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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追寻

刘组长的话音还在继续:“我当时心想可能也就是点小问题,稍微懂点电路说不定就能解决,就让小汪给他拿了点工具带他去了仓库。结果他回来之后跟我说,那台卷扬机内部零件老化严重,卷轴和钢丝也磨损得很厉害,存在很大安全隐患,建议我最好直接报废买新的。”

所谓“贺总来探班的朋友”当然就是那天去剧组的影子,他当时也跟着刘组长在片场围观拍摄,只不过因为他那天从出门起就一直戴着口罩,到了剧组也没摘过,所以没人见到过他的真容,也至今没人知道他就是江阙。

“我那会儿其实没太当真,以为他是不是外行修不好才会说得那么夸张,所以等他走了之后,第二天我带着组里的维修工去检查了一下,没想到检查完师傅也那么说,说零件整体老化严重,全部更换的话不如买台新的了。”

刘组长回忆着道:“那天……是拍大夜戏,当时我们都在片场忙着,中途小汪带人去搬鼓风机,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仓库跳闸了,好像是卷扬机出了问题。当时组里的维修工已经下班,而且卷扬机还要十来天才用得上,我就说先记着过两天再处理吧,结果贺总的那个来探班的朋友说他可以帮忙看看,他对机械电路略懂一点。”

“这东西毕竟涉及到安全问题,我也不敢马虎大意,所以跟组里报备之后,我就带人去买了台新的回来,把原来的那台搬走报废了。”

“那天具体是什么情况?”宋野城问。

听到这里,江阙终于稍微有了点反应,低垂的长睫眨动了一下,扬声器里也适时传来了宋野城的问话:“既然换了新的,为什么后来还是出了故障?”

宋野城拖动进度条跳过录音最开始的一段铺垫,直接跳到了他们切入正题的部分,将手机递到了江阙耳边,扬声器中很快传来了两人的问答——

刘组长闻言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歉疚:“出问题的不是卷扬机,是配套的滑轮组。当时就因为设备是新的,我们还提前试用了几次,都没发现有什么问题。结果……谁知道那组滑轮的绳槽深度不够,当天拍落水情节的时候晃动幅度太大,钢丝脱槽了。后来我们对比检查的时候才发现,新滑轮的绳槽比原来的浅一大半,我们提前试的那几次都是原地起落,没有太大晃动,所以才没发现问题。”

“你听一下这个。”

话到此处,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已经再清楚不过,后面的内容也已经没了继续听的必要。

是不久前他打给刘组长的那通电话。

于是宋野城直接关掉了录音,收回手机耐心道:“你都听到了?那天‘他’去仓库根本就不是为了破坏设备,事故也跟‘他’没关系,从来都没有故意伤害这回事。”

那是一段通话录音。

说着,他伸手轻轻握住江阙搭在腿上的手背,温声道:“就算你觉得‘他’是你的一部分,也没理由去承担没发生过的事,是不是?”

宋野城其实压根没打算用双重人格来解释这件事,他说“去的不是你”只是想表达“你没有这段记忆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被江阙这么堵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单方面的表述恐怕不足以令江阙信服,索性放弃了继续解释,直接从兜里摸出手机,迅速翻找出了一个音频文件。

江阙冰凉的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被那手掌炙热的温度灼烫般,倏地抽了出去,继而竟像是怕被再度触碰般,直接将手背到了身后。

江阙冷静打断道:“他是我的一部分,用的是我的身体,他做的就是我做的。”

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举动让宋野城蓦地一怔,不及他反应,便听江阙生硬道:“你离我远一点。”

“是我。”

宋野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宋野城这才明白他指的是这件事,顿时想起他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忙道:“根本没有这回事,你知道那天去的不是你,是……”

江阙仍旧低垂着眼帘,像是固守着眼前那昏暗的一隅之地,不肯与周遭产生丝毫牵连:“靠近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江阙的喉头滚了滚,侧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勾勒出模糊轮廓,像是觉得那答案艰涩烫口,说出来时却又冷硬直白:“恶意破坏威亚设备,故意伤害未遂。”

宋野城心中狠狠一痛,他知道江阙已经重拾了那段被封存过的黑暗记忆,重拾了江抵的离世和叶莺的迁怒,就像影子在信中所说,他背负回了所有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

“自首什么?”宋野城追问道。

可这份自我罪责根本就不该存在。

江阙微微偏头,将他贴在脸上的手滑开,目光仍旧低垂向下,像是下定决心不与他对视般,冷淡道:“自首。”

那道因至亲离世而割裂流血的伤口本该在时间的舔舐中逐渐愈合结痂,而不是在恶意的撕扯下愈发深入血肉骨髓、被一次又一次狠心撒盐,最终长出溃烂的脓疮。

见他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宋野城不禁深吸了口气,几乎有些无奈地伸手摘了他的口罩,轻扳着他的侧脸道:“说话,你刚才想干什么?”

然而如今脓疮已然长成。

江阙抬起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只得曲起放下,却并未对此表示任何抗议或挣扎,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帘。

那不仅是源于江阙本身的自我罪责,更是拜叶莺长达一年的反复折磨所赐。

然而“咔哒”一声,宋野城眼疾手快地伸手绕过前座,将车门落了锁。

宋野城知道这脓疮会有多痛,却更知道如果再不去狠下心挑破、刮骨疗毒,它就将永远黏附在血肉里。

江阙直到这时才从被拉来的状况里回神,可却半点都没去细想宋野城为什么能找到他,第一反应就是抬手去开车门。

于是,纵然心中百般不忍触碰,他还是伸出了那把刮骨刀:“江阙。”

宋野城紧紧盯着他,因为熬夜而略显低哑的嗓音里满是紧张和担忧。

他终于开口道:“如果今天我在来找你的路上出了车祸,你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我么?”

“你想做什么?”

江阙呼吸一窒,他没有转头去看宋野城,可瞳孔却因他的话而剧烈颤抖了起来,仿佛仅仅是想象一下那样可怕的结果,都足够令他心神俱震。

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令整个车厢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

宋野城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根本没想等他回答,而是很快话锋一转道:“那如果出事的是你呢?”

车门在旁关闭。

“如果今晚你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是也该痛恨自己没能在医院看好你,没能及时找到你,然后余生抱着这样的自责和痛苦,永远不原谅自己?”

砰。

江阙的眼眶迅速地红了。

宋野城紧紧握着他的胳膊,大步拉他远离院门,趁路面上刚驶过的车子远去,带着他径直穿过马路、回到对面停靠的车边,开门将他塞进后座,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他哪里会不明白宋野城是在类比什么,哪里会不明白这是在暗喻江抵那件事。

江阙诧异扭头,只来得及看清来人侧脸,就已被拉着往来路走去。

然而长久以来的心结早就将他困在了一个难解的迷宫里,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以至于直至此时,他仍旧抱着那点偏执的源头:“可他那天出门是为了我。”

就在他距离那院门仅剩几步之遥时,忽然,一只有力的手从侧后方伸出,一把握住了他的肘弯!

“是,他是为了你。”

十米,八米,六米。

宋野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但那也仅仅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做出的一个简单的决定,就像我们决定出去旅行、决定去见想见的人,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也都有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飞机会坠毁,轮船会沉没,哪怕是好端端走在路上都可能遇到一场飞来横祸。但难道因为这些可能发生的意外,我们就不做决定了么?不去见想见的人,不去做想做的事,好规避开所有风险,让自己永远安全?”

江阙发现了那道目光,可脚下却丝毫未有停歇,就那么迎着注视继续向前走去。

江阙静默地听着,他感到自己陷入迷宫的思维正在被牵引着走向某个路口,那是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方向,因为从未有人曾以这样的角度开解过他。

随着他的接近,楼前大院外电动伸缩门旁的警卫似乎注意到了他,向他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你可以怪那天的暴雨,可以怪倒塌的广告牌,甚至可以怪老天无眼、命运无情,却唯独不该怪你自己,因为决定出门去看你是他的意愿,你没有权力剥夺他决定的自由。”

他离那终点越来越近。

宋野城继续道:“他从前那么疼你,他也不会想看见你为他的决定买单,看见他最疼爱的孩子凭白承受那么多自责和痛苦。如果在天有灵,你舍得让他继续为你心疼,继续不得安宁么?”

一步,两步。

江阙的迷宫在一点点松动。

马路上的车并不多,只偶尔开过一两辆,从他的前后擦身而过,而他就像每一个平凡的路人,平静地穿过马路,走向了对面灯火通明的终点。

就好像曾经扎根心底的地基被那无形的话语摇晃,地震般将每一堵围墙震出裂纹,生生将砖石墙皮片片抖落,扑簌簌掀起满地尘烟。

而一切热闹喧嚣仿佛都已与他切断了关联,他就那么悄然迈出脚步,走出了树冠投下的阴影。

宋野城清晰地看到那低垂的长睫不住地颤动着,须臾,一滴泪水倏然从其下坠落,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夏夜的风静默地穿过树梢,零星驶过的车辆留下短暂嗡鸣,身后偶有几个行人结伴走过,三三两两嬉笑打闹。

而宋野城就在这无声的坍塌里呼出了一口疼惜的炙热呼吸,哽咽着继续说了下去:“就像今晚我来找你,这也是我的决定。你可以抗拒我、逃避我,但你不能阻止我担心你。”

江阙远远望着对面大楼上那枚庄严警徽,知道一切都该做个了结了。

他的眼眶因忍耐而滚烫,话音里也掺了微许颤抖:“你那样不声不响从医院离开,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怕你会因为记起从前的事想不开,怕你会做傻事,怕我万一晚了一步……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如今“逃离”已至终点。

仿佛针尖刺透心口,江阙忽觉心疼得难以呼吸,所有防线都在刹那间崩溃,滚烫的眼泪从紧紧闭起的双眼中汹涌滚落,整个人都因难过而颤栗:“可我已经不是我了……”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冰凉,整颗心都如沉落谷底般绝望,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等待所谓的治疗,也让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了这场“逃离”。

他无助又绝望地崩溃着,深深埋下头去,双手紧紧将两鬓环绕了起来,再也藏不住心底最深的恐惧:“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明天醒来我会变成谁,不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事,甚至不敢去想现在眼前发生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又一个幻觉……”

另一个自己曾对宋野城的威亚设备动手,无视他可能受到的伤害,以他的落水事故来完成自己的“预言”。

他痛苦的话音在抽泣中断续,几乎有些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没有想逃避你,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但是……但是我……”

彼时病床上的江阙听到这些,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预言”,想起那段视频中自己的所作所为,难以抑制地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与惶然——

宋野城双眼通红地扣住他的肩膀,不顾他的挣扎强行将他按进了怀里,紧攥着他的手腕,温柔又不容抗拒地一下下亲吻着他的鬓侧:“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段视频里的人的确是你,或者说,他是另一个你,就是他为你创造出了那些‘前世记忆’,让你对自己重生的经历深信不疑……”

他灼热的手掌搓揉着那单薄的后背,略带沙哑的嗓音贴在江阙耳畔:“你一直都是你,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暂时生病了而已。我们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好不好?”

真正让他完全无法面对的是,左鉴清口中的另一个自己所做的事——

仿佛陷阱中的幼兽绝望饮泣,江阙紧紧攥着宋野城肩头的衣料,埋头在那坚实的胸膛里,热泪染湿了那片衣襟,也隔着皮肤烫进了宋野城的心口。

但这其实并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窗外路灯光影依稀,纷乱交织的树叶在挡风玻璃上投下凌乱剪影,马路间偶有几辆车匀速驶过,两侧人行道上来往着形形色色归家或散步的陌生人。

当所有被屏蔽的记忆重回脑海,当被他信以为真的“重生”幻想彻底破灭,当得知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格,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

无人注意到路旁树影下停靠的那辆车,也无人知晓车里正在发生怎样的故事,就好像他们都不过是这平凡世界里的沧海一粟,各自上演着属于各自的冷暖悲喜。

是他从医院“逃离”的终点。

夜风渐起,路旁两侧的树影摇晃交错。

是的,这便是江阙的目的地。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里那低低的呜咽终于逐渐减弱,转为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与抽噎。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人头攒动,往上的每一扇窗户里也透着明亮的灯光,一层一层整齐地堆叠而起,照亮了楼前宽阔的长阶,也照亮了阶梯顶上高悬的那枚庄宴肃穆的警徽。

那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犹如一场山洪,经历过最初的爆发奔腾,冲刷过陡峭河谷,最终落于平缓之地,只余下涓涓细流。

那里矗立着一幢大楼。

再往后,那点涓涓细流也渐渐渗入干枯的碎石缝隙间,即将消弭在洇湿的泥土里。

江阙回身关上车门,静静目送着车子重新发动、离去,而后在香樟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抬起头,远远眺望向了马路对面。

宋野城听着胸前逐渐微弱下去的抽泣,手臂仍牢牢环着那单薄身躯,手掌也仍覆在那后背上一下下轻轻安抚。

片刻后,后座车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了一道年轻的身影。

他直到此刻才敢稍稍松下一口气。

一辆出租车在马路旁缓缓停下。

他知道江阙那些沉重压抑的情绪已然堆积太久太久,如若没有一次彻底的爆发,终究还是会淤堵在那里,成为随时可能致命的顽疾。

马路两旁的路灯被成排的香樟树间隔开来,灯光透过树冠缝隙洒在路面与两侧的人行道上,在驶过的各色车辆、稀疏来往的行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短短的影子。

好在这情绪终是发泄了出来。

半小时后,建新路中段。

这在他看来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形,说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都不为过。

自己都一定会追上他、找到他,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正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

无论他停在哪里。

宋野城低头瞥去,见屏幕上显示着左鉴清的来电,料想他应该是刚回到医院,发现了江阙失踪的事。

自己的车速一直在加快,虽然距离看上去没有多大改变,可实际上却正在一点点缩短,而江阙也不会永无止境地一直前进下去,最终总会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单手维持着环抱的动作,另一手接起了电话,贴在耳边简单应答了几句:“……嗯,没事,找到了,好。”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电话挂断,重新被宋野城丢在了一旁。

宋野城手握方向盘,一路追随着光点变化的方向前进,但因为光点也同样在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上去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这一短暂的插曲将原本沉重的气氛略微驱散了些,缩在他怀中的江阙也终于轻轻动了动,从他胸前退开几分,缓缓坐直了身子。

按照光点的移动速度来看,江阙应该是乘坐了某种交通工具,而这恐怕也正是他带上了手机且一直处于开机状态原因,因为他需要用手机进行付款,只是不知目的地究竟会是哪里。

江阙红着一双眼,低垂的睫毛湿出一绺绺浓黑,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渍,情绪发泄之后短暂的放空令他显得有些失落与迷离。

通讯器上的定位光点不断地闪烁着,在首都错综复杂的地图上快速发生着位移。

明明只是一天没见,可此时宋野城近距离地将他望着,心中却蔓延起了一丝难言的情愫,像是在体味一场历时长久的失而复得。

挡风玻璃后。

他抬手轻轻覆上那湿润的脸颊,看见江阙微垂的长睫轻轻一颤,一直以来躲避着他的视线悄然抬起,终于与他的目光交汇在了一处。

他终于无比庆幸自己曾有过那样“多虑”的念头,也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那“多此一举”的准备。

江阙的视线如有胶质,先前回避着不看宋野城也就罢了,此时一落在他脸上,立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绊住了一般,粘黏着,描摹着,仿佛想将眼前人一丝不落地描进心底,许久都再难以移开。

到了现在这一刻。

就这么望着望着,也不知究竟望了多久,默然间,他那双原本已经渐干的眼眶里忽又再度氤氲起了水雾,眼看着便像是又要落下泪来。

谁知仅仅几个小时过去。

宋野城没料好端端怎么又来了个回马枪,略一愣神间,曲起的指节堪堪勾住了那滴即将溢出眼眶的眼泪,赶忙用拇指轻柔摩挲起他的眼角:“……怎么了?还难过?”

后来当左鉴清从病房走出,告诉他江阙的状态不错、愿意配合治疗的时候,他还曾暗道原来是自己多虑,把情况设想得太糟糕。

江阙垂眸压下了眼中盈盈水光,红着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又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觉得自己很荒谬。自己幻想出那样的天方夜谭,还把你也拉进来,让你跟着我相信,陪我一起做傻子……”

那时宋野城还不确定江阙醒来后到底会是怎样的状态,但却也担心影子所说的这种情况会发生,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了那个防患于未然的准备。

他像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到了极点,蹙眉闭上眼,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一旦梦醒,你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背负回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发现周遭的一切依然那样无可眷恋,最终走向同样的结局。”

宋野城覆在他脸侧的手没有挪开,听到这话也不禁跟着回忆起了这半年来有关“重生”的那些事。

他当时之所以会那么做,其实是因为想起了影子信中的那段话——

片刻后,他却是无奈又释然地一笑,认真看向江阙,温声劝导道:“虽然重生是假的,但我们的久别重逢是真的,我喜欢你是真的,你喜欢我也是真的,是不是?所以往好处想,现在知道了它是假的,起码我不用再担心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秘力量,会给你带来什么‘命中注定’的威胁,这也算是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是不是?”

不可能预料到这定位真的能派上用场。

不知是因为从小的成长环境还是他自身的性格使然,宋野城似乎无论面对任何事总能找到一些乐观积极的思考角度,偏偏那些思路还都不是无的放矢,总能叫人一不小心就被牵引、被说服。

他并不会未卜先知。

“好啦,乖,”宋野城笑着摸摸他湿红的眼角,“别想那么多,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心治病,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嗯?”

然而就在今天中午,在他回家收拾好东西、准备赶去医院的时候,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把它们从抽屉里拿了出来,将志愿者通讯器内置的那枚定位芯片取下,放进了江阙的手机后盖中。

江阙原本已是被他的思路宽慰了几分,谁知听到这话,他的目光忽又凝滞了一下,慢慢抬起手去,将宋野城覆在他脸侧的手拉了下来,道:“……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彼时宋野城并不觉得这功能有什么稀奇,毕竟对于如今的智能手机来说,定位和位置共享早已是最稀松平常的功能,所以到家以后,他便将它们随手丢进了床头柜里,不认为还会有什么使用的机会。

宋野城不禁一怔:“为什么?”

当初从基地回首都的路上,他和江阙还曾把通讯器拿出来把玩过,那时他们便发现,通讯器的追踪定位功能并不仅仅适用于基地范围,而是适用于整个世界地图。

江阙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只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你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该拍戏就拍戏,该进组就进组,总之……不要围着我转,也不要去看我。”

——那是综艺录制结束后,驰谨安当做纪念品送给他们的基地通讯器。

他这话里分明有几分紧张,连带着他捏着宋野城的那只手都有些用力,可与那紧张相对的是,他的语气却又是那样坚决笃定,仿佛容不得半点商量:“反正在我病好之前……我不想见到你。”

宋野城开车穿行在灯影间,双眼盯着前方的道路和车流,旁边的车载支架上放着那台有光点在不断闪烁的设备。

这话乍一听来真是强硬又无情,可宋野城只是稍稍愣怔了几秒,就已全然猜到了他真正的心思——

首都的夜色里车水马龙。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华灯初上。

他仍在忌惮着自己的另一个人格,唯恐他还会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举动,甚至对这病究竟能不能治好、多久才能治好都没多少底气,所以宁可摆出这样一副抗拒又疏离的态度,也要将他隔绝在“危险范围”之外,让他继续保持原本该有的生活。

下一秒,他再不迟疑,一边大步往门外走一边道:“不用调监控了,我出去找他。”

宋野城一时没有应声,江阙也强忍着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他将那设备打开,飞快操作了几下,很快,他的目光就紧紧定格在了屏幕上。

他知道自己那话多少有些伤人,活像是在划清界限、把人往外推,可他更知道自己的病不是什么简单的头疼脑热,而是最容易失控的精神疾病,他无法寄希望于所谓的自控力,甚至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想要保证周围人的安全,他能相信的唯有物理意义上的距离。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行李箱,在护士茫然的注视中摸出了一个电子设备。

所以他不能在这一点上妥协让步。

迟疑两秒后,他霍然起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任凭护士小跑着跟在身后,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那间病房中。

哪怕要为此表现得蛮不讲理也不得不这么做。

宋野城蹲在行李箱边,强行按下心中不安,掏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江阙的电话,发现电话是开机状态,可却并没有被接听。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忐忑于宋野城会是怎样的反应,甚至做好了继续保持强硬态度的准备时,就听宋野城十分轻松自然地答应道:“好,那就不见。”

“整层楼我都找过了,走廊卫生间里都没看到人,”护士还在焦急补充,“现在怎么办?需要调监控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赌气或不悦,相反满是令人安心的温和与纵容。

还是说……他之前面对左鉴清时“状态不错”的表现其实只是假象,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走出那可怕的梦魇?

说着,他倾身探向前座,从驾驶座旁的储物格里拎回了一只深色的牛皮纸袋,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绒布盒,在江阙疑惑的目光中打开了盒盖。

左鉴清不是说他愿意配合治疗么?

盒子里躺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可他为什么要逃离医院?

和江阙小时候戴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逃离。

那晚在楼顶天台,江阙曾说他把自己的铃铛送给了黄毛,最后陪它葬在了山林间,当时宋野城便记在了心里,想着要重新给他买一只。

眼前所有情况组合在一起,莫名让宋野城心中冒出了两个字——

于是第二天出门去见唐瑶之前,他就特意绕着全城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一家偏僻古旧的银饰店里找到了这么一只形状大小都几乎分毫不差的出来。

拔下针管,换好衣服,戴上口罩不告而别。

那只小银铃穿着细细的链子,宋野城将它从盒中取出,倾身向前,一边为江阙系上,一边在他耳侧轻声说:“不让我陪你,至少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宋野城快步上前蹲身翻看了一下,很快确认箱子里少的除了一套衣服外,还有一只口罩和江阙的手机。

银链系好,他稍稍退开几分,用指尖拨了拨那铃铛,抬眸温柔道:“你只要记得,我在等你就好。”

那只行李箱也被打开了。

江阙低头看向那小小的银铃,抬手轻轻将它捏住,轻转着摩挲了一会儿,迟疑道:“可如果我的病一直不好,你就别——”

宋野城看向床边垂落的输液管,发现用于固定的白色胶布沾着一丝血渍,尾端针头还在尽职尽责地滴落着透明液体,显然是输液中途被强行拔下丢在了一旁。

话音未落,宋野城已是凑前轻啄了下他的唇,蜻蜓点水般截获了剩下的几个字。

旁边护士焦急解释道:“本来他醒了以后,主任说两小时查一次房就可以,但因为他还在输液,我怕他睡着了会不小心压到针头,所以时不时就过来看一下,半小时前他明明还在的,结果刚刚再来看他就……就不见了!”

“没有这个可能。”他笃定道。

床边的拉帘已经被拉开,可病床上却只留下了一床掀开的被子,江阙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的眼底映着窗外灯火,熠熠间带着灼热心扉的温度,不像是在劝慰,倒像只是在提前宣告一个注定发生的结果:

雪白的加护病房内。

“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也一定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