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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该用晚饭了。”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极,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儿,从梦中惊醒过来,见屋里烛火明亮,摇曳不停。

徐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瞟向外头,见萧怀朔已不在那里了。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徐思抬眼瞟见外头笔直的跪着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再等等。”

侍女道,“申时末就回去了,听说是朝中有事请陛下裁断。”

徐思靠在矮几上读书,侍女捧了参茶进来,问道,“可要传晚饭?”

徐思叹道,“嗯,回去就好……”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的冷,风卷着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

一切似乎依旧风平浪静。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报。”

冬至祭祖之后,功臣勋贵们的晋封诏书随之颁布。

侍女进屋为她添香,见她没有睡,才鼓起勇气上前规劝,“陛下还在外头……”

舞阳公主萧如意晋封为舞阳长公主。

午后起了风,呜呜咽咽响个不停。徐思歇不住,睁着眼睛想心事。

而建康城中这数月来关于舞阳公主身世的种种猜测,也终于有了定论——天子在诏书中点明,舞阳公主萧如意为太后养女。为嘉表其在平定叛乱时所立下的种种功劳和对太后的一贯孝行,以劝勉天下有操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号并晋封为长公主。

萧怀朔一直跪在外厅。

因要嘉表功勋,给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个公主中最多的。

她转身进屋,不顾萧怀朔的呼唤,生硬的吩咐,“逐客,闭门。”

外间议论得沸沸扬扬。

徐思平静的望着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如愿以偿!”

萧怀朔这处置颇有些微妙,既然横竖都要晋封长公主、厚加封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的点破人家的身世?就认下这个姐姐,岂不是皆大欢喜?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按说姐弟之情应该相当深厚才是。

萧怀朔道,“……她总会改变主意的。”

莫非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封赏,心底却并不甘愿?还是另有隐情?

徐思道,“嗯。”虽没直说,但都要被迫远行,如意的心境显而易见。

郗夫人心中也很恼怒——这一状确实是她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尝是为了给如意讨一个长公主的虚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只是不甘心被人议论,他家娶个公主还娶了个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萧怀朔这道圣旨,不啻一把银子甩在她脸上。

萧怀朔如遭重击,不由静默半晌。然而到底还是不能死心,“……她对您提起过?”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无话可说。天子她管不了,而如意则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徐仪和如意之间的感情她心知肚明,总不可能因此就当真去退婚。

“你阿姐不愿意,你是知道的吧?”

可是唯有庄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来。

萧怀朔茫然不解。

她便令人备马,再往长干里去。

“好好的?”徐思难以置信的望着萧怀朔,片刻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萧怀朔同她们是不一样的,他理解不了她和如意所受的苦难。她喃喃道,“……是啊,好好的。可若不是生下了你姐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吧。”她便指着瓶中腊梅,道,“你看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行至半路,忽听外头有嘈杂笑声。马车略停了片刻,车夫解释说,“前头有人闹事,堵了路。”

萧怀朔顿了顿,道,“……可阿娘不依旧过得好好的吗?”

长干里商贾混居,富人多然而体面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愿意来,此刻更是心头火起,“去驱散了。”忽听嘈杂中不知谁取笑,“指不定他女儿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说,真有个民女被册封为公主了。”

——有些是改朝换代后,清算海陵王的罪过时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纳她为妃后被扣上的。虽具体罪名有出入,但大致情节是一样的。

郗夫人羞恼至极,便催促,“赶紧去!”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徐思缓缓揭开心头伤疤,“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

然而说话声却再度传来,“那可不是什么民女,早十来年就封了公主。只不过这会儿才说是不是金枝玉叶,只是个养女。”

萧怀朔不能作答。

“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徐思道,“你觉着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皇帝老子家的事,这谁能知道……”

萧怀朔道,“……我不会让她落到这一步的。”

“这么多公主,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个?”

“……就算这样,你依旧要娶她吗?”

“是那个,你们见过的——何大佬家的扛把子总舵主,那个娇滴滴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

徐思道,“那时,你以为她会是什么处境?”她说,“所有的罪名、污名都会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贱、生性淫乱,同天子乱伦通奸,祸乱朝纲,打压异议,残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过的、没做过的事都会被巨细无遗的挖掘、编排出来,拿来攻击她。她必须时刻谨小慎微,哪怕有丁点儿的诉求,都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四面一时竟寂静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说,“她还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经的涎笑道,“那可真是个仙女儿似的小细娘,难怪不承认是亲的,啧啧啧……”

萧怀朔依旧不做声。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脑中霎时闪过无数细节,只觉得冷汗潸然却又豁然明朗。

徐思便转而又道,“三五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用雷霆手段压制舆论,力排众议强将她纳入后宫吗?”

随从已唤来游缴,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驱散。

萧怀朔抿紧了嘴唇,不肯应声。

车夫再度上车驱马时,郗夫人冷声道,“打道回府。”

新君即位而后宫常年空虚,功臣们必然不安稳,他那几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堂兄弟们只会更不安份。

徐思用过晚膳,侍女又来通禀,“……陛下来向您请安了。”

“那么,妃子总要纳几个吧?”

徐思头也不抬,“让他回去。”顿了顿,又补充,“就说我累了,不想见人。”

萧怀朔道,“……是。”

自那日密谈之后,萧怀朔倒是晨昏定省无有耽搁,徐思却狠了心一概不见。甚至连如意也受牵连,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宫请安。

“三五年……这三五年内你打算让后位空悬?”

冬至祭祖之后,萧怀朔封赏了舞阳公主,封邑甚至超过了先帝的嫡长女会稽长公主。侍女们觉着,若徐思是为了给如意讨还公道,天子此举该能令她回心转意了。徐思初听闻圣旨时,分明也有所触动,谁知片刻后便又叹息低徊,没有改变心意。

萧怀朔道,“事情总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后,等局势稳定了……”

他们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们也都不好受。

徐思打断他,“这件且不提,就当你舅舅家愿意解除婚约——你打算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毕竟是你阿爹亲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姐姐。你要娶她为妻,民间的议论且不提——你以为朝臣会答应吗?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满朝文武的反对于不顾,一意孤行?”

今日见徐思有所松动了,忙进言规劝,“听说前日从太庙回来,陛下就有些受凉。奴婢看陛下脸色确实不好。外头天又那么冷,陛下一路冒着寒风过来,还是让他进来暖一暖吧。”

“阿娘,我……”

徐思手把着书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见他。他是即刻就走,还是歇歇再回,随他的意。”

“若不愿意呢?若你表哥依旧想娶如意……你打算怎么对付你舅舅和表哥、对付我哥哥和侄儿?”

侍女匆匆出去传达旨意,又对萧怀朔道,“娘娘既然松了口,必定是心软了。您先进来,软言哀求几句,娘娘必定消气了。”

萧怀朔道,“只要点明她的身世,舅舅家必定愿意解除婚约。”

萧怀朔却摇头道,“不必了。”

徐思道,“好——”又道,“那她和你表哥的婚约呢?”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只是秉性不够严苛冷漠,却不会由着旁人得寸进尺。她说不见,他磕破了头,她也不会见。

萧怀朔抿了抿嘴唇,道,“她还需要些时间。”

他便在门外给徐思磕头请安,随即扶着小太监的手,再度走进了寒风里。

……她忽的记起,如意说过想要远行。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焦虑,又是叹息——为如意多灾多难的命途,为受这件事牵连的侄儿,为儿子得不到回应的相思——一时百味杂陈。

侍女望见他孤单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稳住,不觉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徐思眼前略有些发黑,不由扶住桌子,缓缓舒了口气,“你阿姐……如意她怎么说?”

夜间进殿服侍时,便又悄悄的告诉徐思,“听说前殿又传太医了。”

萧怀朔点头,道,“是。”

徐思一愣,忙问,“是怎么说的?”

徐思不能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究竟想怎么做?是要娶你……娶如意为妻吗?”

“说是受了寒,又积郁积劳……要陛下卧床修养呢。”

事已至此,再如何发脾气都毫无用处。

徐思松了口气——但凡太医说积郁积劳,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让他好好修养吧,这几日先不要过来了。”

萧怀朔道,“……儿子不敢!”

侍女道,“娘娘……您还在生陛下的气吗?”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在为自己觉着委屈。你且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自作主张,需要我替你着想的。”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阿娘,您为如意着想,为表哥着想,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想一想。我就合该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给旁人,却连心迹都不能向她表白吗?”

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感到震惊、疑惑。但想到如意确实并非萧怀朔的胞姐,便又觉着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是。只要我不揭破,如意依旧是您的好女儿,舅舅家也能娶到完美无缺的好儿媳,所有人都欢喜圆满。”萧怀朔垂着眸子,不能哭,便只好笑,“……可是,我呢?”

而一旦接受了萧怀朔就是喜欢上了如意这个事实,萧怀朔一切所作所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毕竟是她和萧守业的儿子,当年她没有阻拦萧守业将他教导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轮到她和如意来受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

徐思道,“你若真这么为她着想,一开始就不该揭破这件事!”

萧怀朔会执意将如意的身世公诸于众,徐思有所准备。

萧怀朔道,“未婚罢了。一旦知道她不是您亲生的,只怕舅舅家先就要反悔。就算迫于形势不敢反悔,心里怕也很挑剔她。她真嫁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您就舍得吗?”

他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服软、讨好她——譬如爵位和食邑,也在意料之中。

可在萧怀朔作答之前,她便打断了他,“就算她不是你的同胞姐姐,也是你表哥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但她确实没料到,萧怀朔用的是“嘉表功勋”这样的理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徐思一生空有满腹才华,所拥有的一切却尽都是丈夫和儿子带给她的。时人和后人大概还会议论她的美貌、才情和坎坷情史,因她的三任丈夫都基业毁堕而死,大概她最终免不了一个“祸水”的评语。可她知道,所有这些,不论是赞誉还是毁谤,不论是同情还是叹惋,都不是因为她,都不是她想要的。

短暂的震惊之后,焦躁感迅速涌上来,徐思不由呢喃,“你疯了吗?她可是……”可徐思随即便意识到萧怀朔为何执着于辨明如意的出身,一遍遍强调她不是他的姐姐。她不由起身,烦乱的来回踱步。

她本人,其实什么都不会留下。

萧怀朔道,“是。”

可其实她也想出将入相,她也想建功封侯。

徐思同他对视着,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她喃喃道,“你该不会……”

谁愿意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明明是心智俱全的好人家,有抱负有才华,最终却只被人记住嫁给谁生了谁?

他起身跪在徐思面前,长久的静默不语。

萧守业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萧怀朔看到,并且记住了。

就连如意都认为他是疯了,才敢将这份感情公诸于众。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也许从一开始一切就不在控制之中,若他能控制住,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对如意萌生这种感情。她不但是他的“姐姐”,还是他的功臣的未婚妻,喜欢上她便意味着他悖逆了兄弟之伦,君臣之义。全天下的卫道士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哪怕他喜欢的是个女奴,是个罪人,都比喜欢上如意更轻松些。

萧怀朔下这道圣旨,徐思早先就算生气,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一切都失控了,他想。

但偏偏,萧怀朔想要的是娶如意。

萧怀朔道,“知道了,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徐思不由叹了口气,道,“不是生气。只是这件事,真不能由着他一意孤行。”

不能再追问下去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可徐思依旧感到难以置信,“……知道了又怎么样?”

萧怀朔病倒了。

萧怀朔道,“以前我不知道她不是。”

这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热来,太医们被匆匆宣召入宫。

徐思道,“她一直都是你姐姐,怎么这会儿就成了被逼的?”

徐思半夜的时候被人唤醒过来。为免走漏消息引得人心动荡,前殿只悄悄来了两个侍郎,请徐思去主持场面,以防有什么万一。

萧怀朔道,“她待我好,我就一定要认她当姐姐?阿娘……她不是您生的,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您舍不得她,想把她留在身旁,有那么多法子,为什么就一定要逼我认她当姐姐?”

徐思只觉得如堕冰窟,一切心事俱都歇下了。她匆匆裹上几件衣服,便轻装简从往前殿里去。

徐思被他气得头痛,却知道发脾气只会适得其反。便闭目养神,待火气控制得差不多了,才再度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多少也有些预感,下意识的不去追问他们姐弟之间的芥蒂。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继续回避、暧昧下去了。故而她尽量平复心态,做好了准备,才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女儿,你阿爹也认了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姐姐,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自幼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扪心自问……”

去时她还心存侥幸,想也许萧怀朔只是虚张声势博取同情。谁知萧怀朔果然病重,身上烫得火炉一般。太医们忙着为他下针擦身去热,他只昏睡不醒,任由摆布。

萧怀朔依旧无动于衷,“……她不是我的姐姐。”

所幸体热总算消了下去,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醒过来,抬眼见徐思守在一旁。便跟个孩子低头靠过来,埋头在她腿边,声音因高热而干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阿娘,我真的……”

徐思恼火道,“我问你四姐姐!”

徐思心头便一酸,道,“你喜欢谁不好……”

萧怀朔面色冷漠如冰,道,“您问大姐姐还是三姐姐?”

萧怀朔亦不再做声,只疲倦至极的靠着她,沉沉昏睡过去。

徐思便问,“你打算把你姐姐封在哪里?”

天色不亮,如意便接到徐思的旨意,道是,“二郎病了,有空便进宫来看看吧。”

萧怀朔道,“是,都已按照各自的功勋和历来的惯例拟定好了。”

天明时,萧怀朔已能起身。然而身子依旧虚弱,太医叮嘱他静养,他也并没有逞强的想法。便宣召重臣入宫,他修养期间,暂命徐茂等人辅佐太后主持朝政,遇有争执不下或是不能擅自裁决的大事,再来向他问询。

徐思便道,“功臣、宗室如何册封赏赐,都商议好了吗?”

冬至祭祀正赶上江南冬天最阴寒的那几日,与祭朝臣也有不少因在寒风中站太久而感染风寒的。何况萧怀朔还要站在四下空旷的天坛中央宣读祭天文。天子偶染微恙,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动。

萧怀朔道,“已经差不多了。”

也只徐茂知道,以萧怀朔的体质,尚不至于去祭个天就能被冻病。主要还是因为这些天为了打动徐思,在她门外冒雪久跪所致。故而从天子寝殿中退出后,便折返回去求见太后。

徐思见姐弟二人紧绷着擦肩而过,目光都不对上,心下略觉烦恼。却也并不深究,只示意萧怀朔坐下说话。先问道,“冬至祭祀的事忙得怎么样了?”

规劝道,“太后与天子失和,是能动荡朝局的大事。何况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只可婉言规劝,不能惩戒管教。”

东宫——

见萧怀朔病体支离,徐思何尝不觉着心疼、懊悔。纵然知道这是萧怀朔的苦肉计,她也已狠不下心了。

便起身告辞。

只默然颔首而已。

便道,“闹这么一场,你也累了。回去仔细想想吧,我就不久留了。”

徐茂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多劝。转而问道,“是为了如意的身世吗?”

郗夫人心中余怒未消,见如意服软了,也不愿再逼迫下去——毕竟来日方长,就让如意先冷静一阵子,日后再说。

徐思叹道,“是,但也不尽然。”

她便垂眸,缓声道,“您说的也对,人言可畏,连累身旁人被人评说,是我的过错。我会仔细考虑怎么处置才妥当的。”

郗夫人的怨言再加上萧怀朔的顽固,也不由徐思不烦恼。

此刻说完了,又忽的悲从中来——明明很快就要离别了,为什么还非要说她不爱听的,惹她不痛快?

便道,“如意的事……就如外间所传言,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的女儿。至于她的生母,如意未必是想认,但那人眼下境况凄凉,如意也不可能弃她不顾。这些都免不了招来流言,只怕家里也要受到牵连。”

都是清清白白的女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徐茂点头。

如意知道这辩解郗夫人必然不爱听,她也只是忍不住替庄七娘说句公道话——郗夫人看不起庄七娘,可她也不过是有幸生在富贵人家,不曾遭遇庄七娘所受的苦楚,才有今日的居高临下罢了。

徐思便道,“……我对阿嫂说的话依旧算数,这门亲事是可以再商议的。”

然而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便只盯着如意。

徐茂略一思索,道,“毕竟是三郎的亲事,还是等三郎回来自己做主吧。”

郗夫人且怒且悲——她生于世家,嫁入世家,能同她谈笑往来的女人个个尊贵高雅。她的世界垂珠漱玉、繁花锦簇,却被庄七娘这种卑贱粗俗的女人闯入。在她心里,这本身就是屈辱,何况还闹得尽人皆知。如意的辩解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徐思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也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事到如今,以徐茂的聪明和敏锐,恐怕也早什么都明白了。

如意道,“七娘只是病了。她出身虽卑贱了些,可也一直清白谋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何况她对我有恩,我为她治病是分内,我自己便负担得了。算不上屈辱,更不至于连累身旁人受辱。您言重了。”

果然,徐茂又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不算什么,三郎和如意的心思也总有平复的时候。可家国体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我想,还是来看一眼吧。毕竟旁人再怎么议论,也还是你和三郎的心思最要紧。”说到无奈处,郗夫人也不由动容,“但我见着的就是这么个人!……徐家虽不富贵,但也世代书香。三郎又是这么清白隽秀的人物,竟要……”郗夫人噎了一句,稍稍平缓了语气,才道,“你纵然不为三郎着想,也不在意你阿娘吗?她又是何等人物,竟为这种事被人评说议论。她顾念你的感受,不说什么,可你就忍心让她受这种屈辱吗?”

徐思垂了眼眸,虽不免羞惭,却并未因此动摇,只道,“我心里有数。”

“嗯……”

兄妹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点到即止便可。

郗夫人道,“三郎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为你着想。”

徐茂便起身告辞。

如意心中便一酸,道,“……嗯。”

如意清晨入宫,正逢徐茂离开。她便立在路旁,颔首行礼。徐茂便也暂且驻足,略作回礼。

郗夫人道,“这里的事他全都知道,里头那个——”她目光一指,显然是在说庄七娘,“他也知道。怕我有什么心结,便在信里叮咛嘱咐,要我设身处地替你作想,尽量接纳她。原本说年后不回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怕你处境艰难,便又着急回来。”

他在名分上既是如意的舅舅,又是她未来的公公,平素都泰然受礼。如意没料到他竟回礼,忙侧身回避。

如意一愣,心中一切怨怼烦躁霎时消散无踪,只眼中水汽弥漫开来。她垂眸道,“嗯。”

徐茂却已淡定的转身离开了。

郗夫人不由来回踱了两步,才总算下定决心一般,道,“三郎写信回来了。”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略有些失神。

“是。”

她进殿时,徐思尚未离开。母女二人四目相对,心中俱都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你就这么陪着她?”

还是徐思先回过神来,道,“进去看看吧。”

如意并不隐瞒,“只病发时如此。”

如意应“是”,两步后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给徐思跪下。

郗夫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才道,“她常如此吗?”

徐思看着她,如意便道,“……行装已收拾好了,今日入宫,也是想向阿娘辞行。”

此刻郗夫人也看到了如意,如意便上前同郗夫人说话。

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大夫说了几句医理——依旧同以往的说辞没太大的区别,又道,“让她歇着吧,一会儿煎好药再叫醒她。”便告辞离开。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如意迟疑片刻,恰屋里大夫诊治好了出来,她便先询问庄七娘的病情。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如意知道,庄七娘此刻的状况确实怨不得郗夫人。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郗夫人这次来访导致庄七娘病情发作。如意还是希望她多少流露出些在意。但郗夫人眼下的姿态,却漠然至极。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郗夫人也已缓过神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脸上毫无愧疚和关切,反而带着些烦恼和不悦。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换好衣服出来,正要去看望庄七娘,却见郗夫人还等在客厅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如意身心俱疲,任由下人服侍着她更衣。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郗夫人神情复杂,待要上前同如意说话,见她裙上秽物,反而又退了一步。道,“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她急的满身是汗,见郗夫人还在,便道,“失礼了,今日不能招待,还请舅母先回去吧。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此刻大夫也已赶到了,如意便招呼人将庄七娘扶进屋里去,请大夫诊治。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庄七娘口中白沫吐了她满裙,如意亦不嫌弃。便那么守着她,直到她缓缓平静下来。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忙也冲进屋里去,果然见庄七娘僵硬的倒在地上,手指如枯木一般撕扯着喉咙,口中胡言乱语。郗夫人受了惊吓,目瞪口呆的立在一旁。如意顾不得招呼,忙在庄七娘身旁跪坐下来抱住她的头。她手头没有旁的物件,便匆匆用手帕包了玉佩塞入庄七娘口中,免得她咬了舌头。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门帘嫌弃,已有人飞奔出来,几乎同如意撞了满怀。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快步穿过庭院,还没进屋,便听见屋里传来重物倒地声,随即便是卡在喉咙里的嘶叫声。屋里丫鬟惊呼,“快去请大夫来。”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

如意心下便有些烦躁——郗夫人说来看看,大约就真的只是看一眼而已,大概连话都不屑同庄七娘多说一句。但她带着轻蔑和挑剔而来,以庄七娘眼下的状况,只怕连她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

她便起身要离开。

“刚见上……”

衣袖却被牵住了。

如意打断她,“见面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是萧怀朔牵住了她。他疲倦的睁开眼睛,见如意就在跟前,却并没有十分意外。

厨娘忙道,“在,七娘她……”

他依旧憔悴着,目光疲倦的看着她,透出些病中才有的示弱。衣衫尽都被虚汗浸透了,身上热度却并没有褪去。

如意听她推诿解释,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便问,“人还在吗?”

如意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他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重又坐下来。

厨娘忙追上来解释,“没。是府上来客人了。自称是您的舅母,想见一见七娘。我们说七娘病了不让见人,贵人似乎嫌我们架子太大,有些不悦。我们只好请她稍候,先去您那里请示,但您和霁雪姑娘都不在……”

先前不经意的示弱显然令萧怀朔感到难堪。如意坐回去之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且闭目养神。

便急着进去。

恰外头送药进来,侍女上前轻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如意见她形色匆忙,心下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七娘又发作了吗?”

他只厌烦的挥手,几乎将侍女手上药盏打翻。

如意来到庄七娘的住处,才刚下车,便见府上厨娘在门前张望。瞧见如意便如看到救星,喜道,“您可算来了!”

所幸如意适时接了过来。

如意失神片刻,随即道,“……随他去吧。”

她也并不迁就他,只对侍女道,“扶陛下坐起来吧。”

——那果然是第五让。

萧怀朔一滞,却还是不情不愿的乖乖任人扶了靠在隐囊上半倒着。

褚时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立刻了然。忙解释,“来时瞧见他倒在路边,顺路带过来哺一口粥米……要把他赶走吗?”

如意便将勺子取出来,药盏递过去。

一时分说完毕,忽望见个眼熟的背影蜷在远处,如意便有些走神。

萧怀朔仄仄的接过来,一气饮尽了,松手将药盏胡乱一丢。如意拈了蜜饯递过去,他先是恨恼她得寸进尺,待要反抗,然而张嘴尝到甜味,正是他急需的,那气恼便无以为继,默不作声的就势含住了。

舵里也有人望见了她的车马,果然上前来回禀。如意一一确认此间事务,又叮咛“妇孺老弱可能受不得寒冷,这次就不要排队来领了。统算好了人口,挨家挨户去分发吧。顺便也看看是否有人冻坏了。回头我再让人送一批药材过来。”

只这些动作,便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如意道,“哦。”

他复又疲倦欲睡,却不甘心,到底还是强撑着力气,道,“阿娘让你来?”

褚时英忙道,“已经带来了,舵里正在清点。想来一会儿便向您回禀了。”

如意道,“是。”

如意便也不同他客套,“昨日我调拨了一批薪柴、冬衣过来。这么大的雪,想是要耽搁在路上了。眼下急用,你那边若有冗余,便分拨一些过来吧。”

他眼中便卷上水汽来。片刻后,才倦倦却强硬道,“……阿娘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偶然染了些风寒。”

萧怀朔自私得不顾情理人伦,偏偏又连这种事都能替她想到。

这还是如意头一次看到他逞强的模样。看着他眼下的状况,她也根本就无法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病情,便不做声。

如意毕竟不是官家,就算她做的是不求回报的慈悲事,可若真在她的地盘上冻死了人,也难保不会惹上麻烦——尤其五代光已经领着流氓到她门上闹过事了,怕很有一批刁民觉着她容易讹诈。再者,这半年来她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御史也盯着她。

萧怀朔又道,“天太冷了,我还得主持祭祀。在斋堂里沐浴完,头发总干不透,出门风一吹……”

褚时英便解释,“雪大天寒,陛下担心冻死人,命州府长官亲自出城巡访。又怕您这边忙不过来,就让我过来看看。”又道,“所幸并没有死伤。”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解释……因头脑昏沉,越想说明白,听上去就越像辩解。

如意见来的是褚时英,便有些疑惑。褚时英掌管少府,处置的多是宫中事务。虽说她建这片棚户时确实同官家打了不少交道,但主要还是西州府,长干里这边儿是不归宫里管的。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一时有人远远望见如意的马车,便上前来打招呼。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很难受……你扶我躺下吧。”

内城的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压在雪泞的石板路上,空旷有声。然而出朱雀航,到长干里的地界,便见栉次鳞比的棚户。这些棚户多是临时搭建起来供难民居住的,因建造时不曾吝啬材质,反而比城郊许多民居还要牢固。前夜的雪下得大,压坏了许多松竹,这一片棚户却没有倒塌。此刻避难在此处的人正忙着清理积雪,街头有人在施粥米,还有人在发放度冬的薪柴。

如意令侍女上前,他便又牵住了她的衣袖,垂着眸子不做声。

她只是舍不下徐思。

却安静的任由摆布。

她想,萧怀朔根本就是鬼迷心窍。十几年的姐弟之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她留下来只会让他一直惑乱下去,不如离得远些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她便离开建康,再也不回来久住了。

侍女扶他躺好了,他依旧不松手。如意望着他,终还是说道,“再睡会儿吧,我等你睡醒再走。”

她已打定了主意远行。庄七娘暂时还离不开她,她便将庄七娘带在身旁。哪怕路上随时要应对她的病情,她也一定要走。

他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从宫中回来,如意便往庄七娘那里去。

然而如意不过略一掣衣袖,他便又从睡中疲倦的抬眼。分明就不曾睡安稳。

然而到底还是在门前遇见了。如意默然行礼,萧怀朔脸色绷得紧,并不肯回应。便这么一擦而过。

如意便不再尝试。

徐思早察觉出他们姐弟之间有心结,却也并不多做干涉。何况她令萧怀朔来,也是为了郗夫人所说萧怀朔不肯给如意加封一事,并不适合当着如意的面质问。便只道,“去忙吧。”

因如意在,午饭时他虽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吃下去些东西。喂药也十分顺利。

如意不愿再同他碰面,便停下话头,道,“阿娘,我还有旁的事。明日再来看您。”

后半晌,他身上热度终于稍稍降了些,脸上能看出些血色了。

正说着话,忽听侍女通禀,“陛下来了。”

他其实已经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如意心里一酸,道,“舅母她……”

先前仗着自己病了,知道必定能留住如意,兼这阵子受的委屈多了,也赌气想让别人迁就自己一回,故而安心的只管昏睡养足精神。此刻也许是精力恢复过来了,诸般烦恼便再度涌上心头。

徐思,“嗯。”又嘱咐,“你要出远门的事,别忘了要同你表哥商议。”

他知道这是个难解的局。若他非要一意孤行,如最终只能顺从他。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便道,“眼下她还见不人,等她痊愈了的吧。”

可若他不去强求,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得不到。事到如今却要他放弃,他又怎么甘心?

可如意知道庄七娘犯病时是什么样子,她不想将徐思也牵连进来。

他正胡思乱想,忽察觉到如意起身,立刻便睁开眼睛望向她。

她这其实也是在为如意撑腰,若庄七娘能成为她的座上宾,自然就没人敢多说闲话了。如此,郗夫人心里也能好受些。

他目光清明中带着焦急,分明是已彻底清醒了。如意当然随即就意识到了,却也没问什么,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好些了吗?”

徐思见她分明是没想好,便道,“她在辞秋殿里做过事,和我也算有些缘分。你也常带她来陪我说说话,若你想出去又不知该怎么安置她,也不妨先安置在我这里。”

萧怀朔懵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道,“……还有些头晕。”

如意道,“……她还惦念着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呢。我想不如就先带她回去一趟。”

睡得久了,声音难免有些低哑。

徐思便又说,“是遇上什么事了吗,非要在此刻出去?”见如意不答,她便叹了口气,又道,“你忽然就说要出远门,可想好怎么安置七娘了吗?”

如意示意宫娥去禀告徐思并传太医进来,又问他,“要喝水吗?”

如意道,“嗯。”

萧怀朔便记起自己是病人,病人是有刁蛮任性的特权的,便道,“嘴里苦,要喝蜂蜜水。”

徐思先是讶异,“要去这么久吗?”可对上如意的目光,察觉到她的苦楚和决意,到底还是将疑虑咽下去。便抚着她的头发,道,“也已经是大人了。”却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如意听。又踟躇了许久,才道,“等年后吧……天气稍暖和些,你也好准备得更妥当些。”

如意便令人扶他起来,端起茶盏试了试冷热,递给他。萧怀朔见那茶盏旁搁的银匙,便记起自己睡得昏沉时,如意喂过他蜂蜜水。摇头道,“我手抖,端不住。”

如意道,“想四下去走走,具体走到哪里还没有定准。大约要去个一年半载……但我会常回京来看您,也一定会写信回来。”

如意便又唤侍女来喂他,他心里烦躁,却压抑住了,委屈道,“……我病了。”

徐思的动作便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要去多远?去多久?”

如意分明忍耐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回去,亲自给他喂水。

如意几次想开口,却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阿娘,我想要出一趟远门。”

那银匙浅而窄,极容易洒出来,如意不得不坐得近一些。萧怀朔嗅到她身上浅香,便生亲近之心,不由自主的凝视她的眼睛。如意却无动于衷,目光克制而淡漠。萧怀朔猛的跌回现实,不由就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徐思忙扶住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便也垂了眸子,沉着脸不肯看如意。然而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不停的扰动他的心志,令他目光无处安放。她捏在匙柄上的手指仿佛在揉捏他的心脏。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亲密,却令他烦乱不已。

她便到徐思跟前跪下,仰望着她,道,“阿娘。”

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拒绝,生硬道,“已经够了。”

四目相对,如意原本沉寂的心境竟又起波澜,眼中泪水不觉便涌上来——就算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在徐思面前要笑,她的本能也依旧知道和记得,这里是她受了委屈能得到安抚、紧绷的心可以松懈的地方。

如意便起身搁回茶盏。

徐思正端着茶水出神,忽然见如意进来,先吃了一惊。

太医们已候在门外了。萧怀朔便道,“你先出去吧。”

她进了院子,大步往徐思殿里去。

如意点头,便要离开。

然而确实有一些事,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相信它们永远都不会改变。

萧怀朔见她背影,不由又道,“我还有话同你说,你在外面等,别走。”

萧怀朔说的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确实没有什么事一定就恒久不移。

如意停住脚步,片刻后,道,“嗯。”

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变了。就连徐思殿里玩耍的幼童,都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侄辈。

她守了萧怀朔一整天,也觉着困倦。从寝殿里出来,便自去梳洗整理。见萧怀朔殿中依旧有人进出,想了想还是不急着回去。这一年来她辗转颠簸,少有此刻这般清闲无事的时候。抬头瞧见后院儿梅花含苞待放,精巧可爱,又见雀子跃上梅枝。明明是常见常有的景色,她却忽就觉着怀念。心想这样的梅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如意一路急行,寒风侵衣刺骨,积雪洇湿了鞋袜,而她恍若未觉。直到临近北殿,殿内传出玉华玉瑶姊妹稚嫩却又一本正经的说话声,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便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外头风紧,吹得枝桠幽响。人稍待一会儿,耳尖都吹疼了。侍女见她久立不归,便上前帮她戴上兜帽,问道,“可要折一枝进屋?”

但如意也只顿了一顿,便再度拾步离开。

如意道,“……好好的,折它回去做什么。”

萧怀朔的话也不由一顿,他注视着如意的身影,渴望着转机。

便要回殿里。回头却正见徐思停步在门旁看她,却是同她看梅花时相近的目光。她心里便又难受起来,拾步上前行礼。

如意停住了脚步。

徐思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只是看着她。

萧怀朔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断言日后的事?!和徐家的婚约也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个‘是’字都不会说时就定下的东西,也叫婚约?!明明才刚刚知道自己是谁,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怎么敢说日后一定不喜欢?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蒙学幼童都知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为什么一说到人心你们就都觉着一定会恒久不移?”

如意被她看得难受,便问,“您看什么啊。”

如意转身离开。

徐思道,“多看一眼,日后就见得少了。”

如意再度打断他,“一个不成,那就再换一个。萧怀朔,你将人心当什么了啊?”她说,“你说的对,是我的姻缘经不起考验,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不该迁怒到你身上。可是更好的姻缘,也还是算了吧。”她直视着萧怀朔,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喜欢什么人了。”

如意喉中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顿了顿,道,“我……”

徐思又道,“若你们还跟小时候那样就……”然而说到一半便又摇头,道,“还是长大了好。长大了,不管到哪里、做什么,都能过得好好的。不用再仰人鼻息,也不必依傍谁,自己就能独当一面,多好。”

“什么才是更好的?”

如意强忍着哽咽点头。

萧怀朔道,“……日后你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姻缘。”

徐思却先忍不住红了眼圈,将如意揽到怀里。

“欢喜?”如意哭笑不得。

她才从萧怀朔那里回来。

他说,“连这种考验都经不起,你留恋它做什么?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比谁都更想将如意留下,更想如意能回心转意,毕竟屋里病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如意必定就依从了。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一定不能开口。她耗尽心血将如意养大成人,若在此刻不能坚守原则,她所教导给如意的一切就都将崩坍,到头来她也不过是和萧守业一样冠冕堂皇的人罢了。

萧怀朔道,“不过是把真相揭开罢了,究竟损害了谁?阿娘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答应了。你让我和你一起演那出蠢透了的戏,我也答应了。如今不过是轮到舅舅家了,结果他们觉着出身比你本人更要紧,你就受不了了?明明是你自己的姻缘经不起考验,你又何必迁怒到我身上?”

她到底还是将如意推开,为如意拭去眼泪,推着她转身,轻轻一拍她的脊背,道,“去和二郎好好说说吧。”

如意不由退了一步,她完全理解不了,“为了你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感情,就不惜破坏我的婚姻,把我、阿娘和舅舅家全都损害一遍?萧怀朔……你疯了吗?!”

如意背对着她站着。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徐思果然还在看着她。

眼下的局面明明糟糕透顶,可萧怀朔竟隐隐感到期待。

如意何尝不明白萧怀朔这一病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尝不明白徐思在受怎样的煎熬。

她猜到了——萧怀朔有些懵,她还以为她会继续逃避下去。可她竟然猜到了,这是不是说明她确实明白他对她的心思。

有那么一瞬她想问徐思,她该怎么办。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如意道,“舅舅家……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她便屈膝向徐思行礼道别,安静的进殿去。

萧怀朔道,“……嫌弃你的就只有舅舅家罢了,我和阿娘都不在乎!”

萧怀朔已梳洗更衣完毕,虽依旧病容苍白,然而仪色端正,不复先前恃病刁难人的模样。

这回应也正印证了如意的猜测,她痛苦不已,“……你就一定要令我众叛亲离吗?”

目光却也不再掩饰,从如意进门起,便专注沉静的凝视着他。那就是男人坦然望向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模样,不带孩子气,也没有负担和枷锁——他确实终于将如意的身份诏告天下,他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这个姑娘了。

萧怀朔不能做答。

如意依旧不同他对视。

她仿佛放弃了一切挣扎,道,“因为仅仅让我知道根本就不是你的最终目的……对吗?”

萧怀朔便先开口道,“……遇到阿娘了吗?”

“那还真是谢谢了。”如意道,“可是,揭开这件事真有那么难吗,竟能令你也辗转反侧。你大可随便安排个知道内情的老仆来向我告密,如你所说,我肯定会追查到底。你依旧能置身事外。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什么不肯用?”

如意道,“嗯。”

萧怀朔停顿片刻,转而道,“我确实想揭开这件事,但我还没恶毒到那种地步。我若真不择手段,也不会拖延到今日才让你知道。”

萧怀朔便又道,“行装收拾好了?”

这会儿还为自己开脱,无疑只会加深如意的成见。可现实就是如此。

如意不由讶异,终于看向他。萧怀朔道,“打算什么时候来向阿娘辞行?”

如意颓然失笑,“结果他‘自己’找到我面前去了,对吗?”

如意抿唇不答,萧怀朔便垂眸道,“若不是我病得差点死掉,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离开建康,一辈子都不回来见我了?”

“第五让不是我唆使的。”萧怀朔道,“我知道有这个人,但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就不希望他再同你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让他出现在你面前。可他毕竟是……所以,我也没有处置他。”

她不答已是默认,饶是萧怀朔早有准备,也不由恨恼她绝情至此,“原来我竟真该庆幸这一病吗?”

他们正立在春草亭下,积雪压低了青竹,亭台假山尽数白头。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只春草池中池水幽碧未凝,仿佛深不见底。他们便在池边对质,平静无波的碧水上应着他们的身影。如意万念俱灰,而萧怀朔踌躇迟疑。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萧怀朔不愿她看出自己的心情,便扭头望着窗外,漆黑的眸子上映了一层明光。

萧怀朔终于放开了她。

“我没想病。”他说,“在江宁县,若不是我骑术不精坠了马,你也不会受伤。你的胳膊——每次看到,我心里都懊悔、难受得紧。那时起我便听你的话勤习武艺,风雨不辍。这一年来虽诸事繁杂,但我自觉精力大有长进,可见习武确实是有用的。”

她一直一直都那么努力,不管对待家人,还是做事,都从未保留半分力气和私心。而她所渴望的,也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家庭安稳,兄弟友睦,嫁给那个和她自幼订立婚约男人。这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萧怀朔就能眉都不皱一下的尽数破坏?她的真心和努力,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所以我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病一场。我没打算仗着生病要挟什么。”

这现实令如意悲愤至极。

“就算你要走,也不要紧——你肯定会走啊,这都在意料之中。但只要阿娘在这里,只要你依旧想做你手头的事,你总归是要回来的。”

从小到大,肢体上的冲突如意从未吃过亏。可天生的力量差距,却是怎么勤习武艺也弥补不了的。

“我也没有那么急不可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我都能等。从小我就比你更有耐心,也更顽固,你该记得的。”

如意挣脱不掉。

“因为我小啊,什么事都要等,我想要的总是先被旁人占住。我又不是头一次从旁人手中夺。”

萧怀朔便拉住如意的手,不由分说道,“跟我过来。”

“可是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从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他终于流露出求而不得的痛苦来,许久没有再说话。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如意才能明白,最后只道,“你排在前面……有些手段,就算得不到,我也不可能对你施展出来——我心里,你排在我的前面。”

殿内已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动静。

他说,“我最初的设想中,没有第五让也没有这场风寒。我不想损害你,更不会逼迫你。就算你眼下还没喜欢上我也不要紧,你想远走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能接受我的那一天。”

她转身欲走,萧怀朔不由焦急起来。他想,至少第五让的事,他得向如意解释清楚。

如意没料到他会说这么多,比起这么俯就的耐心解释、表白,他的性子该更傲慢、寡言而霸道些。

“……已经够了。”她说。

萧怀朔说她不明白,她其实又很明白,他们从小在一起,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和旁人是不同的。那种感情不辩自明,是他们的本能。他们总是能最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就算是无法互相赞同的想法,也都比旁人互相理解得更透彻。他们的心裸裎相对,陈设在对方面前,不设防备。

如意却已真的没力气应对了。

萧怀朔说他的心里,她排在前面。如意没考虑过谁前谁后,但也同样能在紧要关头将马匹让给他,能扑上去为他挡箭。

“闹到什么地步了?是阿娘不要你了,还是我不要你了?舅母能为这么点事就来挑剔你,可见待你也不过如此。她嫌弃你的出身,你却怪我揭开真相——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可萧怀朔的喜欢却如风暴般,混乱肆虐,将他们过去的感情尽数否定摧毁了。

萧怀朔又有些失控——得知是他诱导她调查真相时,她没质问过,得知他已告诉了徐思时,她也没质问过。此刻不过是牵扯到了徐家,她却来说“闹到这个地步”。

她变成了他想要的,他们便不再是对等和坦诚的了。她对他理所当然的“明白”,当然也就不复存在。

“就算要告诉我,也不必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啊!”

如意无法被他的表白触动,正如她理解不了他的感情。

“难道你宁愿糊涂一辈子?”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眼下的局面。

他想要的结果,旁人确实很难理解。可是他很少有什么真正想要的。难得遇到了,他想奋力去试一试。毕竟一生仅有一次的萌动,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个的人,怎么能连试都不试就这么放弃?

终还是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想要什么结果……

萧怀朔道,“你又何必要问?我若说实话,只会让你更难过。”

如意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喃喃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就算我不是你的亲姐姐,看在这么多年尽心竭力待你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啊……”

如意道,“我只是想不通,我们明明——”

何况他其实是心虚的——第五让的所作所为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正解开了他的困境,暗合了他的心意。

萧怀朔便打断她,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正常的姐弟。”可为避免进一步伤害如意,他还是转而说道,“是在横陂村。”

萧怀朔也意识到了自己应对的失误——他没有否认哪怕一个指控。而是像个不熟练的孩子一样,拙劣的试图回避正面作答。他在如意面前,确实还没有习惯说谎。

在追查庄七娘的身世时,如意曾到过横陂村。当日她察觉到翟姑姑的侄儿一家之死和萧怀朔脱不开关系,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她静了一会儿,仿佛透支了力气一般,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消散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是万念俱灰的。

萧怀朔道,“决明给你的名单里,有个稳婆姓钱?”

如意看着他,泪水缓缓涌上来。

如意点头,忽就意识到了什么。

萧怀朔便又一怔,下意识的反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怀朔便道,“那人便是翟姑姑的‘侄媳’。是她亲手为阿娘接生,又亲眼见阿爹用你替下了那个男婴。她认出了你肩头胎记,想将我们两个出卖给李斛。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可如意似乎料到了他的回应般,目光里满是嘲讽,“——好吧,他不是你安排的。那么你敢说,当他终于把事情闹开之后,你就没有暗中纵容,推波助澜?”

“那个时候你就……”

萧怀朔才略松了口气——唯有这一件他问心无愧。

“嗯,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如意便进一步道,“第五让是不是你安排的?”

萧怀朔道,“我也想过维持现状,可是我做不到。”他说,“——钱婆不止认出了你,还说她的孙子就是当日被替下的男婴,是阿娘的亲骨肉。”

萧怀朔毫无准备,一时无法应答。

如意脑中不由一片空白。

“迁怒?”她扬起头来,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便问,“如果第五让不去闹事,你打算怎么揭开我的出身?还是说,如果我不肯追查到底,你就愿意按下这件事,不强去揭开了?”

萧怀朔道,“——而我亲手杀了他。”

他的话却不知怎么激怒了如意。

如意面色瞬间惨白。她想安慰萧怀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萧怀朔摇了摇头,拉了她的手替她暖着,反过来安慰她道,“所幸他并不是。”他解释道,“那只是钱婆为了骗取富贵而编出来的谎话。被替换掉的男婴确实已经死了——名单里有个叫宽亮的阉人,就是他受命,亲手处理了那个男婴。”

他试图粉饰太平,说出来却觉着是自欺欺人,“……所以你才迁怒到我身上?”

“但这些都是回到建康后,才慢慢查出来的。”他说,“在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我杀死的,也许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哥哥。”顿了顿,他又说,“我确实想过要维持现状,就当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姐姐,可是……”他顿了顿,道,“我做不到。”

他心里又畅快又窒闷,他只觉得失控。不论自己的情绪还是眼下的局面,都背离了他的初衷。

如意无言以对。她明白这种感受,若萧怀朔没有杀了那个人,他也许还能释然,就当他不曾听说这个秘密。可偏偏他杀了那个人,对徐思的负罪感令他无法释怀,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话音才落,如意已红了眼圈——萧怀朔于是知道,他说中了。

而如意自始至终都对此一无所知。

萧怀朔方寸已乱,只凭本能同她针锋相对,“徐家不肯娶你了?”

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她出于理所当然的亲情自以为是的陪伴在他身旁。而他想必也始终在纠结,该以什么身份接纳她。

“是。”她回身直视着他,目光隐含讽刺,“想来舅母说什么事,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萧怀朔倾身上前,凝视着她的眼眸。

如意果然停住了脚步。

如意心中混乱,一时竟无由躲闪。

必定是为了同徐家的婚事,否则她不会想到出家——萧怀朔想,今日命妇入宫朝觐太后,郗夫人想必留下来同徐思说话了。

就算不能理解萧怀朔的感情,她其实也能想象,若她接受了,一切会是什么情形。

他口不择言道,“——舅母来过了,对吗?”

——至少萧怀朔能得偿所愿,不会再辗转反侧。徐思大概也不必继续两难下去。甚至就连徐家也许都会隐隐松一口气,毕竟谁会愿意和天子抢女人?她无需离开建康,可以继续做自己手头在做的事,也许私底下名声会变得很难听,但作为天子的嬖宠,她手上的权力和便利只会更多。碍于物议,至少五六年内她不必入宫为妃,而到五六年后议论平息,也许萧怀朔的心意早已改变,也许她变得能接受这段感情……

待他回过神时,如意已独自揽裙进了院子里。

这其实已经是最不坏的选择。

有那么片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当她感受到萧怀朔温热的气息时,她忽就记起那夜月下金陵,她和徐仪并肩坐于高台。

萧怀朔没有作声。

她猛的清醒过来,于是扭头避开了。

她说,“从此刻信起也不晚。”

——这是不坏的选择,就只是这个选择背叛了她的心,背叛了徐仪的等待。大概,也辜负了萧怀朔长久以来的挣扎。

他注视着如意,如意的面色从不耐烦转而了悟,了悟之后又从觉着好笑再到茫然、沉寂……

萧怀朔攥紧了手心。

萧怀朔忽就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由放轻了声音,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佛了?”

他并没有继续进逼,而是安静的坐了回去。

如意道,“是。”

如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从小佛堂回来?”

萧怀朔见她面露愧疚,反而笑起来,“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就算他是我的哥哥,他可是李斛的儿子,不但打算认祖归宗,还要擒了我献给李斛。是他该死,我又何必自责纠结。”

萧怀朔脸色已变——她的袖口扫过他的鼻端时,他嗅到了佛前青铜器和白檀混合后特有的冷香。

他轻笑着望着如意,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我无法继续把你当姐姐待,和这件事毫不相干——只是因为我从一开始,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把你当姐姐罢了。”

如意终于露出了厌烦的表情,回身用力挥开,全身的刺都张开了一般,怒视着他退了一步。

他偏偏要笑着说伤人的话,将他们年幼时的感情尽数否决。

萧怀朔不由也恼火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

他从来都是越焦躁时便越要轻描淡写,越轻描淡写时,说出的话便越是杀人诛心。

可现在她却已不愿在他身上消耗力气了。

如意能察觉到他的痛苦,却回应不了他的感情,便只默不作声的听着,任由他发泄出来。

但这只是针对那些她不想白费力气去应付的人,对待萧怀朔她从来都是有脾气发脾气,道理讲不通,也不是没动过手。

萧怀朔却犹以为她不肯信,越发诚恳起来,“真的,我是阿爹教出来的。阿爹从未将你当女儿看待,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将你当成姐姐?”

她这个人确实有个极糟糕的毛病,对那些她觉得发脾气也没用的事和人,她便只用冷淡和沉默应对,连怒容都不肯摆出来。这使得许多人觉得她品性傲慢,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人——琉璃对她越攒越多的怨气,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果然知道什么话最能刺伤她,最能说服她。

“……外面冷,快些进去吧。”她眉目冷淡,面容平静,说道。

如意依旧能记起幼时那许许多多不公正的待遇。现在想来,先皇也许将她当碍眼的小东西,当哄徐思开心、陪萧怀朔玩耍的玩意儿。有时大概也将她当奴婢,当忠犬。他教她感恩、服从、忠诚,会因为她无意中悖逆、损害萧怀朔而狠辣惩罚,就像惩罚一只不懂得敬畏主人的狗。

她果然是在讽刺他,萧怀朔想——她果然还是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题,不肯直视他的心意。而宁愿去质疑他的品性。

他希望她能事事以萧怀朔为先,照顾他、保护他、帮助他,如有必要随时准备好为他牺牲。在先皇看来,她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萧怀朔能过得更轻松、顺遂些。

如意显然知道他为何这么说,便道,“……先习惯习惯也好,日后见面总归是要行礼的。”

这确实不是对待女儿的方式——先皇的亲生女儿们,也确实从来没被这样教导和要求。

“你在和我置气。”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就算先皇从未点破,萧怀朔耳濡目染,只怕潜意识里也很明白,她和琉璃她们是不同的。

他曾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可这一刻他还是不能自抑的感到了烦躁。

萧怀朔道,“阿爹从没点破,我也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姐姐。可其实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姐姐。我叫着你姐姐,心底里却觉着,你是属于我的,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萧怀朔停住了脚步,很长时间内他只是沉默不语。当他迫使如意“认清自己的身份”时,他就已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当他直面这结果时,要接受起来也并不容易。事实上他只感到自己被讽刺了,如意向他屈膝,就仿佛是在嘲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你得到了”,可是这偏偏是他唯一不想要的。

就算如意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诉自己他只是气急败坏了,不能当真、不能当真——她也依旧不由自主绷起了身子,就像一只拱起脊背的猫,随着他的话而剑拔弩张起来。

如意略顿了顿,屈膝行礼。

她说,“我不是。”

待进院子时,却又见萧怀朔从竹林那头来。他显然也望见了如意,抬手屏退随从,独自往如意这边来。

她当然不是。

她便在佛堂里诵了一卷经,约莫郗夫人差不多已经离开了,才阖上经书回北殿去。

萧怀朔的记忆中如意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年幼时吵架,他伸开手臂挡住门不许她离开,她翻身便从窗子里跃出去。野猫都没她那么来去自由。稍大些她懒洋洋的躺在他的屋顶上晒太阳,他攀不上去便踩在树上同她说话,她自屋檐上探头出来笑他四体不勤,屋檐下桃花肆意开了满树。再后来她组建了商队,赚来的钱尽数拿去为他筹集粮草,然而莫非她是为了他才散尽千金?当然不是,她自有她的志向和理由。

如意听得心烦意乱,便回屋披了的斗篷,出院子往西殿小佛堂里去。

她说“我亲自去找他,若他活着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说,“自幼及长我所做一切事,有哪一件是需要你来为我操心、替我定夺的。”她如晨光撕破乌云般斩开敌阵纵马杀来,在劫后余生的尸山血海之上,轻轻对他一笑。她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始终闪耀着温柔明亮的光芒。

仆役们已开始清扫庭院,竹帚扫在冰雪上,沙沙作响。

她有她的垂天之翼,逍遥而图南。

外头雪渐渐的停了。

他甚至都无法将她庇护在羽翼下,更不必说握住她、得到她。

但她和徐仪之间真正的阻碍,又何尝是郗夫人。

若她当真属于他,他也不至于痛苦至此。

当然,如果徐仪能及时赶回来,就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徐仪必定有办法安抚住徐茂和郗夫人,他也必定不会强人所难,逼如意将庄七娘送走。

萧怀朔道,“你当然不是……若你是,又怎么敢这么拒绝我——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

如果徐家实在不能接受,也确实唯有取消婚约一途可走。

如意同他对视着,轻声问道,“……你是想让我匍匐叩拜吗?”

徐思已说到这一步,她也没什么可辩解和补充的了——她当然不会要求徐仪接受庄七娘或者帮她一道扶养她,但她也绝不可能为了和徐仪在一起,而和庄七娘划清界限。

萧怀朔道,“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出了这些?”

如意没有进屋。

当然不是。

“当然,若左右都不满意,也不必各自委屈勉强。虽说先皇当年过问过,但有我在,这桩婚事也不是就不能商榷了。”

如意确实已经听懂了。第五让的事并非出自他的授意,甚至违背了他的初心。他对她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他的喜欢也经历过痛苦的挣扎,他确实是认认真真的在向她表白,希望得到她的真心回应……

徐思停了片刻,道,“我会和如意提这件事。不过……”她看着郗夫人,淡淡的说,“如意有自己的府宅和产业,就算她不肯将庄七娘送走,大约也无需三郎和她一道奉养。她自己就能奉养得了,这你倒不必操心。”

如意都听懂了,也都相信了。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徐思那样,真正顾及如意自己的感受。

如意道,“你的心意我听明白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非要当你的姐姐。大概也确实无法再打从心底里,把你当亲弟弟看待了。”

站在她的立场上是情理之中,可对他们该当家人对待的准儿媳而言,却是冷漠、自大至极的要求。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但萧怀朔竟有片刻茫然。

谁都只想要好,不想要不好。她说得不近人情,但站在她的立场上,又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如意又道,“可是,我不是阿爹教出来的。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来看待和爱护。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姐弟之情。除此之外的感情,我没有,也拿出不来。”她说,“……对不起。”

就算没探听出来也罢,横竖这件事是不能戳破的,她也懒得计较。总之她接受这个儿媳妇——不管是因为从小看到大的感情,还是因为不接受也得认了。但让她全盘接受如意的身世,却不可能。她只肯接受她作为公主的那部分,并且希望如意能主动剔除她身上生来贫贱的那部分。

萧怀朔很长时间没有回话。

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些听命于徐思的人,不少早年都曾侍奉过徐家。如意和徐思知道的事,大约也很难瞒得过徐茂。郗夫人若有心探听,也并不难。

他想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原本他之所以揭穿如意的出身,就只是为了一个能重新开始的机会,只要她能正视他的感情,不再把拿他当弟弟看待,他总归是有机会的。

郗夫人也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接受不了这种结局。

短短几句话,不管如意还是徐思都听懂了。

“我从小便看着你,”他说,“比旁人看到的更多,比旁人在意的更多,比旁人喜欢的更多。你敢说你就不是一样?明明记事起就牵着我的手,最先会写的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哭,第一次找人炫耀,第一次拼尽性命也要保护一个人……所有、所有这些都是和我在一起!”

她说,“你也劝劝她,让她把那个疯女人送走吧。她是先帝亲封的公主,尊位在那里,就该和一些事、一些人划清界限。”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你怎么还能骗自己,你不喜欢我,你对我的就只有姐弟之情?”

郗夫人便又进一步说,“就算她洒脱不在意流言,也该顾虑一下三郎啊。日后他们成了婚,莫非要三郎和她一道侍奉那个疯女人?三郎无辜被人取笑也就罢了。如意是堂堂公主,太后之女、天子之姊,却让人说成是那个疯女人的孝顺女儿,岂不是连你们的名声一并连累了?个中轻重、取舍,她心里还没有个数吗?怎么能如此行事?”

他对如意说他能等,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他都能等。那是他的真心,他并没有欺骗如意。可那也只是他的真心而已……十八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都换不来她的留恋和喜欢,何况以后?一旦放她离开建康,天高海阔,相见日短,怕她只会早早释然,再也不将他放在心上了。

她言之有理,徐思无言以对。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

果然,郗夫人又道,“如意也是,明知道外头谣言汹涌,却非要把那个疯女人接到家里亲自奉养,半点都不知道避嫌。就算那人对她有什么恩情,她多雇些人照料着也就尽心了,何必亲自照料?她毕竟是公主之尊,却如此行事,不正是授人以柄吗?”

如意却道,“二郎,你曾对我说,你喜欢上一个姑娘。”

但她心情并没有半分轻松,她很了解郗夫人——这位真正的世家闺秀极度看重口碑人言,她不可能止步于此。

萧怀朔打断她,愤恨道,“如今你依旧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吗?”

如意便明白——郗夫人是坐不住了,特地来向徐思告二郎的状,逼宫中弥谤。

如意道,“已经知道了。”她依旧凝视着萧怀朔的眼睛,道,“那时你曾问我,该怎么对她才好,她会希望你怎么对她。我答不上来,便告诉你,旁人说了都不算,你得亲自去问她。”

郗夫人叹道,“你是不知道外面的风头……说的有模有样,甚至有人说陛下要褫夺她的封号,不肯给她晋大长公主的。三郎同她有婚约,传出这种消息来,来我这里看热闹的人尾巴都翘上天了。”

萧怀朔心口一痛,半晌之后,才垂眸道,“……反正你也只会找借口拒绝我。”

徐思道,“她当然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越把这些无根由的谣言当一回事,人传的就越起兴。”

如意问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吗?若你所说的一切我都只能服从,不能拒绝,那么,你又何必要问我的心意?”

——这场合她显然不适合露面。

她说,“你是天子,九五至尊。你明明可以直接开口命令,却为何要问我,是否愿意?”

如意的脚步就顿了一顿。

那气急败坏的、虚张声势的狂暴就此散去,石停沙落之后,就只余一只受伤的幼兽抱着尾巴嗷呜着委屈的蜷着。

这一日她来到殿里,外头正在下雪。她换好衣衫要去见徐思时,走到门口,便听见郗夫人道,“……如今外头流言蜚语,放任人议论可不是个办法。你是她的母亲,没人比你更清楚。她是不是你生的,你先给个准话。”

萧怀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如意在徐思这里算是半个主人,常常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去,殿内侍女也都习以为常。

他想,她还真是不留情面啊。明明就知道是为什么,何必还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命妇朝见都是卯时入宫,朝见完毕也还不到辰时,因此郗夫人去的比如意早些。如意到时,她就已在徐思殿里说话了。

难道她不明白,在被她拒绝之后他想的全都是——如果从一开始便不要问就好了。如果能肆无忌惮的抢夺和占有就好了。如果真的能如天子教导的一般,将她视为棋子、工具就好了。

冬至前最后一个望日,如意入宫向徐思请安,正逢徐仪的母亲郗夫人入宫觐见。

不想放手,不肯认输,不愿死心。

但如意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为什么一定要他割舍这一生最不想失去的人,为什么非要他退让一步、放她自由,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稍稍喜欢他一些?

这法子居然很有效——初时看客聚集,纷纷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可不过七八天后,看客食饱了故事,就开始对此间热闹感到厌烦。五代光也就彻底沦为街头落魄狼狈、无人问津的流浪汉了。

在得知李斛的事后,他曾想过,天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徐思纳入宫中。莫非他不明白,在做尽绝情事后他的一切深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一场笑话?纵使她人在他身边,一切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如意答应过庄七娘,不杀五代光。但她看不得五代光这样的恶棍年纪大了就出来悔过卖可怜,而后就有无数看客买账。这样庄七娘未免就太可怜了。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就算如此,也依旧想要,依旧割舍不下。

如意便令人雇了几个流氓去羞辱他,也不打不骂,只有空便去街口嘲笑他当年如何坑蒙拐骗,为了骗取富贵人家的小寡妇,而虐待谋害一直供养他的发妻。

而他也确实有能力,迫使她纵然百般不愿、纵然虚与委蛇,也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五代光来骚扰庄七娘时,直接被侍卫拎起来丢出去。闯了两回,便不敢再靠前。然而依旧徘徊在街口不肯离开。

但是若果真如此,他便将永远失去那个有着温柔明亮的眼眸的姑娘了。

如意怕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庄七娘耳中,又为了防备五代光硬闯,便直接从公主府调派侍卫过来,将院门围得水泄不通。

莫非他希望当他死去后,提及过往,如意也指着瓶中腊梅问他们的孩子,“你看那瓶中花,是否也活得好好的。”

但是看戏的人同情的反而是五代光,纷纷指指点点的说男人都已经悔过了,夫妻之间什么恩怨还过不去?难不成还真要让他露宿街头?只见过男人将女人赶出家门的,还真没见过女人霸产驱夫的。

他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平生头一次像个孩子般闷声问道,“真的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庄七娘于是再度发病了。

说出口时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已经被她当面拒绝了,竟还要纠缠不休的哀求垂怜,得有多么难堪。

如此,如意杀五代光灭口的谣言当然不攻自破,但五代光哪里是什么本分人?这一次他也听说了如意是他女儿的流言。不敢再到如意跟前去闹,便以悔过的姿态,赖在了庄七娘家门口。

如意没有立刻回答。

而萧怀朔偏偏在这个当口,将五代光放出来了。

他羞耻、懊恼,只觉得身处炼狱,随着她的静默,一层层的往下跌落。

五代光去公主府闹事的内幕,再度众说纷纭、甚嚣尘上。甚至有似模似样的贫女换金枝的说法流传出来。直说舞阳公主就是五代光的女儿,因徐思的孩子早死,先皇为免她过于悲痛便以贫女替之。如今身世被揭破,舞阳公主贪恋权势不肯认下贫父,故而杀他灭口。天子知道公主不肖,这才不肯册封……

可如意开口的瞬间,他依旧忐忑的揪住了心,想听一听她的答案。

萧怀朔有所动摇,坊间关于她的流言便骤然泛滥开来。

如意道,“如果真的不喜欢,怎么可能会为了你连命都不要?就只是——”

自萧怀朔回京以来,如意便一直炙手可热。不少读书人都想走她的门路。虽说她的志向不在于朝堂,生活不奢靡、作风也很正派,堪称她这一辈公主的表率。但势力在那里,她的一举一动依旧是最招惹眼睛和闲话的。

萧怀朔打断了她,道,“够了,”他说,“……说到这里就够了。”

如意府里出身的官吏最多,也有不少人知道如意身世存疑——却大都往她可能是李斛的女儿上想。为了避免民议伤及她的名声,早有人提醒萧怀朔,舞阳公主是先皇亲自册封的公主,名正言顺。这会儿再计较,未免有违孝道。也容易伤及太后。但萧怀朔始终没有表态。

他松开手,道,“你走吧。”

冬至前,各处的封奏册书便都已拟好。前朝公主们俱都要晋封长公主,玉华玉瑶亦要正式册封为公主,唯独如意的册书被压下了。压得久了,朝野上下就都有人议论。

日头渐渐昏黄,殿中静谧。他没有听到如意的脚步声。

明年便要改元。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她究竟还在迟疑什么,莫非还期待他回心转意开口挽留她不成?还是在同情他,觉着她留得久些他能稍稍好受点?他不稀罕,他才不稀罕!他贵为天子,相貌才华均在人上,怎么还找不到一心一意的好姑娘,就非要她的不情不愿、委曲求全?

如意将信贴在胸口,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想我心匪席,亦不可卷也。可是是否真的只要矢志不渝,就一定能心愿得偿?是否只要两心相许,就能不顾一切的在一起。

但当他听到脚步声时,还是不由抬手拉住她的衣带,仰起头来望向她。

可是徐仪仿佛已经听说了些什么——他的第一封信还如往常般闲话琐事,第二封信却写那年早春雨花台上,他曾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如今磐石如故,方寸未移,只有思慕更深。年底他会亲自回京述职,希望到时能与如意相见。

——却不是如意,只是近前来送药的小宫女罢了。

虽说一直都没断了联系,但如意并没有将庄七娘的事告诉他。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信上说的事。她原本打算等庄七娘病情再平稳一些,她便北上淮南,亲自去见徐仪。到时候再慢慢的向他解释这件事。

他扭头望向殿门,有风扬起帷帐,殿内桌几花架熏炉宫灯一目毕至……然而如意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冬至月,徐仪五日之内送了两封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