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路边有老妪卖草编的蝈蝈儿,徐仪便拾了一枚给如意。如意不由去看那老妪,老妪见她天真可爱,便笑道,“先看再买,不要紧。”
这街上东西精致者有,粗陋但有趣者也有。有如意司空见惯的,也有她闻所未闻的。不论是哪一样,凡有人买卖,她都看得津津有味。她自幼长在宫中,连钱之一物都没见过,何况是贸易?只觉得无处不新奇。
如意方接到手里,徐仪笑着掏钱袋,如意目光不由又追过去。徐仪顿了一顿,便取了一串钱递给她,如意疑惑不解,徐仪便笑道,“你来买吧。”
徐仪便笑道,“是。”
如意脸上立刻涨红——却是由激动而来。她接了钱,却不知该怎么用,只青涩的现学现卖,“婆婆,草蝈蝈儿几钱一个?”
士农工商,她说的是最末最俗之商贾,却引最雅之《尚书》点题。可见确实不愧是国子学里的博士们教出来的。然而她并不以此为鄙业、末技。可见也不是先生们说什么她便尽信什么。
老妪本想叫高价的,却被她一句婆婆叫的心都化了,笑道,“婆婆送你玩的,不要钱了。”
如意目光晶亮,点头道,“有趣!居货为贾,商而通之,这便是《书》所说的‘懋迁有无’吧!”
徐仪差点便又失笑。
徐仪见她如此,便笑道,“有趣吗?”
如意也愣了一下——原来钱也不是你想花,想花就能花的啊!
如意却从未见过这些东西,远远瞧见人买入卖出,心神早被吸引过去。
她道,“谢谢婆婆……”
徐仪便对如意道,“早些时候那街上还并没有这么多贩售文房四宝、饮食日用的店铺,多半都是今年新兴建起来的。正是因为两学里来求学的学子渐多,商贾们觉着有利可图的缘故。”
徐仪却玩笑道,“我也想买一只,婆婆收我的钱的吗?您若不收,我就给家里十七个弟弟妹妹每人讨一只。”
自这条林荫道上南去不远,便可以望见沿河之处的繁华,有对街的店铺,当街的摊贩,肩担的货郎……往来处果然人烟稠密。
他说的俏皮,老妪被他话给逗笑,道,“收!五钱一只,少一个子儿也不卖给你!”
如意点头道,“要去。”
徐仪便对如意努了努嘴,如意忙撸下十五枚铜板来,笑道,“婆婆,我还要买三个。”
徐仪问,“要去看看秦淮河吗?”
老妪便笑着挑了三只草蝈蝈儿给她。如意做完了买卖,心满意足。却也没忘分出一枚来递给老妪,笑道,“这一只送给婆婆玩。”
如意便意识到她竟问到徐仪本家去了,也跟着笑起来。
待离开那老妪的货担了,如意便仰头笑着问徐仪,“表哥家有十七个弟弟妹妹?”
徐仪再度失笑——他的姑姑幼时的住处,自然就在他家啊。他便抬手指南,道,“你若问秦淮河,出学宫过一条街便是了。要问姑姑幼时的住处,却还要沿河再走一段路,怕今日是不能带你去看了。”
徐仪笑道,“你焉知没有?徐家家大业大,各房各支都算上,莫说十七个,二十七个也数的出来。”
如意却并不在意,她也只看眼前,兴致勃勃的问道,“我阿娘说她幼时家住在秦淮河畔,不知秦淮河在哪里?”
他们相处日久,这却是头一次互相取笑玩闹。待话说完,才觉出忘形,脸上各都有些红,忙错开目光。
徐仪便笑道,“是。”又说,“金陵繁华帝乡,人烟稠密,这样的街道大概也就只这么一条罢了。然而外间山林川谷之美,胜过此处的又不知有多少了。你若喜欢这样的风景……”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竟是又要空口许诺了,不由失笑,道,“又要待日后了。”
片刻后却还是各自失笑出声。
如意捉了一片黄叶,轻挼着笑道,“嗯。原来一墙之隔,就有这样静美的风景。”
如意将剩下的钱还给徐仪。徐仪问道,“不想再买旁的东西了吗?”
他虽纯为感慨,却也知此意有失轻浮,便不多想。只笑着上前道,“这条路还在学宫治内,外头人不能进来。你若喜欢这边,我们就多走一走吧。”
如意捧着她的草蝈蝈儿,心满意足道,“已经买过了,应当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片刻后又道,“胡饼五钱一枚、蒸饼两钱一枚……一天有十五钱,当就够在外头生活的了吧。”
——幼时他曾不经意间听母亲感叹,天子所有子女都据佛经取名,如意虽叫做婆娑,然而天子心中所想怕是“娑婆”,意为遍布烦恼苦难的忍土。然而此刻徐仪却觉着不尽然。天子为她取名婆娑,封在舞阳,也极尽其窈窕之姿。
徐仪道,“学宫前卖的东西比旁处贵些,十五钱确实尽够寻常百姓过一日了。不过富贵人家的生活又不同,饮食上日费万钱的比比皆是。十五钱大约还不够他们看一眼的。”
扇叶蝴蝶般翩然飘落,她轻旋了一步,抬手去接。她虽一袭青衿深衣,然而体态美好,是善舞之姿。徐仪忽就就想起诗经所说“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如意吃了一惊,道“老婆婆在学宫前买一整日草编,也未必能赚到一百钱。那些光饮食上开销就如此巨大的人家,究竟有什么生财的办法,竟能维持这么奢靡的生活啊?”
出门先有许多白果树,那绚烂的金黄耀了满目。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踏到那黄叶铺满的碎石路上时,她脚步都不由放轻了。
徐仪笑道,“这便说来话长了……”顿了顿,又道,“日后我再慢慢和你——”
徐仪便道,“也已渐渐好起来了,只是你不常出门,察觉不到罢了。”恰此刻他们步出院门,徐仪便带着她拐过一道角门,横着穿过学宫,到外头街道上。
他话未说完,忽听见一阵喧哗,人群纷纷避让。不知谁碰了如意一下,如意闪避不及,便被推进他怀里去。
如意就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这学宫修得这样好,却依旧十分冷清。”
徐仪忙抬手扶住她。
徐仪听她慨叹,便微笑道,“我阿爹常说,陛下是有作为的明君。”不过他阿爹话后还有一个“可惜”,徐仪却没有提及。
原来他们出来闲逛这会儿,馆内少年们已讨论好该如何消遣假期,正结伴从国子学内走出来。外头等着来接他们的马车抢着上前赶,一时便堵住了道路。少年们上不得车马,远远望见徐仪同如意一道在前头,便挥手呼唤,“徐兄!”
如意虽还年幼,却也知道轻私欲、重教化,这也是十分了不起的。
恰有马车从一旁经过,车上人闻声掀起车窗帘子一角,正同徐仪和如意对上目光——却是琉璃。
谁知在修建学宫上,天子却十分舍得投入。
琉璃听人唤徐仪,下意识便掀起帘子张望,心里原本就十分懊恼。忽然撞见徐仪扶着如意的肩膀,行态暧昧,越发羞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咬牙切齿道,“不要脸!”便将帘子摔下来,气冲冲的呵斥车夫快行。
就连对徐思,天子爱之弥深,也不曾说有千金买笑的逸事。也就只在将妙音公主下嫁给寒门出身的功臣子弟时,曾有额外的贴补优赏。
如意莫名其面被骂了一声,心中恼火。但也不可能当街同琉璃计较起来,便不理会。
武陵王是天子的亲哥哥,先天子而殁,天子自然十分悲伤,可对武陵王的身后事他也并没有格外优赏。武陵王嗣子按例袭爵,其余诸子都只按制封侯,无功于国者只得五百户的食邑。武陵王次子萧懋德一度养在天子膝下,差一步便要被过继,也没能例外。为此妙法、妙音两位公主还为堂弟讨要过额外的封赏,却没能如愿。
徐仪也只皱了皱眉头,见如意连气都懒得生,他也全当不曾看见、听见。只护着如意离开人群,便和同窗们打招呼去了。
也不止是待自己,天子待私心所爱之人往往都止于“礼”和“理”。
少年们商量出的消遣假期的法子,果然又是出游——却是打算一道往钟山去赏秋,顺便礼佛参禅,尝一尝长干寺里闻名遐迩的斋饭。这一次出游听着确实十分有趣,馆内大半数少年都在,想必都是要去的。
她不由就感叹道,“去年暴雨之后,宫中坏了许多墙垣。原本说是要重新修建的,可阿爹觉着花费过多,便只大致修缮了一二而已。”
张贲也在其中。他近来同众人越发熟悉起来,身处其中,全然看不出他比众人晚来了半年多。
天子抱着复兴两学的心思修缮国子学,故而如今的国子学虽不比汉时太学能容纳三万余人的馆厦皇皇,可也修得重檐叠脊,精美瑰丽。国子学里道路以白石铺就,极为整洁平坦,两侧松柏森森,幽静宜人。如意跟着徐仪且行且看,见学宫内亭台楼阁、园池碧水,都尽善尽美,虽年岁已久,却保养修缮得十分得当,隐隐竟比台城宫殿更加新整。
如意自然推脱,“要在家中读书。”少年们也只笑她,“才考完了,怎么还要读?”便不再勉强邀约。
徐仪脚步不由就一顿。如意回头等他,徐仪见她目光清澈欢喜,不觉轻笑起来。
她在幼学馆中便譬如一朵高岭之花。人人皆知小徐公子不爱交游,虽性情温和不失礼,可和他们并非一路人——他们这些人读书纯粹是为了拓展人脉、经营名声,为日后出仕做准备。但小徐公子想必会是个孜孜不倦访求大道的纯儒。
如意随口反驳道,“表哥又不同旁人。”
于是众人转向徐仪,道,“徐兄是一定要去的吧!”
徐仪见她毫无防备,不觉又有些小小的罪恶感,喃喃笑道,“你可真是容易拐走。”
和如意不同,徐仪却是个十分合群、善交游的人。虽说他聪明绝伦,是众人中优而异之的那个,却从未有人觉着他高高在上。他的聪明更多表露在有趣和敏捷上。只要他在,几乎就不会有什么冷场、乱场和意外,做什么都格外的尽兴和新颖。馆内人人都喜欢他。
如意立刻点头道,“好。”已起身要走。
不想徐仪却笑道,“家母也要去上香,怕是不能陪你们一起去了。”
徐仪便又缓缓道,“既未禀告长辈,我们就不走远,只略在国子学四周走走,看一看我们读书的地方,可好?”
他说得堂堂皇皇,众人更无法纠缠,都惋惜道,“真是不巧……还以为这回你一定会去。”
意识到这一点,如意的目光不由就明亮起来,虽心中依旧畏惧不禀而行被父母知道了可能会被责罚,可外头的天地已是尽在咫尺,想出去走走的诱惑已难以克制。就只差临门一步,不知该如何迈出罢了。
张贲看着这兄妹二人,对于徐仪拒绝一事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隐隐松了一口气。
国子学虽去台城不远,但也确实是在宫外的。只因如意身上限制太多,她便只当国子学是皇城的延伸,竟未想过自己来到国子学,实际便已是离开过皇宫了。
徐仪和如意是要回幼学馆里去的,就此同众人道别。
徐仪却笑道,“你眼下不就在外边吗?”
如意听见背后议论纷纷——多是因徐仪不去而感到失望的声音。徐仪隐隐是馆内少年们的领袖,但近来却不大应约。偏偏他生性圆转周全、滴水不漏,众人都猜度不到缘故,难免有些烦恼。
因此虽有期待,但或许更多的大概还是畏惧,以及因一无所知而带来的茫然无措。
如意也感到十分在意——钟山之行简直就是投徐仪之所好、前几日他才同她说起来,打算趁着秋意渐浓、凛冬未至的季节,去钟山住几日。谁知伙伴来邀,他却拒绝了。
天子罚她的时候少,对她不满时多归罪于她身旁下人。这养成了如意不爱兴事的性情,以免又牵连旁人。不过,徐仪问起时她却忽然意识到,她之所以不去想这件事,缘由也许并不在此。她便又道,“我从未出外头玩耍过……”
她斟酌着,终于还是问道,“表哥不去钟山,是因为张贲的缘故吗?”
如意先摇头,随即又点头,道,“想过,只是怕有人因此受罚……”
徐仪倒是惊讶了片刻——如意虽年幼,然但待人说话极有分寸,几乎不曾过问过他的私心、私意。他一度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曾注意到,还是压根就不关心。但原来她竟是都看在眼里吗?
徐仪看出她眼眸中的期待和顾虑来,便笑道,“你竟是从未想过吗?”
他便道,“是。毕竟你我都知道三公主的身份,自然就不难推断出他的出身。”
如意一惊,不觉就坐直了身子望向他。
如意疑惑道,“他的出身有什么问题吗?”
徐仪见她形神落寞,却不知当如何宽解。思索了许久之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来,低声道,“我带你出去玩罢。”
徐仪哑然片刻,忽而意识到——如意毕竟年幼,母亲徐妃也并不是喜好蜚短流长之人,她自然是不知道当年往事。
因第二日便是旬假,馆内少年们便聚集在一起讨论游玩之事。独如意一个人坐在窗边,无精打采的撑着下巴望着外头高远的天空,等待众人离开,她好回家。
徐仪知道,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她说。就他看来,张华还真未必是冒充,而世家的反应也着实激烈到可笑和不体面的地步——争执最白热化的时候,彭城张氏本家因无人出面表态,竟也被攻击了。简直不但要替人管家,管不成还要掀人屋瓦。
大考之后天色还早,却没有安排课业。
不过,难得如意问了,他只想知无不言、言无不诚。
十月初,幼学馆里又有一次大考。
便大致将当年往事一说,道,“至今士林提起此事,依旧当作一件丑行,视张氏如秽垢。若张贲的出身被识破,后果可想而知。故而我便干脆置身事外,既免去他的忧虑,也能省掉许多故作不知的麻烦。”
而是儒生们不屑为之,他们两个却格外感兴趣的“懋迁有无”,简而言之——商贾之道。
如意沉默了许久,才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原委。”
不过博士们却是猜错了,如意和徐仪在一起时讨论的更多的,却并不是学业。
她对张贲本没什么恶感,可此刻却忽就觉得他可气可厌起来。她心知这并不是张贲的错,也知道谁都不愿只因为生而如此就被众人轻薄、排挤。可连自己的出身都要隐瞒、都不敢承认,如何算是顶天立地的活着?也就不要怪罪旁人瞧不起他了。
国子学的博士看见这表兄妹每日志同道合的探讨功课的模样,心情真是十分复杂。
徐仪见她心情不快,却十分疑惑,便笑问道,“怎么恼火起来了?”
博士们:……是学渣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承认!
如意便道,“我只恼他不敢承认。”
不过效果似乎适得其反了——接连三次大考之后,学生优劣差距早已显现出来。而不巧的是,舞阳公主竟然身在格外优异的那寥寥数人之中。并且连沭阳公主仿佛也受了什么刺激,变得格外刻苦努力起来。两位公主都全无退缩之意,反倒有不少世家子弟有些跟不上课业,开始抨击博士们雕章琢句,破碎大道……
徐仪却多少能明白,“畏惧悠悠之口吧……”他不由就笑着宽慰如意,“不过是一些趋利避害的小心思罢了,甚至都算不得奸恶,你又何必替他气恼?”
如今他们只盼着两位公主早早觉出学问枯燥无趣,赶紧休学回家。故而讲说的经义都十分艰深,又训导得极为严格,每十日一小考,每三十日一中考,每三个月一大考,直考得馆内学生们叫苦连天。
如意想了一会儿,觉着徐仪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张贲的心思毕竟有常理可循,而在幼学馆中,远比这荒谬之事多了去的。她偏偏气恼张贲,岂不是避重就轻?
为国子学名声计,他们既不能张扬出去,还得主动帮忙掩饰。当真十分苦恼
她把玩着手中草蝈蝈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依旧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若一开始就知道学生里有两位公主,他们断然不肯从命。但偏偏天子从来都没承认过。博士们也是在数次向天子称赞,馆里大小徐公子聪明绝伦后,才从旁的渠道偶然得知小徐竟是舞阳公主,而沭阳公主也在馆内。
假期归来,不几日大考的位次也就排列出来了。
这样的事见多了,博士们都觉着将公主送入国子学,就和把猴子送入蟠桃园似的……当真十分败坏斯文。
和平日小考不同,大考过后先生们会张贴榜单,虽依旧只标明优劣,但位次上却很有讲究——国子学中博士也分两派,一派是世家出身,自然倾向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但优良劣的评级上要美饰,就连真实排名也要据此而定;而另一派则比较实事求是,坚持官场规矩归官场规矩,学术净地归学术净地,门第高下难道还能排在圣人学问之前?所以必须按卷面位次来排!
——这百年来的公主,在男女关系上都十分的不自律。丈夫还活着时就公然养面首的姑且不论,就连不乱搞的那些,也能做出强迫有妇之夫休妻,乃至直接下旨命人家妻子出家,自己嫁过去的事。实在是公主的地位太超然了,乱世里武将出身的那些皇帝又不怎么讲究礼法名声,故而将她们一个个教养的悖逆人伦,鲜廉寡耻。
有太学和国子学前车之鉴,两派长期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分榜。士族子弟一榜、寒门子弟一榜。在各自的榜单里按真实名次来排位。
博士们知道他出身华胄,且又有家学,确实不必特意到国子学里来进修。只能作罢。又隐约听说过他同舞阳公主的婚约,都在心里暗暗叹息,觉着天子实在是不厚道,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人家了,居然又送到国子学里来读书。
既然有考核,自然也就有攀比。
——徐仪的学问已远超馆生的水平,博士们几次劝说他离开幼学馆,正式成为国子学生。徐仪却只推脱自己尚年幼。
尤其寒门子弟,上进的路途极为狭窄,纵然还在幼学之年,却已经知道要在国子学中拼出前途。平日课业极为刻苦,此刻也就分外在意位次。纷纷挤上前看。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徐仪也常推脱掉同窗的邀约,留下来陪伴她。表兄妹二人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多。
而世家子弟横竖都有平流稳进的前途,家族自会为他们安排周全,便很有余裕。不但不在意位次,反而还要取笑着榜单前聚着的寒门子弟,姿态如群豕争食。
如今琉璃甚至都不肯同如意一道回宫,每日下学后,如意便独自一个人留下来预习功课,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再走。
如意听他们妙语如珠的取笑人,再想起徐仪对她说过的张家的事,只觉得荒谬绝伦。
她却不知道徐仪的缘故。
她毕竟年少,偶尔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偏偏就要在此刻起身到榜单前头去,看一眼她压根就不在意的位次排名。
如意能感觉到琉璃对她的敌意,随着太子之争愈演愈烈,这敌意也越发的不加掩饰,她便也从不肯主动亲近招惹琉璃,自然更不会同张贲结交
甲榜前空得几可罗雀,就只孤零零的站着一个人——她的三姐姐,沭阳公主萧琉璃。
也只如意和徐仪同他不亲近。
一时风过。江南晚秋的晴日,阳光明得耀眼。卵石铺就的小小院落,有深绿浅黄错落交映的树荫,和白墙黑瓦素淡典雅的亭台。
馆内少年们各有自己的圈子,彼此亲疏分明。就连琉璃,也有因性情不和而疏远她的,可对张贲,馆内却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琉璃终于在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化名。她失望而又茫然的站立了一会儿。待要转身要进屋时,就同如意对面相逢。
张贲也只比如意和琉璃略大一些,生得虎头虎脑,天生一双笑眼,十分的健朗善谈。在世家子弟身上,亲和力是一件既泛滥又罕见的品质——因自幼家教的缘故,他们普遍善于交际,但也同样因家教的缘故,他们极少坦率真诚。而这个张贲却兼具二者,兼之年少可爱,时日一久,很快的便得到同窗们的认可。
琉璃羞恼悲愤,羞恼的是自己明明用了苦功夫,竟然依旧远远排在如意之后。悲愤的是如意什么都比自己强,竟还要来羞辱自己。
彭城张氏在本朝并不显贵,这张贲也不像琉璃那般容颜姣好、派场华贵,故而初时众人便都不怎么将他当一回事。
如意却只觉得讶异,心想原来她三姐姐竟十分在意名次。会在意名次,显然就有向学之心,可见自己往日也看错了她。
琉璃的舅家被世家鄙薄,虽身居高位,和大世家却没什么往来,故而馆内众人都不识得张贲的来历。琉璃说他是自己的族兄,众人便只将他当彭城张氏的子弟。
她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已生硬的移开目光,视而不见的同她擦肩而过。
天子果然将琉璃的六表哥张贲送入幼学馆里。
如意已习惯了她这份脾气,目光追了一会儿,心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转而也去看榜单。
如意立刻就觉着,就是这个味道——这就舒服、正常多了。
她位列第一。
二郎不满的双手护住头顶躲闪,炸毛抗议道,“别把我当小孩子!”
只不过这第一也没什么意思。
她便将话都咽下去,抬手像大孩子欺负小孩子一样,胡乱揉了揉二郎的头。
一者,她并不在意名次——她本就是为学而学,名次对她而言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如意忽然就觉着,他们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的讨论这么干系重大、难有善局的事,实在是太不吉祥了。
何况她心知徐家表哥学问更胜过她,名次排在她之后,大约只是因为表哥真的随性到连考核也不放在心上。
而二郎也显然和外间的同龄人是不一样的。
她之所以走到这里,完全就是因为一时意气。
如意入幼学馆之后,每日接触的尽是年纪相仿的孩子。她已能觉出自己和同龄人之间的区别。并不是说她更聪明,而是她更加的早慧。也许是生长环境的缘故,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的比旁人更多、更远。虽疏朗想得开,但实际上也比旁人更敏感和敏锐。
而且这一时意气还很挑衅——此举直接打脸,很可能同窗的世家子弟已觉得她狂狷乖戾了。
以他的年纪而言,多智则近妖。
不过,纵然他们看不过她,又能如何?
如意同他对视着,她坐着而二郎站着,是以明明她比二郎高些,这会儿却是二郎俯视她。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洞彻和深谋远虑,当然也还有十分符合年纪的霸道和无所畏惧。这奇异的特质让他身上充满令人信服的魅力。
如意心想来便来了吧。
太子之争,除非维摩忽然诊出恶疾,否则十之八九获胜的是维摩。但只要天子无恙,随着年纪、阅历渐长,他的优势只会越来越大。
既已看过了,那便回吧。
二郎便也简洁道,“是。”
她转身回殿里去,路过乙榜,恰被榜前人群挡了路。她无意间抬头,正看到乙榜榜首的名字,是张贲。
二郎也觉着自己这话问得太有失水准——莫非如意还能给出其余的回答?不过她竟然反诘他,倒当真出人预料。
榜前有人低声议论,“既是同族,怎么张璃在甲榜,张贲却在乙榜?”
“那我就和你一起争出一条生路。”如意说道。就她看来,以维摩哥哥的心慈手软,想必不会“容不下”二郎。可若反过来就不一定了。被人追逼套话,当然不会很愉快。如意便反诘,“你既这么问,想必已经预见胜者是谁了。”
琉璃回到殿了去,气冲冲的埋头俯在桌面上,谁都不理会。
但听出了她的天真,也还是忍不住追问,“若大哥日后容不下我呢?”
刘峻同她最亲善,知道她平日里赌劲奋发是为什么,自然也就知道她此刻到底在难过什么。先头同窗们取笑汲汲营营追求名次的人,他碍于情面没有上前制止反驳,此刻对于琉璃这个挚友便有种隐隐的愧疚。琉璃不理人,他便主动凑上去。
二郎有耳目在国子学,当然知道近来博士们都向他姐姐灌输了些什么。听如意这么说,便知道至少她没博士们的“道义”给洗脑。
凑上去却不知道当怎么安慰人,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的名次已经前进了许多……”
此刻听二郎问,她也就停下笔来认真望着二郎,道,“谁当都无所谓,只要你和维摩哥哥都能平安无事就好。”
他越说名次,琉璃便越恼火,“走开!”
何况维摩是她的同父哥哥,二郎是她的同胞弟弟。哪一个都是她的亲人。
刘峻是头一次被人呵斥——还是被自己极亲近在意的人呵斥,比起恼火来,竟是先懵了一会儿,心想他不会是厌恶我了吧。
她其实已读过许多典籍故事,就学识而言算是儒、史两派的子弟。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何况生在帝王家,很多经学博士们只能通过史官的笔触去分析想象的东西,就是她每日生活里司空见惯的细节。她能跳出故事本身,看到故事背后牵连的更为庞杂的矛盾。故而她虽是儒生子弟,却也不会被先生牵着鼻子走。
琉璃不服气的抹了一会儿眼泪,总算振作起来,想幼时母亲敦促她读书,她总是偷懒耍滑,如今虽刻苦起来,却也不过才刻苦了几个月。而想必如意幼时就没有偷懒过,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试,也是理所应当。她不算是真输,还能再来比过。
如意早已学过许多掌故,尤其左传里笔笔皆是国君扶持宠姬爱子夺嫡乱政,致使兄弟争位、国家动荡的故事。博士们特地挑这个时候说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如意心里很明白。
她坐起来,待要掏书,却见刘峻竟还懵在那里,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如意当然也知道最近朝中的大事。她不但知道,还侧面参与过讨论——因为国子学里的博士也是有自己的政见的,儒生当然要站在更名正言顺、更符合礼法的那一方,他们的地位不足以参与朝堂争论,却可以在讲堂上借着讲说左传故事、古代礼法、圣贤言论,来让学生借此发表议论,也隐晦的将自己的政见和大道传授给学生。
琉璃没料到刘峻还在,刘峻也没料到琉璃竟不哭了。两个人目光忽然就这么对上。
二郎心中介怀,干脆就直接开口问她,“你希望谁当上太子?”
片刻后琉璃别扭的别过头去,“你说我名次前进了许多——到底前进了多少!”
她忙碌充实的求学,他却在为储位烦恼。他们之间隐约已有分道扬镳的迹象了。
刘峻的目光总算又活过来,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经排到中游了!”
如意照旧每天去国子学上学,回来后就专心的预习功课。
琉璃又恼火——她以前竟还倒数过!而这个人明知她的名次,却眼看着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没有在心底取笑她。
来得晚真是吃亏啊。二郎淡定的想。
刘峻的心思却已然活泛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补充,“其实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经义章句,你擅长的却是诗词歌赋。经学重质轻文,诗赋却重文轻质,本来就极难二者兼得。”
而一切劣势只是因为他晚生了七年。
琉璃道,“怎么徐仪就能二者兼通?!”
长和贤、声和势四样全在大皇子那边,天时地利人和里,二郎占的就只有半个人和——天子倾向于着他。但是在几乎整个士林一致的意志面前,天子的私爱随时可以被牺牲掉。
刘峻被她噎了一句。虽也疑惑她怎么竟如长辈尊者般直呼徐仪的名讳,不过琉璃所做的让他猝不及防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也无法一一深究。兼之听琉璃推重徐仪,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复杂的说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钟灵毓秀的门第,偏就能养出那一等惊才绝艳之人的……”
因为就算正面去争,也肯定争不过。还容易招致攻击,不利于日后。
他本也是优游宽裕的世家子弟,虽门第不甚显贵,但家中也是诗书鼎盛。他自幼在学问上不输什么人,足以引以为傲。此刻却忽就觉得眼前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丧了。
当然,虽心思不同,但他的做法同他的母亲、姐姐是一样的。那就是,不争。至少不正面去争。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他虽年幼,但对太子之位却也有想法。不是说非当上不可,而是觉着不论品性还是才能,他都能够胜任。就算没争到,那也是因为长幼之序,而不是因为他才能劣于他的哥哥。
刘峻虽知道馆内众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显摆过。这会儿却因急着安慰琉璃,不经意便吐露出来。周围少年们耳朵立刻便竖起来。
时日久了,连二郎都疑惑,究竟是她们太淡泊了,还是他太贪心了。
他们都聪明敏捷,自然知道刘峻的排名是从何处得知的——意识到博士们心里竟还有一个榜单,是将世家和寒门同榜排列的,他们隐约感到羞恼的同时,也不由就在意起来。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姐姐,对于太子之位都只口不提,每日里该做什么,照旧忙着做什么。
自己不去看是一回事,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身旁却有个人一清二楚,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里住的是他最亲近的人,按说也应该是最在意他能不能夺得太子之位的人,但事实上这里反而最平静。
他们毕竟年幼,多少都有些争胜之心。纵然不屑去争,但既然有竞争,就希望自己能压人一头。
太子之争的风声越来越紧,二郎干脆便不再回王府,只安心在辞秋殿里住着。
便不由就都望向刘峻。
天子道,“不行。朕的话不是儿戏。你若真这么难受,日后便不要再去国子学了——有点出息,你才见过几个儿郎?等朕给你挑个更好的。”
但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询问——因为上进之心也是被世家取笑的。他们耻于让人知道自己竟然会在意成绩,对寒门子弟兴起竞争之心。
琉璃道,“阿爹——”
正纠结着,便听张贲道,“刘兄知道合榜的位次吗?”
面色已然严厉起来,他只说,“不行。”
他声音清明,且跃跃欲试,问的十分坦然。众人不由都想——果然也只有他才能天真无邪的问出来。
天子见她难过、混乱至此,哪里还不明白她这是情窦初开?
刘峻皱了皱眉头——他毕竟近水楼台,比旁人先一步知道张贲分在乙榜。问过他的叔叔,自然就已知晓张贲是张华的儿子了。
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已含了眼泪,“他们,可是……阿爹,我……”
刘峻虽不讨厌他,但想到琉璃可能受了他的欺瞒,竟替他的出身作保,心里便不大想理会他。
琉璃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是徐仪温柔的目光,一时是他现身为自己解围时的笑容,一时又是他远去的身影。只觉得心口仿佛被捏住了一般,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只不冷不热道,“也只听叔叔感叹时,偶尔听到一二罢了。”
天子便点明道,“朕早就将如意许配给他了,等他们都再大些,就给他们完婚。”
张贲便喜悦道,“先生有没有提到我?我位列第几名?”
琉璃脑子里便一懵,张了张嘴,却不知想问什么、该说什么。
刘峻道,“不是已张贴出来了吗,在乙榜第一位。”他见琉璃竟也流露出关心、询问的表情来,只能不情愿的补充道,“位列合榜第三,排在大小徐公子之后。”
天子听她说要管教如意,然而句句不离徐仪,隐约明白了她上心的是谁。便似笑非笑道,“到也算不上失礼——如意本就是他家的人。”
刘峻实则已点明重点——张贲在乙榜上。但张贲一心都放在位次上,竟一时没有回味过来,只喟然叹息,“竟排在他之后吗?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不想在此事上求天子,然而想起如意同徐仪在夕阳下彼此对望的模样,她心情便极不愉快,话不经脑便已脱口而出,“我倒也罢了,阿爹还是管教管教四妹妹吧。她那个表哥不是好人,竟私底下同她说什么‘不便问人的都可问他’,还想拐带四妹妹同他一起出去玩!”
国子学里教学的博士都是海内闻名的儒生,纵然是教幼学馆里的顽童读书,也摆足了教授“国子”的架势。
天子的话已然勾起那日在幼学馆中的遭遇,琉璃不由就又想起徐仪来。
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将话写明白、将经义背诵清楚就已十分不俗。能引经据典写文章者,非天才不能为。可经博士们调教了大半年,如今国子学里的学生们大多都已能条理清晰的阐明文章——虽说有没有自己的观点、文辞通不通畅另当别论,可和外头同龄的学子相比,已十分优异。
这话天子听着顺耳,便点头笑道,“说的好,那朕准了!”他便又取笑道,“你自己有没有什么要求朕的?”
张贲来得晚,众人都觉着他未必能跟得上功课。结果他一考便是馆内第三名,且听他的口吻,不但觉着是理所当然,竟还曾奢望过榜首——他们对徐仪连一争之心都无,张贲竟曾想压过他。
琉璃当然也想到了他们提起她舅舅时的嘲讽神色,但她心里实在不服气,“怕什么!我是天子之女,表哥是天子内侄。莫非反而比他们卑贱了?”
众人默然良久,问道,“你入学前师从何人?”
天子道,“只怕他连累你更多。”
张贲自知失言,掩饰道,“曾在沛国相县刘公门下读书,先生是相县最有名望的大儒,我在同窗中也是佼佼者,一度十分自满……然而此刻才明白河伯何以汪洋而兴叹。原来先生举荐我入国子学,是有这样的苦心。”
琉璃道,“那破地方,表哥进去也是找气受的!”她见她阿娘面色不快,话音便一转,道,“不过,先生教授得确实比外头名师强得多,表哥去也是有益处的。且他还能看顾我一二。到也值得。”
他话说的谦虚有礼,但名次摆在那里,众人都排在他之后,自然无法再找回优越感。便依旧默然不语。
天子故意调笑她,“嗯,不然还有什么?”他倒是想起张贵妃还求了他一件事,便笑问,“你也想让你表哥进国子学?”
也不知是谁再度开口,“怎么你排在乙榜上?”
“阿爹真没良心,莫非我每次想您,就只知道向您要东西吗?”
四下听众立刻便惊醒起来——乙榜列的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学生。寒门子弟混迹华族之中,还大模大样的同他们言笑晏晏,岂不令人恼火?
天子无奈笑道,“说吧,这次又想找阿爹要什么?”
但随即又想到,张贲毕竟有张璃替他作保,也许是先生弄错榜单了呢?他们便不急着下结论,只不动声色的离远了些,追问道,“是啊……你不是彭城张氏之后吗?”
琉璃果然小跑着上前,依旧像幼时那般,伸手圈住了天子的脖子,撒娇道,“阿爹!”
——张贲却并从未正面承认过这件事。毕竟他的父亲在此事上栽过大跟头,他不愿重蹈前辙。
天子舒了口气,目光舒缓下来,道,“进来吧。”
但众人正面询问,也不给他含糊其辞的机会。
他起身欲走,忽而房门推开,他的小女儿悄悄的探头进来,似是受了些惊吓,又似是撒娇,“阿爹?”
张贲百般聪明伶俐,此时却忽的就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这里虽照旧找了一肚子气受,但也确实令天子头脑清明了些。
还是琉璃猛然站出来,道,“自然是先生弄错了!表哥他——”
而他又何必苛责旁人——他一生所挚爱的,徐思其人,不也正是只有士族才能养育出的女子吗?
“表哥?”众人见张贲的情态,已知道其中有猫腻。此刻听琉璃失言,立刻便明白了什么——士庶通婚,固然会被人指责婚宦失类,但真正被严防死守的,其实还是士族嫁女给寒门。如果是士族从寒门中娶妇,虽也会被看轻取笑,但还不至于被过分苛责。至于士族纳寒门之女为妾,那就更是司空见惯了。
张贵妃噤若寒蝉。天子也气得头痛——他一生所争,寒门出身的张氏不懂,偏偏世家出身的徐思懂得。可徐思纵然懂又如何,莫非日后她真能下手摧毁将她养育成她的东西吗?
众人便猜测,想必张贲是张璃的族兄为假,是他舅家表哥才为真——如此说来,他竟连姓氏也是假的了?
张贵妃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子恨铁不成钢道,“你侄儿品貌才学若真的好,何必非要娶个落魄士族之女?士族自己觉着他们纵然人品鄙陋,也比旁人高贵,这就罢了。你家虽牧羊为业,但你哥哥踏实进取,侄儿们品学兼优,竟也自觉着低人一等,非要拿真才实学去攀附这些蠹贼吗?!”
“他不是你的族兄吗?”
“至于丹阳县姓王的士族,若朕没记错,是琅琊王家的旁系。穷是穷了些,官也是小官。但你以为他们因此就不嫌弃你了?!当年有落魄士族同寒门才俊结亲,被弹劾‘人品庸陋,胄实参华’,却同‘士庶莫辨’之姓联姻,‘实骇物听’,当免其官,‘禁锢终身’——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天子顿了顿,敲着桌子道,“意思是说,此人人品虽然庸俗鄙陋,但他的出身确为士族!身为士族竟同‘士庶莫辨’之姓联姻,实在骇人听闻。当免官永不录用,以儆效尤!”
琉璃便咬定了,“他当然是我的族兄,我不过错了口而已。总之我会向先生问明白的!”
天子便道,“你哥哥已官居四品。再往上都是清流重臣之位,非士族不能担当——就算朕执意提拔上去了,对他也绝非好事。侵夺了门阀的权位,他们必群起而攻之,置之死地而后快。朕不是不能护着,但你哥哥不是当宰辅的材料,不值得朕花费这么多手段、代价去提拔。”
众人疑窦丛丛。却尚不值得为此便和琉璃撕破脸,便姑且听信了。
张贵妃委屈道,“臣妾所求,究竟哪里贪婪了?”
这一日徐仪来得晚了些,进幼学馆时正碰见如意看榜回来。
天子道,“你为朕生育了两个儿女,朕不会害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可知道吞象的蛇是什么下场?”
他前一日刚刚收到如意差人送去的礼物——却是先前买的蝈蝈儿。她当时没有给他,事后却一本正经的用盒子装好了,附上手札送给他。虽是自己出钱买的小孩子玩意儿,徐仪竟也觉着十分惊喜有趣。
张氏面红耳赤,辩解道,“臣妾——”
他上前同如意打招呼,却见如意心不在焉,便笑问道,“出什么事了?”
天子不由就打断她,“也不要贪心太过。”
如意便指了榜单给他看。徐仪何等聪明,一看张贲在乙榜上,立刻便明白如意忧虑的是什么事。
虽然件件说的都是张家,但她在这个时候急着扶持娘家,为的还不是在必要时给维摩一份助力?
天子硬将张贲安插进来,虽弹压住了博士们的怨言——但人心微妙,博士们到底还是通过隐晦但极为有效的办法,将自己的不满连同整件事给端上了台面。一旦张贲的身份被戳穿,必定受到众人的轻蔑和排挤,想来就只能知难而退了。
“六郎也到上学的年纪了,这孩读书最有出息,善读书。臣妾想让他进幼学馆,跟着名师好好打磨几年。”……
徐仪便沉思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二郎也十八岁了——就是去年陛下夸赞俊朗的那个,家里想给他说亲。也不打算高攀谁,就看上县里主簿的女儿,姓王……陛下可否帮忙找个媒人去说和一下。”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我哥哥在少匠任上许多年了,总是修桥铺路的像什么话?陛下您不是一直都夸他办事利落吗?何不就给他升升官?”
徐仪便望着如意,缓缓说道,“这是他自家事,总要他自家来解决。外人是帮不上忙的。你不是还恼他不敢承认吗?便由他去吧。”
天子上朝,朝臣们堵着他要立太子。天子回到后宫,偶尔去张贵妃殿里坐一坐,张贵妃也必抓紧时机向天子请求。
如意默然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次朝臣们的语气就强硬多了,毕竟天子确实已到了该考虑后事的年纪。而武陵王之死也给了朝臣们一个契机,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提及天子已步入老年,储君事再拖延不得,而不必担心触犯他的禁忌。
她想,表哥说的对,这是张贲自己家的事,且先轮不到她来插手。只是张贲和琉璃同气连枝,一旦张贲的身份被戳穿,琉璃的身份怕是也就隐瞒不住了。万一琉璃不能再来上学,天子会不会连坐到她身上,也不许她再来求学了呢?
朝中果然有人先耐不住性子,提起立太子之事。
流言悄然在幼学馆中传播开来。
天子目光不由就柔和起来。往日他总爱不由分说的将她压制在身下,令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这一日却像个孩子似的将脸埋进她怀里,道,“再多说些朕爱听的话吧。”
也不知是谁出手,将张贲的出身原原本本的追查了出来。说他是将作少匠张华的儿子——当年张华冒称彭城张氏的后代,被人戳穿后身败名裂,至今为天下士人所耻笑,不想他的儿子死不悔改,竟还打着彭城张氏的名号招摇撞骗,当真是家传的缺德。
她便扶了天子的膝盖,俯身亲吻他的额头。道,“您也并不老,依旧还是那么高大英俊的模样。”
又说沛国相县刘公确有其人,也确实是天下知名的鸿儒。徐茂在徐州时曾辟举他为官,回朝后也曾向天子举荐他。然而刘公只愿教书育人,故而几度推辞不就。徐茂敬重他的学问,家中子弟俱都跟随他求学。徐仪幼时也曾在刘公门下读书。
然而纵然面容无大改变,内心却早已是沧海桑田。
刘公受张贲蒙蔽,一度将他收入门下,后来得知其父的陋行,大感受辱,遂将他逐出门去。谁知张贲仗着自己的姑姑是天子的贵妃,转而进入国子学。因刘公曾几度称赞徐仪,张贲心怀嫉恨,故而进入国子学后始终视徐仪为敌,想强压徐仪一头。徐仪心胸宽广,不同他计较,但也不屑与之为伍,是以一直疏远他。
徐思记起当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波澜不惊的内心竟也有所触动。她其实也已不再年轻,但也许是因为心境明净豁达,不曾为情所困的缘故,竟察觉不出衰老来。这些年气质、风韵反而越发成熟动人了。
张贲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
徐思沉静的凝望着他,他便道,“朕已经老了,你却还这么年轻美丽。”
那些前一日还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转眼间就对他避之不及。不但避之不及,转头说起他时,眼角嘴角全都带着轻蔑和嘲讽。
夜间他感到头痛疲乏时,徐思轻轻帮他按摩太阳穴。他抬手取掉徐思的簪子,看那漆黑秀发瀑布般倾泻而下,铺开在秀美曼妙的脊背上。他抬手抚摸徐思白皙的面容,手指划过她修长优美的脖颈。口中不由便叹道,“真是不甘心啊……”
张贲初时还不明白原委——众人虽议论他,却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戳破。但到底还是有好事之徒跑到张贲面前,问,“你认得那个冒充华族的屠户张华吗?”
但天子迟迟没有动静。
当着儿子的面直呼老子的名讳,且又直揭其短,不啻指着鼻子骂人。饶是张贲顾虑重重,也立刻涨红了脸,上手要去揍人。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的氛围都为之紧张起来。
旁人便取笑,“我骂张华,你怎么跳脚了!”
是既长且贤,羽翼丰满,出阁七年间才能品行有目共睹,世人重之的大皇子?还是年方九岁,刚刚出阁,资质德行都还不为世人所知,但天子爱之的二皇子?
张贲自然明白自己的出身已被人戳破了,他也不辩解,只撕着对方的衣襟压上去厮打。然而他毕竟寡不敌众,很快便被众人给拉开。
那么他的选择会是维摩?还是般若?
他也不向琉璃告状,只默默的忍下去。为免牵连到琉璃,反而还故意疏远了她。但他到底没有如人所猜测的那般知难而退,依旧每日到幼学馆里来读书。只是昔日健朗善谈的少年,如今镇日里说不足一句话。
这件事后,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意识到确立自己的继承者的紧迫性。
如意比琉璃敏锐些,且众人顾虑琉璃的脸面,不会当着琉璃的面取笑嘲讽张贲,但在如意面前却不怎么避讳。
因为只年长一岁的亲哥哥的去世,令天子切身感受到了老迈的逼近,生死的无常。
如意很快便察觉到馆内阴阳怪气的气氛,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才会振翅的幼鸟,落入了满是餍足之后无所事事的野猫的巢穴。幼学馆中那些世家子弟终于得到了玩具,怀抱着孩童天真的残忍,以欺凌、羞辱张贲为日常,以令他暴怒进而萎靡为乐趣。
然而武陵王的死,令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这一日少年们又聚在一起,讽刺张贲因身份曝光而被逐出师门一事。张贲终于忍无可忍,辩解道,“我不曾欺瞒先生。先生知道我的出身,依旧将我收到门下!他也不曾将我逐出师门……”
至少他们没天子那么有底气。毕竟册立储君的最大的用处就是确定帝统,稳定人心,免得日后诸皇子争位。而储君唯一的职责是在天子驾崩之后继任天子,以延续稳定的朝局。一个一看就难以尽享天年的储君,都无人敢保证他一定能活得过天子,立他有什么用?
少年们便齐齐起哄道,“你胡说,我等都耻于与你为伍,刘公何等高洁,怎么可能藏污纳垢?”
这些年朝臣多次请立太子,都被天子强硬拖延下来,谁都知道他是在等待二皇子长成。朝臣们虽更支持宽厚仁慈的大皇子,却也对此无可奈何——一来天下是天子自己打下来的,天子手握实权,腰杆子硬,说话也就格外算话。二来,大皇子实在是过于体弱多病了。这厢朝臣们众口一词的请立太子,那厢大皇子就因为天热、天寒、案牍劳累……一干无关紧要的理由病倒了。朝臣们还哪里能固执得起来?
他们分明就不打算同张贲讲理,只纯是想激怒他罢了。
天子年已五十。长子维摩十六岁,次子般若也已九岁,都平安渡过了容易夭折的年纪。
张贲怒目圆睁,待同他们打架,便遂了他们的心愿,不但打不过还要被趁机取笑“果然是个野人”。待不理会他们,却又气愤不过。
然而不论是徐思还是张贵妃,却都明白这变故究竟有多重要。
如意阖上了书卷。
武陵王常年居住在藩国,同宫中没有什么往来,天子的子女中只妙法、妙音两位公主曾经见过他,其余的人对这位伯父都十分陌生,闻讯便也谈不上多么伤心。只按规矩守孝致哀。
“他究竟是不是胡说,你们写信问一问刘公本人,不就明白了?”
武陵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哥,只长天子一岁,才刚到知天命之年。赶上六月天热,他多喝了几杯冰酒。同姬妾们戏水时忽然中风跌倒,没几日便过世了。
她素来与世无争,既不和同窗交游,也不爱干涉旁人的行事,便无人料想她会在此刻开口。
待姊妹二人回到宫中,便听到了这个消息——武陵王薨了。
不过所谓的无人料想,也只是因为这些人都不了解她的性情罢了。若换做徐仪,便会知道她定然是要出手的,因为这姑娘温柔敦厚,如果有欺凌之事发生在她面前,她定然不会视而不见。所以徐仪先前才会规劝她这是张家“自家事”,希望能为她设置一道关卡,令她在超出某个底线之前忍耐住——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如意身旁,而如意只见过世家子弟温文尔雅、和睦友爱的一面,也不曾见过他们心高气傲、不可理喻的一面,以她的经验,只怕很难处置妥善而不引火烧身。
三
不过如意这一言确实切中了要害,是踏踏实实解决问题的思路,便令人难以反驳。
琉璃不由回望,然而徐仪早了无心事的的自南门离开了。
少年们也只能强词夺理道,“刘公这么忙,怎么能为这等小事打扰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和人私相授受的小人。
如意道,“事关师徒情谊,人身清白,算不得小事。”
但琉璃跑出了幼学馆,只觉得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她满脑子都是徐仪温润如玉的黑眸子——好像不论她怎么傲慢、暴躁、失礼,他的态度始终都没改变,温雅从容,无懈可击。她适才定然又表现得极为糟糕,她想,他肯定在心里暗暗的取笑她吧。
如意不同于张贲,和少年们同为士族子弟。他们在如意面前还是讲道理的。虽已恼怒起来,却还是反驳道,“刘公远在相县,便是你能将信送到相县,又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刘公的住处吗?”
徐仪只觉着莫名其妙。
如意道,“如此看来,你是连刘公的住处都找不到了?”那少年蓦的脸红,反驳道,“要找自然能找到,只不值当为此等宵小去叨扰罢了!”
他待要说不必,琉璃却已看都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
如意便道,“可若张贲所言为真,你今日所作所为,便是故意曲解刘公的本意,欺侮他的徒弟。你论断旁人时,竟连核实都不做吗?”
这番话却出乎徐仪的预料——他想,这位沭阳公主原来并没有这么傲慢,竟也是知道好歹的吗?
那少年哑口无言,“他这种人,刘公怎么可能会收!定是他欺瞒在前!”
琉璃到了他跟前,杏眼直视着他,蛮横道,“多谢你今日替我解围。我欠你人情,日后定有回报。”
如意见他胡搅蛮缠起来,便不再同他废话。只转而望向张贲,“你敢不敢给刘公写信,请刘公言明真相?”
在他看来,这位沭阳公主性格蛮横,说话做事都乱七八糟的,同她接触最好的方式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张贲立刻表白道,“刘公是我的恩师,我自然敢写!”
徐仪目光略一扫四周,确定她是冲着自己来了,虽略有疑惑,却也并没有刻意躲避。
如意便递纸笔给他,道,“那你就在这里写吧。写完后,我会派人和你的信使同去,看你所说是否属实。”
她大步抢到徐仪的跟前。
那少年见张贲挥笔直书,仿佛要将这数日积攒的愤懑一泻而出——仿佛忽然间就反身成了站住道义的那一方,而如意竟真在一旁看着他写信,不由就恼火起来。
她只需记住,他出身自沽名钓誉的徐家,为人也必定口蜜腹剑,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论他究竟是不是刘公的子弟,他和他的父亲冒充彭城张氏招摇撞骗,都是不争的事实!此等冒认祖宗、不知廉耻之辈,你竟不以为耻,甘愿和他为伍,就不怕玷污了东海徐家的名声吗!”
她听见了徐仪和如意之间的私话,早先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反而沉寂下来,觉着徐仪其人也不过是个避人耳目、私相授受的小人罢了。他确实为她解围了,她也欠了他一个人情——但却不值得为此就混乱、纠结起来。
如意头也不抬,只缓缓道,“此一事,彼一事。”
如意等在马车上,而琉璃直奔徐仪而去。
张贲笔下不由就一顿——如意是这数日来头一个说相信他的人,他却不愿她也这么看待他,立刻便分辨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彭城张氏之后!”
如意却不愿意听旁人的墙角,便又抬脚,直去马车上等她——要避人耳目回到宫中,多少还是有些麻烦的,故而她们姊妹俩都尽可能一同回宫。倒无关关系的好坏。
那少年冷笑了一声,“你将好处都占尽了,此刻才说自己没冒充过。何以旁人错认时,你不做解释?!”
琉璃只轻蔑的瞟了她一眼,并不乐意理会她,只擦过她的肩膀,大步往里头去。
张贲愤懑道,“我若解释了,你们便容得下我吗?”
如意便料想,适才他们说的那些话,只怕都已被她听去了。徐仪说要带她四处见识,这件事其实是不好被人听去的。如意虽并不觉着心虚,却也不由就停了脚步看向琉璃。
那少年一噎,厉声道,“你父亲做下那等丑事,谁能容得下你!”
她显然已在这里等了些时候。
他的理由至此已清晰可见,张贲便不再言语了。
如意同徐仪分别,才走出幼学馆,便见琉璃倚靠在门边。
如意先前恼火张贲不敢承认自己的出身,然而此刻却约略明白了什么。
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好。”
张贲的出身就像是他的原罪,他不坦白,尚还能有一线为人所知的机会。可若他坦白了,所有人都将弃他如敝履,他甚至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徐思也常对她说“你且记下,现在虽还不明白,但长大后就明白了”,故而如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她想,所以徐仪才不以为怪,只说是“趋利避害”的小伎俩吗?
徐仪却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疑惑,心想——看来姑姑是还没有告诉她长辈们的约定。便笑道,“我并不是空口许诺……待你长大后便明白了。”
那少年沉声斥问如意,“你依旧要袒护他吗?”
她缓缓眨动眼睛,不明白徐家表哥为何要许这样诺言。
如意不做声。
这便有些过于美好了,纵然徐仪是她的表哥,可也到底男女、内外有别。她出门读书尚且要遵守许多规矩,所能得到的自在极为有限,又岂能同人私下订立这种注定难以实现的约定?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她无法开口替张贲辩解。
徐仪又道,“你若想去什么地方玩耍,也对我说。我会记在心上,日后一处一处的带你去见识。”
那少年便知道她确实是要袒护到底了。他们到底顾虑徐仪的情面,不能同如意撕破脸,只能咬牙切齿道,“你这么不识好歹,后果自负!”便甩手离开了。
如意便逆着夕阳,对他嫣然一笑,道,“我知道。”
张贲垂着头,无法直面如意。所幸他手中书信尚未写完,便面红欲滴的垂着头,将力气尽数压在笔尖。
如意行礼向他告辞,徐仪却又忍不住叫住她。如意疑惑的回头,徐仪便道,“日后若还有你想知道,而旁人不愿解答的事,你也只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然而那信到底还是写完了。他收了笔。
徐仪笑道,“理所应当。”
两个人各自默默的立在原地。片刻后张贲气息低弱的问道,“……信还送吗?”
如意摇了摇头,“阿爹阿娘定然不会答应的。”又道,“给刘师兄的寿礼,就烦劳表哥帮我准备了。”
如意才答道,“送。封起来吧。”
他不由就问道,“东园你真的不能去吗?”
张贲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也颇有些自厌,明知会连累如意,但难得有人主动来帮助他,他下意识的就人牵连进来了。如此,自然是无法交到真正的朋友。
他们一道出门前,徐仪想到如意要回到深宫大内里,不知为何就觉着十分惋惜。他想若自己能早些遇着她便好了,若能同她一道四方游学,秉烛而谈,必然不会感到厌倦孤单。这样的姑娘,纵然不是他日后的妻子,也一定可以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将信封折好了,递给如意。
她是极聪明的,想天子连私币都驱逐不了,可见对天下的掌控力十分有限。她隐约觉着,终天子一朝,怕是都回不到文景盛世了。
如意接到手里,顿了顿才说,“……会有人容得下的。”
如意也不由道,“是啊,若不是天下太平、富饶,且自信一定能够长治久安,也做不到这一件。”
张贲不由望向他。
便只叹息道,“哪一日朝廷征税,敢于再度以钱币计,天下才算是真正回到长治久安的盛世了吧。”
如意道,“就算你一开始便解释了,也会有人容得下你,愿意同你结交——世上不是人人都只看出身、门第,不是人人都要盯着你的父亲做错过什么,却不肯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你撒了谎,你不相信天下真有这样的人。”
可天色显然已不早了,他差不多也该送如意回去了。
她是真的理解了何以张贲会隐瞒,会不敢承认。但这不足以令她认可他的作为。
此刻见如意认真思索,并且分明真的听懂了,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一热,想要说更多给她听。
如意叹了口气——她并不在意那些世家子弟怎么看待她,谁叫她是个公主呢。但她也确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格外在意这件事,为什么非要袒护张贲,非要说这些话给他听。
他虽一本正经的向如意解说,但其实并没觉着如意能听得懂,甚至都不信她真能将他所说的这些都听进去。毕竟就连偶然同他阿爹说起来,他阿爹都要取笑他,“莫非想做桑弘羊吗?”也十分不赞同他钻研这些。
但既然说了,那也不妨就说到底,“你想和人做朋友,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骗他们,就猜疑他们的眼光和胸襟——这真是无耻之尤。”
徐仪不由就愣了一下,道,“是。虽比起钱银来,布帛使用十分不便,但有这诸般好处,商贾、百姓便都愿意使用。”
她说完了话,便唤仆役进来,道,“送去沛国相县,给刘夫子。”
他似乎在等待,如意便道,“是布帛之类吗?既可以用来缴税,又容易丈量估值,也不怕忽然就一钱不值了。”
她处置好这件事,便不再理会张贲,依旧回座位上读书
徐仪道,“便是这个道理。乱世里钱不保值,拿到手里时值百五铢,到用的时候可能就只值五铢,甚至压根就没人肯收。百姓如何还愿意用钱?就连朝廷自己,虽然强迫百姓使用,但征税都不肯收自己铸造的钱币。而是直接征收更加保值的布、丝、绵、米一类实物。”他顿了顿,又笑道,“所以如今世面上,除了钱以外其实还有令一种东西可以交易万物。”
张贲张了张嘴,忽然便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些什么,不觉怅然若失。
如意道,“就算我肯,用以前只能买一份东西的钱买百份、千份,商贾肯定也不愿意卖给我呀。”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馆内学生大都散落在各处,或是在角亭里对弈、喂鱼,或是在藏书楼闲翻经卷,或是在庭院里一窝蜂的追闹着……琉璃也猫一样懒懒的伏在侧殿窗前,捉着一枝红枫闲玩了一会儿,又歪在榻上读了一会儿话本,自觉着身上疲乏消散得差不多了,便收整衣衫回学堂里去。
“不是。”徐仪便道,“自汉亡之后,各朝胡乱铸造钱币。蜀汉、吴国甚至铸造过‘直百五铢钱’、‘当千五铢钱’。大小、用铜和五铢钱相去不远,甚至不用铜,铸造得也十分粗劣,却要当百枚、千枚五铢使用。换做你,你肯用吗?”
刘峻正在檐下与人喝茶,见她要回去,便与她结伴同行。
如意点了点头,又道,“如今朝廷征税,难道不是按钱来算的吗?”
琉璃无可无不可——她恨恼前几日刘峻脱口说出张贲在乙榜的事,总觉着这些天馆内气氛沉寂得异常,也不知同窗们察觉到什么没有。心里对刘峻的气还没消,也就不大爱理会她。
如意认真倾听。徐仪便又继续下去,“在汉代时,人人都用钱。就连朝廷征收赋税,也是按钱来算的。譬如算赋,一算就是按人头每人一百二十钱。汉代的钱以五铢钱最为知名——”他便格外捏起一枚五铢铜钱来,道,“这就是五铢,汉亡几百年了,五铢也依旧是最流通的铸钱。历朝为稳定物价,都仿汉制做五铢钱。”
刘峻只挥之不去的跟在她身后,不时引逗她说话。这少年也聪明伶俐,待要讨人喜欢时,堪称敏捷有趣。不多时琉璃便被他说得飘飘然起来,虽依旧有些娇蛮的小脾气,不肯轻易解颐,但脸上到底是带上笑意了。
“自然触犯……”徐仪略停顿了片刻,觉着还是无需告诉如意世家豪强的胆大包天。只道,“但私铸钱币获利巨大,总有一些法外之人铤而走险。朝廷同地方的博弈,并不是每次都是朝廷赢。”
他们回来得早,其余人还在各处玩耍,学堂内外便静悄悄的。琉璃一路回来,就只看到几个世家子弟恼火的步出庭院。也不知在埋怨谁“不识好歹”,以至于迁怒到琉璃身上,特地停住脚步狠瞪向她。琉璃也就微微扬头,眯起杏眼傲慢的瞪回去。
如意不由就道,“可私铸钱币不触犯律法吗?”
她生得美好,那眼睛尤其优美而野性,几个人同她对瞪片刻就败下阵来,红着脸别开头去,“愚蠢至极!”
他将金银拨至一边,只摆出铜板来,道,“寻常人家用不到金银,因太贵重了,这种铸钱用的最多。铸钱有的用铜铸,有的用铁铸。铁贱而铜贵,却是一样的币值,个中弊病可以想见。铁铸钱早先只有民间私铸,立朝时朝廷想废弃,但限制不住百姓使用。若依旧用铜铸钱,便是输血养贼了。故而朝廷干脆认可了铁钱,自己也用铁铸币。”
说完转身离开了——却还是有人回头暧昧的扫视琉璃。
他便摘了荷包,将里头的金银铜板悉数倒出来,用手指一一罗列,笑道,“这些便是钱。”
琉璃莫名其妙挨了骂,又被那目光看得心火乱烧,当即便要挥拳揍他们。所幸刘峻就陪在一旁,赶紧伸手拦下她。
徐仪想到高标出尘的大皇子避之不及的被她追着问“钱”,不由失笑。
琉璃错手用红枫抽了他一下,自己也愣住。一面上前用衣袖帮他擦拭,一面怨恼道,“你出来做什么?!”
她便目光闪闪的望着徐仪,道,“我至今还不大明白,钱究竟是什么。也曾写信问过大哥哥,可大哥哥似乎不大愿意和我说,始终都语焉不详。表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刘峻也不恼火,只讶异先前碰触时她身上的柔软温热。此刻又嗅到她衣上芳香,竟是甘甜的气息,便有些心不在焉。
如意赶紧摇头道,“我阿娘已教训过我了,君子之交,是不能钱来钱往的。”虽然她觉着钱明明是能交易万物的至为有用的东西,竟会让人觉着粗鄙、伤感情,也真是十分有趣。
所幸他修养含蓄,并没有脱口议论。只是想无怪总觉着张璃一身闺中气息,原来他竟用这么脂粉气的熏香——世家都有自己的熏香配方,给男子用的,大致都以檀香、冰片之类为底味,不使过于甘柔。但刘峻嗅着,琉璃用的熏香只怕是桂花芸香之属的百花香。
徐仪讶异道,“莫非你想送他钱?”
他推开琉璃的衣袖,垂着眼睛说道,“虽是他们失礼在先,但你动手了,反而更要受人非议。还是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果然如意就道,“我听说外间衣食住行,不论做什么,都要花钱——”
琉璃不满道,“那便白给他们骂了?!”
徐仪不由轻笑,等着她开口。
刘峻心想——也没白被骂啊。但凡你能稍微沉稳聪慧一些,也不至于被张贲蒙蔽了还不算,将还挺身护着他……是非要将黑锅背到底吗?
如意点头答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倏的就明亮起来。
他心中不由又暗恨张贲无耻。
徐仪笑道,“什么都可——只是怕你送什么都容易暴露身份。”宫里有专门的供奉,像刘峻这般同皇族打交道多的机敏少年,若有心追查如意的身份,哪怕如意只给他个纸头,他也能从经纬纹理中推断出来历来。徐仪便道,“我替你预备一份,一道带过去便是。”
他当然不能向着旁人,也斥责起琉璃来。便含糊道,“——总之不能当面、直白的打回去。”譬如你可以背后找人套麻袋揍他们嘛……
如意想了想,便道,“那表哥便帮我带一份寿礼去吧……”她拒绝此事,本身就已十分的不合群。何况刘峻都说是他的生日了,她还无所表示,未免太失礼了。不过她却是头一回给外男准备贺礼,十分的拿捏不定,便又问道,“表哥觉着我送些什么比较恰当?”
琉璃哼了一声,只觉得心中大不痛快。她虽不敏锐,但也并不愚钝,此刻已察觉出馆内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她还被蒙在鼓里而已。她微微眯了眼睛又盯了刘峻一会儿,缓缓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徐仪道,“若无事,应当会去。”
刘峻心下一虚,道,“瞒着你做什么?”
如意便道,“说了,他说想邀请同窗一道去东园游宴,大家都会去……”她眉目间不由流露出些向往来——刘峻为了鼓动她答应,将东园说得繁华无匹。如意其实已是心动了。然而她依旧只能叹惋道,“不过我身上是有门禁的,只能婉拒。表哥去吗?”
琉璃盯了他一会儿,总算才别开头去。她也不多追问,只暗暗的留了心。道,“算了,快回去吧!”
刘峻字长源,是国子学博士刘真的族侄。在馆内人缘很好。
进了学馆,正有几个世家子弟在指挥着小童掏临墙处树上的鸟窝,一边说道,“这张贲究竟有什么本事,不但让张……”
一时馆内无人了,如意起身收拾书籍。徐仪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道,“后日刘长源的寿辰,他可对你提过?”
刘峻不动声色的踏重了脚步。几个人闻声回过头来,见琉璃同他走在一起,便立刻闭了嘴,装出专心掏鸟窝的样子,“往左,就在你手边!”
日光斜斜的穿户而入。
琉璃抿着唇,也不做声,只兀自往学馆里去。
徐仪放心不下她,临时推却了许多邀约,留下来陪她一道预习明日的功课。
待靠近了学馆,便隐约听见里头有人的沉声说话。虽听不大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依旧能察觉到,虽故意压抑了,但说话的人情绪略有些激烈。她听着隐约像是如意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
如意照旧留到最后。往常她都同琉璃一道回宫,但今日琉璃闹脾气早退了,馆内便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待她进屋去,终于听清了如意说的是什么——无耻之尤,也看清了她是在对什么人说——她的表哥张贲。
故而一到了下学时候,外头便车水马龙起来,都是来接学生回家的。
琉璃见张贲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心头怒火再度蹿升上来。
国子学也提供馆舍,然而朴素简陋,这些官宦子弟们如何住得下?
她大步走到如意的桌前,双手一撑,用力的按下去,居高临下、目光如火的望着如意。
如意知道琉璃不喜欢她,故而请徐仪帮琉璃解围。此刻她也并不曾追出去,只遥遥看了一眼,便摊开书本,安静的圈点阅读起来。
如意心头却也有一把暗火在翻涌,换在平日里她绝对不会理会的挑衅,此刻却十分奏效。她也不闪不避的仰头望回去,正同琉璃针锋相对。
徐仪也并不在意,只回头对如意点了点头,让她放心。片刻之后,他就又被众人围住,说笑起来。
她一贯容让琉璃,被琉璃骂不要脸,被轻蔑、鄙视,被敌对……她都仿佛木头人一般毫无反应,视琉璃如空气。
琉璃无言以对,只觉得面红耳赤,一把抓起桌上书卷,转身走人。
琉璃厌恶她一副道德君子、唯我独醒、何必同你计较的死模样,但此刻她终于有了反应并且敢正面瞪回来,琉璃却更忍不了,只恨得想将她的眼睛剜下来。一个叛逆的遗腹子罢了,凭什么也受万千宠爱。琉璃不由就恨恨的想,真该让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看她还有什么脸面指斥她的表哥。
秩秩斯干,悠悠南山。他性情沉稳,临事不惊不怒,气度远胜旁人。连旁观的少年们也都觉着他真是英俊高标极了。
但她到底还是将脾气收敛了起来——她得先查明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徐仪却只一笑,“临行前长辈切切叮咛,纵然不干我的事,也少不得要多管闲事了。”
她眼睛瞪着如意,并不隐瞒自己的厌恶和恨恼,但还是直起身子,不待张贲上前阻拦,便利落的转身从如意桌前离开了。
琉璃自知失言,然而也断不肯在此刻低头认错,越发恶狠狠的瞪回去。
他们对视的那短暂片刻,剑拔弩张。就连不知原委的刘峻也不由屏息,心想这二人间究竟有什么宿怨?不会是要打起来了吧!
众人讶异于她的粗鲁蛮横,不由纷纷退了一步。
幼学馆里的女官们也纷纷向里张望——年初设立幼学馆时,天子特地调拨了几个女官过来,负责各殿的茶水、笔墨、熏香一应事务。初时刘峻还惊讶过,国子读书的地方怎么竟让女人出没!不过时日久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事女官照应得确实比书童、小厮们周全。尤其是幼童多的地方,有天子的女官在场,既不会过于威重、压抑,还能轻松柔和的化解掉顽童间的矛盾、争吵。
然而琉璃因徐思母女的缘故,连带着厌恶徐家。此刻正当羞恼之际,见徐仪上前解围,脱口便道,“干卿何事!”
在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混杂相处的地方,这些体面、有地位、学识出众的女官,简直就像灵丹妙药——你看果然女官们看一眼,两人便立刻分开了。
便都隐隐有些歉意。
刘峻悄悄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琉璃。
众人立刻想起,徐仪的父亲刚刚从徐州任上回朝,如今还兼任着徐州刺史,而彭城正是徐州治所。原来张璃竟是彭城本家。那么他们口口声声说张华,确实是在故意恶心人了,也无怪他这么恼火……
这一日午休时,徐仪被博士们唤去帮忙誊写信笺。故而回幼学馆便有些晚。
她正无措之际,忽见有人排开人群,便如清风徐来,瞬间破开了凝滞沉闷的空气,徐仪的声音不徐不疾,温润如玉,“说起来确实许久不曾拜见令尊,贤弟最近可曾和家中通过音信?”
一回去,便先撞见有人向他告如意的状。
她凭什么要否认?她是一朝公主,她舅舅也是本朝国舅,究竟哪里卑贱了!可她也明白,一旦承认,日后只怕要被全馆排挤了。
徐仪听这些少年们义愤填膺的讲述今日的事,很快便明白如意前后所为,心里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小表妹,果然是认认真真、一本正经的讲道理、处理事的性格。
琉璃满脸急红,又恼又羞又恨,额头青筋蹦起,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来处理得并不情绪化,虽不够圆转巧妙,但也有礼有节,很有她本人的风格。倒是让他多虑了。
终于有人试探道,“张兄同张少匠……”
他便说道,“先生确实是我的启蒙恩师,张贲当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入门的吧——原来他竟是我的师弟。”他笑道,“不过,这回只怕真的是你们误解先生了。先生为人任侠逍遥,常说‘有教无类’,素来都不怎么在意门第出身。也只看人是否有向学之心、是否本性淳朴罢了。他门下纯是读书育人的地方,我们师兄弟彼此间都不知道出身。若主动过问,反而会被人看轻。所以实在无需隐瞒门第。”
他们本十分喜欢琉璃,但此刻也不由疑惑。张华官居四品,他家子弟确实是能入国子学的。莫非这个张璃当真是……
他这么一说,众人意识到竟是被如意言中了。想到先前蛮横,便都不觉羞赧起来。
一提及此事,知道内情的少年们俱都笑了起来。
却还是推脱道,“不过,这个张贲是品性不诚,倒和门第无关。”
士族引以为恨,为巩固战果,每每拿此事取笑——至少在舆论战中,已坐实了张华冒充华族的跳梁小丑形象。
徐仪便笑着宽慰他们,道,“我明白。早些时候你们爱他坦率真诚,亦以赤诚待他,何尝计较过他的出身门第?便他真是彭城张氏的子弟,张家几代都没出过显德、博学之士了,又有什么值得格外敬重的?莫非你们是爱他的门第吗?”
当然,士林反应过于激烈,以至恨不能杀张华而后快,张华也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众人俱都愤愤的点头。
张少匠正是张贵妃的哥哥张华,因擅长百工事,天子任命他为将作少匠,主管修桥铺路一类外事。他虽没读过多少书,为人办事却很有些能耐。可惜牧羊出身,靠妹妹得宠而改头换面,向来为士族不齿。为跻身上流,张氏一族便自称是彭城张氏的支脉。此事触及士族逆鳞,士人群起而攻之,可惜彭城张氏的族谱散落残缺、久不修缮,天子又有心有袒护。一轮论战打下来,竟然无法证伪。
徐仪便接着说,“同师所教、同窗就学。诸君能破除门第之见,以诚心接纳他,赏识他的人品和学识。谁知他偏偏要在出身上心存隐瞒,岂不是辜负了你们的真诚?故而此事一出,你们也就格外气恼。”
另一人轻蔑笑道,“刘兄莫非忘了张少匠?”
众人不由默然片刻——徐仪此言既说中了他们的心情,却也说高了他们的胸襟。倒令他们无法作答了。
不想旁边早有人关注他们的对话,听琉璃说自己富贵,立刻便有人插嘴道,“彭城张氏在本朝确实无人居官,倒不知有多大的富贵。”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们自然要反驳一句,“不能免于门第之见”,表一表自己不屑与寒门子弟为伍的诸多理由。但这是徐仪说的,且他才提到刘公门下的风气。被他如此高看一眼,众人实在是无法振振有词。反而觉着自己依旧囿于门第,未免流于凡俗。
他只是疑惑,彭城张氏已败落许多年,三代内出的最高的官也不过是县令。子弟能走门路进到国子学也就罢了,怎么也不至于被另眼看待啊。
只能讪讪的强调,“他人品哪里值得赏识了……”但也相当于承认自己确实是看重人品胜过门第,只是气恼被张贲蒙蔽。
那少年暗想——这却是个大实话,否则博士们何必特地将他的成绩提到优等?
徐仪便又温言安慰了一二。
琉璃道,“不劳费心,我家富贵得很,不缺房子住。”
他并不曾刻意迎合,反而始终在讲说是非曲直。却在轻巧数言之间,便将这些人心中怒气、戾气化去了。
那少年本想以“好奇而已”敷衍他,然而实在觉着他虽娇蛮如公主,性格却也着实可爱有趣。便干脆坦白道,“我在想,彭城张氏已有许多代不曾居内朝为官,张兄从彭城来,不知在建康城内可有家宅?租住房屋到底有诸多不便,我家还有许多闲置的产业……”
不过,他也没继续多说什么道理。
琉璃扬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横竖说到这里,已值得这些少年去思考一番。日后他们再欺负张贲,反而是自贬品德。
他心中疑惑未解,便又打探道,“张兄和小徐公子可是自幼相识?”
就算他继续说下去,也难以破除他们心中的门第偏见,反而更显露彼此的分歧。
那少年不由笑起来。心想,就这位张贤弟的成绩,任他读个一时半刻只怕也读不出什么效果。
何况他和这些人亦非同类,尚还不到能直言劝谏,而无需顾虑对方心胸狭隘、无需担忧得罪小人的交情。
琉璃恶狠狠道,“不聊了,读书!”
言尽于此,也就够了。
刘峻看他神情,以为他又要发脾气,谁知他竟一言不发,便道,“张兄?”
他总算脱开身去,便转而去寻如意。
便将手中书卷往桌上一摔,坐回去一把摊开。
如意却不在馆内。他心中疑惑,却还是出门去寻找。
琉璃一向将如意当“野种”看。虽维摩和两个公主都更看重如意,但她自认自己必然样样都胜过如意。但至今为止唯一的正面交锋,她竟然远远落在如意之后,心头不由羞恼交加。
待拐过花园,转至幽静偏僻去,便听见有女官切切叮咛,“……多同徐公子商议,您可千万不要同三公主起冲突啊!”
刘峻笑道,“我也只知道他们两个位列在前,又问了自己的名次罢了。不知旁人。”但从他的语气中,琉璃却轻易推断出——他不但知道,而且自己的名次定然还排在他的之后。
如意只垂眸捉着绦上鸣玉,默然不语。
琉璃眼睛睁圆,问道,“我呢?我排第几?”
女官离开之后,如意并没有急着回去。
刘峻压低声音道,“……第一。听说每旬的考核她都紧排在大徐公子后面,这一回居然反超了。”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目光略有些茫然罢了。
琉璃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问道,“她排第几?”
就连徐仪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刘峻却道,“那三等只是评给外人看,一等门第必然给一个优,否则上品豪族反不如下品寒门,岂不难看?真正的名次,都握在博士们手里呢。”他族内有人在国子学任职,自然听说了些内幕。
江南秋色绚烂浓郁,树木丛丛簇簇的浓红浅黄重绿映在平静无波的秋水之上,或可见水滨黑顶白底的亭台。
她和如意都考了优等,便没上心。
而她一袭青衿深衣,落落的站在水的这一边。
琉璃肩膀立刻便紧绷起来——她虽不喜欢读书,却有争胜之心。便道,“馆内考核不是只评优良劣三等吗?”
徐仪忽就有些心疼、怜惜她。
藤萝倚树多用以比喻女子依附男子,琉璃和如意都生得少女一般,刘峻心头不由就生出些异样来,心想莫非张贤弟是在同如意争风吃醋吗?便笑道,“小徐公子确实性情腼腆,和众人都十分疏远,偏偏同大徐公子形同莫逆——不过他们本就是同族,倒也不奇怪。何况他们两个说起学问,旁人也无所置喙……”忽又想起件事来,便笑道,“小徐公子确实不辱没东海徐家的名声。你可知这次考核,他在馆内排名第几?”
他自拐角处出来,唤了一声,“如意。”
琉璃道,“看不惯他那副藤萝倚树的模样罢了。”
如意回过头来,见是他,目光便重又明亮欢喜起来。仿佛先前的迷茫都已是过眼烟云,仿佛她不曾有过什么心事,受过什么委屈。
刘峻见她怒气隐隐烧到自己身上,便哈哈笑道,“张兄莫非同他有什么龃龉?怎么回回说起他,都要怒目相向。”
她笑应道,“表哥?你已忙完了吗?”
琉璃反问,“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她不肯向他诉苦。
姊妹两人为了掩盖公主身份,在国子学中都自称母姓。如意自称东海徐家的远支,琉璃自称是彭城张氏之后。他们两个扈从众多,派场举止一看便知出身不凡,非华族不能有,便无人怀疑她们的身份。
徐仪拾步上前,停在如意的眼前。他心知如意是个女孩子,平日交往时往往不动声色的恪守礼节。纵然同她走在一起时,也时刻不忘保持一步的距离。但这一回,那一步之遥却被打破了。他上前半步,身高上的差距骤然便凸显出来。如意疑惑的抬头望他,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见她不痛快,她身旁少年名为刘峻者便笑问道,“张兄认得那位小徐公子吗?”
他手心暖暖的。
琉璃虽自幼便不喜欢读书,但被张贵妃训导逼迫得多了,实则已经啃下许多先人的文集诗作,谈吐之间文质彬彬。兴趣也十分广泛,不论什么话题都能和人聊得起来。且她生得雪白如玉,鲜妍明媚,便人人都愿意亲近她。
如意目光一晃,眼睛里便有些水汽蒙上来。她并没有躲避,也并没觉着被冒犯、轻薄了——她虽有兄姊,但有譬如没有,她的兄姊是不可能像真正的哥哥姐姐那般心疼、宠爱她的。他人更不必论。
她有心不作理会,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就望过去。见那表兄妹两个逆着晨光隔桌对坐,言笑晏晏,分明就是一双十分匹配的璧人,心情便十分不痛快。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可徐仪却在疼爱她。
徐仪目光瞟过来时,琉璃就已察觉到了。
她喉中有些梗,只乖巧的站在那里令他抚慰。片刻后才又笑着说道,“我不要紧。我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再多的话说来无益。徐仪也只暗暗的想,他阿娘送他来和如意同窗是对的,至少这种时候,他可以就近照顾她。
徐仪只点头,“嗯。”
这确实是天子敬重、优待下臣之举。但徐仪也不由就对这个小表妹生出些愧疚来,道,“不会。你本就十分好学上进、慎独律己。”
——这并不是徐仪第一次撞见如意身旁的人包括徐思自己,叮咛如意要让着姐姐,不可顶撞她更万勿和她起冲突。
徐仪不由就想,莫非天子是顾虑他家,故而特地告诫如意,免得她做出有损名声的事吗?
初时他虽略觉微妙,但想来姊妹间相处时互相容让也是和睦之道,倒不必对旁家家教发什么议论。可就这半年多他所见所闻,这姊妹二人的矛盾分明悉数由琉璃自己品行轻慢而来,几乎回回都是她在蔑视甚至辱骂如意,反而如意容让有加,从未和她计较过。
——他进入国子学之后,天子曾专门召见过他,对他的父亲将他送入国子学求学一事十分赞赏。
故而此刻再撞见这般场景,他便立刻察觉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不过片刻后他就已隐约有些猜测了。
——公正。
那位沭阳公主才是真的志不在学,一心交游——话又说回来,天子既然能开明到准许两位公主男装入国子学求学,可见对于迂腐礼俗、男女之别并不十分恪守、在意,专门劝诫这些道理本就十分不自然。
他姑姑说得巧妙委婉也就罢了。可这些人对她们姊妹间矛盾的态度,就仿佛如意不是琉璃的妹妹,而是个随时可能会不自量力的冒犯琉璃进而招致大祸的……外眷?
徐仪略一愣,眼角余光望见国子学里男扮女装就读的另一位公主。已然明白如意委屈在哪里。
徐仪也说不明白,但他总算察觉到了。在众人心里这姊妹二人并非同样尊贵,故而也不会像对寻常的姊妹一样,于长幼之外还讲个是非公正。如意是可以被委屈错待的。
虽是笑着的,眼圈却不由泛红——莫名的特地点明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果然确实像是在指斥她平日举止轻浮,不守本分啊。
他忽然便朦胧记起,他阿娘隐约曾说过——也或是他幼时无意听见的——如意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他脑中竟倏的闪过些记忆——彼时他似乎还曾因听闻这个秘辛,而想将如意抱回自家去养,免得她被人害了?
“我阿爹要我慎独律己,贞静本分。专心于学业,不可交游误事。”如意叹了口气,片刻后又笑起来,“我怕自己真的得意而忘形,违背了阿爹的教诲。”
……
徐仪自己是觉着,这样的解释相对于如意的性格而言,未免有些无趣。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记事很早,早年记忆大致还是可靠的。况此事惊世骇俗,若不是他当真经历过,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起来。
徐仪见她沉默,略有些惊讶。便笑着替她解围道,“莫非是权宜之计,不能忘形吗?”
徐仪心下惊疑,暗想,回去之后还是向父母求证一二吧。
如意何尝不为此感到郁闷。但她阿爹的训导,她却也不能不从。
因这桩心事,徐仪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意在言外。如意却也听明白了。他在说她为求学而换上男装,既已做到这一步,为何还要被闺阁的规矩束缚住。
待到傍晚,馆中少年大都已被马车接走。他也打算回去,然而见馆内只剩琉璃和刘峻还在,便不愿让如意一个人留下来面对。于是邀请她道,“一起回去吧。”
便笑道,“你既换上了这身青衿,在旁人眼中便只是一名太学生。又何必被此外的规矩束缚住?”
琉璃想摆脱刘峻却不得,正心中烦躁。见他们要走,干脆也不管刘峻是否在场,立刻便闪身上前拦住如意。也不多话,开口便冷冰冰的指控,“——是你做的,对不对?”
徐仪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她似乎很辛苦。
然而这一次如意却并没有瞪回去——她一如往常般压抑着情绪,面无表情的看着琉璃,顺从却又不耐烦的,“不是。”
——她在同旁人相处上,竟然十分的生硬。简直像是在故意拒绝和人有交情。
“还说不是!”琉璃恼火道——如果真不是她做的,何以自己一提,她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事?!她厌恶透了如意这种油盐不进的姿态,不由恨恨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卑鄙小人!”
但越是觉出她的生机勃勃,他也就越能觉出她身上的违和之处。
又是开口就骂人。
徐仪觉着,如意是个一直在令人惊喜的,同乏味绝缘的姑娘。
徐仪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抬臂拦在了姊妹之间,道,“究竟哪里卑鄙了,还请示下。”
她既然是来求学的,便一心求学。就连同他说话,也三句不离学问。尤为难得的是,她提出的问题都趣味十足,和他讨论时也不时目光晶亮的蹦出相当奇妙的见解——在她那里,难免枯燥的学问事,也充满了诱人深入的魅力,竟令徐仪也跟着感到津津有味起来。
琉璃心中认定,将张贲身份揭发的人必是如意,且徐仪定然也脱不开干系。她心里喜欢徐仪,徐仪偏偏只同如意玩,令她颇受了些挫败。她很想趁此机会盖定徐仪的本质,就此厌恶了他。
虽相处的时日不多,他却已看出来了,他这个小表妹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虽兴趣广泛,但做起事来却心无旁骛。
然而徐仪忽就这么近、这么不卑不亢的同她正面相对,她望见他温雅清俊的面容,心下竟又混乱委屈起来。一时竟不知是恼他卑鄙,还是厌他竟又护着如意。
徐仪却和他阿娘不同,半点都不担心如意会同旁人日久生情。
她已然失了分寸,早忘了刘峻在场,言辞间需得有所避讳,竟脱口便指控道,“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她指着如意,“就只有你知道张贲的身份!”又指控徐仪,“而你明明和张贲同在相县求学,却假装不认得他。待旁人都彬彬有礼,偏偏要疏远他,引得同窗纷纷猜测缘故——你敢说你不是别有居心?!”
他身旁不少有友朋,却不能只理会如意一个人。
她虽娇蛮任性,却也并非愚蠢不可理喻之人。只是今日她闻知张贲在馆内所遭遇的委屈,心里受了极大的冲击。然而此事微妙,她无处发力,正当满腹怨气的时候。偏偏关于此事的流言几乎句句同徐仪有关,知道张贲身份的人也无需做他想——正是徐仪和如意。她自然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了他们。
他是人中翘楚,天生就有吸引他人的魅力。馆内少年都十分乐意和他交往,也不少有人遵从父兄提点,意图拉拢他。
虽心里也有些念头一闪而过——诸如如意虽极可恶,却并不是长舌之人。而徐仪谦谦君子,更不屑为此。诸如旁人也可能从旁的渠道获知这些事……但人在气头上,理智反而容易受蒙蔽。她越说便越觉着这两个人居心叵测,纵使不是他们,肯定也同他们有关。
不过,徐仪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人偏执到一定程度,也堪称无懈可击。
所幸徐仪是自家亲戚,不必十分避讳。且她这三表哥风趣幽默,博闻强识,他一个人便顶得上寻常七八人。如意有他一个人照顾、同他一个人探讨学问,已觉着取之不尽,受益无穷,感到十分满足。
要徐仪同这样的人讲道理,他实在打从心底厌烦。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竟哑口无言。
她不明白天子何以特地叮嘱这些,莫非是觉着她举止轻浮失礼吗?
如意则是早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只道,“不是。”然而她也不想再同琉璃多纠缠了,只拉了拉徐仪的衣袖,道,“我们走吧。”
如意觉着有些不自在。
琉璃恨恼,边呵斥“站住!”边快步上前要拽住她,却被刘峻一把拉住。
其实送她去国子学之前,天子便已同她约定,不能让人识破她是男扮女装,如意原本也没打算广泛交游。只是同学之间互相寒暄、认识,她觉着这是平常事,不必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罢了。但天子再度特地叮嘱,她当然只能更加收敛谨慎,时刻牢记着男女之别,连目光都不和同学碰上了。
琉璃怒目回头道,“你做什么!”
一句话便堵住了如意结识同学的道路。
如意和徐仪也只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因为天子特地留如意说话,道,“送你去国子学,是为了令你精进学问,不是为了让你同外朝交游。女子当贞静本分,你是我朝公主,更该为世人表率,慎独律己。”
刘峻本以为琉璃知道真相也就回心转意了,谁知她不但还要维护张贲,竟为此指控起徐仪和如意来,不由替她着急。急促的低声道,“你既已知道张贲是什么出身,怎么还一心替他说话?万一让旁人知道,岂不要以为你一心和他同流合污?指不定还会连累到家门名声。到时你该如何摘清出来?”
——就只有徐仪一个人。
琉璃气恼至极,反倒能引而不发了。她一把挥开刘峻的手,也不去追如意和徐仪,只目光如火的望着他,道,“果然你早就知道了。”
实际上两三天之后,她身边的人就已经固定下来了。
刘峻一噎,不觉避开她的目光,“……馆内早就传遍了。”
不过就算全认过来了,她也不可能和所有人都有交情。
琉璃声调放缓,怒极反笑道,“是吗?你倒同我说说传的都是什么。”
如意上了许多天学,依旧对二郎说说“人还没认全呢”,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实在是接连许多天都有新的同学入学,她来不及认全。
刘峻待琉璃赤诚,却被她如此迁怒,梗性子不觉也发作了。非要在此刻逼琉璃认清事实,“他是张华的儿子。”
天子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太学和国子学,终于有了要复兴起来的迹象。
琉璃脾气嗡的便引爆了,“那你可知张华是当朝贵妃的亲哥哥!”
有些事是需要有一个品学名望为世人所看重的人去做肇始者的。徐茂做了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立刻就有不少世家紧随而上。
刘峻嗤之以鼻,呛到,“那又如何!牧羊屠户之家,自以为攀附上天子便能改头换面。到头来还不是被打回原形,为士林所耻笑?贵妃的哥哥又如何?大皇子不也急着同这个舅舅摘清关系吗!你怎么反倒——”
他旗帜鲜明的站在天子这边。
琉璃怒道,“你放屁!”她能用蛮横装扮自己,纵使被所有同窗排挤孤立、口诛笔伐,也傲慢的扬起头来,不肯同张贲摘清关系。但刘峻一句“大皇子急着同舅舅摘清关系”却正戳在她的柔弱之处,她眼圈已然通红,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我就是要和他同流合污,你若瞧不起我就滚开!”
不过徐茂很淡定。旁人问起来,他只说,“不曾听说入天子门下研习圣人经义,以修文养德,是自污门第。”
她这一哭其实也就是丢盔卸甲了。
就连沈道林这个平素少议论人物的“持重”之人,也忍不住厌弃道“华胄之族,却混迹于浊庶之地。自污门第,实在骇人听闻”。
然而她死不悔改,刘峻的脾气也冲了上来,“你是鬼迷了心窍!……我真是蠢极了,才会对你这种人掏心掏肺!”恨恨的将桌上书卷尽数挥到地上,气冲冲的离开了。
这样的人家却将族中子弟送入国子学读书。
第二日来到学堂,刘峻见琉璃哭得双目红肿,不由生出些愧疚懊悔来。他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令仆役搬了她的笔墨书卷,走到张贲身旁。
而徐茂身居高位,久负盛名,在世家中享有极高的声望。东海徐家也是“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名门望族。何况徐家不止文学传家,还有家学渊源,祖上曾先后有人师从郑康成和杜武库,出过数位名儒。
张贲桌上乱糟糟的,全是同窗故意堆到这边欺负人的废纸杂物。他正垂着头安静的收拾。而坐他右侧邻桌的人早已搬到别处去了。
在徐仪出现之前,国子学中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毕竟天子也有自己打天下的班底,且一直着力提拔寒门士子,朝中有不少军旅和寒门出身的重臣——但真正的高门世家子弟,却一个也无。
琉璃将自己的日用往他邻桌上一落,道,“以后我坐在这里。”
然而徐仪的出现,却令国子学的气象为之一新。
张贲讶异、忧虑,低声道,“你来掺合什么!”
等徐仪知道,她阿娘非要让他去国子学读书竟是为了看住媳妇儿时,深深觉着自己应该不是亲生的。
琉璃也不作答。
徐茂:……
她只走到如意桌前,用力的一拍桌子,俯身按下去,双目赤红的瞪着她,“你有本事,也来拆穿我的出身啊——我倒想知道究竟是你们尊贵些,还是我尊贵些。”
郗氏便对徐茂道,“让老三也去国子学读书吧。专心读几年书,结交一些朋友,也顺便照应一下如意。”
如意当然不会拆穿琉璃的出身。
意味着朝夕共处啊!万一相处久了滋生出什么私情来……
但是来自姐姐的恶意还是让她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是同窗求学意味着什么?
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父亲这边的亲人——不论是天子本人还是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给她的回馈永远都是将过错归之于她,蛮横不讲理的指斥她。
——郗氏并不是不信任徐思对女儿的教导。
而她阿娘仿佛从来都看不到这些,对她说的永远都是——离他们远些,不要同他们计较。尤其不要正面冲突。
像徐思这样,直接将女儿扮作男装送出家去,同男儿一道起居学习的,简直草率得惊世骇俗。
幼时她还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其实世家大族常将女儿同儿子一般教养,家中子女同窗共学并非奇事,甚至还有许多人家女儿的才华胜过儿子。但是这些男女同窗,大多限制在族内。就算不是族内,也多在名儒之家,外族子弟慕名前去求学时才会发生,也都在师长的监管之下。
但自进了幼学馆后,她和同龄人接触多了,也看多了同辈人彼此间的矛盾是如何化解的,兼听见了许多在辞秋殿里听不到的话,渐渐便已意识到——也许问题真的出在她的身上。
但是郗氏很在意,她有些不痛快。
也许她才是这个“家”里不正常的哪一个,所以她才会被这么异常的对待。
徐思恐怕压根就不觉着这安排有任何不妥之处,就算意识到男扮女装去国子学求学读书一事背礼逆俗,也觉着徐家必定不是迂腐拘泥之辈,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故而就只知会一声罢了。
这种明知道自己有问题,却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错的焦虑,配合着风刀霜剑般不时袭来的责难——令她觉着透不过气来。
徐思送信儿来根本就不是商议,而是通知。郗氏甚至可以相见她家小姑将整件事筹备周全之后,忽然想起来——啊呀,这可不止是她女儿,还是徐家的儿媳妇呢。还是送信告知一声吧。
但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她和琉璃不愧是姐妹。
徐仪的母亲郗氏心情相当复杂。
——倔强。
一别六七年之后再回到京城,昔日懵懂幼童俱都长成性格鲜明的少年少女,过不了几年就要谈婚论嫁。徐家正在想,不知如意有没有长成个幽闲淑女,就收到了徐思的信儿——她打算送如意去国子学读书。
越是难过,越是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便越是要让自己明媚鲜妍起来,在一切场合做到无懈可击,比旁人更快活鲜明、酣畅淋漓的过活。至少要让那些喜爱她、不错待她的人,不会因为她而难过消沉起来。至少不要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怜。
他同如意的婚事是两家长辈早就商议好了的,天子也已经默许,并不存在什么变数。徐家所有人都知道,徐仪日后是要尚公主的,徐仪自己也心知肚明。
她偶尔把玩那日同徐仪一起买的草蝈蝈儿,记起那一日学宫林荫道上蔚蓝的晴空与静美的黄叶,也会不由就想,“外间真是自在啊。”
徐仪进幼学馆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就是为了如意。
会想,若能一辈子都同表哥一起读书玩耍,该有多好。
他想如意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毕竟如意是他都欺负不了的人。可为了万全起见,还是该往幼学馆安排个耳目,替他留意着才好。
不过,她同二郎是一样的。宫里有她的阿娘,在长大到能将阿娘一并接出来之前,她总归是要回去的。
不过,他大致也猜得到徐仪为何要进幼学馆,不至于当真就不许如意同徐仪往来。只负气的叮咛,“既然三表哥也在,便好好上学吧。”
姊妹二人便用各自的风格较劲着。
二郎不由就有些气闷,觉着他阿爹所说“女生外向”四字评价,真是太真知灼见了!
不过琉璃显然比如意更艰难些——毕竟如意更多是同自己较劲,对于父亲的偏心,姐姐的蛮横她早习以为常。琉璃却是和几乎所有同窗公开较劲,但究竟想要什么结果,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结果最该站在他这一边的如意,竟然又临阵跳反了。
她放出“有本事也拆穿我”这种话来,众人自然都意识到她的身份有所隐瞒。
二郎自恃聪明的活到九岁,终于遇到了一个让他意识到人外有人的少年。难免就起了些争胜之心。
虽一时也都不敢猜想她就是当朝公主,但除了皇室宗亲谁还敢宣称“看是你们尊贵,还是我尊贵”?何况她还偏偏同张贲有亲。
而至少在所见之世面和所习之武艺上,徐仪在他之上。
公然取笑张华也就罢了——一来张华确实做下了贻笑大方的丑事,二来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张家也无法认真同他们计较。何况天子一向是不大听信枕边风,抬举外戚的。
几乎在看到这个表哥的第一眼,二郎便意识到,这才是同龄人中真正的“佼佼者”。
但若得罪一位货真价实的皇室宗亲,尤其是已册封了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一个天之骄子。有同二郎截然相反的性情和家教,还有不相上下的洞察力。
所谓欺软怕硬,众人都不敢再有什么过分的举止。
而随后徐仪在天子跟前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文思敏捷并不下于大皇子萧怀猷,更难得的是精通骑射武艺,六年来他的父亲执掌徐州,他只是跟随在侧,便能说清徐州上下的局面、历年所经历之战事。思维之清晰敏捷,并不逊于成人。
但毕竟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也不可能就这么消停下去。便开始刻意的躲避、孤立他们——不同他们说话,对他们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他并非不聪明,也并非清静无求,他只是君子坦荡荡,无怖亦无忧。
初时琉璃还得意,心想这些人果然没有同她正面硬抗的胆量。
——这是一个同二郎、同萧怀猷,甚至同二郎平日所见的世家子弟全都截然不同的少年。
但张贲只是苦笑——他无法向这个养尊处优的小表妹解释,孩子之间还有一种欺负人的法子,叫“不带你玩”。比起相互欺凌来,这种冷暴力更阴狠些也不一定,因为前者你至少可以反抗,可以在反抗中让旁人明白你的品性。
正当江南天气回暖的时节,水面初平,浅草成茵,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徐仪身在御苑里等待天子驾临,心却悠然憩息在这风景之中。内侍唱禀天子驾到时,他正远望黄莺穿林而过,闻声淡定的收回心神。目光不经意扫过如意和二郎,他便不失礼节的一笑。
可如今,他只怕是再无法改变局面了。
二郎犹记得,那日徐仪跟随父亲前来华林苑里赴宴。虽是天子为北疆归来的臣僚接风洗尘,姗姗来迟的那个也必然是天子——二郎和徐思、如意跟随天子来到华林苑时,徐茂、徐仪父子已等待多时。
他当然不会因此埋怨琉璃,但日常消沉,终究难以避免。
但就在二郎对出阁后所阅览的人事隐隐感到失望的时候,徐仪随父亲回朝了。
而随着时日渐久,就连琉璃也开始意识到,她令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
二郎身旁同龄人不多,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比较的对象——他的长兄萧怀猷自幼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朝野上下多有赞美之声。就他阿爹的说法,朝臣的说辞虽多溢美,但他阿兄确实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二郎以萧怀猷为标的,暗暗觉着天下的“佼佼者”也不过如此。仁不足以抚民,威不足以驭下。也许文采辞章胜过他,可还不至于让二郎心生敬意。
那些人不但没有改正,反而还变本加厉。就只是他们换了一种手法,令她憋了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罢了。
他这位表哥名叫徐仪,小子檀郎。年长他三岁,今年才止十二岁。
恰博士们讲到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章,她读至“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一句时,忽就烦躁的想,厉王竟为此而沾沾自喜,莫非他竟不知自己已然自绝于万民了吗?
但还是郁卒的应道,“见过。”
可连杀谤都不能止谤,她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琉璃肠枯思竭,只寻不到办法。
二郎心想:你同舅舅家三表哥一起上学又怎样,我还同舅舅一起上学呢!
她越来越厌恶去上学,也越来越烦躁易怒。只心里梗着一口气,始终不肯屈服退缩。
如意道,“人我都还没有认全呢。不过我确实不是孤身一人,”她便抿了唇,眉眼弯弯的向二郎夸耀,“三姐姐听说我去国子学读书,也央求了阿爹和张娘娘,如今她同我一起去幼学馆上学。舅舅家三哥哥也在,三哥哥十分照顾我。他一同我说话,馆里所有人就都聚过来了——你还记着三哥哥吧,年初舅舅从徐州回来时,曾带他入宫觐见过。”
这一日徐仪终于寻到时机,向他阿爹问出了如意的身世。
想到如意质问他何以不同朋友交游,二郎便问,“……莫非你已经交到朋友了?”
徐茂原本在处置各地送来的信件,闻言手上不由就停了一停。片刻后他将其余杂务悉数丢开,抬手示意徐仪坐下说话。
看如意的模样,想必在幼学馆里她过得相当顺心。二郎忽就有些不仗义——如今他一人独对徐茂和范融两个师父,虽说功课进展更快,但总觉着没有和如意一起学习时那么丰富有趣了。可不和他一起学习,怎么如意反而过得更快活了。
“这件事原本打算过几年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
二郎当然知道这个“幼学馆”是怎么回事——毕竟在国子学内开幼学馆,选拔十到十五岁的世家少年入学就读的主意还是他给天子出的。说是专门为了如意,在他这里倒也没差错。
徐茂语气颇有些严肃,倒是让徐仪略有些紧张起来——他想,看来如意的身世比他想象得更加沉重,只怕不止是他幼时听过的那些。
听二郎询问起来,她便兴冲冲的答道,“是,阿爹准我去国子学上学。还专门为我开了幼学馆。”
果然,徐茂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先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李斛?”
此刻如意刚刚下学回来,身上穿的还是国子学统一配发的青衿深衣——因深衣宽袖长摆十分影响书写和运动,她还命人改了款式。袖口收窄,腰身收细,下裳裁短露出靴面来。她本就生得亭亭玉立,这一改越发衬托得她身姿新竹一般清秀。满身的书卷气,却又不失灵动俏皮。
徐仪先是摇头,随即忽的想起些什么,“河南王……李斛?”
故而徐思说起想将如意送入国子学求学一事,天子并没有过于反对。只同徐思约法三章——不暴露公主的身份、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不触犯国子学的规矩——便答应下来。
徐茂道,“就是他。”片刻后又感叹,“……想不到兵败十年之后,依旧有小儿知道他河南王的名号。”
而随着天子年纪渐老——他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进取之心也渐渐减弱,他也懒于费力去思索如何振兴两学了。
徐仪便知不妙——他既然知道河南王李斛,当然就知道此人是个叛臣。
故而如今国学不昌,太学和国子学靠着天子一力独撑,不生不死的延续着,前景黯淡。
李斛本是北朝重臣,以军功起家,封豫州刺史。后不知怎么的同北朝皇帝闹翻,遂率部归降国朝。他经营河南日久,在汝南、颍川一代势力强盛,人称河南王。天子也便就势封他为河南王。李斛手下有一支虎狼之旅,凶残骁勇,曾一战屠杀数万人,连平头百姓也不放过。汝南小儿夜啼,大人们恐吓“河南王来拿你”,便能止啼。徐仪之所以知道这么个人,也正是因为在相县读书时同窗有个汝南人。
——天子也有他撼动不了的东西。
莫非如意竟同此人有关吗?
天子设立太学和国子学时,为的是能不拘门第、唯才是举。也确实从中提拔了不少寒门士子……但这些寒门士子被士族压制在浊官路上,官当得也十分愤懑和艰辛。
徐茂追忆道,“当年李斛率部归降,河南四郡来归。天子为了豫州,也因有心驱使他做北伐前锋,便对他极为优待。他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你姑姑的名声,非要娶你姑姑为妻,天子只得令你姑姑下嫁……”
在这样的大势下,就算是真正有才华的世家子弟,为免自绝于全天下的世家,也不能去走国子学这条“学而优则仕”的正路。
徐仪一言不发,只安静的听着。
故而顶尖的世家都不愿将子弟送入国子学。
徐茂便接着道,“但北伐接连失利,不久之后天子便同北朝议和,命李斛回朝。他生性狠戾,有鹰视狼顾之相,非安份之人。天子便迁徙其民,变更其军,想要架空他。未几,李斛便借口打猎,趁机离开长安,起兵叛乱了。”
他们原本就是靠出身占住了原本应当靠才华占住的位子,又哪里肯到国子学去求学,让天子去考核、比较他们真实的才能?万一考核出他们才不堪其品,岂不反而妨碍了他们原本平流稳进的前途?
徐仪喉咙有些发紧,“那姑姑她——”
且世家自有门路为子弟扬名。不学无术不要紧,寒门子弟才爱钻研经义,以当章句小儒而自满,世家子弟旷达任侠,这才是真名士的风流。处置不了政务更不要紧了,案牍劳形俗务累身,是胥吏、俗人的做法,清谈论道垂拱而治才是君子之职——横竖就是既要占住位置,又不肯做这个位置的事,还要说做事、做好了事的人“浊而俗”。
“自然是被丢在了长安,不但你姑姑,李家老幼家眷悉数被丢在长安,也因此天子不曾及时察觉他的反心。”徐茂道,“……那个时候你姑姑便已有了身孕。”
国子学却也没如何兴盛起来——都说是世家把持选官,纯以门第论优劣了,又何必刻苦钻研经义?
“如意她……”
国子学设立之后,太学虽设犹废——只有进不了国子学的寒门士子才会进太学,而世家把持选官,断绝了寒门子弟的晋身门路,纵然多一个太学生的名号,又有什么益处?
“——就是那个遗腹子。”解释清楚了,徐茂便揉了揉眉心,道,“所幸是个女孩儿,天子尚还能容得下她。又自知亏待了你姑姑,便视如意如亲生,出生便封了公主。”
国朝并设国子学和太学。太学招收普天之下有志于学、品学出众的士子,考核优异者可为入台城或东宫为掌故、舍人、郎中,以备天子和储君顾问咨询。但世家子弟自恃门第,耻于和寒门士子同窗共学,前朝为此而另设国子学,只收五品以上朝臣的子弟。
徐仪心想,如亲生,自然就是非亲生。说的再好,做起来也还是另一回事。
徐思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国子学。
但再怎么不好,也总好过她那个天性狠戾凉薄,竟将妻儿丢弃送死的亲生父亲——这姑娘的父女缘真是下下运。
如今少了二郎,如意再跟着徐思读书,就无人可以陪伴她了。
徐茂道,“天子自己是不可能去揭破这些事的,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并不影响如意的身份。你——”
可惜帝王家到底不同寻常人家。二郎才七岁便要自立门户了。
徐仪抿唇一笑,道,“不论她是不是天子亲生,都是姑姑的女儿、我的表妹没错。”不过对于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前姑父兼真正的岳父,徐仪却毫不掩饰唯恐其不死的用心,“李斛已伏诛了吗?儿子听汝南人提起他,仿佛他依旧在世。”
时至今日她依旧觉着,世家子弟天赋过人者不知凡几,独她和徐茂脱颖而出,正是因为年幼时他们一道读书的缘故。也正因一道读过书,所以他们更相互了解、惺惺相惜,兄妹的感情较旁人也更深厚。若如意和二郎真能如她好徐茂一般共同求学,也是平生幸事。
徐茂笑叹道,“自然是死了——只是他威名赫赫,故而早些年河南一带叛乱都假借他的名号。不过,这些年天下日趋安定富庶,汝南、颍川一代已早无异心。昔日李斛所部羯人,也被分而化之。就算李斛再世重生,也难闹出什么动静。何况是那些假的。”
如意和二郎都是十分聪慧的孩子——虽聪慧上二郎略胜,但如意更勤奋上进,总体还在伯仲之间。徐思觉着这样的组合很好,既不会因为相差悬殊而使优者骄劣者馁,又能在年幼时便遇到旗鼓相当的同窗,使人觉出学业的有趣和友谊的可贵,互相激励和陪伴。
徐仪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徐思信奉“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她是当世才女,就算将天下男儿一并算进来,在文学和经义上胜过她的也不是很多。亲自教授子女已然足够。兼如意和二郎年幼,都还不到幼学之年,她也就没急着为他们外聘名儒为师,只将他们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这些事,当然无法告诉如意——除非如意非要去寻找自己的身世,不然徐仪断不会令她同李斛扯上半分联系。
至于维摩何以不愿意回来,二郎便懒得细说了。横竖他也不关心这些事。他只将胳膊撑在桌子上,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如意一番,转而问道,“你真的去国子学读书了?”
只是如意竟有这样的身世,他果然还是该早些令她离开皇宫。
二郎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虽这么生硬的驳斥回去,但二郎也不是故意要惹如意不痛快,便又道,“他是不愿意回来罢了。”
他见徐茂已又开始浏览书信,便转而问道,“阿爹在忙什么事?”
“可是维摩哥哥他——”
徐茂一目十行、一心两用的分拣阅览着书信,道,“太学祭酒想聚儒辩经,邀我参加……”
“每天半日功夫,尽够处置这些了。”根本就耽误不了他回来用饭、睡觉。
“您去吗?”
“可是你就没有政务要忙?没有民情要了解?没有朋友要交游吗?”如意觉着若自己出宫居住,每日里肯定有做不完的事。
“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徐茂感叹道,“然而到底是百年盛事,去还是要去的。”
“我阿娘住这、我阿爹住这、我阿姐住这。这是我家,你说我‘怎么总是回来呀”!’
徐仪很快便明白,何以他阿爹要感叹“聚儒辩经”是替人做嫁。
“你怎么总是回来呀!”
这年冬至月,大皇子向天子上书,请求在学宫前重修孔庙,同时征集天下儒生入京讲学,以传承经典。
如意白白伤感一番,结果每天她下学回来,总是能看到二郎理所当然的回到辞秋殿,照旧读书、玩耍、颐指气使——且欺负人还多了一个名目,“我偶尔才回来,你要格外容让我”,不由气结。
聚儒辩经——竟是大皇子为自己搏名造势的一次倡举。
二郎也果然没有食言。头一个月他要接见府僚臣佐,熟悉和处置治下政务,还要抽空听徐茂、范融为他讲说文学和经义,比较忙碌,故而一直住在王府里,待到第二个月一应人事都熟悉上手之后,他每旬就只回王府住七八日,其余的时候依旧住在辞秋殿里。
天子不由就同徐思抱怨,“这是在逼朕让位呢!”
二郎欺负完母亲和姐姐,觉着心满意足了,这才放柔了声音,好好安慰她们,“别哭了,真的会回来常住。”
他虽嘴上恨恨的,但究竟是谁在逼谁,天子也并不是没有自觉——他已近知天命之年而大皇子也已年长,主持过许多事务了,迟迟拖延着不肯册立太子,口口声声大皇子体弱多病……何尝不是对儿子残忍至极?
如意原本还好,被他一说,想起自己日后也是要同母亲分开的,眼泪唰的就滚落下来。
腊月里,大皇子又着了风寒——原本他想硬熬过去,免得又落人口实。然而这半年来殚精竭虑,不论心神都已疲惫至极,到底还是在天子面前露出了行迹。
他一句话安慰得徐思哑口无言,转头又对如意道,“你若也舍不得我,日后就把公主府建在王府隔壁。不愿走门,翻一道墙就能见面。”
天子见他面容苍白、摇摇欲坠,然而强撑着不肯露出疲弱之态来,不知怎么的心里忽就有些愧疚,便强令他早些回去歇着。
这些年二郎性情越发沉默,心思也越发的深沉。也就只有在徐思和如意跟前才会流露出些符合年纪的傲娇来,为她们总拿他当孩子待而出声抗议。
夜间忽就记起他离开前回头望过来的目光,便再也睡不着了。
也只能切切叮咛他好好照顾自己,注意饮食和穿着,亲贤远佞,不要荒废读书……因徐思叮嘱得太多了,二郎还觉着她是小题大做,略不耐烦的安慰她,“又没离京,会常回来看您。要还不放心,就让阿爹收回成命吧。”
他便问徐思,“朕对维摩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
二郎虽生在帝王家,却并没有无忧无虑的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日后当一个富贵闲王的命。遵循天子的命令,早早出阁学习和历练,对他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
徐思沉默了片刻,给他拢一拢棉被,道,“您说呢?”
因此就算天子不打算册封二郎为太子,也势必会让他成为手握实权的藩王,好令他日后辅佐兄长,守住大权。
天子便叹道,“有人说,朕拖延不决,是在坐等维摩自己病死,好如愿册立——”
盖因在当今的时局下,皇族同大士族并无十分本质的区别。虽名为天子,但若前推二三十年,同众人也不过是一样的门第,甚至同朝为官时官位也许还在人下。都是世交,谁还不知道你的天命是怎么来的?故而朝臣难以生出什么敬畏之心来,忠诚也就十分脆弱。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并非是因为不想,只是因为实力不足罢了。朝臣士族各为其家,皇族也唯有子孙繁盛,掌握住足够的军队和权力,才能避免被其余的世家鲸吞蚕食。
徐思便将他拥进怀里来,道,“别说了。”
乱世里,不论北朝还是南朝,历代都有皇子王孙在不到十岁的年纪上就开始担任官职,接触政事和军队。
天子长叹一声,道,“也不知维摩是不是听信了这些胡言……”
徐思虽万分舍不得他,却也知道这皇子成长的必经之路。
可这究竟是不是胡言,连天子自己也辩解不了——以其体弱多病,故而拖延不册立,岂不就是在等着他自行死去好让出路来。
就此,二郎也在九岁时离开皇宫,正式开始接触外臣和朝政。
作为天子,他知道自己并非仅仅因为私爱而看好二郎。
在这件事上天子却并不娇惯他,早早的便为他修建好王府、选拔好幕僚,命他入朝为官。
但在对维摩天长日久的亏待中,他作为父亲的那一面,终于还是苏醒过来。
转眼二郎也到了当初维摩出阁的年纪。
他开始感到不忍心了。
景瑞二十一年,春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