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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同琉璃一样,皮肤白净得堆雪一般。只是生来体弱,文文静静的,不大爱说话。便不比琉璃粉雕玉琢、活泼可爱。

如意身旁正是大皇子。

两位公主十分疼爱他,大公主尝着席间果子好,随手便端了给他,道,“这个好吃,你尝一尝。”

因是家宴,自然就有座次顺序。天子居中,左右是徐思和张贵妃,往下依次是妙法妙音两位公主、大皇子和萧懋德、琉璃和如意。二皇子最年幼,和徐思坐在一处。其余的嫔妃们按位分依次排列下去。

听见她咳嗽,二公主隔着坐席,已吩咐人给他换上糯米淡酒,又命人给每个弟妹身后陈设屏风。

天子虽努力沉下脸来,指责她,“偏你就喜欢告状。”但说话间就绷不住脸笑起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便替她向张贵妃说情。如意看着,隐隐又有些羡慕。

天子听闻动静,问道,“下首冷吗?”

同大姐姐们相比,小姐姐琉璃还年幼没张开,没那么亭亭玉立的气质,气质也不够高贵从容。但她生的如雪团子一般白净娇嫩,大约是闹了些别扭,被训斥了,一包泪的被张贵妃牵在手里。见了天子,挣开张贵妃的手就扑上去,一口吴语如糯米糕含在口中,软嫩甘甜,委屈起来让人心都化掉了,“阿爹,快帮我说说阿娘,她又逼我背诗啦。”

二公主道,“风略有些湿,倒不觉着凉。只是弟妹们年幼体弱,吹久了怕不大好。”

一出场,便已先声夺人。

天子点头笑道,“你能替弟弟妹妹想,这很好。”便吩咐膳房添些宜秋的饮食。

这夜月明风清,有明灯璀璨如银河,临水之处光影辉映,一派绚烂剔透。又有曼妙笙歌自对岸传来,那曲调飘渺优美,宛若天籁。而如意的哥哥姐姐们,就如神仙般衣香鬓影的从容说笑着走来,衣袂当风、环佩叮咚。

这一日宴席是张贵妃负责筹备,闻言她便笑道,“二公主素来心细。是臣妾疏忽了,竟没有想到这里。”

不过这同如意也没什么关系——她同这些人还是头一次见,正处于好奇、想亲近的阶段,没什么好尴尬的。

她意在示好,但二公主态度淡漠,理都不理她,便回头同萧懋德继续说话。

碰面时,除了天生的亲近好奇之外,便总有一份尴尬的生疏在里头。尤其是维摩和琉璃之间。

就算如意年幼,也看得出张贵妃很尴尬。她不由疑惑,这神仙似的大姐姐,适才是失礼了吧。

这些人里,除了妙法、妙音公主幼时同堂弟懋德养在一处,后来皇后又抱养了大皇子维摩,彼此之间比较亲近熟悉之外,其余的虽是兄弟姊妹,却都没什么往来。

她看向徐思——徐思正专心喂二郎吃东西。二郎虽还乖巧的坐在她怀里,却显然已有些心不在焉了,见如意望过来,一双黑眼睛便倏的一明。鱼也似的扭了扭,就要从徐思怀里挣脱出来。然而徐思只道,“先吃东西。”他便又安分下来。

大公主妙法和二公主妙音是一对双生子,这一年十六岁,天子正在为她们物色佳婿。大皇子维摩十岁,一年前封王开府。三公主琉璃比如意长一岁,刚过了六岁生日。又有武陵王的儿子萧懋德在座。

只是咀嚼立刻就有力起来,显然是打算尽快吃完,好让徐思放开他。

如意和二郎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

如意不由就有些想笑——她虽还不明白什么叫不合时宜,但也意识到在这么安静的宴会上失笑出声不妥,忙忍下去。

这是如意头一次参加家宴,见到她的“哥哥姐姐”们。

她开始觉着,这家宴其实还不如和她阿娘、弟弟一起用饭热闹有趣。

中秋节,宫中有家宴。

她正想着,忽就听对首琉璃道,“摆远些,我不要。”

转眼便是景瑞十六年八月,如意五岁。

——原来是下人要摆屏风给琉璃。

徐思只用自己的方式疼爱和教导着如意。

琉璃声音甜糯,连闹脾气都天生带些撒娇的意味,但她表情实在太生动,那点不满全写在脸上了。

只要她将如意教导得内心足够强大便好,当总有一日她长大到足以看穿真相,就算遭受打击,也不会因此而愤世嫉俗。那打击只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她会因此变得更聪明和坚强。

天子皱眉望过去,琉璃一缩,随即加倍理直气壮起来,“我不冷,而且我还要看风景呢~”那尾音娇俏,又化作略带得意的撒娇了。

所幸假的总是比真的廉价,孩子自己也会去比较、选择和学习。

二公主知道天子就吃琉璃这一套,不由轻蔑的一笑,道,“那就不要给三妹妹设屏了。”又转而问如意,“四妹妹要不要?若不要干脆一并撤去。”

对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虚假的疼爱和真实的冷漠也相差无几。前者的可恶之处在于,当它已然发生,孩子已品味到被关注和疼爱的喜悦,你戳穿它反而更有害。

如意本没觉着有什么。然而四面人都望向她,连徐思也停著望过来,便也明白气氛不对。

因为她有用,而有意无意的驯化,用有目的的慈爱来引导——这简直太符合天子的性格了。

她稍有些紧张,却又弄不清关窍在哪里。只好小心翼翼道,“要的。”所有人都望着她,她觉着自己还是该再说些什么才好。思忖片刻,觉着这也是件很应景的事,便道,“其实,我还想要一枚小勺……”

如意确实是螟蛉子,天子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旁人剑拔弩张,她还在这里一本正经的认真吃饭——你不能说她做错,但多少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但她也不会去戳穿。

席间就有短暂的微妙的静默。

这种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出于纯粹的爱。

随即大皇子笑道,“快给四妹妹取勺子来。”

她对天子知之甚深,当然不会天真的觉着,天子是有了儿子后变得心软了,推己及人爱屋及乌,便善待起如意来——毕竟他可是个会为了稳定局面而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反贼的,冷酷自私至极的人。

嫔妃们忙笑着附和,“可不是,那筷子那么长,手儿那么小,我们在这里看着都替她着急呢。”

徐思是天子和如意最亲近的人,她自然察觉到了天子对如意的态度变化。

气氛总算是缓和下来。

意识到这一点,天子对如意渐渐就没那么冷漠了。看两个人一起玩耍,偶尔也会将如意一同抱在膝盖上,和颜悦色的同姐弟俩说话。

但女儿同庶母之间的暗潮早已破坏了天子赏月的心情。只是他怪罪哪一个都只会激化矛盾,便忍着没开口。此刻听如意说话,立刻沉下脸来,道,“谁侍奉四娘用饭?这点眼色都没有,需得四娘亲自开口,还要你们何用!”

当然,天子不觉着他儿子有需要如意舍身相护的时候。但有这么个人备用,也不可能嫌多。

上头安排了一人一席,席间坐的不是天子嫔妃就是公主皇子,氛围又如此,侍女们谁敢发出半点声响?结果还是免不了无辜受牵累。忙都噤声跪到地上。

而且如意是姐姐而不是哥哥,她不会同二郎争夺什么,天生就对二郎有用而无害。

如意见她们受罚,心中着急,却不明白是哪句说错,才要开口辩解,大皇子已抬手轻轻按下她,示意她不急出头。

原本如意对他而言就像是让徐思养着解闷的玩偶,算不上累赘,但多少还是有些碍事。但自从有了二郎,天子就觉着如意还是有些用处的。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且她打从心底里喜爱二郎,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若有什么万一,她必定会奋不顾身的保护二郎。这份亲情甚至比臣仆的忠诚还要可靠。

果然便听徐思笑道,“这却不怪她们,如意正学着用筷子,故而我让她们不必喂她,由她慢慢尝试着自己吃。”

天子隐隐能看出来,二郎身旁这么多乳母、侍女,但他最中意的其实还是如意——十之八九还是因为如意年岁同他最相近的缘故,总不会真的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吧?

大皇子也笑道,“四妹妹持著虽笨拙,却又像模像样,吃的努力踏实,又自得趣味。倒让儿子舍不得给她一柄勺子了。”

天子每每看到如意甘之如饴的为他跑来跑去,就会觉着他儿子就像只优雅慵懒的猫,看上去像是人在养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人给驯化了。

一言带过,满座人都忍俊不禁。

待他能走路了,便一天到晚的追着如意满院子乱跑。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去哪儿、走得是快是慢,其实都是他在主导。他玩得累了,撒撒娇,如意就笑着等他追上来,若他太懒了她便主动回去迁就他,而后两人小手牵小手一同慢慢走。

他出言回护,大公主也终于开口笑道,“四妹妹这么努力,阿爹便别生气了吧。”

他抬抬手,如意就主动将手里玩着的球给他。他抿抿嘴,如意就知道他想吃什么东西。他要躺下,如意就立刻帮他枕头拍的松松软软的……有时如意不在他身旁,侍女们弄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不高兴,也会去请教如意。

就算这么多人为她说话,如意也始终不明白,天子究竟为何无缘无故就对她发脾气,又是如何消气的。

明明比如意小15个月,二郎出生时如意已经能跑会跳了,但他同如意相处时,从来都是他将如意差遣得团团转。

她毕竟太年幼,尚还不懂得什么叫迁怒,什么叫替罪。

但他为什么对如意不厌烦,天子略有些研究不明白。

所有人总算都其乐融融起来,但她却不知为何无法跟着欢喜起来。仿佛有一道不可见的鸿沟,将她同众人隔绝开来。

唯一从出生之后他就不厌烦的钻研着的,大概就只有如意了。

不过她再看向徐思和二郎,便觉着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不说话,但他什么都明白。天子也曾拿七巧板、九连环来试探他的聪明。天子就教了一遍,他已能上手。几天之后就玩得溜熟,又过了几天,他已然玩厌烦。他确实还有个毛病——懒、容易厌倦。

她默不作声的吃东西。但乳母们经此一吓,俱都战战兢兢,服侍她时候简直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令她们紧绷起来。

何况,除了懒得说话之外,阿檀其余的事学的都比旁的孩子快。

水边多飞虫,仲秋时节依旧可见。喂如意饮汤时,乳母忽瞧见汤勺中撞进一只飞虫,她驱赶不及,眼看着那飞虫落入汤中。她怕再激怒天子,不敢泼去,一时犹豫便愣在当场。

他家般若就是天性寡言、雅重,不做多余的事。你说小孩子这么早学说话做什么?横竖他无意间眨眨眼睛,都有一群人想尽办法揣摩他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需要特地说明的要求。而一二岁上的小孩子纵然说出话来,也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废话,还会因为语调稚嫩,言辞不连贯,被人跟看猴耍似的一惊一乍的注目着。

如意张口等喂,见她停顿,眼睛也跟着一垂,便瞟见那乳白鱼汤里一点黑。

天子并不是强词夺理,而是他真觉着,他家老二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性格如此。

她一楞,不由对上乳母的目光。乳母手都有些抖了,但如意竟然控制住了表情。她恍若没察觉一般,略一向前,就将银匙中汤喝了下去。乳母眼圈一红,却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略有些抖,那声调却轻柔安心,“您还想吃什么?我帮您夹。”

天子宠爱二皇子,听了这种传言也只大笑,道,“不闻‘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吗?朕的儿子才两岁,正在长羽翼、观其民的时候。你们不要着急,且等着看。”

萧怀猷在一旁看着。

相比之下,二郎快两岁了还不肯开口说话,在宫中有心之人的铺陈敷衍之下,不由就让人疑虑他是否有什么隐疾。

他七岁时,因为如意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野猫冲撞了,天子便大张旗鼓的要逐猫。

尤其大皇子自幼聪敏好学,雅擅文辞,七八岁上就能出口成章。自徐茂外任徐州牧之后,天下文人以国丈沈道林为首,渐渐有汇聚到他身旁的态势。

他的养母沈贵人爱猫胜过爱人。他不愿沈贵人伤心,为帮她留住她养的那只狸花猫,开口向天子求情。

不过他久不开口说话,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就是个话柄。

结果天子反而更加震怒,对沈贵人说出要么猫走,要么沈贵人同猫一起走的话。

故而就算二皇子安静看人的模样同人观察蝼蚁也没大区别,宫人们也觉着他简直乖巧可人极了。

沈贵人对天子怀恨已久,闻言竟真的跟猫一道走了。虽事后沈家好说歹说的将她送回来,但天子已然厌恶了她,不肯令她继续抚养子女。

宫中妃嫔们只见他一次便都无话可说。原本徐思有绝色之称,但妃嫔们都觉着,她的美貌确实平生少见,但以“绝色”称之未免夸张。至少张贵妃同她相比,就各有千秋。但自从见了二皇子,她们便无法自欺了——毕竟徐思入宫时便已年近三十,是半老之人。当她二八、双十的年华,那容貌想来确实无人可敌,堪称绝色。

于是萧怀猷长到七岁上,终于被送回到生母张贵妃身旁。

所幸他生得极其好看——简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可挑剔的,好看得令人感叹“常疑此说谬,今乃知其然”。

他出生便被皇后抱养,张贵妃虽是他的生母,却从未养过他一天。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张贵妃,张贵妃亦不知该怎么对待他。明明就是他的生母,却将他当暂住的贵客般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一面还在寻摸能将他送回给沈家的法子。

不但不会说,甚至连说的意愿都没有。他就只安安静静的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在学会走路前可以一坐就一整个下午,专门听着旁人说、看着旁人玩。但想哄出他一个字来,门儿都没有。

那是萧怀朔从小到大最茫然无措的日子。

二郎虽有个通达智慧的乳名,口舌却实在笨拙得厉害。眼看都要一岁半了,还连叫人都不会。

他尊贵的、和美的、天潢贵胄的人生,因为徐思和如意这两个天子真正宠爱的人的出现,像个虚假脆弱的笑话般被拆穿了。

但般若二字读来绕口,徐思平日只唤他做二郎。被他惹恼了时,便连名带姓唤他做“萧二郎”。

因这些缘故,在见到徐思和如意之前,萧怀猷对她们是心怀敌意的。

天子在先皇后的熏陶下崇信佛法,子女乳名俱出自佛经与佛宝,二皇子自然也不例外。般若意为通达智慧,佛说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可度一切苦厄。天子希望小儿子智慧通达,无病无灾。

但如意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二皇子满月后,便有了自己的乳名,唤作般若。

他想象中如意同琉璃近似,娇俏可人,有些小聪明,但大旨是被惯坏了,举止任性嚣张,犯任何错都能拉住父母的手用撒娇代替认错。而父母溺爱她们,还真就会因此原谅她们。

如意飞快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再回过头去时,便欢喜的伸出手来。觉出自己指尖凉,又收回来轻轻呵了口气,在脸上试了试,才伸过去,小心翼翼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但见到如意之后,他忽就意识到,原来如意的处境和他是一样的。

徐思察觉到她的专注,笑道,“可以轻轻的碰一下他的手。”

她身上甚至还有种她这个年纪的天生尊贵的小姑娘很少有的谦和慈悲。

如意不觉就屏住了呼吸。

他心中便有亲近怜惜之意。

新生儿红红的、皱皱的,同她想的截然不同。但他那么小,那么软,睡在襁褓中,就只露出小小的脸和嫩嫩的小手指。同他一比,她果然又大又强壮。

他便对如意笑道,“我也吃过。”如意懵懵懂懂,他便指了指汤勺。

初时如意怎么也不肯看,但这毕竟是她等待了很久的小弟弟,不多时她便悄悄的睁开眼睛偷看。

——他确实曾做过和如意类似的事。

徐思知道如意这是终于和她闹别扭了,不觉想笑。便揽着她,令她俯在自己身上,道,“快来看一眼。”

见如意回味过来,他便又说,“可以吃,很好吃。”

如意将头埋进了徐思怀里。

如意果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又仿佛心底大石落地,“真的?”

徐思抬手帮她擦干眼泪,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阿娘已经看到了。”又道,“刚才看到弟弟了吗?”

——她见乳母手抖,下意识就以为这东西不能吃。其实心里很害怕。

如意果然就被引开了注意力,小拳头伸出来,“雪……”看了一会儿,茫然又失望的,“没有了。”

“真的。”萧怀猷便笑道,他见她反应有趣,不由就起了逗弄之心,道,“在江州之南多虫瘴,当地百姓便选肥满的虫子炸制成菜肴,听说鲜美更胜牛羊,不亲口尝一尝难以备述其味。”

她不喜见如意哭泣的样子,便笑着轻声打断如意,“昨日你是想送我什么东西来着?”

如意似懂非懂,不明觉厉。萧怀猷见她喜欢听,便又说,“宁州之南也有百虫宴,其民将蚁卵、竹虫、蝎子、蜈蚣、蜻蜓炸熟,作飨客的佳肴。”

徐思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床来。见她居然赤着脚,忙将被炉挪过来,将她塞进被窝里。

这次如意至少明白了那些虫子能吃,竟不由咂了咂嘴——她虽已过了刚学走路时,抓起什么都往嘴里填的年纪,但也正无知无畏,正眼观其形、耳闻其声、口尝其味的昂首阔步探索着世界,你跟她说什么好吃,她都会想尝一尝。

如意道,“我,我怕娘娘……”然而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怕徐思怎么样。

萧怀猷一时就有些停不下来,“青州、莱州之民,善于吃蝉”,“闹蝗之年,百姓也多捕蝗为食”,“沙虫是海味珍品”……

“你怎么来了?”

说到最后,尽是些如意不认识的虫子,萧怀猷也说上兴致来,便细细描述某地产某物,其形状色彩如何,怎么烹调之后,怎么吃,其滋味如何。而萧怀猷也不愧其聪敏善文之名,说的逸趣横生,不多时就连旁边的大公主、距离近的侍女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徐思闻声望过去,便见她还穿着前夜的衣服——显然是和衣睡过去的,忙招手令她过去。

如意听了许多地名,又询问那些地名具体指哪里。她对距离还没有直观的感受,听他说自建邺往四面去有万里之遥,只觉得天下辽阔无边,令人壮志满怀。而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吃的哥哥,也就立刻成为如意心中有数的大英雄之一。

徐思屋里重新布置过了,遮的半点风也不透,又暗又暖。如意进屋便看不清了,一面摸索着,一面带着哭腔唤,“娘娘……”

她不由就问道,“你都吃过吗?这么多东西,要尝几年才能尝完啊。”

如意在睡梦中哭醒过来。乳母们还在沉睡,她左右寻不见徐思,也不及叫人,便独自从床上攀爬下来,赤着脚往徐思屋里跑去。

萧怀猷也笑着感叹,“我也不知道,这些我几乎都没吃过。”说了这么多,他竟有些不舍得打破自己刚刚在如意心中树立起的形象了。却还是坦率的承认,“交州刺史顾公南征北战多年,入京述职时常同我说起外间趣事。这些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他目光柔和的看着这个最年幼的小妹妹,道,“对了,他有个儿子和你同年。待下次他入京,我带你去找他听故事吧。”

昧旦时分,彻夜的欢庆已然结束。火把熄灭,旭日未升,天地暗沉在一片寂静之中。

如意眉眼弯弯,用力的点头,“好啊,我们说定了。”

黎明将近,礼官恭请天子前去受大朝贺。辞秋殿才总算能安歇下来。

他们说的兴高采烈,有两个人却倍感委屈。

除夕有守岁习俗,各殿嫔妃听闻徐思诞下皇子,也不必等待天明,立刻便前来祝贺。天子明白她们最多不过是来讨彩头的,不可能真心为此欢喜,便替徐思悉数推拒了。又令徐思安心静养,不许闲杂人等前来打扰。

一个是坐在如意对首的琉璃,她是萧怀猷的同母妹妹。虽没有同萧怀猷养在一处,但张氏时常提起她的哥哥,言谈间颇引以为傲。琉璃耳濡目染,心中对哥哥也充满憧憬。

时隔七年之后,宫中终于再度有皇子诞生。天子欢喜若狂,抱着小儿子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所幸他还有几分清醒,记得儿子才刚刚出生,还等着母亲哺喂初乳。总算将他放回去。徐思则疲倦至极,早早的睡了过去。

何况萧怀猷确实值得亲妹妹为他感到自满,他是天子的长子,美姿容,善辞令,年六岁能属文,九岁开府,天下文士尽归之。年方十岁,已堪称独步天下,同龄人无人可与之媲美。

这一夜台城无人安眠。

明明宫里只有她同萧怀猷是同母所出,萧怀猷也一度接回到张贵妃身边了,但他不喜欢琉璃,反而对两个异母姐姐多有推崇。

景瑞十三年正旦,辞秋殿徐妃诞下皇次子,落地时明光满室,异香袭来。

琉璃不喜欢两个异母姐姐,她们看她和她阿娘的目光,简直就像看两个小人得志的奴仆。琉璃莫名的就知道,她们瞧不起她阿娘,连带着不愿亲近她。但这些人既然瞧不起她们母女,为什么又非要抱养她的哥哥!

有那么片刻,殿内忽然悄寂下来。就在这除尽尘秽的清风和醒人耳目的芳香中,在最沉黑的子夜里倏然而来的明亮中,所有人都停住脚步,下意识望向重重帘幕密密遮的产房——而婴儿落地后第一声清啼,就在此刻传来。

琉璃不能服气。

满殿风起。

她使劲浑身解数,想把哥哥抢回来。但她越是亲近他,在人前回护他,萧怀猷便越是对他不假辞令。他简直就像个被强梁逼迫到墙角的弱女子,满心满脸都写着,你抢完东西就快走,我不情愿跟你。

庭燎冲天腾起的炽烈火光中,檀木的芳香浓郁的腾起。犹带雪意的阵风迢递而来,携着赤光和异香透窗穿户而入。

但为什么他就能和颜悦色的同如意说笑?莫非她还比不上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野种”吗?

随着子时的钟声响起,金陵城中守岁的百姓纷纷涌出家门,当街燃起爆竹和火把,走街串巷的恭祝新年。宫中也如早先预定下的,按时点起了庭燎。

琉璃心中不乐意,便甩手起身,往上座去找天子和张贵妃去。

这个漫长的除夕就在各怀心思的忙乱和清冷中结束了。

第二个当然就是二郎。

然而她到底年幼,哭到夜半,总算熬不住,在刘氏的怀里哭着睡过去。

——他难得出一次远门,还是在水滨,又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面孔,正打算撒丫子四处狂奔一番,结果一入席便被徐思箍住腰,硬是在这两尺见方的小坐席上被困了一整夜。

如意想起徐思苍白、痛苦的面色,哇的又哭出来,“我,我不要弟弟……我要娘娘……”

还让如意同他分开坐,隔得这么远,他伸手向如意求救都做不到。

侧殿里,如意打着泪嗝,小手攥得紧紧的。刘氏扶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不要紧,娘娘好好的呢。是小弟弟快要出来了。您别怕……您不是还给小弟弟选了许多玩具吗?咱们先找出来,等他出来了,咱们就给他送去好不好?”

而且他明明还有旁的事急着去做,徐思喂起来却没完没了。他左躲右躲,徐思都能准确的把食物塞进他嘴里。他左挣右挣,徐思都能使巧劲卸去他的力道。

顺产的消息迟迟没送到,殿外人也跟着猜测、默祷,吊着的一颗心不得安放。

二郎一身本事都无用武之地。

殿内人人慌忙,不乱,却焦急不安。

偏偏如意的目光渐渐也不看过来了,他这边水深火热,她那边竟同旁人说笑起来,显然已将他抛之脑后。

……

小孩子都是有些独占欲的,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抢了,这怎么能忍,当然就要拼命抢回来。

又胆战心惊的保证,胎位已正过来了,参汤也灌下去了,徐思也在用力,很快就能平安的生下来……

二郎只能火急火燎的任由徐思喂到她觉着他饱了的程度,才终于瞅准间隙,忽然发力,自徐思怀里挣脱出来。

太医们在天子的震怒中战战兢兢的解释着——因徐思怀孕后便十分懒散,喜静不喜动,卧床过于多了,导致胎位不是那么正。且体质虚弱,分娩时用不上力气,故而迟迟生不下来。但也不要紧,这才过去两个时辰而已。

他撒腿便要往如意那边去,却又被天子一把捞住腰。

徐思这一胎依旧生产得艰难。

二郎简直悲愤欲哭。

谁知道若这次徐思诞下皇子,天子会不会将她立为皇后?

天子捞住了他,好整以暇的笑问道,“你要去哪里?”

虽然就算是个男孩儿,他也只是皇次子,但天子对徐思的宠爱有目共睹,而徐思的出身也绝然不是张贵妃这种乡野牧羊女能攀比的。皇长子又体弱多病。虽说出生后便由先皇后抚养,但皇后毕竟故去多年。而天子同后族沈家也早已貌合神离——沈家将皇后的妹妹送入宫里,天子由她去抚养皇长子,却不将她继立为皇后,这件事着实意味深长。

二郎抬手指向如意,天子却不抬头,反而慢悠悠的逗弄他,“你不说,阿爹怎么明白。”

这个孩子牵动朝野内外、宫中上下的人心。

二郎:……

天子原本正在听礼官说明日大朝会的事,得知徐思待产,立刻便赶到辞秋殿坐镇。而妃嫔们虽依旧在准备着的除夕守岁、庭燎、傩舞一应杂事,然而心思也无不飞去了辞秋殿。

二郎记性好,他犹记得自己在大人追逼下,头一次开口叫阿爹——他明明叫了许多遍,艰难的纠正着自己漏风的发音,但这些大人消遣完他,居然哈哈大笑,完全将他的努力抛之脑后。

赶上除夕,第二日便是正旦,宫里事务繁忙。下自婢女,上至天子、妃嫔,无人不在忙碌。

大概是没意识到他能听得懂,他们当真他的面说话毫不避讳。但偏偏二郎很聪明,他其实听得懂,听不懂也知道自己是被取笑了还是又被取笑了。

天子随即驾临。

且兼他极懒,所以能不开口时,他就尽量不开口。横竖就算他不说他们也明白,他说了他们反而消遣他。

但她随即便顾不上疼之外的事了。

但这一次他若不开口,势必就要耗费无数无用功了。

如意喊着“娘娘”,大哭着想要挤上前拉住她时,徐思不由就想,“啊,把她弄哭了……”

“辣鞭……”

被半抱半扶的拥入殿内前,徐思自间隙里恍惚瞧见如意害怕的模样,想抬起手来摸一摸她的脸,安慰她不要紧。然而开口便是一声呻吟。

于是他终于说道。

如意恰跑到她的跟前,正要将手里抓着的白雪给徐思看。然而片刻间便被推挤到一旁——宫人们簇拥上前扶住徐思,匆匆问道,“娘娘,是要生了吗?”徐思草草点头,殿内立刻便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快传太医,要生了!”

不出所料的,又引起一阵大笑。天子对徐思道,“朕是怎么同你说的?他会说话,就是欺负你,懒得说。”

那阵疼来得缓,她能清晰感觉到它如何由轻而重。然而又来得急,扎眼之间她便已稳不住身子,虽极力抓住婢女的衣袖,却还是立刻滑倒下去。

二郎:赶紧放开我!

徐思想上前去迎她,腰腹间却忽的酸软起来。她不由就扶住身旁侍女。

天子却又将他抱在膝盖上,指着萧怀猷道,“过去后要向你阿兄行礼。会叫哥哥吗?”

徐思目光追着如意,远远的看见如意摔倒了,传过来的却是惊喜的欢笑声——竟然是摔倒了也开心。笑完了,她才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许是擦到了手,起身后她左右看了看小拳头,忽然便回身向着徐思跑过来。

“会!”

翟姑姑便笑道,“您小的时候也这么玩,小孩子看什么都稀奇。”

“叫一声来听。”

寒冬腊月,雪满金陵。她裹得绵密严实,拢着袖炉,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行走在檐下回廊中。因体质虚弱,不多时便感到气喘腿软。看如意玩得欢腾,不由羡慕的对翟姑姑笑道,“一场雪而已,究竟有多好玩啊。”

“咯咯,咯咯。”二郎敷衍、抗议着,在他阿爹的笑声中终于一溜烟的挣脱出来,向着哥哥姐姐们的方向奔跑过去。

徐思的预产期已快到了,太医叮嘱她这几日要多走动,有助于生产。徐思虽懒懒的喜静不喜动,也少不得遵医嘱从卧床上下来。

近前了,也不管如意和萧怀猷惊讶的神色,先一屁股坐到他们中间去,抓住了如意的手指,才仰头对萧怀猷道,“哥哥……”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临近除夕,如意十五个月大。她伸开手臂咯咯的笑着奔跑在雪地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脚印。身后婢女们个个追得气喘吁吁、热汗腾腾。

明明他用那双黑漆漆的、沉静、精致的黑眼睛望着自己,用青涩的、因为不娴熟而有些弱气的声音叫着“哥哥”,但萧怀猷莫名的就觉着,他这个小弟弟,似乎、大概、也许是在向他宣示什么……

她美滋滋的等着当姐姐。

自这次家宴上二郎字正腔圆的叫了一声“哥哥”,二郎就发现自己的人生变得麻烦起来。

在她的心里,姐姐这个词汇充满了自豪感和责任感,能令人脱胎换骨的高大起来。

太早开口说话,其实是一件很吃亏的事。

她并不在意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也许妹妹更柔嫩娇贵,弟弟更虎头虎脑,但他们都小小的、软软的,来得比她晚些,需要她来关照和保护。不管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会升级为姐姐。

在开口说话之前,长辈对你唯一的期待就是赶紧学会说话。你若喜欢,随便咿咿呀呀的发出些声响来,便会令他们惊喜万分。纵然他们进一步做出了过火的要求,你也完全可以假装听不懂,扭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去,长辈们根本无可奈何——因为你就是听不懂嘛!

她美滋滋的将耳朵贴在徐思的肚皮上听着胎音,询问徐思“他”什么时候出来。在徐思告诉她不能着急时,耐心的等待着。还会将自己喜爱的玩具留出来,准备以后分给“他”玩。

可一旦你开口说话了,你就会发现长辈们究竟有多么难以讨好。

唯一真正不在意这孩子的性别的,就只有如意一个人。

首先,你不能装傻,因为他们会说,“别装傻,朕知道你听得懂。”若你还假装听不懂,你的屁股可能就会比较危险。

所以徐思总是忍不住想,一定要是个男孩儿啊。

而后,他们简直不知餍足,不论你做到那一步,他们都永远都有一环扣一环的层出不穷的后续诉求。譬如:你会说话了?来,朕教你背两首诗。什么,这就学会了?来,给朕说说它是什么意思。啊哟,说的不错。来来,朕教教你这几个字长什么模样。哦……这就记住了!那朕再教你几首难的……

这对孩子而言,未免太蛮横、太残酷了些。

等二郎终于聪明的学会了说没记住,天子目光兴奋而语气轻缓,道,不要紧,咱们可以再学一遍。

她当然相信,自己必然能将姊妹俩教导得亲密友爱,但天子定然会疼惜亲女儿多些。就算如意再开朗豁达,也迟早会明白自己得到的喜爱和关注比妹妹少。到时莫非她反而要对这个不被宠爱的大女儿说,你该让着妹妹,不该攀比计较吗?

二郎:还有完没完了!

也不单是她们,有时徐思自己也会想——若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如意该怎么办。

回头天子兴奋的对徐思说,“天赋异禀!果然不愧是我们的儿子!”

刘氏只能呵斥,“闭嘴。公主纵然有什么苦处,也都是你们这些把不严的贱嘴招来的!”才压得住底下人的议论。

而二郎深深觉着,果然不说话才最省事。

虽大乳母刘氏立刻提醒,“都不许胡说。”但嘴皮子利落的丫鬟也还是会压低了声音反驳,“您就不担心?若娘娘再生个小公主,纵然娘娘自己不厚此薄彼,您就能保证小公主没个争胜之心吗?咱们公主已然是这样的出身,到时候还不得……”

无论如何,二郎的日子变得辛苦起来。

如今她们伺候如意已有些时日了,但凡平日里留心的,大致都已猜到如意的出身。她们既然跟了这么个主子,也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都指望如意能过得好。

天子很明显不打算让他放任自流,他很有亲自教养儿子的意愿。有鉴于他自己就是个全才,凡事无所不通,对于该怎么将儿子打造成一个全才他也很有见解,自然不能放任二郎聪明却惫懒下去。

然而背地里,如意身旁的侍女都替她忧心,都说,“若娘娘生下的是个小皇子也就罢了,若还是个小公主……咱们殿里可就有苦日子过了。”

他的这份用心当然是纯粹针对二郎的。

一群人笑得花枝乱颤,纷纷恭喜徐思,也许这次要生龙凤胎了。

就算二郎明显喜欢如意胜过喜欢他,同如意一起时更耐心听话一些,天子也纯然没有顺便教导如意的兴趣。

她就扒拉着手指算了算,片刻后算清楚了,两只小手同时往前一伸,“两个都要~”

毕竟见面的时候多了,就算是假装疼爱她,也颇耗费心神,偶尔为之也就罢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接抱走二郎。

如意哪里知道什么是弟弟,什么是妹妹?但她觉着她阿娘既然问她“想要什么”,显然是打算给她什么啊。

在他心里,如意固然有些用处,需要他做出一定的姿态来。但本质上她同殿内宫娥仆役们也并无太多区别。

翟姑姑和徐思身旁其余的亲信俱都屏气宁声望着她,想要讨一个彩头。

和二郎不同,如意总是很忙碌,并且乐于学习更多的东西。

徐思也曾问如意,“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大约在她三岁时,徐思便已将她抱在膝盖上,把着手教她识字。她乐此不疲,甚至空闲时还会抱着书主动爬到徐思的膝盖上,让徐思教她更多。她很是聪慧,徐思教过她的,她几乎都能记住。

如意便快活的爬起来,将耳朵贴在徐思的肚皮上,同“他”打招呼。赶上胎动,她就会开心的向徐思汇报,“他听见了!”

等到她六岁,徐思便聘了女师傅教她拳脚功夫。

这时徐思便会笑着将她揽到怀里去,问道,“想和他打个招呼吗?”

出乎意料,如意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体质好不说,还当真有耐性,肯听话,能吃苦。女师傅试探着让她清晨起床扎马步,她就真的在天色乍明时起床,陪女师傅一起扎马步。纵使觉着累,但师傅不叫停,她就真能毫无抱怨的坚持下去。

她也不在意,能翘着着小短腿趴在榻上陪徐思玩耍,她就很满足。只是对徐思的肚子产生了好奇,会趁着徐思睡着,悄悄的上前,小心翼翼、认认真真的探出手指戳一戳。大多数时候她会被神经敏感的宫娥们赶紧抱开,但也偶尔会被徐思撞见。

这样勤奋有毅力的学生,女师傅教起来也格外起劲。从拳脚功夫到轻功体术,无不倾囊相授。

徐思已渐渐显怀,便不再抱她了。

如意对轻功最热衷,自见过女师傅飞檐走壁的飒爽英姿,每隔几日她都要试一试自己的功夫进展到哪一步了,看能不能翻墙上树。

如意听了她的声音,不管手上在玩什么,必定就地一丢,转头就向着徐思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跑近了,知道徐思身子重不能扑上来,便刹住脚步,将小脑袋轻轻往她怀里一埋,而后目光晶亮的仰头望着她。

她兴致勃勃的上窜下跳,很让徐思头痛。不过毕竟如意不满周岁就已被猫引诱着爬上了呈露台,对于她喜好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都一一去探索一遍的天性,徐思也只好默认。

有时她跑得远了,徐思便招手唤她道,“过来阿娘这边。”

那次家宴之后,大皇子便一直很照顾如意。

她摔跤时,若徐思在她身旁,她便回头去看徐思,然后就呼应着徐思的笑容开心的笑起来;若徐思不在她身旁,她根本连停都不会停,爬起来继续乱跑,仿佛前边儿有什么好东西等着她似的。

纵然他已不在宫中居住,但凡是在外面遇见了有趣的事,便不忘同如意分享,常有信札往来,也常送礼物到辞秋殿里。

她生性早慧,话已说得溜熟,走路也不再要人扶着。胆子又大,旁的孩子学步时谁不是小心翼翼的?若摔了跤,纵然不疼也要干嚎两声向大人撒娇要抱,如意却不会。

他们这份亲密终于引起了徐思的警觉。

转眼如意便满周岁。

虽二郎还十分年幼,但朝中的储位之争已悄然开始。

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将如意抱紧了,匆忙离开。

而就徐思看来,这位大皇子虽性情温和慈悲,但并非淡泊之人,对于太子之位他分明心有所系。而如意既是二郎的姐姐,也没有妙法妙音公主那般同他一道长大的交情。他对如意另眼看待,不免令人在意。

然而她眼下所见种种,分明截然相反。

便问如意,“何时同大哥哥这么亲近了?”

侍女心乱如麻——宫中人都说如意是极受宠的,出生才三个月就被册封为公主。因为野猫伤了她,天子还大张旗鼓的清理宫中野物。谁都知道,宫里的猫窝在含润殿,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沈贵人那儿——大皇子就养在那里,听说早些年大皇子也没少被猫挠伤,天子却不曾多说什么。如今竟为了个公主将含润殿清剿了,可见有多宠她。

如意同徐思之间向来知无不言,就将她同大皇子的交情从头到尾、巨细靡遗、滔滔不绝的同徐思分说起来。

侍女回头待要说什么,侍从赶紧压低声音提点她,“快走吧!日后陛下在殿里时,里头没吩咐,千万别抱小公主近前来。”

徐思:……养了个小话痨。

侍从怕如意哭闹起来再惹怒了天子,又惊又怕、半推半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抱出去!吵醒了娘娘有你好看的!”

徐思听如意听完,觉着这似乎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普通交情,倒不必如临大敌的去防备。也只笑着告诫如意,“天下四方确实有无数趣事,但旁人习以为常的事,也并不意味着你就都能去尝试。譬如吃虫子,若你是顾公,行军至交州,当地官民以百虫宴来款待你,你敢面色如常的去尝试,自然是好的。但换一个情形,你一门心思想着去尝尽百虫,那岂不就是猎奇的吃货了?”

天子进屋去了,如意见房门就这么关上了,伸着手臂便要去推,侍女几乎抱不住她。

如意仔细想一想,好像当真是这么一回事——譬如远古之民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是常事,难道她也要去尝试一番吗?

“抱出去。”他简洁、不耐烦的吩咐。

她也就点头回应,“我还要分辨这件事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若不好不坏,那么什么情形下能做什么,情形下不能做对不对?”

而天子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冷漠。

徐思便摸摸她的头,笑道,“很对。”

如意还年幼,心智尚未成熟,虽隐约察觉到皇帝对她的情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同皇帝一贯都不亲近,此刻只如见了猛兽般无措的注视着皇帝的眼睛,观察戒备着。

大皇子送来的东西,如意大都会同二郎分享——凡有稀罕的东西,她一贯都会留一半出来给二郎。

天子的目光便又落回如意身上。想到徐思为她奋不顾身,几乎危及腹中胎儿,不由心生厌烦。

相反二郎就不会记着她。他好像天生就更喜欢霸占,哪怕占住了之后他扭头就扔,该是他的他也绝对不会让旁人拿走。不过,若如意想要,他随手也就给她了,倒从不和她计较什么。

侍女辩解道,“……小公主吵着要见娘娘。”

对二郎霸道的天性,徐思也试图去纠正。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如意那般听话,将聪明用在举一反三上。这世上也还有二郎这般不听话的孩子,善于将聪明用在敷衍人上。这孩子闷声不响的,却很有自己的主意,可以顺导而不可逆阻。徐思对他常有屡教不改的无力感。

天子扫了如意一眼,便皱起眉头来。辞秋殿里的侍从察觉他面色不好,忙替他低声训斥,“急匆匆的做什么?!”

而随着天子越来越多的将二郎带在身旁亲自教导,徐思的这些纠正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二郎天性中那些令徐思担忧的品质,恰恰是令天子放心的品质。这父子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天子稍加点播,二郎便能融会贯通。

见了天子,那侍女忙胆战心惊的行礼。

徐思十分恼火时,也同天子争论道,“他已十分刚愎自用了,你还要教他怎么阳奉阴违,他日后岂不是要长成个孤家寡人?”

这一日的事令徐思受了惊吓,天子勃然大怒。查明原委之后,便将如意身旁所有近前伺候的乳母和侍女悉数贬去掖庭处罚。此刻抱着如意的侍女是下午才选派来的新人,如意吵着要见“娘娘”,她不敢阻拦,忙带了如意到徐思殿里来。

但天子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道,“他是胸有天地,而不是刚愎自用。我也不是教他怎么阳奉阴违,而是教他人情世故。他怎么会长成孤家寡人?你看如意不就十分喜欢他吗?”

天子处置完杂事,正要进屋里去,便见有侍女抱着如意进来。

在天子看来,徐思那样的教法,固然能将二郎教成温润君子,但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润君子——大皇子维摩已然十分文质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欢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难除,世家把持选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当此情形,一个仁慈的储君能做成什么事?帝王治世素来都是霸王道杂之,就只有世蹑高位的世家才会喜欢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却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储君。

决明头皮发麻,心里不由对皇长子生出些同情来。然而天子明言吩咐,他也不能不从。忙应声去了。

徐思既说服不了天子,也对付不了儿子。亦是无可奈何。

天子道,“小沈氏看着他长大,他顾念小沈氏,是个好孩子。只不过他的嫡母是皇后,生母是张氏,小沈氏何德何能,当得起他的孝敬?他若有心,不如多用在嫡母和生母身上。”

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来信札,随信还附赠了一对蝈蝈儿。

决明一愣,又问,“那,大殿下那边……”

那蝈蝈关在竹篾片编织的小球中,那竹球编的虽粗糙却趣味盎然,透过篾片交织成的网格可以看见里头蝈蝈儿碧绿铮亮的甲壳头,头上两只长长的触角柔软灵活的甩来甩去,像个大将军一样威武英俊。

“就网开一面,让沈家领回去,好好替小沈氏养着吧。她舍不得,自己回去养也可。”

如意看了十分喜欢。

他久不言语,决明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那猫?”

她正同二郎一道读书,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则去一旁,由她口述,让侍女代笔回信道谢。

天子不由轻笑,淡淡道,“他确实孝敬。”

大皇子一贯都有文雅的美名,诗文俱佳。随手写给如意的信札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着徐思开始学习诗文,知道好坏了,便不肯再信口回复,也要斟酌一番文词,故而耽误得有些久。

决明无奈道,“沈娘娘倒是没说什么……是大殿下孝敬母亲,说是别的猫逐走也就罢了,唯有殿里那只狸花猫陪伴沈娘娘多年,沈娘娘视若家人。若骤然逐出去,只怕沈娘娘伤心落寞。且此猫甚解人意,从不出含润殿,必然不会危害行人。故而恳请陛下网开一面。”

等她回头再去找二郎玩时,二郎已等得有些恼火了。

小沈氏是先皇后的亲妹妹,皇后过世后沈家便将她送进宫里来,抚养大沈氏留下的两个公主和大皇子维摩。小沈氏爱猫成痴,她殿里人比猫贱,宫中无人不知。她又素来自矜出身,不肯从命也并不稀奇。

他原本就是能动手绝不开口的性格,跟天子相处日久,得了他的真传,越发的不好好说话。

天子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他说的是谁,“小沈氏?”

见如意回来,先盯了她一番。

出了屋子,内侍太监决明便回禀道,“宫中野猫已清理完毕。只是各宫多有养家猫的,养得时日久了,难免舍不得……”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见,反而轻易察觉不出他的变化来。且她同徐思之间一贯开诚布公,虽也懂得察言观色,却并不会因为被人用目光谴责,就自觉的检讨起自己的过错来。

不多时,内侍太监进屋来禀事,天子怕吵到徐思,便抬手止住,示意他出去说。

她只疑惑的问,“怎么不高兴了?”

他匆匆进屋来,也不令人吵醒徐思,只亲自上前查看徐思的睡颜。见她睡得尚还安稳,又把着她的手腕切了一会儿脉,确信是真的无大碍了,才将她的手腕塞回毯子里,静静的在旁边守着她。

二郎决心用实际行动教导她自己怎么个不高兴法儿,并且务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后能有所自觉。

天子从外殿赶回来时,徐思才刚刚歇下。

他抬手便将竹球挥在地上。

至于给如意当保姆的事,自然是提都不提了。

如意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帮二郎把竹球捡回来——二郎自幼便喜欢扔东西玩,当他能扶着儿车站起来却还不会走路时,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捡的游戏。有一次徐思瞧见了,以为是二郎欺负如意,恼火的对如意说,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捡了。但如意知道,他就只是喜欢这种玩法,并不是调皮欺负人。所以她也并不介意。

徐思听了不免失神。喃喃道,“那便让她留下来吧。”她心情已然沉重,然而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翟姑姑道,“你看着去安排一下,别让她再被人欺负了。”

这一次她以为也还和以前一样。把球捡回来,便和二郎说明白,“里头有只蝈蝈儿呢,你这么扔,就把它摔坏了。”

翟姑姑顿了一顿,道,“说是贪慕宫中富贵也没错。”但她去打探了一番这人的底细,自然不会就给这么个含糊的答案,便道,“她姓庄,人只唤她做庄七娘。也不知道自己祖籍何处,只记得村西边儿有棵大榕树,故而她们村叫榕树东,往西去有个村子叫榕树西。她也是个苦命人,十来岁上就被亲爹卖给了牙子。七八年间也不知辗转卖了几手,吃了多少苦头,才卖给个酒鬼当老婆。那酒鬼也不是什么好人,每日必打她消遣。又沾上了赌博。到底还是再度将她给卖了。听说进掖庭时她才生产过不久,一身伤,都是被那酒鬼打的。可惜掖庭也不是什么慈善之地,她人又胆小怯懦,在浣衣所里也饱受欺凌……大概活到这么大,姑娘是头一个待她和颜悦色的。此地又富贵安乐,她自然拼命也想留下来。”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脚便踩。

“她为何想入宫?”徐思便心不在焉的问。

如意敏捷,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脚一拨,勉强将那竹球从他脚下救出来,抢先捡到手里。又从桌上捞起自己那一枚,护在怀里。

不知怎么的,看了这妇人后,徐思心底便极不舒服。仿佛那妇人浑身浸透的绝望、卑微感也传递到了她身上似的。

这一次她总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同二郎对峙着。

徐思便又记起那妇人抬头的片刻,她看见的面容——那妇人生得其实很不错,有姣好的面容,然而眼睛大而无神,常带惊恐,皮肤又显粗糙、苍老。是以明明比徐思还小几岁,可就算说她比徐思大一辈,怕都没人会怀疑。

“你不喜欢,我就不给你了。”对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恼火,道,“你不高兴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胡乱摔东西,也不要胡乱对我发脾气,我也会不高兴。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们便不要一起玩了。”

翟姑姑道,“掖庭那边是这么说的。”

她转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讨厌他蛮横的目光,看到自己怀中被踩坏掉的竹球,越发恼火,便用力抬手挣开。

待宫娥们将那妇人带下去,她才唤了翟姑姑来,问道,“她是二十四岁?”

二郎愣了一下,赶紧抢到她前头,将房门一关,脊背往后一靠,仰头瞪着如意。

毕竟这妇人救了如意,她无论如何不会令人伤了她,便道,“我应下了——”吩咐人,“先带她下去歇着吧。”

如意当然不能对他动手,但也不可能被这么困住。见门被关了,回头一扫,便转身轻巧的跃上椅子,踩着桌子,将雕窗一推,便行云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徐思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一惊,身上就有些不好。她这一日已透支了心力,此刻疲乏头痛得厉害,再无力气应对。

回头还不忘先踮着脚将窗子给他关上,再转身走人。

她爬过来想抱住徐思的腿,辞秋殿里宫娥们忙上前按住她。

二郎望着转眼间便空荡荡了的房间,略微有些发懵。

那妇人又缩了一缩,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徐思。待看见了又忙垂下头去,立刻便跪到地上。她显然是许久不曾和人说过话了,又憋了好一会儿才绊绊磕磕的道,“奴,奴婢能做杂役,什么活儿都做得好……求娘娘让我入宫,我再也不愿意出去了……只要别让我出去,我做什么都愿意!”

如意这一次也是被气坏了。

只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回房后看见手里被踩坏掉的竹球,里头的蝈蝈儿恰有一条后腿夹在篾片折断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蹒跚的在竹球里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过它再怎么逃,能去的也不过这笼内拳头般大小的地方。

她也就打消了令这妇人伺候如意的心思。

这小东西其实已是被关起来了,人拿它玩耍却不善待它,而是随意加害。

徐思心下顿生怜悯,但怜悯是另一回事——她最害怕的就是日后如意也这么畏缩,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人常伴在如意身边的。

如意看着,心情忽又低沉起来。

徐思对她的贫困已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见了也还是大感失望——倒不是嫌弃她的穿着,而是这妇人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子卑贱畏缩的气息来,令人一见便觉出她的不争气。简直就像一只怕见光的耗子。

她便用笔管将竹球的孔格撑开,让两只蝈蝈儿都从笼子里出来。用手捧了,去院子里放生掉。

这些人平日里都没机会到内宫来。只因这妇人擅粘知了,才被派来驱蝉。入秋后知了也少了,这一日也是她最后一趟活计,她心中好奇,才偷偷进院子里窥看。结果便碰见如意爬上承露台。

因这件事,她一整日都提振不起精神来。

徐思已找人问过她的底细,知道她并不是辞秋殿里的人,只在掖庭帮忙做些浣衣捣练的杂役——掖庭浣衣所设在宫外,里头做活儿的多是获罪官员的家眷或是被贬谪的宫娥。因活计繁重,人手常常不够,便有些家计贫困的妇人被夫家送去做些杂役赚点家用。并不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同二郎吵起来。

那宫娥倒是很快便进来了。徐思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那宫娥穿得十分不起眼,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衫,头上斜簪了根旧木簪子,全身上下竟无半点鲜艳的色彩。身量倒是高瘦匀称,只是形容枯槁卑弱,垂着头缩在那儿,便如一把半枯不枯的胡麻。

看书的间隙,如意摆弄一下那只破掉的竹球,便暗暗的在心底想,这一次确实是二郎做错了,她一定要等二郎道歉后再同他和好。

她也想给如意找一个贴身忠仆,能奋不顾身的护着如意最好。

她委屈难过,她身旁乳母侍女们跟着心疼,纷纷想办法要逗她开心起来。

徐思对她颇为感激——也恼火如意身旁乳母们不尽心——有心提拔她到如意身边伺候。毕竟今日多亏了她,如意才没受伤,徐思心里隐隐觉着,这人是如意的贵人也不一定。

同二皇子吵架了?这话说出来,殿内宫娥们谁都不信。就算信也不敢管啊。

待哄着如意睡下了,徐思便命人传那宫娥进来。

虽然他们都觉着,如意决然不是个会为了枚坏掉的竹球就悲春伤秋起来的柔弱敏感的小女子。但除此之外,侍女们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倒是接住她的那个宫女因为手臂脱臼,需要休息几日。

“再给公主做一枚吧,你们谁会编竹球?”

这一回如意确实是有惊无险,太医来仔细给她诊断过,也只寻出肚皮上一点小擦伤罢了。

如意身旁侍女,针线活顶尖的有、厨艺超群的有、连精通食疗调养之术的也有,但细致到会编竹球的,还也没那么好找。

徐思见她头脑清明,身上也确实没什么伤痕,才由悲转喜,道,“让你淘气……”

许久之后,大乳母刘氏才想起个人来,然而语气中不免有芥蒂,“去问问庄七娘会不会吧。”

如意见她哭,自己反倒不哭了。打着泪嗝眨了眨眼睛,笨笨的指了指屁股,“娘娘,疼~”

庄七娘如今依旧在辞秋殿里。

徐思也顾不得给她整理衣衫,先将她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查看了一边,落着泪问,“哪里疼?”

虽她曾救过如意,徐思也命人善待她。但她究竟过的好不好,却很难说。

如意已脏得花了脸,身上衣衫也揉搓得不成样子,衣袖从小胳膊上滑落下来,露出肩头蝴蝶似的胎记来。

衣食无忧,身旁人也并没有欺负她的,按说不错。早先大家也确实十分礼敬她,但她懦弱畏缩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敬重起来。渐渐的大家就都不怎么将她当一回事了。

众人也连忙将如意抱到徐思跟前去。

不过她这个人也有旁人否认不了的长处——手巧。几乎什么活计都能上手就做,还能别开生面的翻新出花样来。同样的一件衣裳经她一改,立刻便脱胎换骨般好看起来。故而殿内有什么针线活,人都爱去找她。

——承露台下恰巧有人,将如意给接住了。只是自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冲力颇有些大。那宫娥接了她却没抱住,让她摔了一下,这才把她弄哭。

她根本就不会拒绝,甚至都不求回报。只要旁人说一声“你真是个好人”,就能让她打从心底里满足起来。

如意的嚎哭声传过来时,徐思才虚脱了一般软倒下来。

人熟悉了她的秉性,不要钱的表扬话随口乱说,让她时时都沉浸在被称赞的满足感中,便能换得她更不求回报的付出。

然而就在她们手忙脚乱的功夫,热风拂过,如意仰了仰头,打了个小喷嚏。她晃了晃脑袋,便丢失了平衡,自高处仰倒下来。

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他们也确实在将这个他们压根就瞧不起的人吸食殆尽。

她匆忙排布人手——既要令人去承露台上抱下如意,又得有人在下面接着,免得如意摔落下来。她忽而想起些什么,忙就抬手解裙子。幸而翟姑姑立刻便看透她的心思,赶紧按住她的手,命人即刻取毯子来。

久而久之,总会有人觉着不好意思,便画饼给她,道,“你有这样的好手艺,总有一天会入了娘娘的眼——你不是还救过小公主吗?也许娘娘就让你去小公主身旁伺候了呢?”

如意看到了徐思,复又喜悦欢快起来,更急着要攀援下去。徐思心里被火煎熬一般,忙喝止她,“别动,好孩子……别动,阿娘这就去救你。”

也是在有人说了这句话之后,大家才忽然发现,这个怯懦无能的女人,居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

徐思这才叫她的名字,“如意……”

她想到如意身旁去伺候。

然而上来容易下去难,她笨拙的试了好几个角度,都没法再回到那台阶上。因把握不住平衡,身子就往下一斜,几乎从柱子上翻落下去。她这才往柱子底下看了看,见竟然这么高,就露出被惊到了的表情来。有些无措的张望起来。

每一季她都会给如意裁剪新衣,单衣夹衣棉衣……她的供奉虽然优渥,但也几乎全花在这上面。裁剪好了她便辗转托人,想送到如意殿里去。但公主有公主的用度,谁敢把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拿给如意用?

承露台上那黑猫见了人,终于不肯再逗如意玩耍,便从仙人柱上往下一跃,踩着假山石钻进了花木丛中。如意没拽住那猫尾巴尖儿,便扶着柱子往假山上张望了一会儿——她只以为那猫又逗她,便蹲下来,想从承露台上攀下去。

实在被她缠不过,又确实对她心存愧疚,总算有人变着法儿向如意的乳母刘氏提了一提,算是尽力。

徐思惊悸不已,也不敢唤如意的名字,只不管不顾的排开蜀葵花墙,往承露台下奔跑。

刘氏却并不刻薄,虽恼火庄七娘居然侵入自己的职权,但毕竟她救过如意,是徐思曾发话要善待的人,刘氏也并不阻挠她。便道,“那就送过来吧。”

她本来就站不大稳,又是在狭小得几乎不容转身的高处,一抬头,身子便往后一仰。

至于送过来之后怎么处置——自然是看都不看,就丢到库里生尘去了。

谁都不知道如意是怎么攀爬上去的,但等徐思带着宫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扶着承露台上立着的仙人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去拽那蹲在盘子里的黑猫垂下来的尾巴尖。

第二日清晨,如意去庭院里打拳回来,就看到她桌上摆了两枚全新的竹球。

辞秋殿里的承露台有两丈高,几与屋檐齐平。绕着承露台有盘旋而上的台阶,却不过才一尺来宽。

和先前那两枚不一样,这两枚用青棕篾片交织编成精致的攒心梅花花格,用来编织的篾片剖得窄窄的,将边缘磨钝了,仔细的上好桐油,一点毛刺都没有,也不会割手。如意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接缝。

翟姑姑同那宫女俱都一颤,徐思见她们的神色,脑中便嗡的一响,不安的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爱不释手,回头问刘氏,“是妈妈给我编的吗?”

——这会儿她只想看到女儿。

刘氏见她喜欢,不由微笑起来,道,“我也不会,是找旁人为你编的。”

徐思看得出来翟姑姑是想瞒着她。她精力不济,也确实不想多问,便示意翟姑姑只管去,又吩咐,“把如意抱过来吧。”

如意点头道,“我很喜欢,妈妈替我谢谢她。”

天色还早,日光斜过南窗。外头宫娥们似乎在为什么事忙碌着,脚步匆匆。不多时有宫娥神色惊慌的进屋来,凑在徐思的乳母翟姑姑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翟姑姑也跟着变了脸色,她回身查看徐思醒来了没有,却正对上徐思望过来的目光。

刘氏见她并没有兴起要见见庄七娘的念头,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同情那个总是徒劳无功的女人。

醒来时徐思只觉得头痛欲裂,冷汗浸透了衣衫。

刘氏道,“一个下人罢了,如何当得起您一个谢字。您若喜欢,厚赏她些银钱也就罢了。”

这一日晌觉徐思惊梦连连。一时被海陵王逼迫着观赏酷刑,一时又被李斛撕扯着头发强迫抬头。一时又回到十四岁那年,金陵微雨时节牡丹花开,萧守业对她说“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可那声音灌入耳中,她听见的分明是李斛的嘲讽,“这衣冠望族家的娘子,睡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如意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我总是听你们说银钱,银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给人银钱,他们就高兴了?”

辞秋殿里草木繁盛,又多的是蜀葵、锦葵一类高且茂密的花丛。如意边在花丛中穿行边找她那只猫。待她自蜀葵花墙间穿过去,便看到那黑猫高高的蹲坐在承露台上。

她也才六七岁的年纪,又生长在宫里,哪里懂得钱是什么东西。听人说过几次,不由就想问一问。

那猫的性子同婴儿一样难捉摸,明明已将如意甩开老远了,却又不时贱贱的跑回去招惹她一下。它一撩拨,如意便就又乐呵呵的继续追过去。这一人一猫就这么你逗我追,渐渐离内殿远了。

刘氏哭笑不得,道,“银钱能用来买东西,你把钱给人,数目够了,就能换到他手里的东西……”

她尽其所学的跋涉着,又跑又摔又爬的,遇着台阶便手脚并用的当小山来翻,虽弄得满身泥尘,兴致却不稍减。那猫咪初时还怕她,到后来察觉到这小姑娘也没多厉害,便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了。

“啊……是吗?什么都能换吗?”

如意一路追着那只猫咪。

“大致上什么都能换到。”

待乳母们稍稍从连环上回过神来,便已不见了她们四公主。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居然能交易万物。妈妈帮我赏了他,也拿一些银钱来给我看看吧。”

……

今人清高,士子们口不言钱财方为高洁,满口“钱是个好东西”,简直俗不可耐。刘氏可不敢担上把她家公主变俗气了的罪责,忙笑道,“您可用不到钱,也不能沾钱。日后可千万别对旁人也这么说。”

如意四下打量,见有猫咪翘着尾巴自护栏上走过,那尾巴尖儿上一簇白毛晃得有趣。她眼睛不觉就又一亮,那猫下意识一抖,回头对上如意的目光,寒毛就从脖子竖到尾巴尖儿。如意抬起一只手,边爬着就站起身跑去摘那尾巴尖儿。那黑猫嗷呜一叫,跳着后退了一步。

如意知道她们有诸多顾虑,便也不追问“为什么”——横竖她也不是只有一个人可以问。便道,“那就算了罢。”

暖风吹来,树影斑驳。

面对二郎时,如意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原则的姐姐。

不多时,如意昏昏欲睡,反倒是乳母们拆连环拆上瘾来了,凑在一起争论这一扣该往上还是往下解。

睡一觉醒来后,气就已经消了大半。对于二郎不道歉她就绝不同他和好的决心,便已不再那么坚持。

如意哪里看得懂?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以二郎嘴笨的程度,他还真有可能不会道歉!莫非她真要一辈子都不同他和好了吗?

午后寂静,阳光舒缓,庭院里蜀葵花开似锦。乳母们打着哈欠勉强陪如意玩耍着,为省力气,便拿了九连环给她玩。如意果然就被吸引住了——一会儿把小手指塞进圈子里,一会儿又松鼠似的拽着连环往地上敲,敲了一会儿见连环还没开,便要往嘴里塞。乳母们忙从昏沉中惊醒过来,将连环从她手中抢过来,亲手拆给她看。

而且二郎毕竟比她小,是他的弟弟,她不能事事都同他计较。就算生气,也该好好的同他沟通,让他知道这么做为什么不对,日后改正才好。

因她不肯午睡,乳母们弄不住她,只得带她到殿外长廊下的阴凉里玩耍。

如今她手中竹球里已无蝈蝈儿了,若二郎就是喜欢丢着、踩着玩,那也就随他去吧。

如意因平日里睡得多了,午后反而精神起来。她已经开始学走路,虽两三步就要摔一回,但也一路摔一路走,爬得更是飞快。旁的不说,在长期同乳母们斗争的过程中,逃脱躲闪的才能已充分显现出来。奋力逃路时,乳母们颇要小跑一阵子才能追得上她。她又善于躲藏,爬着爬着忽然停下来往犄角旮旯里一坐,就够乳母们手忙脚乱、胆战心惊的找上小半晌了。

可这么想的时候,如意脑海中还是不期然就记起昨日二郎蛮横不讲理的目光,心情不由便蒙上一层阴霾。她用力的摇头甩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令自己清醒起来。

这一日午后,徐思又沉沉睡过去。

天色还早,尚不到朝食时候。如意洗漱完毕,便抱了竹球往二郎殿里去。

时近八月。

二郎也已起床,正打着盹由侍女服侍着洗漱,头一顿一顿的。

掌事姑姑望向张贵妃,等着下文。然而张贵妃心事重重,到底是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有侍女悄声在他耳边道,“四公主来了。”

张贵妃自然也明白。就她看来此事诛心为多,说是捕风捉影、刻意编排来陷害徐思的都不为过。不过长点心也总没错,便道,“你只管打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叹道,“若这次她生下的还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

二郎瞌睡了一下,忽然便激灵着醒过来,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飞快回头望向如意,片刻后目光里才流露出些委屈来。

掌事姑姑应喏,又道,“当日产房里伺候的都是天子和辞秋殿里的人,怕是不好查。”

他生得美好,哪怕是这种不算示弱的示弱,也让人打从心底里怜惜起来,无法待他过于苛刻。

张贵妃轻笑道,“我晓得,她这是想拿我当棒槌使,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嬷嬷放心——这宫里谁是敌是友,我心知肚明。”可想到皇长子的处境,她却不能不动一份心思,到底还是又吩咐,“你也去给我查一查,当初徐妃生下来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如意心中火气也就这么消散殆尽了。

待将琉璃抱走了,张贵妃身旁的掌事姑姑才上前去,说的却是,“李美人的话,娘娘听一听就罢了,可千万别受了她的怂恿。”

她上前想同二郎说话,二郎却扭过头去,一口气说了很长的句子,“我要换衣裳。”

宫人们早就见怪不怪,都不说什么。

明明可以靠脸说话,他却偏要用口。

琉璃也才一岁半罢了,听闻又要背诗,为难得一步三回头,小眼神哀求得满殿宫娥都不忍了,张贵妃依旧不肯心软。终是令教养姑姑将她抱走了——她教导琉璃十分的急于求成,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令琉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那不友善的语气立刻便唤醒了如意的对抗本能,她想到二人还在冷战,下意识便回敬道,“我就来给你送一个竹球。”

待李美人走后,张贵妃进屋卸妆。见琉璃挥舞着玉如意敲打兔子玩,那兔子被她追打得四下里逃窜,满殿宫娥都在替她堵截兔子。张贵妃便恼火起来。把女儿收拾整洁了,又耐心教导她为什么不可以追兔子玩,才命人带她下去背诗。

二郎气结——他才不要那个狗屁竹球!他不过丢了一下,她竟同他生气!他还要?

李美人垂下头,眼中略过一抹轻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转而笑道,“说起舞阳公主来——娘娘可听过一件蹊跷事?”见张贵妃确实是有些好奇的,李美人便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据说徐姐姐把孩子生下来时,产房里确实有人瞧见,孩子下头是带把的。不知怎么的,抱到天子跟前时,就成了个女婴……”

他身旁侍女服侍他久了,也十分懂得如何避免受池鱼之殃,立刻道,“殿下还有话同公主说,公主能否先不急着离开?稍稍回避片刻等殿下穿戴好了,再进来可好?”

张贵妃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垂着眼睛淡淡道,“他哪里算是我的儿子。”

如意看了看二郎一眼,见他越发委屈的站在那里,已意识到侍女说的才是他的真心话。便闷闷的应道,“嗯,那我等你吧。”

“娘娘也别这么说。”李美人便笑道,“娘娘不还有皇长子吗?任她再怎么得势,就算这一遭生下皇子来,又能越过长幼去?”

不多时,屋内服侍他穿衣洗漱的婢女们接踵而出。如意知道二郎这是终于穿戴好了,便独自进屋里去。

“结果今年怎么着?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舞阳公主——如今谁不知道琉璃这个沭阳公主的封号,是跟着她沾的光?嫁过来六个月就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种,竟把正经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了。”张贵妃便嘲讽道,“日后我们母女都得仰仗着她们母女过日子呢,怎么敢得罪她?”

二郎果然在等着她。

‘也不要贪心太过’,张贵妃至今也还记着原话。彼时宫里有不少据此取笑她的,张贵妃一度灰头土脸。

虽然他借侍女的口留下如意,道是有话同她说,但以他寡言的程度,也根本就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他就只用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如意,目光从她进屋,一直跟到她走到他跟前来。才傲娇的一扭头。

张贵妃喝着茶茗,杏眼轻蔑的一垂,讽刺道,“我可不敢说——这些话你也少提,她如今可是天子的心肝宝贝儿。”恰三公主琉璃追着一只兔子,摇摇晃晃的从她面前奔跑过去,张贵妃不由便想起往事来,“去年琉璃满月时,我也向天子求过封号,天子是怎么答的?”

这么一来,反倒像如意一大早巴巴的赶来道歉了。

宫里同张贵妃交好的嫔妃便规劝她,“娘娘何不将事由告诉徐姐姐,令她规劝规劝天子。说句僭越的话,还没到那个位分上呢就折腾出这么多事来,也损口碑、折福分。”

不过,如意的本意就是来同二郎和好的,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大夏天的,镇日里处置官司,张贵妃心中不少有怨言。便是宫人中也有替她抱不平的。

她便将竹球拿出来,往二郎跟前一递,“这个是给你的。”顿了顿又补充,“这里头没有蝈蝈儿,你可以随便摔,随便踩……”

杂人多了,琐事也多。近来宫中颇丢失了些小财小物,掌管后宫事务的张贵妃,也就十分不得清闲。

——她到底还是有些介怀前一日二郎的作为的。

天子因怕蝉鸣声吵了徐思的午休,命宫人们四处驱蝉。台城柳树千百株,树树合围粗细,这驱蝉的工程便颇为浩大。因人手不足,不少平日进不得内宫的杂役宫人们,也借着这个由头得以入内宫走动。

二郎便明白,如意还没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转眼便是六月里,天气渥热,蝉鸣再起。

给维摩回信,却把他丢在一旁。他生气了她不来哄,竟还跳窗逃跑!

这样倔强不讨喜的孩子,也难令人生出怜惜来。乳母们带着她,心中也都暗暗叫苦。

莫非维摩比他还重要?!

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同乳母一直不大亲近。每每被乳母抱起来,就不悦的扭捏挣扎。待乳母将她放下了,才一个人坐着专心玩耍起来。

他抬手又将如意手中的竹球挥开了。

她也不哭,只一个人茫然的张望一阵子,疑惑徐思怎么不见了。疑惑中,也就任由乳母抱着她去旁处玩耍了。

那竹球十分柔韧,落在地上弹了几弹,方滚落在桌脚,缓缓停住。

如意在殿外木板长廊下玩耍时,便常常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徐思走出来。可当她开开心心的向徐思爬过去时,便会被乳母们捞住小胖腰抱起来。乳母们自然是面向徐思行礼得,她却要背对着徐思。如意便不满的抗议挣扎,可她能有什么力气?顶多小手推着乳母的鼻子或是下颌,迫使乳母鼻孔朝天罢了。待终于能推着乳母令自己艰难的回过头来,往往就已看不到徐思的身影了。

二郎用足了力气,就只透过竹球传到如意手上的那些,便已令她手心隐隐发疼。

因此乳母们都想方设法的令如意离徐思远一些,免得冲撞到徐思。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这种欺负人的举动。就算是如意,在主动跑来示好后遭受这种对待,脸上也有些生疼。

——毕竟这一个可是天子的亲骨肉,说不定还是一个小皇子。

她的求和的意图就这么中断了,“既然东西已经给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小孩子情绪简单直率,大人们怎会看不见?可天大地大,比不上徐思肚子里的孩子大。

二郎道,“我不要。”

如意才八个月大,也就刚刚会咿咿呀呀挥着小手叫着“娘娘”要徐思抱,还是半点都离不了人的时候。每日醒来被抱到徐思跟前,兴冲冲的伸着手臂要抱时,徐思因为孕吐不令她近前,她那双大眼睛里便会流露出无措和孤单来。

如意脚步顿了一顿,转身回去,将竹球捡起来抱在怀里——既然他不要,她就不给他了。

这一次她害喜害得凶,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嗅到孩子身上的奶味,胃里便汹涌翻滚起来。算起来她分娩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体质尚未回复过来,怀得也十分辛苦,日常疲乏嗜睡,少有精神。便不得不暂且同如意疏远起来,更多的令乳母们带着她。

二郎抬手想把竹球再度打掉,却错手挥在如意手上。他手掌又小又实,力道毫无保留,如意手上立刻便火辣辣的疼起来。

徐思又有了身孕。

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萧二郎,你适可而止。”

天子久无回声,待徐思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时,才发现他已沉沉睡了过去。那一句话仿佛真就是酒后胡言罢了。

二郎真心不是故意打如意的,但他确实是故意欺负她。对于如意不是婢女而是他的姐姐,她被激怒了可能会还手一事,二郎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徐思这才有了些回应,她道,“您喝醉了。”

但他还是低估了如意的武力值。

天子等了许久,徐思都没回应。他便自嘲的笑了一声,又俯下身去亲她,道,“如今你到底是我的了。给我生个儿子吧,”他就在她耳边诱惑她,“朕把皇位传给他。”

他根本都还来不及有反应就被捉住了手,而如意显然将他为了把手挣出来而做出的肢体动作当成了攻击,灵敏的脚下一绊、手上一翻,便拧住二郎的胳膊,将他反身压倒制服了。

徐思没有动——她只打从心底里感到倦怠。

——毕竟跟着师傅习武半年了,这些护身擒拿之术多少她还是学了一些。

不过他到底已不年轻了,也只亲了亲罢了。过了一会儿才低缓的道,“这些年朕无时无刻不想着你。”

只不过小孩子把握不好准数。如意素来练习的对象又都是大人,从来就只有她拿不住人,没有她把人弄疼了情形。因此她虽手下留情了,力道也还是有些重。

徐思才回过神来,轻轻推了一下,低嗔道,“您还不累啊。”天子懒洋洋的道,“嗯。”

二郎疼的不轻,“放开我,疼!”

不知什么时候,天子将右髀压在她身上,伸手将她箍进怀里,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

如意虽放了手,却还是恼火,“我能拿住你一次,就能拿住你第二次。你得给我老实些。再敢对我动手,我就揍你。”

徐思半夜的时候醒过来,便再睡不着。这三四个月里她半夜起更喂如意已习惯了,此刻用不着她来喂了,心里便空落落的。就睁着眼睛望着烛火映照的帐子。

二郎: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不是已经打回来了吗!

如意吃不惯乳母的奶,喝了几口便不肯再喝。咿咿呀呀的找徐思,因总不能如愿,到底还是嚎哭起来。乳母们使尽浑身力气哄逗她都不管用。直到她自己哭累了,带着眼泪睡过去。入更的时候饿醒过来,又哭了一阵。如是两三回,才终于乖乖的喝乳母的奶水。吃饱了,又睡过去。

二郎才要发作,便听外间脚步匆匆,片刻后侍女便笃笃敲门——她们都得了二郎的命令,不敢随意进来——道,“陛下来了。”

寝殿里落了帐子,至夜两人仍未出来。宫人们将小几子抬入内室,又点起了灯。天子就在床上喂着徐思,将晚膳服用了。

姐弟二人不及准备什么,房门便已被推开。

天子便就着抓住了她的手腕,俯下身来亲她,啄着她的耳垂,道,“是有些想欺负你了,该怎么欺负好呢……”

天子一身朝服,在半副仪仗的跟随下,阔步走进屋里来。

徐思笑着挥开他的手,“还说我欺负孩子,您就不欺负人了。”

天子一边走上前,一遍居高临下的扫视如意和二郎。

天子见徐思垂首敛眉的模样,便知道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如意。抬手挑起她的下颌,笑道,“分开这么一会儿罢了,你就舍不得了?”

二郎沉着脸不说话,如意也默不作声。姐弟二人各扭头望向一边,一看就是才吵过架。

乳母很会看眼色的将如意抱下去。如意还不懂事,只知亲近母亲,路过徐思身旁时便伸手想让她抱。徐思便对乳母摇了摇头。如意见离母亲越来越远,目光跟着无措起来。徐思狠心不去看她——所幸如意并没有哭起来。

天子道,“怎么了?”

徐思闻声笑着起身,道,“好玩儿着呢。”便上前服侍皇帝更衣。

姐弟二人却异口同声道,“没什么。”二郎还用那把稚声稚气的嗓音一本正经的催促,“您快去上朝吧。”

天子进屋,看她又在调戏如意,便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欺负孩子。”

天子便审视了如意一番。

有时徐思想看她翻身,就将她胳膊腿一摆弄,她也卟喽一翻——最有趣不过。徐思能这么玩一下午。

如意在天子跟前没有表现欲,更极少解释些什么。但被那已认定是她有错的不悦的目光看着,依旧觉着压抑不适。

天子来辞秋殿时,徐思正逗弄如意玩耍。如意正是学习翻身的时候,午后殿里温暖起来,徐思便给如意换上棉袄棉裤,令她在床上玩耍。如意好奇心强,虽还不能四处爬动,眼睛却一刻不闲的四处打量。看累了便小胳膊小腿一伸,卟喽一声翻个身,小蛤蟆似的挺起脖子换个角度,继续看。

天子缓步上前,俯身把两枚竹球捡了起来。如意需要抱在怀里的大小,可他只五指一伸,便轻巧的捏了起来。

秘书监掌管典档史籍、机密文书,又是天子近臣,最清贵不过。历来任秘书监者,只要资历到了,必然是卿相之选。郗氏舍不得,也是理所应当。徐思便不勉强,只道,“阿嫂回去同阿兄商议吧,我也只是一说。”

他将左手的竹球递给如意,如意屈膝行礼,默不作声的接过来。

郗氏便犹豫了片刻,道,“……天子有意令你哥哥掌管秘书省。”

他又将右手的竹球递给二郎,二郎一抬胳膊,右臂便一阵扭痛。所幸他一贯没太多表情,只用左手一拨,便也双手握住了。

徐思又道,“阿兄一直在天子身旁当郎官,固然清贵,也能平流稳进。可不通庶务外事,到底不是正途。如今李斛伏诛,阿兄也差不多该请外任了——出去当几任别驾刺史的,比在京中有益。”

天子凤眼一垂,落在他右手腕上,瞧见他手腕未消的指痕,就已将事由猜了个七七八八。便执起他的手腕,替他揉着,“怎么弄的?”

郗氏悚然一惊。她盯着徐思,待要询问,自己已先明白过来。对天子心性,莫非她还能比徐思更清楚吗?便将话咽下去,道,“家里都听姑娘的。”

二郎疼得倒吸气,见瞒不过了,便控诉,“阿姐的错!”

她摇头道,“没有。”便垂了眼眸,规劝道,“家里也最好不要有——否则我和如意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意听他告状,反而不肯辩解了,只抿唇不语。

可徐思心知肚明,天子固然喜欢她,可更爱江山社稷。莫说她尚无子嗣,就算日后她生下儿子来,天子也不会另立皇后,埋下二子夺嫡的祸患。而她是三嫁之身,如意也非天子亲生,一旦成了标的被人集火攻讦,就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天子饶有趣味,“哦?”

如今徐思得宠,徐茂也受天子重用,家里会生出些想法来并不奇怪。

二郎便道,“我不要,她非给。”他便挥手一打,将竹球拍飞出去,“就扭到了。”

徐思的祖、父、兄都有才名。兄长徐茂才名尤盛。八岁属文,十二岁通老庄。诗文绚烂绮丽,人称五色云所织。徐思“才貌双绝”的名号不能说虚妄,可多少也沾了兄长的光,七分才华被传成十分。徐长卿这一双儿女,外人都说是天上锦麒麟、彩凤凰投生。

他故意避重就轻,希望能混过去。

徐思的出身并不差——东海徐氏虽不如王谢那一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豪门,可也书香不绝、几世簪缨。天下动乱一次,便要割去一茬豪门,王谢两家不少昔日富贵的支脉都在乱世里被屠戮殆尽,徐家却因不够显赫而得以保全和繁盛。至今日,已是声望卓著的门第了。

天子不置可否,只转而问如意,“你知错了吗?”

郗氏又道,“如今中宫空缺——天子又喜爱你,你是否有什么想法?”

如意瞠目结舌,她想阿爹怎么能不讲理到这个地步,便道,“阿爹,我没有——”

为母则强,如今有了如意,徐思也渐渐明白过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做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再怎么感怀际遇,自苦自伤,又能如何?既已看明白了人之本性,知道自己该把握住什么,也就够了。日子总还要继续,她需得为如意的将来做打算。

天子打断她的话,“你对弟弟动手了没?”

徐思便点了点头,“一时还想不到需要什么……陛下待我还好,你们也无需牵挂。”

二郎便知不好——以如意赤诚和耿直,她不可能对天子撒谎。

她说得这么坦率,倒令郗氏讶异了一番——然而再想想自家小姑的经历,心头不由又生怜悯。徐思这是已将人情给看透了。郗氏声音也不由就低柔下来,“……家里人也都记挂着你。若有什么不足的,你只管差人回去说,家里定然能为你打点出来。”

果然,如意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可以否认,她只辩解道,“可是——”

徐思便苦笑道,“宫里的女人能有什么前途?无非是争夺天子的宠爱,早日生下皇子来罢了。”

天子薄怒,道,“你还要忤逆父亲吗?”

果然她嫂子郗氏便说起来,“如今孩子也生下来了,陛下喜爱得紧,这么小便封了公主。你也差不多该安下心来,仔细想想前途了。”

如意一愣,忙噤声垂下头去——徐思对她强调过很多次,万万不能忤逆天子。他和寻常的父亲不同,他生杀予夺,金口玉言。纵然他做错了还不讲理,她也不能当面顶撞他。

她知道家人必定有什么叮嘱,也不能不听。

但如意确实委屈极了。他虽然是天子,可也是她的阿爹啊。

逗弄过孩子,徐思便令乳母抱了如意去,又命宫人领着檀郎自去玩耍。

天子见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声音复又柔和起来,缓缓的同她讲理道,“你是姐姐,该让着弟弟。弟弟受了欺负你还该保护他,怎么能动手打他?你阿娘让你习武,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你把功夫用在亲弟弟身上?”

檀郎很不错。

如意心里方好受了些,却还是低声辩解道,“我没有打他,就拿住了他而已。而且也放轻了力道……”

徐思笑而不语——这年岁的孩子,就算她问道德学问,檀郎也听不懂。可说到吃,孩子的本性也就显露出来了。

天子便将她手中竹球拿过来,抬手一捏,那竹球便应声而折。天子道,“朕也放轻了力道,你觉得自己可也能受得住吗?你比他大两岁,又在习武。你以为自己放轻了力道,殊不知落在他身上,依旧极痛难忍。他不肯开口呼疼,不过是怕呼声引来旁人,令你被责备罢了。朕直言问他,他都不肯坦白。他在保护你,可是你呢?”

郗氏便笑着寒碜徐思,“幸而你生在官宦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饿着你了呢。开口就跟侄子说抢东西吃。”

他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同她说的每一句都是极正的道理。如意听了,不由望向二郎,心中愧悔起来,“……是我错了。弄疼你了吗?”

徐思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姑姑逗你玩呢。”

二郎动了动胳膊,不耐烦的表示,他根本就不痛。

大概如意留给他的印象确实是会下手抢东西的,檀郎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少吃,分给她,她不用抢。”

天子当然猜得到是二郎先挑衅、先动手。但他偏偏要说成是如意仗着武艺以大欺小,二郎有心保护她,她却要将错推给二郎。好令如意懊悔愧疚。

徐思笑道,“你不怕她抢你东西吃?”

——如意是他为二郎豢养的忠犬,她只需懂得感激和服从。为驯养她的忠心,天子并不介意偶尔将她抱在膝上顺顺毛。但若因此就令她觉着自己能同二郎平起平坐,甚至于敢动手反抗,那便得狠狠教训一番了。

檀郎倒是很大方,立刻就点头道,“好。”

天子觉着有必要再给她加深一下印象,便道,“做错了事便要认罚,朕也不罚你跪了。你就去后院站半个时辰,面壁思过去吧!”

徐思就笑道,“抱回你家去好不好?”

后院南北连通宫殿,东面为院门,墙壁在西。正是七月盛夏,虽还在早晨却已是烈日暴晒,如意又还没有用早饭。就算是大人,这么晒上半个时辰,只怕也要虚脱了。

檀郎无辜的看向如意——如意好容易能伸展手臂了,又要被她阿娘箍进襁褓里,正十分不仗义又无力的抗争着——檀郎也不由跟着笑起来,道,“她力气大。”

昨日殿里才有人中暑昏厥,二郎闻言不由焦急起来,“阿姐没打我。天热,阿姐又没用饭——”

徐思几乎没笑出眼泪来。郗氏也笑道,“怕什么,妹妹还能吃了你不成?”

天子道,“没你插嘴的份!若不吃些苦头,还叫受罚吗?问你姐姐愿不愿意?”

此刻他看明白了如意的底细,觉着同自己也差不太多,便不怎么怕她了。抬头见姑姑和阿娘都含笑望着他,他读出鼓励的意味来,就上前试探着拨了拨如意自襁褓里挣出来的小手。如意下意识的一把攥住了,檀郎一抽手,就拽出一节嫩藕似的小胳膊,吓得赶紧一把塞回去。心虚的望向阿娘和姑姑。

如意正是徐思教出来的正人君子,而将这种还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正直君子把玩在手中,甚至都不需要太多的技巧。

才三岁的孩子懂什么美丑?虽家人已提前教过了,可突然见着个全身包在襁褓中,只露了颗小脑袋精神奕奕的望着他的婴儿,檀郎却是对陌生事物的畏惧与好奇居多。如意兴致勃勃的盯着他看,他不觉就往后倾。如意亲人,见檀郎后倾,她便往前凑。婴儿没什么平衡感,这一倾就要扑地。檀郎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来接她,免得她摔了——待察觉如意被徐思箍在怀里,扑不过来时,才略松懈了些。

如意果然道,“我不该对弟弟动手……应该受罚。”

如意才吃完奶,还在打奶咯。一双桃花眼却不待闲的滴溜溜四下看。她虽幼小,却已显出美人胚子的资质。生得眉清目秀,睫毛卷长,目光又干净又有神。徐思的嫂子郗氏看了,心里先就满意了三分,便望向自己的儿子。

天子见她认罚,便又对二郎道,“你也别置身事外,这件事里你也有不对之处。念你胳膊受了伤,朕先不治你的罪,你给朕老老实实待着反省。等朕回来,还要慢慢的审你!”

徐思明白家里的意思,却之不恭。便将小侄儿檀郎唤至跟前,抱了如意给他看。

天子从容起身。

还不如返聘回徐家,横竖是亲舅舅、亲表哥,以徐茂在叛军攻破建邺时也不忘先杀进台城把妹妹救出来再逃命的良心,必然不会亏待了如意。

二郎赶紧小跑几步挡在天子跟前。他一时找不出拖延时间的理由,便仰头望着天子,眨了眨眼睛,做出乖巧软嫩的模样来,“我自己招了的话,能不能罚得轻一些?”

带了幼子入宫,也是替徐思着想——如意出身如此,谁知道皇帝真正的心意?徐思有宠时也就罢了,一旦色衰爱弛甚或皇帝要追究徐思的过去,如意的处境便艰难了。万一嫁进那一等迎高踩低或是胆小怕事的人家,到时受苦还在其次,会不会被逼迫致死都很难说。

他也不是油盐不进。平素不留神惹火了天子,或是偷懒不想同天子周旋了,便会做出这种模样,适当的撒撒娇。天子纵然晓得他这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达到目的便立刻故态复萌……奈何他生得实在美好,又是自己的亲儿子,天子轻易也扛不住。

不过试探明白了徐思的心意,家里知道无可挽回,也就默默的接受了。所幸生下的是个女孩儿,皇帝也视若己出,徐家总算能松一口气。

何况天子压根就没打算罚他,不过是说给如意听,以免显得过于偏心罢了。

家里是不愿她将如意生下来的——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李斛犯下的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徐家未受牵连,纯是皇帝自己心中有愧、法外开恩罢了。徐家哪里还敢再让徐思生下李斛的孩子?

便摸了摸二郎的头顶,取笑道,“原来你也怕受罚,那日后就乖巧些,少给朕添乱子。”

徐思的长嫂便带着才三岁大的小儿子入宫来探视徐思。

二郎见天子又要走,便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正月里,皇帝特许徐思的家人入宫探望。

他本就话少,必须开口的时候也尽量省字数,何况是没话找话?虽牵住了天子,但一时竟编不出能脱口而出的理由。

——人最大的灾祸,无过于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他飞快的又扫了一眼房门,因绞尽脑汁的编废话,目光便迟缓了片刻。

但她心里清楚,这孩子同旁的公主不一样。纵然皇帝已将如意册封为公主,可她并不打算将女儿当公主养育,日后也不会让女儿以公主自居。

天子见了,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这是在等救兵呢。

虽宫里给如意配了乳母,徐思能做到时也还是亲自哺乳,如意身上衣衫也有不少是她亲手缝制。将女儿照料得无微不至。

说话间便见衣袂翻动,徐思款步进屋。

徐思每每看着她,就觉得什么心事都没了一般,日子也过得有滋味起来。

“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大清早就要罚孩子?”

也许是喂得太多的缘故,比起刚出生那会儿,如意着实胖了不少。小胳膊小腿圆滚滚如藕节一般,脸蛋肉得捏一捏小嘴巴就能陷进去——她又喜见人,一逗就笑,往往脸蛋被徐思捏着,如嗷嗷待哺的雏鸟般合不拢小嘴巴,也还是笑得桃花眼弯弯。

天子却不愿令她开口求情,面色低沉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你问孩子吧。时候不早,朕先去上朝,回来再说。”

徐思入宫七个月便生下女儿,宫中多疑心如意不是天子亲生。偏偏天子待她胜过亲生。众人不敢明着议论,然而私底下的非议和嘲讽却不少。徐思心知肚明,正月里干脆称病不出,也不同宫人们往来,只一心照料如意。

说罢也不等徐思开口挽留,便示意起驾。

因母亲受宠,四公主刚出百日,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庆典上被册封为舞阳公主。

他是要去上早朝,徐思无法开口阻拦,只能让出路来。

这是天子第五个孩子——她前头有三个公主一个皇子,大公主妙法与二公主妙音是先皇后所出,皇长子维摩与三公主琉璃是张贵妃所出。天子年过不惑,后宫也不少有佳丽,却只生养了这几个孩子。子嗣之单薄,可见一斑。

天子銮驾离开,殿内骤然就变得空荡荡的。

景瑞十一年九月,辞秋殿徐妃诞下皇四女,天子赐字婆娑,乳名唤作如意娘。

徐思见如意独自垂着头立在后头,心头不由就一酸。

徐思才终于放下心一般,欣慰的点了点头,道,“是女孩儿就好……女孩儿比男孩儿好。”

这间屋子里她可以替如意说话,甚至二郎也可以,唯独如意自己不行。她并不单单是被排除在三人外……她其实是能被任意处置的。她还是个孩子,也许还理解不了这悲哀之处,但其实她也是隐约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不同吧。

皇帝便道,“是个女孩儿。”

徐思便牵着二郎的手走到如意的跟前,单膝蹲下来,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徐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如意看到阿娘的面容,忽然便泣不成声。

皇帝便柔声道,“是啊,看这眉毛,清晰姣好,真和你一模一样。”

天子其实已是说服了她——她犯了错应该受罚。她并非完人,长大到六岁,中间不知犯过多少次错。每次徐思也都会缓缓的给她讲道理,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后改正。她并非没有受过罚。只要她知错了,她都会承担自己的那份责任。

皇帝将胎儿抱到她的身旁,徐思挣扎着起身查看,手指轻轻抚摸孩子的面颊,脸上已不觉挂了清浅的笑意。她疲倦又怜惜道,“像我。”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明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也还是会这么的委屈。

徐思悠悠转醒,虽依旧头脑昏沉,却还是立刻强打起精神来,让人将孩子抱到她身旁。

如意极少哭,可一旦她哭了,便也格外让人难过。

随即接过女婴抱在怀里,快步进屋去了。

徐思将她揽在怀里抱住,顺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抚她,“别哭,好好的把话说明白。你一哭,阿娘便跟着你难过起来,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多焦急。”

皇帝才厌恶的看了产婆怀里的男婴一眼,道,“处理掉。”

如意果然便开始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皇帝还要再说什么,屋里已传出细微的呻吟声来,片刻后便有宫娥迎出,屏息低声向皇帝禀道,“娘娘想要看一看孩子。”

徐思一面帮她,一面便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对阿娘说,好不好?”

女人忙道,“提前寻好的那些产妇,就只一个赶巧在今日生下女婴来——并没这么好找的。”

如意虽面上平静下来,然而气息并未调整好,兼要回忆委屈,一开口便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心下便有些不喜,道,“没旁的了?”

她说得语无伦次,徐思便缓缓的边问边听。

女人忙将婴儿肩头露给皇帝看,“是胎记。”那胎记轮廓清晰,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待问明整件事的缘由,徐思便看向二郎。

只是看到婴儿肩头红痕时,又多问了一句,“她肩膀上是什么?”

——她不是不经世事的孩子,天子言语中设下的陷阱骗得了如意,却糊弄不得她。

不多时,便有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垂头匆匆进门来跪下。皇帝吩咐人掀开襁褓看了一眼,方点了点头。

但天子一贯如此,徐思无可奈何。

内侍太监忙道,“是。”便回头对一个小侍轻声吩咐了几句。

她在意的是二郎,他是否也将他姐姐当成了他可以肆意欺侮的人。

“东西准备好了?”

天子要罚如意时,二郎便已经后悔了。再看如意哭得气息不继,越发无心辩解。恰他又是嘴笨话少的性子,干脆便一言不发。

虽对张贵妃说,“占卜结果是女儿”,但若尽信卜筮之说,皇帝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对于徐思可能会生下李斛的儿子一事,他也早有准备。

徐思望过来,他无言以对,便终于学会了低下头去,躲避大人的目光。

确认了性别的瞬间,皇帝忽就觉出婴儿眉眼肖似李斛来,厌恶感油然而生。他丢开襁褓,示意产婆将孩子抱开。

徐思帮如意擦干净的脸,最后问道,“你觉着自己做错了吗?”

男孩。清清楚楚的,那是一个男孩儿。

如意迟疑了片刻,黯然道,“……我不该对弟弟动手。我是姐姐,又在习武,可能会弄伤他。”

他看了看产婆,随即目光转向婴儿。婴儿才刚刚吐完秽物,沐浴完毕,用小小的襁褓包裹着。新生儿胎皮未退,红皱得猴子一般,压根分辨不出性别、美丑来。皇帝看了一会儿,皱着眉掀开了襁褓一角。

——天子的话她到底还是听入了耳。

皇帝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停住了脚步。

徐思暗暗的叹了口气。她不能不承认,如意的觉悟很令她欣慰。但归根到底是二郎先动手,就算如意是姐姐,也不必一味容忍。她觉得如意处置得很对。可在天子的干预下,这正确的处置可能会给如意带来灭顶之灾。

所幸内侍太监及时替他发问,“徐娘娘可好?”产婆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徐娘娘只是太累了,一时昏睡过去,不碍。”

她明知该支持如意,明知什么是对的,但她不能说。

皇帝正等在外间,徐思的惨叫声让他焦虑不安。见人出来说“生了”,他忙就要闯进去。

她只能转向二郎,“你呢?”

产婆将孩子抱出产房去。

二郎心中懊悔越深,“我错了。以后不会再犯。”

下身一坠,徐思隐约感到轻松。周围似乎有人在说,“生了,生了!”但她已有些意识昏沉,脑海中最后留下的声响是一声清亮的啼哭。徐思想让人将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但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徐思便道,“既然保证了,便要做到。”

所以不将这孩子生下来,不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她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啊!

二郎道,“嗯。”

她也将心愿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

徐思便再度转向如意,道,“你阿爹罚你,你可认过了?”

李斛总是说,若有了孩子,他实现不了的野心就可以让孩子去实现。彼时她嗤之以鼻——孩子就是孩子,凭什么要去背负这恶棍的野心。可其实她也不能免俗。她希望这个孩子成人,再不经历她一生的遭遇,去过她想过而没能得到的人生。

如意点头。徐思便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道,“既然认过了,那么就做完它吧。一会儿吃过早饭,就去庭院里面壁思过。”她想着若不让如意去受罚,天子那里有口实是其一——若如意愧疚不消,大概会总觉着自己欠了天子和二郎,这件事的影响反而更长久。不如就让它有始有终。

但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也依旧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想要把孩子生下来,将他教导成人。

如意道,“嗯。”

四面说话的声响尽数都成了杂音。徐思用力得几近耳鸣,眼眶都仿佛要裂开一般,汗水将头发尽数粘连在头皮、脖颈、额头上。她想抓着个人大哭大骂,哪怕咬他一口呢……可脑海中就只是空白。她生命中有过三个男人,但没有一个让她觉着可以依靠。

她答得乖巧,徐思心里酸楚。便又道,“父母也并不总是对的。你阿爹是天子,你不能忤逆他,他的旨意你也不能不遵守。但孝道并非止于如此——孟子所说‘不孝者三’,头一个便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意思是不论父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加辨别的顺从,会令父母陷入不义的境地。譬如说,若父母若要打你,你是不是该乖乖的让打?”

她很清楚,这孩子压根儿就不是天子的,若没有她天子都不会容这孩子活着。这次生产根本就没有保大或者保小的余裕,她死,这孩子也不能活。

如意想了想,道,“阿娘打我,必然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徐思咬着牙,几次眼前发黑,将要昏厥过去。可朦胧中听见稳婆问保大还是保小,还是又激灵着清醒过来,强迫自己用力。

徐思道,“那么,你觉着阿娘打你是为了什么?”

她是初次生产,骨盆总也打不开,颇受了一些罪。自凌晨时破了羊水,一直疼到傍晚。几近虚脱时,胎儿才将将露出头顶来。

“让我受罚,敦促自己改正。”

九月,徐思临盆。

“那么阿娘的本意是要打伤、甚至打得你不能动吗?”

徐思含笑听着,柔婉的道一声,“嗯。”但心里究竟信了几分,她自己清楚。

徐思事实上从未打过如意,如意说的便也轻松,“不会。”

至于徐思腹中胎儿,天子也只对她说,“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只管安心生产,日后我们好好教养他。”他说,“以往是我亏待了你,可从今而后,我再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

徐思便道,“可是阿娘可能会有盛怒的时候,控制不住脾气和力气。甚至谁劝都不听……非要往重里打你,你该怎么做?”

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终于得到真爱了。

如意略有些被吓到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是好。

皇帝雅善辞令,通诗画、精骑射、善弈棋……天下凡男人会的技艺他无所不通,是个顶顶风流蕴藉之人。这样的人,纵然勤政,可也爱玩、会玩。早些年多么喜欢游玩宴饮?可自得了徐思,便也成了妻奴,除了偶尔调调音律、同徐思弹琴听曲子互相作诗调戏,竟连歌舞都少观赏了。因徐思重身子不方便出游,皇帝几个月都没出宫一次。

徐思便道,“这时你若乖乖的让阿娘重重的打你,将你打伤,却不想法自救。待阿娘清醒过来,你猜阿娘是什么心情?”

每日皇帝处置完政务便去她殿里,纵然不能敦伦,也爱枕着她的膝头小憩一会儿。十几年前她爱吃的东西,皇帝都还记着。偶尔记起当年的饮食来,会特地命御厨做了同她一道品尝,吃着便会亲自夹了喂她一口。

如意睁大眼睛望着她,徐思便轻声道,“阿娘肯定心疼、懊悔不已,可你已受伤了,阿娘就算想挽回也来不及了。”

他们两个之间,不像皇帝与宠妃,倒有些民间夫妻过日子的意思。

“如此,虽是阿娘错在先,可也因为你的愚孝,你阿意曲从了,致使阿娘的错变得无法挽回。这就是‘陷亲不义’了。”

徐思已很不年轻,二十八九的年纪,搁在后宫那就叫人老珠黄。明明她最晚入宫,论年岁却又她最大,除了已过世的皇后,人人都要唤她一声姐姐。但要说天子最喜爱者,依旧非她莫属。

片刻后,如意才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也许是自知这许多年他亏待了她,天子待徐思几乎是予取予求。

“阿娘在任何时候,都想看到你健康、快乐。若你受了伤,阿娘就会忧心如焚、茶饭不思。你若孝敬阿娘,便要懂得自我保护、远离危险……你阿爹也是一样的。所以今日你阿爹罚你去面壁,你固然受罚,可要灵活变通,不能骗空着肚子往烈日下去。平日见了你阿爹,也不要一味的缠着他,惹他烦了又忍不住罚你。对不对?”

然而天子并没有为难徐思。

如意想起阿爹对她的不公平,眼圈泛红。便又垂下头去遮掩,“嗯,我明白了。”

若天子连这个孩子也容不下,那她也只能拼死抗争——左不过是一尸两命。

徐思便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孩子。”

但是很奇怪的,在得知自己怀了身孕之后,那噩梦便不再来纠缠她了。这个孩子就像是为救赎她而来,徐思只是想,这一次无论如何她也要保护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用过早饭后,如意去庭院里面壁。

许多年之后徐思依旧会梦见当时的情形,每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双腿还仿佛浸透在血泊中。

徐思留下二郎,先铺了蒲团令他跪下,才道,“将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

但她最终没能救下她。

二郎自然早将受罚时偷工减料、自保为上,免得“陷亲不义”给修炼到家了。但这一日还是乖乖的在蒲团上跪好,简洁明了的把过错交代清楚了。

进入海陵王后宫的头几个月里,她被迫陪着他观赏了无数次酷刑。以至于其后很多年里,她的耳边总是时刻萦绕着那时听见的惨叫声。可听得多了,这惨叫声也不过如耳鸣一般,只是令人烦恼的噪音罢了。真正令她至今不得安宁的,是一个她不知姓名的小宫女。被海陵王追砍时那小宫女惊慌的闯进她殿里,抱住她的腿求救,徐思便将她藏在桌子底下,用裙摆挡住她。

徐思教导过他许多次,还是头一回当真察觉到他的诚意。

可是没有。那个说会护着她一生一世的人,连吭都没吭一声。

“知道后悔了吗?”徐思问道。

海陵王便下旨令徐思入宫,徐思自然不肯,徐思的父亲也推辞不应。海陵王便将徐思的哥哥当朝抓起来吊打,徐思的父亲亲自跪求之下,徐思怀抱着必死之心入宫。那个时候她有多希望有个人能来救她。

二郎抿着唇,乖乖的点了点头。

静宜公主是他的姐姐,有一次同海陵王宴饮,便告诉这疯子,“你可见过徐长卿的女儿?没将这珍宝弄到手,你哪里算见识过人间极品?皇帝都白当了。”

“依旧觉着自己活得十分聪明吗?”

这些日子徐思经常想起前朝的海陵王来——海陵王是他被废之后的封号,原本他是前朝皇帝,也是她的第一任夫君。现在想来海陵王是不正常的,他生性暴虐,不论怎样的弄臣都无法将他逗笑,唯有扮作将军带着人马满街砍杀,滚烫的鲜血喷得满脸满手时,他才会发疯一般狰狞的大笑起来。

二郎讶异的望向徐思——他确实一直自以为聪明,但他从未料到徐思竟会看破他的心思。事实上这一日他也一直在反省,是否正是他的自作聪明才导致如意受了无妄之灾。

天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方微微眯了眼睛,自语道,“若是个女孩儿,那就让她生下来吧……”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摇了摇头。

内侍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又说,“恕臣僭越。窃以为张贵妃说得也有理——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何况还涉及皇嗣。”他没有明说,天子却听得明白。他子嗣艰难,已年近不惑却才只有一个儿子,也是自幼就体弱多病的。若皇长子有什么不虞,徐思这生下的又是个男孩儿……他是养呢,还是不养?

徐思道,“你依旧是聪明的。只是你还在该脚踏实地的去学怎么做人的年纪,连做人都没弄明白,就先把聪明用在了怎么投机取巧上。这岂不就是件蠢事?阿娘并不是说你阿爹教你的那些不好,或是没用,然而一切聪明和技巧都是需要根基的。而你尚还没踏踏实实的做人,把根基扎牢,大可不必急着去效仿你阿爹那一套。”

天子摇了摇头,道,“她心里有怨气。若有什么动静,定然先恨到朕身上。”他就长呼了口气,“罢了,那药用了也伤身。她不吃,朕反倒松了口气……就让她生下来吧。”

二郎听懂了道理——虽依旧不明白他阿娘所说根基具体指的是些什么,但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内侍便倾身上前,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道,“陛下若……不如……”

庭院渐渐炎热起来。

天子苦笑,道,“这会儿还没消息,想来她是没打算吃了。”

如意一心一意的来面壁。早先混乱的心境早已被徐思盘理整齐,她的心情还是很轻快的。

“昨日午后。”

她体质毕竟不错,又还在奔跑玩耍一整天也不觉着枯燥劳累的年纪,倒也没有特别难受。不多时侍女们拿木勺泼水浇灌起庭院来,她便更加轻松。反省完错误,实在没旁的可想了,她就开始背诵徐思教过她的诗赋。

天子这才流露出些表情来,问道,“什么时候?”

二郎不知何时从殿里出来,仰头牵了牵她的衣袖。

内侍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垂首为礼,道,“辞秋殿翟女侍悄悄吩咐人配了堕胎药,已送进去了……”

她便如平时一样牵住了二郎的手,问道,“你来做什么?”

外头天色渐暗,暮鼓初起。天子望着暮色中的台城,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那一百零八鼓声落下,外头已是夜色沉沉。内侍太监上前进呈晚膳,天子才面容淡漠的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样了?”

二郎便道,“来和阿姐一起受罚。”

张贵妃告退后,天子又吃了一盏茶。

日光毕竟毒辣,白日里同如意一起面壁、玩耍时二郎还不觉着,待傍晚时空闲下来,沐浴过后准备用饭了,二郎脸上、脖颈上便红肿疼痛起来。

张贵妃心里才略平衡了些,道,“陛下心里还记着臣妾便好。”

天子待他极其溺爱,最怕他有什么病痛。就连如意捏了他一下,天子尚且非要让如意顶着烈日面壁思过,何况是他身旁婢女们的疏忽?故而他身旁伺候的人无不小心翼翼,从不敢让他有半点磕着碰着。疼,对二郎而言是十分陌生的体验。而晒伤偏偏又尤其的疼,仿佛被持续不断的炙烤着一般,无法缓解下来。且兼天热,他人又有些昏昏沉沉的,渐渐的心里便烦躁起来。

——张贵妃年二十,已是后宫一人之下的贵妃。因皇后早薨,她已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其崛起之迅速,在后宫也没少有闲话。

他性情寡言,懒得向父母抱怨。然而脸色阴沉下来,晚饭只草草用了几口,仄仄的在一旁等如意吃完,便一起回去休息了。

天子笑道,“朕又不是没这么护着你过。”

天子一回辞秋殿就看出二郎晒伤了,只隐忍不问罢了。此刻见二郎根本不抱怨,终于忍不住问徐思,“罚他了?”

天子却温和的看着她。那目光仁慈如昔,张贵妃却不由就垂下头退了一步。强笑道,“陛下真是喜欢徐姐姐啊,这么护着她。”

徐思风轻云淡道,“是,罚他背了一篇《论语》。”

他不曾用这么冷渗渗的语调同张贵妃说过话,张贵妃听得心里一缩,已怕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欲言又止——他有心问徐思,怎么忍心在这么热的天罚二郎出去暴晒,然而分明是他先这么罚了如意,便哑口无言。只心里暗恨,二郎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竟能狠心拿二郎来报复他。心里憋气得难受。

然而这一次撒娇却没能打动天子,天子只垂着凤眼含义不明的冷笑一声,道,“看准了是谁在搬弄是非,打死了算。其余人见了刑,知道怕了,自然就不敢议论。你也是皇后宫里出来的,怎么连这点手段都不会?也罢——朕这不就教你了吗?”

徐思却主动解释,“不过是姐弟之间闹了一些小矛盾,要紧的是敦促他们各自知错改正,和好如初。还不至于要体罚他——罚得重了既容易伤到孩子的身子,又让他心里生出恐惧、反感来。岂不违姐弟友爱的初衷?故而我就只罚他背了《学而》一篇,给他将道理讲明而已。”

她十三岁入宫,如今也就二十出头罢了,分明还是个含嗔带娇的小姑娘。又娇嫩美艳又有些蠢蠢的天真,倒也十分讨人欢心。

天子原本就是想将畏惧种在如意的心里,让她对二郎爱而畏之,因此并不将徐思的规劝放在心上。只听明白徐思确实没体罚二郎,才问,“朕怎么看他像是晒伤了?”

张贵妃心里暗恨,却知道皇帝虽容得下朝臣犯颜直谏,却最厌烦嫔妃忤逆他。噎她这句,便是有了警告的意思,她若一味纠缠下去,只怕天子就要恼怒起来。忙就放软了语气,叹道,“那就好……如今宫里头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臣妾听得是又心烦、又害怕,私底下也严令禁止她们议论了。可哪里禁得住?反而自己也跟着乱了阵脚,只好来找陛下说——若皇后姐姐还在就好了。陛下让臣妾打理后宫,可臣妾是最没主意的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啊。”

徐思莞尔道,“宫里他也就只有如意一个玩伴。素日里都是如意迁就他,这一回如意受罚不能自由,他想找如意陪,自然就只能转而去迁就如意。”又笑道,“结果如意没事,他反而给晒伤了。”

——显然是随口说来敷衍张贵妃的。

天子听了,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不悦道,“你就不心疼?”

皇帝头也没抬便打断了她,“朕命人占卜过,是女孩。”

“怎么会不心疼?”徐思笑道,“不过也还不是件值得勃然作色的事。他体质还好,也并没有中暑。只是晒得不是地方,夜里睡觉沾枕疼,只怕会有些失眠。我已给他送去了薄荷膏,您要不放心,就宣太医来看看吧。”

他风轻云淡,张贵妃却不能。苦口婆心的绕到天子跟前,又劝道,“可万一是个男孩儿呢?那李斛分明就是豺狼心性,不但养不熟,还要伺机恩将仇报、反噬其主。这种人就该斩草除根。陛下杀了那逆贼,却让徐姐姐又生下他的儿子来,那日后……”

太医来看了,确实只是晒伤而已。因天子紧张儿子,太医到底还是额外给开了避暑的汤药。

“也许是个女孩儿。”天子淡淡的说着,将手上才看完的奏表随手弃在桌上,拾了茶水来饮,“——大不了日后赔一副嫁妆。”

反倒是二郎,因脸疼,休息时又被太医打断了,心情十分烦躁。

可她依旧不能不担忧这孩子的前途,许久之后才又轻声道,“也许是个女孩儿呢。”

天子见他还有发脾气的力气,便知道他确实不要紧。就又起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的心思——知道了其中滋味难受,日后同如意分担惩罚时,他也能多顾虑一二。

“我想将他生下来,除非陛下亲口说令我打掉。”徐思话锋一转,轻柔的话语里便带了些淡淡嘲讽,“陛下既然令我嫁给李斛,便不会怪罪我怀上李斛的孩子。嬷嬷不必多虑。”

不过,天子到底还是不乐见他对如意的感情——毕竟如意只是个物件罢了,妙法妙音和琉璃才是他的同胞姐姐,天子并不希望他待如意好过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们,觉着还是该早些将他同如意分开来养才好。

“娘子……”

盛夏的暴雨在闷热的傍晚之后沛然袭来。

好一会儿之后,徐思才缓缓道,“五个月,已成形了吧……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雷暴狂舞在暗夜里,将屋里映得一阵阵电白。雨水砸地而响,瞬间就湮灭了滚雷之外一切声响。

徐思不做声。她生得美,如西子捧心而颦。眉眼间悲悯哀伤流露出来,便令乳母言辞一涩,有些说不下去了。

二郎因脸上、脖颈上的晒伤,明明困得昏昏沉沉的,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听闻雷声、雨声,心中烦躁终于被激发出来。

徐思摇头,乳母便长舒了口气,露出些欣慰的表情,“这就好。这男人薄情寡义,天子待他何等仁厚,他说叛主就叛主了。也半点都不顾念娘子的处境……”话锋便一转,“既如此,娘子又何必——”

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困倦中居然控制不住大哭起来。然而赶上雷鸣爆响,殿内侍女们竟无人察觉到。

乳母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子还想着李郎君?”

二郎哭了两声,倒是略清醒了些。他便抱着枕头从床上爬下来,胡乱蹬上丝屐,往徐思房里跑去。

徐思心只觉着心如刀割。她生性寡言,这个时候更说不出话,便低垂了眉目抚着小腹,不肯应声。

侍女们见他出门,忙要跟上去,然而二郎一心要去找阿爹阿娘救助,只觉着这些人十分碍事,便发作道,“滚开!”

她的乳母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堕胎药,悄悄的拿给她看,劝道,“打了吧……陛下宠爱娘子,不说什么。可这男人谁能真容得下自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日后孩子出生,他天天看着仇人的儿子在跟前晃来晃去,心里能不厌烦?迟早都要磨尽耐心。那个时候,不只是孩子,只怕娘子也要受到牵连啊。”

侍女们既不敢“滚”,又不敢跟上去,只能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

近来徐思便颇有些食不甘味,夜间忧虑醒来便再不能入眠,常常一个人独坐在镜台前,无言待天明。

于是这一连串大人便弓腰垂首拢袖,不远不近的被二郎引着,在轰隆隆的雷鸣和哗啦啦的暴雨声中,疾走在辞秋殿长长的回廊中。

作为当事人,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徐思心知肚明。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天子也心知肚明。

如意晃着腿坐在凳子上,一面听乳母讲故事,一面透过窗子、借着回廊的灯光观赏着暴雨夜色之下的庭院。

故而这孩子的前途,一时便成了台城里许多人议论的焦点。

忽然便瞧见一行人如过江之鲫般往徐思殿里去,不由上了心。探头出去一看,便瞧见跑在最前头的她的小弟弟。她见空中暴雷舞动,依稀记起二郎在襁褓中曾被雷声惊醒哭泣,便想,莫非是雷声太响吓到了他?

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外人不得而知。除非李斛没造反时天子便已同徐思暗通款曲,否则这孩子必然不会是当今天子的。不过想来就算当真是他的,天子也不会承认自己在李斛造反前就同他的妻子通奸了。

二郎半梦半醒的便跑到徐思门前,待要一头闯进去时,却被翟姑姑带人匆匆拦下来。

于是八卦就来了——徐思入宫不足两个月,便查出五个月的身孕来。

——天子在徐思房里,正是不能被孩子撞破的时候。

一言以蔽之,李斛又造反了。皇帝杀尽他留在帝京的家眷,独独留下徐思,将她没入宫中为婢女,未几又晋位为婕妤。

二郎却还知道敬重翟姑姑,没有因为被她拦下而发脾气。但短了他的觉睡,他也正当不讲理的时候,一闷头非要找他爹娘不可。

至于徐思最后何以又归了皇帝,便说来话长了。

到底还是硬赖过去,将有他三个人那么高的房门给扑开一条缝隙。

如此,徐思便被天子降旨嫁给了北朝降臣。

如意终于在此刻赶过来,低声唤道,“二郎!”

天子便笑道,“看来爱卿是情有独钟了。也罢,朕就替你说下她吧。”

——她却有过撞见天子同徐思“打闹”,而被丢出门的经历。知道大人们玩耍是不能随便打扰的。便来带二郎回去

李斛道:“臣率一州来归,陛下何必吝啬一个女子。”

二郎闻声,知道是他的姐姐,终于不再非要见爹娘了,满眼泪水的就回身扑到她怀里去,“阿姐,脸疼。”

李斛不答,天子又道,“便是宗室之中也不少有好女。卿何必非要那蒲柳之质?”

如意还是头一次见他眼泪涟涟的诉苦撒娇,然而待要掰着他的脸帮他看那里疼的时候,二郎已眼皮沉沉的站着抱在他身上睡起来了。如意见他睡态极可爱,便不吵醒他。只轻轻帮他吹了吹,便招呼侍女将他抱回房里。

天子便一顿,辞道,“她是嫁过一回的人,不吉祥。中书王辩家十四娘子素有才名,谢腾家九娘子也是容色倾城,都正当花信之年,朕为卿择一人订下如何?”

谁知二郎觉出阿姐不在了,竟又强睁开眼睛,耍赖欲哭。

可惜徐思天生就没福命——适逢北朝司徒叛乱,携众南渡来归降。那叛将名叫李斛,虽取了汉人的名字,身上胡血却更多些,在北朝也是官至三公的重臣。这是件值得宣扬的大事,皇帝虽不信任他,却还是示以恩宠。得知他新近丧妻,便有心替他做媒。谁知李斛开口便索要了徐思。

如意忙拍了拍他的小腿,道,“不要紧,我跟着。”二郎方又放心的睡过去。

四五年后,当今天子终于扫平了乱党、收复帝京,被众人簇拥着登基为帝。彼时天子已有了发妻,却依旧对徐思念念不忘。徐思的父兄也很乐见徐思入宫,有心将她献上。

天子匆匆同徐思做完事。到底放心不下二郎,便披衣起身去他房里查看。

据说徐思的兄长逃亡前,拼死杀进皇宫里去,先将妹妹给救了出来。如此,那四五年间,徐思总算没如前朝旁的宫人、妃嫔那般任人糟践、生不如死。

二郎身旁的侍女便低声向他回禀,“公主殿下帮他吹了一会儿,这会儿已睡熟了。”

想来徐思在前朝宫阙中也并未得到什么恩宠——毕竟她入宫不到半年,叛军便攻入帝京,就此天下丧乱。

天子不悦道,“你们便不能给他吹吗?”

当今天子那时还是前朝的远支宗室,同徐长卿交好。虽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却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的缘故,未能娶妻。他心中仰慕徐思的美貌,有心同徐家做这门亲,可惜慢了一步。未及下聘,徐思已被纳入宫中。

侍女不敢还嘴。天子却也知道,他这只是找茬罢了——同样一件事旁人做来图惹烦躁,可若是自己极亲近信赖的人去做,却能令人松懈舒适下来。而他培养二郎的方式,却正容易让二郎在他人跟前无法放松戒备。

她原本是前朝谏议大夫徐长卿的女儿,闺号徐思,自幼就有美名,据说年十三岁已是艳冠帝京。彼时天家美人当属前朝天子的长姊静宜公主,可公主一见之下便自愧不如。虽风度翩翩的承认“我不如也”,却也留下“此子妖,必为祸水”的酸话来。

侍女们无法安抚住他并不奇怪,反倒是如意能安抚住他,这才令人在意。

这位徐妃可谓一生饱经离乱,才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能数出来的,已是三易其主。

天子提了灯笼小心的去二郎卧室里查看,只见姐弟二人互相偎依着,确实都已沉沉入睡了。

至于是谁的,那就很难说了。

天子在床边立了片刻,终于还是吹熄了灯笼,悄悄的退出屋子。

辞秋殿徐妃肚子里的孩子,十之八九不是当今圣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