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医生办公室内。
与此同时。
左鉴清手插白大褂衣兜,站在原本属于他的办公桌旁,任凭某人鸠占鹊巢地坐着原本属于他的桌椅,静盯着他电脑屏幕上的病房监控画面。
想着,他睁开双眼看向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努力试着弯了弯唇角,在背景的满园绿意和阳光里,自我开解般抿出了一点浅浅笑意。
憋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看够了没?”
左鉴清说过治病时的心态很重要,自己不该再像从前一样总是习惯性悲观,应该学会更积极一点才好。
宋野城这才收回粘在屏幕上的视线,怀疑地抬头道:“这监控是不是卡了?他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发呆?”
自己不该往最坏的那个方向想。
左鉴清无语地眯了眯眼,手背不客气地扫扫他胳膊:“让让让让,一边儿待着去。”
不,不会的。
宋野城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绕去旁边扯了把椅子过来,左鉴清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这才吐槽道:“你可真行哈,这么天天往这儿跑,也不怕被人拍着?”
江阙捏着手中小小的银铃,抿唇微微吸了口气,闭眼轻轻压下了心底最不愿接受的那种可能。
宋野城虽是答应了江阙不见面,但做到的也仅仅只是不“见面”而已,自从江阙转院到这边以来,他几乎天天都会往医院跑一趟,弄得左鉴清都想给他安个打卡机。
病房窗前。
宋野城无所谓道:“拍着就拍着呗,我就说我拍电影入戏太深走不出来,还不准我来医院看病了?”
他想,如果最后能得偿所愿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不能……如果一定要走到最坏的结局,那么这长久的分离也能当做一场缓慢渗透的铺垫,让宋野城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最后也许就能接受得不那么艰难。
左鉴清也是服气,好笑道:“行吧,但你来了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见你,你跟这儿扮演望夫石呢?”
所以他告诉宋野城: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这也正是宋野城犯愁的事儿,他微微后仰靠上椅背,舒了口气道:“望夫石倒没什么,我想他的时候至少还能从监控里看看他,可他万一想我了能怎么办?”
他的病究竟要多久才能治好,甚至究竟能不能治好,却不是他凭信念就能决定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左鉴清铁定得翻着白眼嘲笑一句自作多情,然而一想他跟江阙这状况,这句嘲讽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
不仅嘲讽不出,他甚至还跟着犯起了难,叹道:“你也看到了?手机电脑我都还给他了,但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打算用。他现在就是太想把病治好了,所以对自己苛刻得很,看得出来是铁了心想隔绝一切干扰,专心治病。”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贪心也好,纵使他单薄如斯、周身褴褛,也想将一切都奉与那束光,将它捧在掌心,再不让它落空分毫。
宋野城点了点头:“我知道。”
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的那束光。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能理解江阙的一切决定,没有擅自去打扰。
那是他的明月星辰。
左鉴清兀自想了想,宽慰道:“你也别太着急,等过段时间治疗稳定了我再找机会跟他说说,太封闭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只想拼尽全力好起来,好好陪着这个人,抱着这个人,把余生都补偿给他。
宋野城再度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自我厌弃、妄自菲薄、意图逃避的欲望都尽数溃不成军,只余下了唯一的念头——
思索片刻后,他道:“没事,我也再想想办法吧。”
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那些自作主张将他丢下的举动,原来才是捅向宋野城最狠的刀子。
江阙那边。
什么越远越好,什么彻底消失。
治疗按部就班地开始后,平静的日子便一天天流逝在了不经意的晨昏更迭里。
在警局门口,在那昏暗的车厢里,当他听见宋野城红着双眼说出那句“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残忍得离谱。
左鉴清虽然是江阙的主治医师,但却并非所有治疗项目都是由他主导。
然而那一晚,宋野城追上了他、找到了他。
江阙每天上午都会见到一些不同的医生,在不同类别的诊疗室,按照治疗方案完成特定的治疗安排。
他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彻底消失,才能让宋野城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不再为他所累,为他所困。
下午回到自己的病房,他会按照医嘱做一些辅助性的心理调适训练,空闲时就读一读从阅览室借来的书,用纸笔写上一些书文手稿,或是站在窗边看看花园里的人和景。
他是个负担,是个拖累,是个连正常人都算不上的病人。
不过他也只是看。
因为那时他回想起和宋野城从初见到重逢发生过的一切,觉得自己从始至终给宋野城带来的都只有麻烦。
住院一月以来,楼下的花园他还一次都没有去过。
当初在那家私立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其实一度产生过彻底离开宋野城的念头。
至于左鉴清当时退还给他的手机电脑,他收回行李箱后也至今没有再拿出来。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只有确定宋野城在远离他的、绝对安全的范围之外,他才能沉下那颗时刻悬着的心,真正全无顾忌地留在这里安心治病。
由于封闭式病房里安装着24小时的监控,所以他的日常活动其实在主治医师那里都是能清晰掌握的。
只是惦念归惦念,他却并不后悔自己拒绝相见的决定。
于是在经过几周的观察、确定了他这略显自闭的习惯后,这天上午治疗结束时,左鉴清又一次忍不住提醒了他——
这毕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时不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些什么。
“其实你不用刻意与外界断开联系,也不用太过于封闭自己,适当的信息交互、适当出去走走都有助于放松心情。”
说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江阙理解地应承了下来,但是回到自己的病房后,他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改变。
宋野城答应不会来见他,于是在他转院后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许久未用的手机电脑对他而言就像是连通外界的一扇门,当初他把这扇门关上,是想屏蔽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好不受影响地专心治病。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野城了。
然而关上几天倒还好。
江阙抬手触上自己的领口,轻轻捏住了倒影中那只小小的银铃。
如今关久了之后,因为失联而产生的信息闭塞就使那扇门变成了薛定谔的箱子、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蕴藏的未知让他愈发悬而不决,既担心一旦打开就会看到些什么,又担心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是从他锁骨处发出来的。
但他却也知道左鉴清说的是对的。
那是阳光照在金属上的反光。
自己想要把病治好,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就不能一味地躲在封闭的舒适圈里,维持那种与世隔绝的虚幻距离。
江阙站在窗边眺望了一会儿,目光从楼下收回时,恰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里闪过了一点光亮。
江阙站在窗边犹豫了一会儿,暂时没能下定决心要不要重新打开那扇门,但却觉得左鉴清的另一个提议应该可以先尝试一下。
然而他却没想到,眼下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自己待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预想中那样难熬。
——出去走走。
他原以为他要待的地方会是一个阴暗压抑的所在,身遭围绕的都会是些疯癫无状、不可自控的病患,而整个治疗过程想必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这件事似乎更容易做到些。
这和江阙原本设想的截然不同。
想着,他转身走去行李箱边,取出了一只口罩,而后终于在蝉鸣渐弱的八月尾声,第一次跨出了这栋住院大楼,走进了楼下被他观望已久的后花园里。
这间病房位于住院楼顶层角落,远离了重症患者所在的区域,完全听不见半点失控的喧闹或叫嚷,再加上窗外低头可见的大片清幽景色,静谧得仿佛只是一处疗养居所,无形间就能让人处于一种放松安然的状态,甚至一不小心都可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夏末的花园里依旧绿意盎然,草坪上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花,阳光洒在树冠上,遮掩着平缓蜿蜒的小径,连通向周围住院楼出口。
左鉴清虽说着没有特殊待遇,但其实江阙知道,光是这间病房的安排就是他特意花了心思的。
江阙踏上小径,缓步穿行在树影间,偶尔路过树下长椅上休息的患者,也与一些在护工陪同下穿着病号服的人擦肩而过。
这个病房的窗口正对的是住院部后占地面积颇大的花园,盛夏葳蕤草木蔓延出满园翠色,平缓小径起伏蜿蜒在层叠绿意间,蓬勃树荫下点缀着供人休息的长椅,令园中散步的病患和医护人员都显得十分轻松闲适。
能在花园里独自闲逛的大多是轻症患者,他们的言行举止基本与常人无异,病情稍微严重些的偶尔出来放风,则都会在护工的陪同监管下,也很少会做出什么夸张怪异的举动。
左鉴清关门离开后,江阙没有去管床头柜上那一堆东西,只是从病床边站起身,走到安装着防护网的窗边,低头看向了楼下。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散了一会儿步后,江阙自觉已经接受了足够的光照,便想找个阴凉处稍稍休息一下。
江阙不知他这话里有多少安慰的成分,但还是跟着轻笑了一下,诚恳道:“谢谢。”
他放眼环视了一圈,在远处一棵偏僻树下的长椅和另一边有几个人聚集的凉亭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秉承着“不要太封闭自己”的念头,走向了那处看似较为热闹的凉亭。
说着,他将已经空了的篮子勾在手里,转身嘱咐道:“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正式治疗。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你这点问题在我们这儿就是小case,连疑难病例都算不上。”
凉亭的石桌边有两名中年患者正在下棋,近处围聚着三四个围观者,旁边围栏处还坐着两个小护士,似是陪着自己的病患前来,一边低声聊天一边等着棋局结束。
左鉴清无奈地笑叹了一声,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道:“哪来的什么特殊待遇?轻症就是这个待遇,你要是真严重到需要管束的程度,我亲手捆你都不带手软的。”
江阙缓步走进亭中,安安静静驻足在了几名围观者旁边,唯有近处那人注意到了他的靠近,略微转头看了一眼,也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棋局。
江阙静静看了他片刻,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不用给我特殊待遇,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把我当普通病人就行。”
那两人下的是象棋,江阙对此并不精通,但他本也就是过来“凑个热闹”,所以从前了解过的那点基本规则也已足够他观棋了。
左鉴清闻言轻笑:“怎么就用不上了?你新书不是还没写完?以后上午完成治疗,下午和晚上你都可以自由安排,写写书,看看剧,或者出去走走都行。你要知道你在这里只是治病,又不是坐牢?”
下棋的两人似乎都不是健谈的性格,基本上只顾着思考,都没怎么说话,而周围的几人不知是互不相识还是谨记观棋不语,互相间也都不大交谈。
这话他确实说得没有半点勉强的成分,自打他转到这边医院后,就将所有通讯设备压了箱底,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隔绝出了一个完全封闭的治疗环境。
如此一来,凉亭里除了间歇发出的棋子落盘的“哒”声,竟就只剩下了旁边小护士闲聊的细碎低语。
江阙看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倒显得不甚在意:“没关系,反正我也用不上。”
她们的声音并不大,江阙本也没特意去听,却不料聊了一会儿后,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其中一个小护士掏出手机摆弄了一番,紧接着十几秒后,她手机里竟是传出了一个无比熟悉的男声——“嗯,上午不在家。”
可江阙的情况并不在此列,一来他并不是被迫强制入院,而是自愿接受封闭治疗,二来他也不存在任何暴力倾向,所以这些物品对他而言并不属于危险物品。
仅仅六个字,江阙的耳朵却倏而一动,疑是自己听错般看向了手机的方向。
前者是为了防止有暴力或自残倾向的患者伤害到自己或他人,而后者则是为了防止一些病情严重、完全丧失判断力的患者以虚假理由频繁报警、求救或者利用支付软件造成财产损失,给医院和家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手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一次传了出来:“这两天没安排,比较闲。”
封闭病房里禁止携带的物品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尖利物品和通讯设备。
这一回,江阙终于百分百确定了,那是宋野城的声音。
左鉴清道:“你应该也知道这里为什么不让用这些,但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没什么上缴的必要,你自己留着就行。”
没等他继续细听下去,旁边的小护士便像是很稀奇似的问道:“他最近怎么天天开直播?我昨天还在热搜上看到了来着。”
那篮子里放着江阙的手机、电脑、充电器、钢笔等一系列物品,都是江阙严格按照封闭病房管理条例主动上缴出来的。
“是吧?”拿着手机的护士附和道,“我也觉得特奇怪,他以前从来不直播,就从这月开始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天下午都会在微博播一会儿,就跟上班打卡似的。”
听他这么说,左鉴清便也没有多劝,只点点头,伸手拉过床头柜上的那只置物篮,将它推还给了江阙:“其他的也就算了,但这些你还是留着吧。”
这月开始。
江阙答得倒是坦然,他坐在床沿上,随手抚平了新换床单上的一处褶皱:“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放心一点。”
江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几个字,继而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转院到这边来以后。
“我知道。”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宋野城居然每天下午都在直播么?
左鉴清并没有干涉他的选择,但在江阙转去封闭式病房的那天,看着特殊病床两侧配置的束缚带和天花板上的24小时监控探头,他还是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知道你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不需要这么严加防范对吧?”
“他是不是有什么作品要宣传啊?”小护士仍在猜测,“所以做做预热什么的?”
他不仅没有要求出院,还主动申请从原本不设约束的开放式病房转入了单独的封闭式监视病房,几乎等于是完全放弃了自由行动的权力。
“可他什么也没宣传啊,”另一人笑道,“每天都播得特别日常,有时候连话都不说,就那么开着直播干自己的事儿……”
但江阙却并没有这么选择。
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江阙已经全然没心思去听了。
这份方案里的治疗安排虽然紧凑,几乎每天都有相应的治疗任务,但却并没有对江阙的行动范围做出限制,甚至出于便捷考虑,方案中安排的治疗时间还都集中在上午,这样如果江阙不愿意住院的话,大可以选择居家修养,只需要每天早上来医院完成治疗安排,回家后按时按量服用配套药物即可。
他满脑子都是宋野城那简单的两句话音,还有“他正在直播”的认知,像是有魔力的小爪子般挠着他、勾着他,吸引着他去一探究竟。
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深入诊断和几次专家会诊后,左鉴清对他的病情终于有了全面的了解,并据此制定出了一份详细的治疗方案。
犹豫好半晌后,那点冲动终归还是没能忍住。
江阙在左鉴清的安排下转去了他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
他缓慢后挪了两步,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凉亭,顺着小径走回住院部,上楼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七月下旬。