰辙子。

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一般,庄七娘脑中的记忆瞬间便苏醒过来,她心中不由瑟缩恐惧,许久之后才终于想到——自己已经逃开了,她的丈夫确实是没本事闯进宫里来打她的,她已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这才汗涔涔的勉强醒神过来,感到安全。

二郎不由恼火的腹诽——就这么急着出去吗?!就不能等他一会儿吗?!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因这一番回忆,她终于从乍然见到如意的狂喜和失措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一日所做究竟有多失态——如意压根就不认得她,一个体面尊贵的公主,如何能同她这样的人为伍?

宫娥们淡定道,“公主殿下用过膳,已出宫去了。”

便又自嘲难过起来。

一时他睡饱了,终于在饭桌前清醒过来。一面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着进汤,一面左看右看的找不见如意,便不满道,“阿姐呢?”

如意哭了一阵子,终是哭得累了,抽噎着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她用过早饭,打扮好了出宫去,二郎才打着哈欠懒懒的从棉被里爬出来,展开手臂,犯着困,由宫人们服侍着更衣。

庄七娘见她唇角青紫,又听她哭泣,心里也依稀有了些猜想——莫非是如意不听话,被徐思给打了吗?毕竟如意是个姑娘,想来徐思生了儿子后就没那么疼爱她了呢?

不过,严冬酷暑对如意而言都是寻常,她照旧昧旦时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桩。身轻如燕的自桩子上翻下来时,东方天际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风沁衣的时候,粗使宫人们都冷得要缩起来,她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松了松领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她不由有些心酸。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算什么挨打。也许只是徐思恼火时不小心蹭了一下子,毕竟就只这么一点小淤痕罢了。何况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如意赌气逃走却十分危险——万一真的惹火了大人,岂不是更要挨打了。

正旦日的大雪之后,天气骤然峭寒起来,虽这两日略略缓解了些,也依旧冷风割面。积雪毫无融化的迹象,反而厚结成冰,将青松翠竹都压住了。

她忙就在一旁结结巴巴的劝说如意,“娘娘疼爱您,就,就算是一时……定然也不会下狠手。您快回去好好的向娘娘赔罪,让娘娘消火下去吧,不然……”说到一半,想到如意性子竟如此之烈,不懂妥协,日后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不由就酸楚的落下泪来,道,“您若觉着难受,便来找我说……可千万不要再惹娘娘生气了啊。”

正月初六日。

如意自己浑浑噩噩的,却并没有去听庄七娘怎么说。

琉璃完全不抱幻想,想起这数月来她和张贲在幼学馆中的遭遇,她只感到厌恨。

她只是满脑子都想着徐思,纵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只想回到她阿娘身边去。

何况,国子学里连官宦子弟都要分出士庶来,连幼学馆中都充斥着门第之见,这是谁的过错?还不是执掌国子学的祭酒!只怕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门阀中人,又怎么可能轻易称赞张贲!

庄七娘见她伤心失落,只以为她是因为挨打的缘故。

连天子的册封和抬举都无法改变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国子学祭酒的一声称赞,就改变得了?

她一心想逗如意开心起来,费力半天口舌才总算想起什么,便惊喜道,“对了——我还给您缝了布老虎。您等一下,我这就去拿给您玩。”

刘峻已说得清清楚楚,“自以为攀上天子,就能改头换面”,这种心思在士林眼中极为可笑。

她钻进一间屋里去,片刻间才想起没放在这里——须还更远些,便又回头切切叮咛如意,“您要等我呀,我转头就回来——”

因为张华就是打在张贲和她身上的烙印,只要他们的出身没有改变,名誉便无法翻身。

如意醒神过来时,便已不见了庄七娘。

这当真是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吗?琉璃并不这么觉着。

日近晌午,阳光终于破开冬雾,变得明亮暖人起来。

但琉璃确实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了。

她想她已出来得太久了——又是在那般光景下出来的,不知她阿娘该有多么担心。

刘峻怔愣了半晌,终于没能再说出话来。

她低头看见怀里的棉手套,便回身搁回到蒲团上,又随手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金银锞子放下,便转身离开了。

琉璃终于冷脸回他,“我这个人‘死不悔改’,就是要和张贲同流合污。你快别白费心思了!”

庄七娘气喘吁吁的抱着布老虎从拐角出来,正待歇一口气,便见墙角人已不在了。

刘峻却还叮咛,“一定要仔细准备。只要能得到先生的首肯,日后大家定然对你另眼相看。昔日的事也就……”

她怔愣了一会儿,僵硬的上前去,瞧见手套旁搁着的一把金银锞子,泪水便怔怔的滚落下来——因年节到,各宫都打了许多金银锞子用来赏人。又因她在如意年幼时救过她,每年年节她的赏赐也格外优厚。何况宫里有吃有住,纵然她再贫穷,又何尝缺这么几枚锞子?

因此她也只当没听见。

这些年她给如意做东西,凡如意喜欢,必命人赏她银钱。以往每回她收了赏赐,心下都倍觉喜悦和欣慰——因为如意喜欢啊。可这一次却只觉着不尽悲凉,她便靠着墙角蹲坐下来,抱着布老虎,呜呜的哭泣起来。

在琉璃看来,她已同刘峻割席断交。但刘峻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冷淡排斥,总一厢情愿的贴上来。琉璃简直厌烦极了——这个人既然瞧不起她的母家,自然也看不起她。如今的热络,若不是因为贪慕她身份富贵,那就只能是因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无论是哪一个,琉璃都不稀罕。

徐思捂着额头,疲倦的靠在几案上。长睫毛低垂着,将眸中光芒尽数掩盖了。

琉璃却比如意更早知道初六的聚会——刘峻眼见琉璃在馆内所遭受的欺凌,恼她非要庇护张贲的同时,也懊悔自己不该私下布局戳穿张贲的身份。想着为祭酒贺寿一事是个挽回的机会,便早在年假开始之前,就私底下对琉璃透露了。

辞秋殿中已然翻遍,连如意不曾去过的宫女们的住所都仔细找过,依旧没有找到如意的影子。

这回连徐思也忍不住教训他了,“过来,阿娘和你谈一谈。”

徐思心知如意自幼便灵敏调皮,又习武多年,酷爱翻墙上树,她想躲藏时,只怕将禁军调拨进来一时半会儿也寻她不到。女儿有这样的本事,自然令人欣慰。然而想到这一次如意躲避的竟是自己,她便克制不住伤神。

然而想到如意要对旁人行拜礼,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不舒坦,到底还是又搅浑水道,“也未可知啊。”

找不到如意,她根本就吃不下东西去,饶是翟姑姑在一旁劝说多次,她也只是摇头。

二郎只嗤笑了一声,心情十分愉快。

翟姑姑也不免暗暗叹息“前生孽障”——她已听徐仪之请,将琉璃责骂如意的话转告给徐思了,当然知道徐思此刻心情究竟有多么艰难。可她亦不能尽实相告,只是想到这其中诸多波折和内情,越发觉出徐思恩宠背后命运之悲苦,就连她这个年近花甲的孤寡之人都心生不忍了。

如意不由怒瞪着二郎——她一本正经的同他说道理,他竟又吓唬她!

天子打发了维摩,在台城兜兜转转,、总不能遣怀,最后也还是来到辞秋殿中。

徐思见她被二郎问住了,心下也十分无奈。便笑着提点如意道,“——这是罗织构陷之罪。除非他坏了事,旁人要落井下石,不然不会有人拿这些来说事的。”

见徐思愁苦,倒也触动了他的心事,只不知殿内上上下下的忙乱是为了什么事。他待徐思一贯无微不至,倒是能放下身段来俯就她。兼这一日愧疚中柔肠百结,越发的有心补偿,便挤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抚摸,笑问道,“这是谁扰得你人仰马翻的?”

如意瞠目结舌——这也行?!

徐思看到他便觉得气血翻涌,她一生波折纵然不能尽数怪到这个人身上,可若说如今一切凄苦根由皆在于此人,却总是不差的。

二郎明明就喜欢她,也喜欢她这种一本正经的秉持信念的模样,但偏偏要泼她冷水,“就算你坦然、郭公明坦然,但若有人揪住你的身份,要告他一个轻慢无礼之罪呢?”

她闭目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令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郭祭酒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儒当然不至于如此轻狂,但对腹中学问,定然也有自己的持重之心。对于这些读书人来说,食君之禄最多换得他们忠君之事,非尊而礼遇之不能换得倾囊相授、赤诚相待……”含蓄的规劝过二郎,她才总结,“我去贺寿,郭祭酒定然只有欣慰,没什么不敢受礼的。”

她深知天子的脾性,若她一状告到天子这里,天子必定袒护琉璃不说,只怕心底还要厌恶如意多事。迟早会在旁的事上打压如意。

对君王尚且如此,这些心有傲骨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因为学生身份尊贵,就连受他一礼都要瞻前顾后?

便干脆连这件事也不提,只道,“我在想,借着这个年,如意也算十二岁了。差不多到议亲的年纪了,是不是该给她定下?”

她便尽量说二郎能听得进去的话,道,“天下儒生、士子,自古以来就没有觉着‘尊师’、‘重士’不妥的——齐宣王见颜斶,颜斶甚至敢同齐宣王对呼‘王前’。”

天子笑道,“旁人都愿将子女多留几年,怎么你反倒急着让她出嫁?”

对于二郎,她常有“道不同”的难以沟通的尴尬。虽说这并不影响她对二郎的偏爱和保护,可依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困惑。

——他言谈间偏偏又总是将如意当亲生的来看。

但彼与此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徐思不觉心情倦怠,道,“早也有早的好处。且也不是说即刻就将她嫁出去,先定下亲,等及笄后再出嫁也可。”

当然,如意见人越多,便越知道天下可以“喻于义”的君子,确实远远少于可以“喻于利”的小人。值得敬重之人可谓凤毛麟角。

天子道,“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先后有序,越过琉璃去先给她指定反而不美。不如等给琉璃也选定了,再给她们姊妹一起指婚。”

外人也许察觉不到,反而觉着他彬彬有礼,善于识人任事。但如意是他的姐姐,他在如意跟前从不伪装,如意能感受到他对旁人那种源自心底的冷漠。

他心知琉璃中意徐仪,虽即刻就喝止,迫使琉璃断绝了念想,但父母拳拳之心,总想令子女称心如意。临到要挫伤他们心意的时候,不免就要踟躇一二。当然,最终他定然还是会如前约定,将如意给徐仪。但也还是隐隐期望能在此之前,先帮琉璃找到更称心如意的郎君,也等她淡了对徐仪的那份心才好。

就她看来,二郎的性子有些过于傲慢了——并不是说他举止轻慢,而是骨子里的傲。他惯于往鄙俗、险恶里揣摩人心,并打从心底里觉着天下没什么人真正值得尊敬。当然,他也会亲近、礼遇、厚待一些人,但这似乎只是他自我经营和驾驭旁人的手段。

只是徐仪乃是同辈中绝无仅有的人物,天子目下还真想不出什么人选来。故而下意识便拖延了。

如意当然知道二郎在顾虑什么,便道,“敢。”

徐思也是有脾气。

徐思见她谦逊不骄,心下欣慰。正要点头应下,二郎却不悦道,“你敢拜,只怕他不敢受。”

原本她对天子的诸多俯就就只是为了如意——当年若不是为了保住如意,被没入皇宫时她便已削发明志了。后来若不是因为天子准她生养如意,她也根本就不想再在他的淫威下苟活。她本就恨极了这个刻薄寡恩的男人,毕竟就是这个曾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一手逼她嫁给李斛,令她尝尽屈辱折磨,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倒并无身为公主的自觉——只觉着自己既隐姓乔装,拜在郭祭酒的门下读书,便只是一个寻常的学生。赶上师长寿诞,她前去祝贺,让师长受她一礼乃是理所应当。

可她一切隐忍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意便道,“我知道,要拜寿——有不知道的我就问表哥。”

令如意给二郎当一条忠犬吗?还是让她毫无尊严的被琉璃肆意践踏?亦或是像自己当年一样方便天子随手拿来笼络功臣?

如意片刻后才回味过来——天地君亲师,这五尊是能受跪拜礼的。赶上正旦、大寿这样的场合,给长辈磕个头是常有之事。虽说国子学和幼学馆里学生身份特殊,必然不会集体行此大礼,但既然是去给尊长拜寿,想来最起码也得有一个深揖。

徐思烦乱、愧疚、恼火之下,只觉的已难以保持理智。毕竟她也是有自己的情感的,纵然是为了子女,也无法一直压制下去。

徐思点了点头,“依稀记着是这个时候。”她便对如意道,“想来初七他家有寿宴,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去了也无暇接待,反而给人添乱,故而约在初六日去拜访他,算是提前贺寿——寿礼我会替你备下,但你若要亲自去,那些礼道你可明白吗?“

她终还是克制不住的讽刺道,“她们本就不是亲姊妹,何必要搁在一起论辈序行?”

“正月初七正是他五十大寿。”二郎道,“我府上还要送寿礼呢。”

天子听出她话中怨气,知道必又是为了如意,心下便有些索然寡味。却还是笑道,“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莫非朕有哪里委屈了四丫头不成了?”

徐思道,“……他的寿辰是什么时候来着?”

话到此处,也无需继续隐瞒下去。徐思终还是说道,“……三公主骂她是野种,还打了她。”

“是他。”

天子听她竟是告琉璃的状,目光便一深,反驳道,“小孩子家吵闹打架也值得你大张旗鼓?何况,琉璃打骂不得她了吗?她究竟是有多尊贵!”他今日本来就十分不痛快,且兼对徐思心存愧疚,说着便不觉恼火起来,自我辩解道,“朕为了二郎的前途忧心如焚的时候,你却不知所谓的争究这种小事!如意是你的孩子,琉璃就不是朕的骨肉了?这样的心胸,朕若真将身后托付与你,朕的骨肉岂还能有好日子过!”

国子学祭酒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也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任。二郎还真知道这个人。

他说得愤慨不已,也不待徐思回嘴,便怒气重重的摔门拂袖而去。

倒是徐思听了她的请求,颇思忖一会儿,才回头问二郎,“国子学郭祭酒——是郭亮郭公明吗?”

天子出了院门,被明晃晃的日头一闪,不觉停住脚步闭目长叹一声。

因此正月初六的聚会,她很想去。

身旁内侍们俱都忐忑小心,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罔论敢胆大包天的前来劝他。

如意还打算继续就读下去——不止在幼学馆,她还想升入国子学。直到因为诸多不可抗的理由,再不能读下去了为止。

天子心知话说的重了——他何尝不明白徐思的性情?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罢了。只是如今的时局,已不由他再走回头路了。

见如意一如往常,并没有因婚约一事有什么改变。他想如意应当也没格外在意徐仪,心里才稍稍舒服些。

他心中万分沉重,几乎迈不开脚步。可这一步大约也是迟早要走出去的吧。

因此二郎兀自气闷了一阵子,也只暗暗赌誓一定要令徐仪吃些苦头才好,否则他实在难以释然。

一旦册立了维摩,为了他的身后之事,也为了局势稳定,他势必要打压疏远徐思,抬举维摩的生母。

若换了旁人取代徐仪的立场,二郎觉着他可能不会这么恼火,但他不恼火的理由也许完全只是因为那些人不值得他阿姐另眼相看,纵然日后能娶到他阿姐,也定然娶不“走”她。

如今就只是早了一步罢了。

二郎将自己平生所见能给他当姐夫的少年数了一遍,发现数来数去不论是谁他都会很恼火。而徐仪之所以是其中最令他恼火的一个,完全只是因为徐仪不但是最合适的——合适到让人打从心底里觉着非他莫属,而且他还是那个必然会成功的——婚约都已经定了。

他久久伫立不动,半晌,终于抬起脚步。那一步迈下之后,只片刻之间他便仿佛垂垂老矣。眼眸中那些尚还称得上柔软的情绪枯朽殆尽,就只剩一个冷酷很辣的老人了。

但再恼火他阿姐也是要嫁出去的,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他忽就想起当年读书,读至晋献公费劲心机的打压申生时,心想究竟是何等美姬幼子,值得他杀长子、尽逐诸子以成全。如今却是已明白了。便如申生所说,只因为没有这个人,他便居不能安、食不能饱——人心软弱,本就容易贪恋温柔富贵,何况他毕竟已是老了。若真能如晋献公那般只因私欲舍天下为我的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终是不能。

二郎对徐仪十分恼火。

他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辞秋殿。

徐仪便同如意对视一笑,各自行礼道别。

天子盛怒而去,这在辞秋殿中是前所未有之事。殿里下人们都胆战心惊,不知究竟是何事触怒了天颜,是否大祸将至。

“表哥慢走,我就不相送了。”最后他也还是只能下逐客令。

殿内一时风雨欲来。

二郎:……

徐思只闭目养神。

偏徐仪心情还相当不错,正十分温和、大度的对他微笑。

翟姑姑就在外头伺候,天子的话她倒是听得八九不离十,也只觉得惊心动魄。此刻侍立在徐思身旁,不由就问道,“娘子,陛下他……”

二郎气闷——年纪小真是太吃亏了!

徐思方才回神,倦怠道,“早晚都免不掉的事,妈妈不必害怕。”

虽说年纪差的不是太多,但八九岁时差四岁,和二十八九岁时差四岁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二郎往他身前一杵,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徐仪固然彬彬有礼,但这俯瞰他的姿态,天然就是在俯瞰一个小毛孩啊。

翟姑姑听她话中还有隐情,便问,“……娘子为何这么说?”

二郎心中恼他,自然就要用力瞪他。

徐思自然明白,以天子的脾气和心机,必然是早有主意,就只是借着这么个由头发作起来罢了——就他的话来推测,看来他终于是下定决心要册立维摩了。徐思一开始便知道赢面不大,对于今日局面也隐隐有所预料,因此并不觉得害怕。

二郎冲到这两人面前去,徐仪自然驻足行礼。

反而是隐隐松了一口气的。

二郎一望见他们竟在私底下说话,赶紧大步赶上前。身后替他撑伞的仆役们追赶不及,很快便气喘吁吁的被落在后头。

只是想到天子又是由如意的事切入,也不免对他二十年不变的秉性生出些厌烦和懈怠来。

简直就是扮猪吃虎,岂有此理啊!

徐思无心作答。翟姑姑也不能继续追问,便又规劝道,“娘子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欢四姑娘,又何必非要说出来招惹陛下呢。何况小孩子家家的,谁还不受些委屈?纵然放着不管,过一阵子也就没事了。”

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风轻云淡的,一派谦谦君子作风,二郎放心他同他阿姐一道求学,朝夕相处相互照应——当然要旨是令他照应他阿姐。谁知他竟在二郎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暗渡陈仓,就要将他家阿姐弄回自家去……

徐思道,“怎么会没事?就只是像毒蛇一样从水面沉到水底罢了。也依旧在暗处时时恫吓着你,在不知哪个时刻冷不丁的窜出来咬你一口……”徐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妈妈可还记得静宜公主吗?”

二郎略一追问,自然就知道此人日后是要娶他阿姐的。

翟姑姑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想起来——徐思少女时正是因为遇见这位公主,才被前朝那个疯子皇帝给盯上,强纳入后宫。

外男入宫有许多限制和避讳,但天子却特地令徐仪入宫去探视徐思。二郎便已心生不满,随口一问,天子便笑道,“他和旁人不同。”

徐思道,“‘此女妖,必为祸水”……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有人将前朝败亡之因推到我身上。有识之士都知道是无稽之谈,可妈妈觉着人或我就当真半分没被此言左右吗。”

二郎痛心疾首。

翟姑姑不能作答。她如此疼爱徐思,尚且不能说全然不受影响,何况旁人?

二郎却早远远的望见辞秋殿前长阶尽头,有两个人正立在大雪中说话。其中一人披着猩红绒毡的斗篷,头上观音兜半滑落下来,露出乌云般的发髻和白净精致的侧脸,仰着头同对面人说话——正是如意。另一人却并未穿戴斗篷避雪,只一身莲青色的缎面鹤氅,身姿挺拔如剑——自然就是他徐家表哥。

徐思停顿了片刻,又道,“且我被迫入宫时又才多大?可时至今日二十余年,当日所见所闻依然历历在目。”

因大雪纷飞,万籁俱寂,徐仪同如意说话时便没注意到他过来。

“这世上有些事过一阵子就算了。可另一些事,却是会缠人一辈子的。”

——前一夜除夕,二郎自然留在父母身边守夜,没有回王府去。后半夜就势在辞秋殿里歇下,清晨又陪天子去参加朝贺,此刻才刚刚回来。

此刻二郎的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想必日后天子不会再常到辞秋殿里来了,她也终于可以缓一缓时时绷紧的精神,安心顺着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了。

他们在殿前道别,将要各自行路时,却忽瞧见二郎正大步往此处来。

徐思便问道,“如意还没有回来吗?”

他却也没有乖乖的解释,只含笑望着如意的眼眸,说道,“我大约是要离开幼学馆了。不过,幼学馆和国子学同在学宫,你若想见我时,依旧可以随时相见。”

翟姑姑道,“还没有。不过宫里不比外头人多手杂,公主定然不会出事。娘娘若还不放心,便再加派些人手——”

徐仪别开头去,却依旧没能克制住,轻轻笑出了声来。

徐思起身道,“还是我亲自去找吧……这孩子若倔强起来,只怕人越多,她便越不肯出来了。”

她想明白了,心结就此打开,终于又能重新仰头望向徐仪,“所以若表哥能继续留在幼学馆便最好了。不过,我也不能事事都让表哥迁就我,纵然表哥离开幼学馆……”这么说的时候她便觉着有哪里不对,片刻后终于回味过来,“——我为什么要觉着尴尬啊?”

她说要去,起身便走。

她终于还是坦率的承认了——有什么好尴尬的呢?明明最喜欢同他在一起,同他在一起时也最自在充实。既然婚约压根就没有改变任何事,那么她又何必耿耿于怀?先前如何相处,日后依旧如何相处便是了。

翟姑姑忙叫上人,又匆匆取了斗篷和昭君帽跟上去,为她佩戴。

“我喜欢同表哥在一起。和表哥一起玩耍最开心有趣。”

然而一行人才出了殿门,便见如意站在院门前。显然是正打算回来,徐思眼泪先涌上来,低声埋怨道,“总算还知道回来……”

如意想了许久,依旧觉着——

隔了这么远,如意自然听不见——可她也看见了她阿娘的打扮,分明正是要出来找她。她回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可此刻骤然望见徐思,便有近乡情怯之感,反而下意识的便又转身想逃了。

若徐仪继续留在幼学馆中,她会觉得尴尬吗?

徐思自然立时便瞧出她的动静,知她又是想逃,不由就想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跟只猫似的。她便上前一步,唤道,“如意,我看见你了!”

就只是——同她有婚约的这个人,是徐仪。

如意脚步便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来。

这世上但凡女子,无不从年幼时便听大人取笑日后嫁人如何如何。因此对于婚约一事,如意懂得——但也纯是一知半解的懂罢了,便说不上欢喜、惊慌、畏惧还是期待,就只有一些应有的羞赧。何况这是自幼便定下的事,此前无人同她商议,甚至都无人暗示过她。忽就对她说“你同你表哥有婚约”,和胡乱通知她一件不知所谓的事,其实也并无多大区别。

徐思便伸出手去,道,“过来。”

——徐思确实将他们有婚约的事告诉如意了。

如意垂着头,不肯做声。

因此,纵然那句话纯是为了试探如意的反应,问得十分不自然,他也并没有改口,而是就势等待起如意的答案来。

徐思便缓声道,“你不过来,阿娘便过去找你。可好?”

可此刻他却不由就有些在意——如意是怎么想的?

如意犹豫了片刻,终于踟躇的跨步进来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停了几次,但到底还是来到徐思的跟前。徐思一直伸着手等她,如意先还迟疑着不肯接。然而到底拗不过徐思,抬手握住了——待觉出徐思指尖冰冷,立刻便忘了那些小孩子的别扭矜持,双手捧到唇边呵了呵,搓手帮她暖过来。

再后来,和她越发的投契,对她也越发的喜爱和欣赏,婚约一事也就越发的顺理成章起来。他既没有怀疑了,便也安之若素。

徐思目光一揉,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蹲下来,道,“快进来……还没用饭吧,饿了吗?”

徐仪自幼便知道这件事,因此反而并不觉着有什么大不了。大约是因为他尚还没触及男女之情的缘故,只觉着这是成人后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便无所谓期待和尴尬。就只在幼学馆中和如意重逢后,会想——这姑娘便是他的未婚妻,因而比旁人对她更加好奇和在意。

母女二人各怀心事的吃东西,徐思不停的帮如意夹菜。不过到底还是都吃不下许多。

他想,恐怕姑姑已将他们有婚约的事告诉如意了。

待饮过热汤后,徐思又打发她去沐浴。

徐仪忽就意识到了什么——他回京也已快一年,同窗读书这么久之后,和如意之间也不再是徒有其名、但实际上几乎不怎么熟悉的表兄妹。且借着年,如意也虚岁十二了……这个时机是合适。

沐浴过后,如意换好衣裳包在被子里,失神的坐在床上,任由侍女们帮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徐思进屋屏退了众人,如意要起身行礼,徐思只将她按回去,接了毛帕子帮她擦拭。

难道真有什么令她尴尬的事?

她的手轻,显然也不怎么擅长做侍奉人的活儿,不时便将湿头发弄到如意脸上,弄得她黏黏痒痒的。毛帕子也总是不小心便遮住如意的眼睛。

按着她平日的性子,应当是疑惑的反问她为何要觉着尴尬才对。

可知道身后是她,如意却只觉得暖暖的,很安然。

如意脸上果然一红,不由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顺着这提问,认真又茫然思索起来。

屋里寂静无声,因关闭了门窗,昏暗如黄昏。

他顿了顿,便道,“若我还留在幼学馆中——你会觉着尴尬吗?”

不知怎么的,如意眼中泪水便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徐仪却没想到如意会注意到这一件,思忖了片刻,待要作答,却忽觉出有哪里不对来——如意今日的变化,似乎不能仅仅用换上宫装解释。她今日确实是有些茫然、羞赧的,他躲避也就罢了,似乎如意也在避免同他目光对上。

徐思听见她细微的啜泣声,低头待要查看,如意忙一把按住了头上的毛帕子,就这么任由毛帕子和湿头发遮着眼睛,不肯给她看。

徐仪虚岁已十四岁了——而国子学学龄下限正是十四岁。

徐思便一边帮她擦着头发,一边低声同她说着话。她的声音缓缓的,很平静。如意不答话,她便断断续续的、仿若自言自语般,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徐仪将要告辞,如意却忽就叫住他,问道,“……表哥还继续在幼学馆里读书吗?”

“你和你三姐姐吵架的事,阿娘也听人说过了。”

已行至院门,两人俱都停步。

“你三姐姐骂你的话,阿娘也知道了。”

徐仪道,“好。”

“你心里很在意吗?”

果然,如意思忖了片刻,答道,“还是得先同阿娘商议过才行——稍后我再给你消息,可好?”

如意克制住哽咽,无声的点了点头。

像是同窗的寿诞一类,去不了托人带件寿礼去,倒还不算十分不合群。但同窗结伴去给师长拜年这种事,也托故不去,就不只是不合群的问题了。故而明知她身份不同,徐仪也还是讲话带到,由她自己来判断。

“也是……谁会不在意呢。”

“除去你……大约还有沭阳公主和张贲,旁人都是要去的。”

她便叹了口气,道——

“旁人都去吗?”

“如意,阿娘曾听过一个说法。说女人就像是一块儿地,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树木,自然是属于播种之人的。若长出了不是那个人播种的东西,当然就是野种了。你心里也这么觉着吗?”

他便垂着眼眸不看她。道,“初六那日,馆里大家约定了一起去郭祭酒家拜访——因不知你的住处,便托我来问你,你去不去?”

如意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她对徐思的话似懂非懂——毕竟她还不到真正能懂这些事的年纪,可凭借这样的比喻,她也不至于不明白徐思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徐仪不能不意识到,她确实已长大到需要适度避嫌的年纪了。

凭她的阅历,是无法辨别这件事真伪如何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她便摇了摇头,声音几不能闻的反驳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

平日相见时,如意都是一袭青衿深衣,做男装打扮。徐仪看久了,今日忽见她的红妆,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尴尬。这少女身姿纤秀,纵然是裹在厚重的冬装之下,也依旧窈窕幽娴。兜帽下的面容娇憨秀美。她似乎也有些羞赧,面颊带了桃花色,眸光半含在睫毛下,仪态楚楚动人。已怎么都不可能错认作少年。

“是啊,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践踏、转卖、荼毒,不知冷乱、喜怒、痛楚,就只无声无息的被播种、被耕耘,出产而后荒芜吗?”

白雪打在油布伞上,只有细密轻柔的簌簌声。

“——所以但凡遇到将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你万万不要同他纠缠。他必不是将你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赞美你依赖你,也只会是因为他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供养,且还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决然不是因为他当真爱你。”

她在檐下拉上观音兜,同徐仪一道走进雪里。

她说得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可她并不想将这些意气和怨愤灌输给如意,到底还是再度平复下来。

她便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样的大雪天,四下沉寂无声,按说该比平日更宁静些才是。

只缓缓道,“所以,如意,你听人说你是野种,又何必要生气?”

如意同徐仪一道从殿里出来,依稀觉着这一日背上刺刺的,仿佛被很多人偷觑着一般。然而她回过头去,却只见一切入常。

她说,“天下子女哪一个不是他阿娘的亲生骨肉。哪一个不是骨血孕育,骨肉相连?天下哪里有什么野种啊?明明每一个都是母亲嫡亲、嫡亲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语,因旁人的轻蔑——因自己被骂作野种便恼火,便自轻自贱……岂不是偏偏将阿娘比作无血无肉的土地,将自己比作了无心无情的草木?”

两盏茶功夫,殿内访客终于起身告辞。宫娥们的目光不由又齐齐望过来。

如意眼中泪水终于再也遏制不住。

却也还是有俏皮的忍不住相互约定,“回去再同你说!”

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时究竟受了多少苦,这些年又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可你心里,原来竟还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吗?就算阿娘只是一块土地,阿娘孕育、呵护你长大,也还是比不过那个随手将你播种下,只想着日后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换一石粮,十余年来从未认真看过你一眼的男人吗?”

掌侍女官探头过来望了一眼,女孩子们才忙克制好了,端正严正的各归各位。

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来。

因是正旦日,殿内久违的迎来外朝的访客。宫娥们比平日里更勤奋雀跃些。虽被规矩束缚着,不敢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然而每个入殿进程过茶水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道路以目”,兴奋的用目光交流起来。

徐思眼中泪水不断。她只将如意揉进怀里抱紧了,道,“再也别听信这些无稽之谈了……阿娘也是会被你伤到,会难过的。”

大雪纷飞不止,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庭院里早已是银装素裹——就只有中央通往正殿的道路上因清扫过后撒过粗盐,落雪即化,留白出一线延伸至殿外的湿润的青黑来。

她其实是已告诉了如意答案——她并不是天子亲生。

景瑞二十二年正月。

可这一切在如意心里,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